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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八大家”的经典化流程

2021-01-28于景祥

社会科学辑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苏轼散文文章

于景祥

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八位作家在散文创作上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在中国古代散文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合称“唐宋八大家”,成为散文创作的典型范式。然而,考察中国古代散文发展史,我们发现这八位散文家成为人们极度尊崇的典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了一个比较漫长的经典化流程。

一、南宋时期——“唐宋八大家”经典化流程的开端

“唐宋八大家”中的多数成员即欧阳修、三苏、曾巩、王安石六人生活于北宋时期,其创作高峰也在这个时期。北宋时期,新、旧党争极为酷烈,散体古文家大都受挫。尤其是“唐宋八大家”中的重要成员三苏之文被严禁,所以根本谈不上被经典化的问题了。到了南宋时期,苏文被解禁,党争也很少波及“唐宋八大家”中的宋六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南宋散文家又大都受到北宋古文运动的影响,而北宋古文运动又是直接继承唐代古文运动的传统,所以南宋诸多散文家在师法北宋古文家的同时,对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韩愈和柳宗元之文也特别推崇。这样,“唐宋八大家”经典化的基本条件具备了,流程便开始了。从相关历史文献记载中可以看出,当时在“唐宋八大家”经典化方面,朱熹、吕本中、王十朋、吕祖谦、楼昉、周应龙、谢枋得等人的贡献尤为突出。

朱熹对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苏洵、苏轼散文的典型意义有比较深刻的认识,《朱子语类》中指出:“东坡文字明快,老苏文雄浑,尽有好处。如欧公、曾南丰、韩昌黎之文,岂可不看?柳文虽不全好,亦当择。合数家之文,择之无二百篇,下此则不须看,恐低了人手段,但采他好处以为议论足矣。”〔1〕指出这几家散文的突出特点和杰出成就,强调其文章是必读的经典作品。吕本中也在《文字体式》中指出:“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更考古人用意下句处。”〔2〕强调作文体式应该师法“韩、柳、欧、苏”,并且考察其“用意下句处”,既要在文字体式上以其为师,还要在命意措词上进行师法。状元出身的王十朋,也特别强调韩、柳、欧、苏文章的典型性,他在《读苏文》中说:“不学文则已,学文而不韩、柳、欧、苏是观,诵读虽博,著述虽多,未有不陋者也。”〔3〕认为学习韩、柳、欧、苏之文是学文的必由之路,否则便不能摆脱浅陋的弊端。还特别指出了学习的四个要点:“唐宋之文可法者四:法古于韩,法奇于柳,法纯粹于欧阳,法汗漫于东坡。余文可以博观,而无事乎取法也。”〔4〕具体说明了向谁学、学什么,认识到了这几家文章的典型意义,特别具有远见灼识。

在批评家推崇韩、柳、欧、苏、曾几家散文的同时,南宋文学选家也在选文实践上开始关注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八位作家的散文。如吕祖谦的《古文关键》中就包括《看韩文法》《看柳文法》《看欧文法》《看苏文法》《看诸家文法》,里面包括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等人,而以韩、柳、欧、苏(轼)为主,显露出尊崇“唐宋八大家”文的端倪。南宋楼昉的《崇古文诀》进一步显露出推崇“唐宋八大家”文章的趋势,该选本总共收入先秦至宋的散文191篇,唐宋文164篇;唐文41篇,韩、柳二人就占了39篇,其他李汉1篇,李翱1篇。宋文123篇,欧阳修、曾巩、王安石、三苏占一半以上。其排序为:韩、欧、柳、苏轼、苏洵、张耒、王安石、曾巩,前八位中只有张耒非后来确定的“唐宋八大家”中人,从中可以看出“唐宋八大家”在散文领域的代表性进一步显露。又如南宋周应龙的《文髓》,也显露出类似的倾向。卢文弨《宋史艺文志补》中记载:“周应龙,《文髓》九卷,绍定进士,标注韩、柳、欧、苏(苏轼、苏洵)五家文。”〔5〕虽然关注的是“五家”,但都是“唐宋八大家”中的关键人物。其他如谢枋得的《文章轨范》也表现出对韩、柳、欧、苏五家文的尊崇。该书七卷本,选入三国到宋代15家散文作品,共69篇。其中唐宋文67篇,而在这67篇唐宋文中,韩愈、柳宗元、王安石、二苏(苏轼、苏洵)占去59篇,其他人仅8篇。

可见,在南宋时期,唐代韩、柳,宋代欧、曾、王、苏等人的散文就得到一部分文学批评家理论上的推崇,同时又成为各个选家的主要选择对象,其代表性逐渐显露出来,成为人们师法的样板,“唐宋八大家”有了一个初步、大致的轮廓和范围,为其后来经典地位的确立打下了基础。

南宋时期,虽然开启了“唐宋八大家”经典化的流程,但是散文家们对“唐宋八大家”各个成员的推崇程度是存在差异的,排列的座次也是不同的。如朱熹最推崇的是曾巩,他说:“曾南丰文字又更峻洁,虽议论有浅近处,然却平正好。到得东坡,便伤于巧,议论有不正当处。”〔6〕但是从总体上看,大多数人推崇的是苏轼。陆游称:“建炎以来,尚苏氏文章,学者翕然从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语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7〕揭示出当时竞尚苏文的情况。其中主要是对苏轼文章的推崇。当时吕祖谦编辑的《三苏文粹》和《吕氏家塾增注三苏文选》特别流行,其选文都以苏轼为主。钱基博特别指出:“以金人南下以牧马,高宗渡江而偏安,不竞于南风,而王业替矣。然而文章未衰,济济多士,有文士,有学者,而斐然述作,不离苏轼。文士自汪藻、綦崇礼、孙觌以迄洪氏适、迈、周必大,皆以四六擅声,而开阖动荡,虽谨四六之格令,而以议论为波澜;盖衍欧苏而不同西昆。而汪藻之奏议杂记,綦崇礼之论兵,抑扬爽朗,尤见共用力于苏者深也。学者则朱熹斅曾巩之平实,而微伤缓懦;陆九渊有苏轼之明快,而无其警辟。其他如金华、永康、永嘉学者之吕祖谦、陈亮、陈傅良、叶适辈,不谈心性,而侈经世,考古今成败,议论波澜,全是苏门法脉矣;固不仅词之有辛弃疾,诗之有陆游也。……一时学者翕然风从,而蜀士尤盛。”〔8〕程千帆、吴新雷也特别强调:“广大文士却是爱重苏轼的,因此苏文在南宋的影响仍居首位,其次,欧文的影响也不小。”〔9〕在南宋时期,苏轼的地位为“唐宋八大家”之首。

二、金、元时期——“唐宋八大家”经典化流程的继续

金、元两朝的总体文学成就虽然不如两宋,“唐宋八大家”的整体观念还没有明确,人们关注时也没有把八位作家全部囊括在内,不过其主要成员却得到极大的尊崇,经典化的流程持续发展。其中主要原因一是在散文本身,从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看,到了唐宋时期,特别是“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在题材、体裁、表现形式、创作技巧以及语言运用等各个方面都已达到了巅峰状态。在这一高峰面前,金、元两朝作家确实感到难以逾越,所以从“唐宋八大家”散文中探索一些规律和程式,总结其创作经验与教训,以期有所突破和创新是很自然的选择。二是历史发展因革本身造成的客观事实:金、元两朝初期的散文作家有很多都是宋人,他们有的在北宋入金、元,有的在南宋入金、元,都在不同程度上把唐宋古文运动的传统带入两朝,而金、元作为马上民族,文风不如中原兴盛,入金、入元的散文家在这两朝的文坛上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尊崇唐宋文统的主张和倾向自然会产生影响。三是地域的隔绝和民族的个性导致金、元两朝文士在师法中原文学时做出了特殊的选择:如金、元两代散文家出于马上民族自由豪放的生活习性,都对“唐宋八大家”中的苏轼散文格外热衷。正是这些因素导致“唐宋八大家”经典化的流程在民族矛盾和朝代更替的动荡之中不但没有中断,而且继续发展。

首先,金朝的作家对韩、柳、欧、苏特别尊崇,将之作为学习的典范。如金代文坛领袖赵秉文,同时人杨云翼赞美他“礼部天下士,文盟今欧、韩”〔10〕,点出他在当时文坛上的地位和影响力。仔细考察赵氏的文学主张,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在诗、文创作上特别推崇韩愈、欧阳修、苏轼。在《答麻知几书》中,赵秉文指出:“足下所喜韩子、欧子之学,固为纯正。……今之士人以缉缀声律为学,趋时乾没为贤,能留心于韩、欧者几人?仆固不当洗垢求瑕,若孔子与子贡、颜渊问答,有不容何病之语,第恐孔、颜不尔耳也。”〔11〕表达了对韩愈、欧阳修的推崇。在《竹溪先生文集引》中表现出对欧阳修文章成就和特色的深刻认识:“亡宋百余年间,惟欧阳公之文,不为尖新艰险之语,而有从容闲雅之态,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使人读之者,亹亹不厌,盖非务奇之为尚,而其势不得不然之为尚也。……然公自谓入馆阁后,接诸公游,始知为文法,以欧阳公之文为得其正,信乎!公之文有似乎欧阳公之文也。”〔12〕对党怀英师法欧阳修文章的做法大加赞美,认为是“得其正”。同时,对于苏轼其人其文的推崇,赵秉文更是溢于言表,他专有一文《东坡真赞》:“坡仙西来自峨眉,手抉云汉披虹霓。天廷射策如熊罴,奔走魍魉号狐狸。大儒发冢挥金锤,要观赤壁窥九嶷。南宫玉堂鬓成丝,鸿文大册帝载熙。入海簸弄明月玑,归来貌悴文益奇。荒坟不朽骨与皮,何况闻望江河驰。壁间倏睹轩须眉,无乃示吾衡气机。裹粮问道往从之,人言画图君绝痴。”〔13〕直称苏轼为“坡仙”,尊为“仙人”,其推崇无以复加。他还在《答李天英书》一文中说:“太白词胜于理,乐天理胜于词,东坡又以太白之豪、乐天之理合而为一,是以高视古人,然亦不能废古人。……太白、杜陵、东坡,词人之文也。吾师其词,不师其意。”〔14〕不仅对苏轼的文学成就和地位有深刻的认识,而且明确说明他自己以苏轼为师法对象。在推崇之余,他还对误解韩、欧、苏三家文者进行批驳:“闻道有浅深,乘时有先后耳。或曰:韩、欧之学失之浅,苏氏之学失之杂,如其不纯何?曰:欧、苏长于经济之变,如其常自当归周、程。”〔15〕作为文坛领袖,赵秉文这样推崇韩愈、欧阳修、苏轼这三位“唐宋八大家”中主要成员的文章,对其经典化的推动作用是可想而知的。金代著名文学家王若虚也是“唐宋八大家”经典化的重要推动者,元好问曾说他“文以欧、苏为正脉”〔16〕。王若虚《滹南遗老集》认为:“世称李、杜,而李不如杜;称韩、柳,而柳不如韩;称苏、黄,而黄不如苏。不必辨而后知……人之好恶固有不同者,而古今之通论不可易也。”〔17〕对韩愈、苏轼其人其文极为推崇,又对不喜欢“唐宋八大家”中韩、柳文者大加批评:“旧说杨大年不爱老杜诗,谓之村夫子语。而近见传《献简嘉话》云:‘晏相常言大年尤不喜韩、柳文,恐人之学,常横身以蔽之。’呜呼!为诗而不取老杜,为文而不取韩、柳,其识见可知矣。”〔18〕认为为文不取韩、柳是缺乏识见,目光短浅。又如元好问,人称“遗山诗祖李、杜,律切精深,而有豪放迈往之气;文宗韩、欧,正大明达,而无奇纤晦涩之语”〔19〕,他极为推崇“唐宋八大家”中的韩、柳,指出:“韩昌黎正大卓越,凌属百家,唐、宋以来,莫之与京。差可与雁行者,独柳柳州而已。”〔20〕并且明确表示“九原如有作,吾欲起韩、欧”〔21〕,以复兴“唐宋八大家”文派之传统自任。这些文学大家的推动,使“唐宋八大家”经典化流程在金朝有所推进。

在金朝,“唐宋八大家”中影响最大的还是苏轼。元人袁桷说:“方南北分裂,两帝所尚,唯眉山苏氏学。”〔22〕虞集也说过:“中州隔绝,困于戎马,风声习气,多有得于苏氏之遗,其为文亦曼衍而浩博矣。”〔23〕反映出苏轼文章在金朝的地位和影响。同时,元好问在《金故尚书右丞耶律公神道碑》中记载了一个重要的事实:“世宗(完颜雍)尝问宋名臣,孰为优?公(耶律履)以端明殿学士苏轼对。世宗曰:‘吾闻苏轼与驸马都尉王诜交甚款,至作歌曲,戏及帝女,非礼之甚。其人何足数耶!’公曰:‘小说传闻,未必可信。就令有之,戏笑之间,亦何须深责,岂得并其人而废之。世徒知轼之诗文为不可及,臣观其论天下事,实经济之良材,考之古人,陆贽而下,未见其比。陛下无信小说传闻,而忽贤臣之言。’明日录轼奏议上之,诏国子监刊行。”〔24〕

可见,在金朝,苏轼不仅在文学家范围内受到尊崇,而且受到朝野上下的共同尊崇,尤其是金世宗下诏刊行其文,这对其文章经典化的推动作用超过以往。如钱基博所说:“女真崛起,骑射纵横,亦既荡覆神州,奄有河洛,顾以能篡宋朝之治统,而不能夺苏氏之文统,一道同风,诗则苏诗,文则苏文,词则苏词,润色伧荒,波澜莫二也。於戏,异已。”〔25〕就金代而言,苏轼的影响力和地位依然排在“唐宋八大家”之首。

元代,“唐宋八大家”经典化的流程也清晰可见。其中前期作家如郝经、吴善、刘壎、吴澂都是“唐宋八大家”经典化的重要推动者。郝经本人对“唐宋八大家”中的韩、柳、欧、苏四家文就特别推崇。其《答友人论文法书》中说:“唐之文,则称韩、柳;宋之文,则称欧、苏。中间千有余年,不啻数千百人,皆弗称也。……古文之法,则本韩、柳;论议之法,则本欧、苏。中间千有余年,不啻数千百文,皆弗法也。何者?能自得理而立法耳,故能名家而为人之法。苟志于人之法而为之,何以能名家乎?”〔26〕指出韩、柳、欧、苏为文章名家,认为其文章“能自得理而立法”,堪为后世文章楷模。吴善在“唐宋八大家”中也主要推崇韩、柳、欧、苏四家,他在《牧庵集序》中指出:“文章有一代之宗工,其出也,秉山川之灵,关天地之运,所谓百年几见者也。……唐三百年,惟韩愈、柳宗元二人;宋三百年,惟欧阳修、苏轼二人。当是时,非无作者雄出其间,与三四君子相与度长而挈大,并驾而齐驱焉,然皆掇拾剽窃,不能成一家之言,负当代宗工之任。”〔27〕认为韩、柳、欧、苏为文章宗工,“能成一家之言,负当代宗工之任”,因此奉为经典。刘壎在“唐宋八大家”中所推崇的对象明显扩大,接近于“唐宋八大家”全体。其《经文妙出自然》中指出:“经文所以不可及者,以其妙出自然,不由作为也。……韩有自然处,而作为处亦多。柳则纯乎作为。欧、曾俱出自然,东坡亦出自然,老苏则皆作为也。荆公有自然处,颇似曾文,惟诗也亦然。故虽古作者,俱不免作为。”〔28〕从文章风格入手,指出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七家之文有自然之妙,揭示其典型地位。吴澂在“唐宋八大家”中所推崇的对象与刘壎完全一致,其《别赵子昂序》一文中说:“今西汉之文最近古,历八代浸弊,得唐韩、柳氏而古,至五代后弊,得宋欧阳氏而古,嗣欧而兴,惟王、曾、二苏为卓,之七子者,于圣贤之道未知其何如,然皆不为气所变化者也。”〔29〕以崇古为准则,一方面赞美韩、柳、欧、曾、王、苏洵、苏轼七家为“豪杰之士”,另一方面又强调其文有古风,不为世俗之气所左右,肯定其典范地位。

元代后期,“唐宋八大家”经典化的推动者主要是虞集、陈秀明、戴良、陶宗仪、倪瓒等人。虞集在“唐宋八大家”中主要推崇欧阳修、曾巩、苏轼三人。其《庐陵刘桂隐存稿序》指出:“昔者庐陵欧阳公,秉粹美之质,生熙洽之朝,涵淳茹和,作为文章,上接孟、韩,发挥一代之盛。英华醲郁,前后千百年,人与世相期,未有如此者也。苏子瞻以不世之才,起于西蜀,英迈雄伟,亦前世之所未有。南丰曾子固,博考经传,知道修己,伊洛之学未显于世,而道说古今,反覆世变,已不失其正,亦孰能及之哉?”〔30〕从史的角度切入,充分肯定他们的典范地位。陈秀明在“唐宋八大家”中主要推崇韩、柳、欧、苏四家,其《东坡文谈录》中说:“文至隋、唐而靡极矣,韩、柳振之,曰‘敛华而实’也。至五代而冗极矣,欧、苏振之,曰‘化腐而新’也。”〔31〕从革旧布新的功绩入手,揭示这四家的历史地位。戴良在“唐宋八大家”中主要推崇韩愈和欧阳修二人,其《夷白斋稿序》中说:“世道有升降,风气有盛衰,而文运随之。……至唐之久,而昌黎韩子以道德仁义之言,起而麾之,然后斯文几于汉。奈何元气仅还,而剥丧戕贼,已浸淫于五代之陋,直至宋之刘、杨,犹务抽青媲白,错绮交绣以自衔。后七十余年,庐陵欧阳氏又起而麾之,而天下文章,复侔于汉唐之盛。”〔32〕从改革文体文风的复兴之功着眼,强调其历史作用,彰显其文坛领袖的地位。陶宗仪在“唐宋八大家”中主要推崇韩、柳、欧、苏洵、苏轼五家,其在《文章宗旨》中指出:“唐之文,韩之雅健,柳之刻削,为大家,夫孰不知?……宋文章家尤多,老欧之雅粹,老苏之苍劲,长苏之神俊,而古作甚不多见。”〔33〕主要从成就和特色入手,阐明这五家文章的典型意义。倪瓒在“唐宋八大家”中主要推崇韩愈和苏轼,其《谢仲野诗序》中特别强调二人的特殊地位:“至若李、杜、韩、苏,固已煊赫尡煌,出入今古,踰前而绝后。”〔34〕认为文中的韩愈、苏轼如同诗中的李白与杜甫,其辉煌成就既“出入今古”,又超前绝后,尊崇之情可见一斑。

终元之世,虽有元好问“文宗韩以矫苏,诗反黄以为唐”〔35〕的差异,但从总体上看,“唐宋八大家”中韩、柳、欧、苏(轼)四家的地位愈加突出,受到更多的推崇,其典型意义也得到比较广泛的认知。而“唐宋八大家”作为整体的概念和范围还是保持南宋时期的初始状态,不够明朗。

三、明代——“唐宋八大家”经典地位的确立

明人对“唐宋八大家”典型意义的认识更加明确。如贝琼在《唐宋六家文衡序》中说:“昌黎韩子倡于唐,而河东柳氏次之。……庐陵欧阳子倡于宋,而南丰曾氏、临川王氏及蜀苏氏父子次之。盖韩之奇,柳之峻,欧阳之粹,曾之严,王之洁,苏之博,各有其体,以成一家之言。固有不可至者,亦不可不求其至也。”〔36〕点出“唐宋八大家”中六家文的特色和地位,强调不可不学。再如唐顺之指出:“学司马迁莫如学欧,学班莫如学曾。”〔37〕强调为文应该学“唐宋八大家”中的欧阳修、曾巩。其他如王慎中也深刻认识到欧阳修、曾巩之文的典型意义,并且身体力行,专心师法:“慎中为文,初主秦汉,谓东京下无可取。已而悟欧、曾作文之法,乃尽焚旧作,一意师仿,尤得力于曾巩。顺之初不服,久亦变而从之。”〔38〕李绍对“唐宋八大家”中的韩、柳、欧、曾、王、老苏、大苏之文特别推崇,在《重刊苏文忠公全集序》一文中特别强调“唐宋八大家”的典型意义:“古今文章,作者非一人。其以之名天下者,惟唐昌黎韩氏,河东柳氏,宋庐陵欧阳氏,眉山二苏氏,及南丰曾氏,临川王氏七大家而已。……公(东坡)为人英杰奇伟,善议论,有气节。其为文章,才落笔,四海已皆传诵。下至闾巷田里,外及夷狄,莫不知名。其盛盖当时所未有,其文名盖与韩、柳、欧、曾、王氏齐驱而并称。”〔39〕明确指出这些人为文章“大家”,又特别点出苏轼与韩、柳、欧、曾、王五家“齐驱而并称”,已经带有流派的色彩。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明代文学批评家已经从方法论的角度分析和论证“唐宋八大家”文章的典型意义。如罗万藻就指出:“文字之规矩绳墨,自唐、宋而下,所谓抑扬开阖、起伏呼应之法,晋、汉以上绝无所闻,而韩、柳、欧、苏诸大儒设之,遂以为家。出入有度,而神气自流,故自上古之文,至此而别为一界。”〔40〕文章的方法和规则是至“唐宋八大家”才有的,所以为文应该以这八家为法。艾南英更是从方法论的角度强调“唐宋八大家”的典型意义。他指出:“大约古文一道,自《史记》后,东汉人败之,六朝人又大败之,至韩、柳而振,至欧、曾、苏、王而大振。其不能尽如《史记》者,势也。然文至宋而体备,至宋而法严,至宋而本末源流遂能与圣贤合。恐太史公复生,不能不抚掌称快。”〔41〕认为八家之文,特别是宋代欧、曾、苏、王之文“体备法严”,是学习的典型。

随着对“唐宋八大家”典型意义认识的深入,“八大家”的概念和范围明确、完整了,人们的认识也更加集中了,具备了经典化定型所必需的先决条件,这是“唐宋八大家”经典化流程中最为重要的环节。这在明代散文选本的编辑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最终也由《唐宋八大家文钞》散文选本的诞生而一锤定音。

首先,明代初期,在前人的基础上,就有人把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曾巩、王安石、苏轼、苏辙八人的散文作为典范和楷模进行编辑,不再像以前选家那样,把唐宋八家与其他时代散文家的作品混编为一书,而是以专书的面目出现,这个人就是朱右。朱右为文以唐宋为宗,他先于后来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钞》一书编辑了《六先生文集》(又名《唐宋六家文衡》)。其中所选之人为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三苏”,因为文虽八家而姓氏为六,所以没有写“八家”而写“六家”。但是,实质上选入的作家是“八家”,这是“唐宋八大家”整体展现的开端,是其整体经典化的重要一步。

至明代中期,在反对“前七子”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42〕的片面复古主张之时,“唐宋派”的代表人物唐顺之注意到三代、两汉的文学传统,但是他反对“前七子”“文必秦汉”的偏狭,肯定了唐宋文对前代文章学的继承和发展,提出为文应该学习唐宋文的法度,所以他于明嘉靖年间编辑《文编》,书中唐宋文的数量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后来他又编《六家文略》,还是将“三苏”合为一家,其实依然是“唐宋八家”,即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曾巩、王安石、苏轼、苏辙八位散文家,这对确立“唐宋八大家”的历史地位起到了明显的推动作用。《明史·文苑传》指出:“顺之喜唐、宋诸大家文,所著《文编》,唐、宋人自韩、柳、欧、三苏、曾、王八家外,无所取……”〔43〕显然,“唐宋八大家”的概念和范围已经比较清楚了。除此之外,归有光编辑了《四大家文选》,陆粲又编辑了《唐宋四大家文钞》及《唐宋八大家文抄》。这样,经过南宋以来众多文学批评家的倡导、许多文章选家在选文上的推助,到了明代万历年间,茅坤在诸家选本的基础之上,编成《唐宋八大家文钞》一书,“唐宋八大家”的名称和范围因此而确定,其经典化的地位也因此而正式确立。

茅坤对“唐宋八大家”散文典型意义的认识较前辈和时人更加明确,他在《与徐天目宪使论文书》中指出:“窃以秦汉来文章名世者无虑数十百家,而其传而独振者,惟史迁、刘向、班掾、韩、柳、欧、苏、曾、王数君子为最。何者?以彼独得其解故也。解者,即佛氏传灯之派,彼所谓独见性宗是也!”〔44〕认为秦汉以来文章最好的是司马迁、刘向、班固、韩、柳、欧、苏、曾、王数君子之文,除了汉代三个人以外就是“唐宋八大家”。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在前人、时人选编“唐宋八大家”散文的基础之上借鉴、吸收,最后编辑成《唐宋八大家文钞》一书,在当时和以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此书选辑唐代韩愈、柳宗元,宋代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八家文章共164卷。每家各为之引。其中最重视的是欧阳修,选评文章52卷;其次是苏轼,选评文章28卷;其他韩愈、王安石各16卷,苏辙20卷,柳宗元12卷,苏洵、曾巩皆为10卷。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序中特别强调:“昌黎韩愈,首出而振之,柳柳州又从而和之,于是始知非六经不以读,非先秦两汉之书不以观。……宋兴百年,文运天启,于是欧阳公修,从隋州故家覆瓿中,偶得韩愈书,手读而好之,而天下之士,始知通经博古为高,而一时文人学士,彬彬然附离而起,苏氏父子兄弟,及曾巩、王安石之徒,其间材旨小大,音响缓亟,虽属不同,而要之于孔子所删六艺之遗,则共为家习而户眇之者也。……予于是手掇韩公愈,柳公宗元,欧阳公修,苏公洵、轼、辙,曾公巩,王公安石之文,而稍为批评之,以为操觚者之券,题之曰《八大家文钞》。”〔45〕其中重点是强调“唐宋八大家”的典型意义,认为唐宋八家文章中得“六经”之精髓,是“操觚者之券”,即写好文章的可靠保证。当然,无庸讳言,茅坤评述“唐宋八大家”文章的艺术形式,还没有跳出八股文笔法的窠臼,带有一定的八股气息,其评点注释也有疏漏、错误之处。但这一选本的优势也相当明显:覆盖面比较合适,选文比较有代表性,评点注释繁简适中,具有雅俗共赏的特点,比较适宜作为初学者之门径,因此一直受到广泛欢迎,几百年来盛行不衰。“唐宋八大家”一名不但由此确立,流布华夏,声入众耳,而且一直被作为唐宋散文的经典受到尊崇。对此,清代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作出了评价和总结:“《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六十四卷(通行本)。明茅坤编。……《明史·文苑传》称坤善古文,最心折唐顺之。顺之所著《文编》,唐宋人自韩、柳、欧、三苏、曾、王八家外,无所取,故坤选《八大家文钞》。考明初朱右已采录韩、柳、欧阳、曾、王、三苏之作,为《八先生文集》,实远在坤前。然右书今不传,惟坤此集为世所传习。……自李梦阳《空同集》出,以字句摹秦、汉,而秦、汉为窠臼;自坤《白华楼稿》出,以机调摹唐、宋,而唐、宋又为窠臼。……然八家全集浩博,学者遍读为难,书肆选本又漏略过甚,坤所选录,尚得烦简之中。集中评语虽所见未深,而亦足为初学之门径,一二百年以来,家弦户诵,固亦有由矣。”〔46〕清晰地梳理出该书产生的原委以及对朱右《六先生文集》、唐顺之《文编》的借鉴与吸收,公允地指出其成就和特色,也客观地指出其缺点和不足,还特别强调了“足为初学之门径”,“一二百年以来,家弦户诵”的可贵之处。茅坤在确立“唐宋八大家”经典地位上具有特殊贡献。

其实,“唐宋八大家”经典地位之所以在明代确立不是偶然的,是散文自身发展、演变和社会历史条件等诸多因素促成的。就中国古代散文而言,它经过秦、汉两个高潮,再经过魏晋南北朝的蜕变,又在唐、宋时期进入全面繁荣的境界,在题材、体裁、表现形式、创作技巧以及语言运用等各个方面都达到了高峰状态。要继承,需要师古;要发展,也需要师古。只有在继承这份遗产的基础之上才能谈到发展创新。所以师古是明代散文家必要的选择,而确立“唐宋八大家”的经典地位就是这种选择的突出表现。《明史·文苑传》中载:“明初,文学之士承元季虞、柳、黄、吴之后,师友讲贯,学有本原。……弘、正之间,李东阳出入宋、元,溯流唐代,擅声馆阁。而李梦阳、何景明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诗文,于斯一变。迨嘉靖时,王慎中、唐顺之辈,文宗欧、曾,诗仿初唐。李攀龙、王世贞辈,文主秦、汉,诗规盛唐。王、李之持论,大率与梦阳、景明相倡和也。归有光颇后出,以司马、欧阳自命,力排李、何、王、李,而徐渭、汤显祖、袁宏道、钟惺之属,亦各争鸣一时,于是宗李、何、王、李者稍衰。至启、祯时,钱谦益、艾南英准北宋之矩矱,张溥、陈子龙撷东汉之芳华,又一变矣。有明一代,文士卓卓表见者,其源流大抵如此。”〔47〕这是对明代文学师古思潮的真实记录,从中可以看出,复古是有明一代文学中自始至终没有间断的潮流,这是对“唐宋八大家”经典地位在明代确立的内部原因的最客观的展示。就社会历史条件而言,明统治者的文化政策和教育政策具有很大的影响作用。一方面是明初的文化政策过于严苛,文字狱大行,促使文人,特别是散文家大都不敢反映现实生活,不得不面向故纸堆,致力于复古。二是明统治者提倡程朱理学,将其升之为官学,并且以八股取士,以《四书》《五经》为准绳,也为复古之风提供了温床。基于这两方面原因,在明代,“前七子”“后七子”“唐宋派”,以及后期的钱谦益、艾南英与张溥、陈子龙等复古派先后相继,一浪接一浪,或师法先秦,或师法两汉,或师法唐宋,都是以复古为特征。其中“唐宋派”的产生更为“唐宋八大家”经典地位的确立打下了更为坚实的基础,最后由“唐宋派”中人茅坤一编定音。

四、清代——“唐宋八大家”经典地位进一步强化

到了清代,“唐宋八大家”的典型意义为更多的人所接受,因而其地位得到进一步强化。

首先,清人对“唐宋八大家”典型意义的理解和认识超过以往。如张伯行不仅认识到“唐宋八大家”的典型意义,而且对“八家”的典型特征也作了总结,他说:“至唐有韩退之、柳子厚,宋有欧阳永叔、曾子固、王介甫、苏氏父子,数百年间,文章蔚兴,固不敢望六经,而彬彬乎可以追西汉之盛。后之论者,因推以为大家之文,倘所谓立言而能不朽者耶!夫立言之士,自成一家为难;其得称为大家,抑尤难也!是故巧言丽辞以为工者,非大家也;钩章棘句以为奥者,非大家也;取青妃白,骈四俪六,以为华者,非大家也;繁称远引,搜奇抉怪,以为博者,非大家矣。大家之文,其气昌明而伟俊,其意精深而条达,其法严谨而变化无方,其词简质而皆有原本,若引星辰而上也,若决江河而下也,高可以佐佑六经,而显足以周当世之务。此韩、柳、欧、曾、苏、王诸公,卓然不愧大家之称,流传至今而不朽者,夫岂偶然者哉?”〔48〕一方面认识到“唐宋八大家”作为“大家”的典型意义,对“大家”的内涵作了深刻的阐释,识见超越了前人;另一方面又总结出这八人成为大家的基本要素,即在文气、文意、文法、文词四个方面都达到了高超的境界,具有不朽的价值。这是以往的批评家没有达到的境界。杭世骏也明确指出“唐宋八大家”的典型意义和学习的必要性:“元末临川朱氏始标‘八家’之目,迄今更无异辞。居平持论,古之为文者一,今之为文者二。为古文而不源于‘八家’,支离嵬琐,其失也俗;为今时文而不出于‘八家’,肤浅纤弱,其失也庸。夫文以传示远近,震耀一世之具,而诚不免于俗与庸之诮,则毋宁卷舌而不道矣。”〔49〕指出无论是作散体古文,还是作八股文都必须以“唐宋八大家”之文为门径,否则不俗即庸,强调师法“唐宋八大家”是为文的必由之路,对其经典性的认识上升到更高的层次。其他如姚鼐的后人姚永朴,他在《文学研究法》中指出:“先大父石甫府君《复方彦闻书》云:‘唐、宋诸贤修辞之工,或不逮六朝以前;特其取义甚正,立体尤严,譬诸乐然,虽非清明广大之奏,已绝烦数淫滥之者。’先正论文所以必主‘八家’者,非谓文章极于‘八家’,谓‘八家’乃斯文之途轨也。”〔50〕认定“唐宋八大家”是文章“途轨”,即学文的路径。

同时,清人对“唐宋八大家”的历史定位也高于前人,从而进一步强化了这八位散文家的经典地位。如方东树在《书惜抱先生墓志后》中指出:“文章者,道之器。体与辞者,文章之质。范其质,使肥瘠修短合度,欲有妍而无媸也,则存乎义与法。自明临海朱右伯贤定选唐宋韩、柳、欧、曾、苏、王六家文,其后茅氏坤析苏氏而三之,号曰‘八家’,五百年来,海内学者,奉为准绳,无敢异论。”〔51〕强调“唐宋八大家”是文章准绳,其经典地位不可撼动。其《送毛生甫序》中又强调:“尽天下之人,数百年以来,其称文也,是非齐一,翕然无议论者,于唐则韩愈、柳宗元氏,于宋则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洵氏父子,此八人者之在当日,其自视孑焉,旷若无俦匹,矫首以视四方,虚无人焉。……及至今日,其去数人之世亦以远矣。而世有知文者,矫首以视四方,于彼数人之外,求其俦匹,仍虚无人焉。然后乃知斯文之有属,非苟然也。”〔52〕认为“唐宋八大家”的经典地位数百年以来无可非议,已达后不见来者的殊境。再如戴钧衡在其《重刻方望溪先生全集序》中,更是从史的角度进行分析和评价,别有深度。其一云:“六经四子皆载道之文,而不可以文言也。汉兴,贾谊、董仲舒、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之徒,始以文名,犹未有文家之号。唐韩氏、柳氏出,世乃畀以斯称。明临海朱右取宋欧、曾、王、苏四家之文以辈韩、柳,合为六家,归安茅氏又析而定之为八,而后此数人者,相望于上下千数百年,若舍是莫与为伍。自是天下论文者,意有专属,若舍数人,即无以继贾、马、刘、扬之业。”〔53〕从文章学发展的历史流程中认定“唐宋八大家”为文章经典,并且特别强调:舍去这“八家”者,不可为伍;离开这“八家”,就无法继承贾谊、司马迁、刘向、扬雄之文统。其二云:“夫自东汉以迄于明,其间学士词人,蚁聚蜂屯,不可计数;一二名作,先后传诵宇内者,亦如流水之相续于大川;而其为之数百十篇,沛然畅然,精光炤人间,不可磨灭,则自韩、柳、欧、曾、王、苏外,终莫得焉。呜呼,盖其难哉!”〔54〕认为从东汉一直到明代,文士不可胜数,但是其文章业绩如“唐宋八大家”者实所未见,是难以企及的经典、难以逾越的高峰。其三云:“尝闻其故矣,其所受者不优,无以轶乎众也;其所入者不邃,无以遗乎今也;其所得者不广,无以肆其用也;其所养者不充,无以盛其发也;其所践者不实,无所立其诚也。日星之所以长明,江海之所以不竭,万物之所以发生,古之精且神于文者,盖必实有侔于此焉,非是不足以与于作者。”〔55〕深刻揭示出“唐宋八大家”之所以为不朽经典的内在因素:其人天资优渥,思想深邃,学问广博,修养深厚,践行笃实。所以其成就辉煌,其地位和影响力如日星长明,如江海不竭。虽然不免过誉,但是也可以见出其极度敬仰尊崇之情。

不仅如此,清人尊崇“唐宋八大家”为经典已经成为朝野上下的共识。从上层看,清代乾隆皇帝亲自选编《唐宋文醇》,经典化的力度空前。全书选文共474篇,而“唐宋八大家”占了452篇,是绝对的主流。除此之外,“桐城派”宗师方苞主持选编《古文约选》,集录古文358篇,其中“唐宋八大家”文则占313篇,成为主体。“桐城派”另一位宗师姚鼐选编《古文辞类纂》,选文章约700篇,“唐宋八大家”占411篇,也是主流。晚清高步瀛编选《唐宋文举要》,共选文248篇,其中“唐宋八大家”文共144篇,占主要地位。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德潜、张伯行两位选家,在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的基础之上再加精品化、典型化:沈德潜专门编选《唐宋八大家文读本》,收入“唐宋八大家”文370篇。他强调:“然则八家之文,亦醇驳参焉者也。或谓如子言,后之学者,唯应于宋五子书是求,而乃问途于唐宋八家之文则何也?应之曰:宋五子书秋实也,唐宋八家之文春华也,天下无骛春华而弃秋实者,亦即无舍春华而求秋实者。惟从事于韩、柳以下之文而熟复焉,而深造焉,将怪怪奇奇,浑涵变化,与夫纡余深厚,清峭遒折,悉融会于一心一手之间,以是上窥贾、董、匡、刘、班、马,几可纵横贯穿而摩其垒者,夫而后去华就实,归根返约,宋五子之学行,且徐驱而轥其庭矣。若舍华就实,而徒敝敝焉。约取夫朴学之指归,穷其流弊,恐有等于兽皮之鞟者,吾未见兽皮之鞟,或贤于虚车之饰者也。”〔56〕将“唐宋八大家”与“宋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颐、程颢)对比,强调“唐宋八大家”之文是“春华”,“宋五子”之书是“秋实”,同样不可或缺。张伯行选编《唐宋八大家文钞》,专门选入“唐宋八大家”文317篇,突出其经典地位。

在“唐宋八大家”影响下,清代形成了影响最大的文学流派“桐城派”。该派起于清康熙年间,于民国初年式微,打着倡导唐宋散文的旗号,以“唐宋八大家”为典型,是影响时间最久、范围最大的文学流派之一。其开山祖师方苞旗帜鲜明地指出:“惟两汉书及疏唐宋八家之文,篇各一事,可择其尤,而所取必至约,然后义法之精可见。故于韩取者十二,于欧十一,余六家或二十、三十而取一。”〔57〕明确指出此派的“技法”取自“两汉书及疏唐宋八家之文”。这一派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在桐城人方苞、戴名世、刘大櫆、姚鼐等人的影响下,逐步集聚、发展、壮大,尤其是在嘉庆、道光年间,声势浩大,影响及于江南塞北、大河上下。曾国藩在其《欧阳生文集序》中指出:“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櫆,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58〕“桐城派”的崛起和兴盛自然也给“唐宋八大家”经典地位的强化增添了助力,因而,“唐宋八大家”的经典地位在有清一代达到巅峰状态,成为散文领域的泰山北斗,影响深远巨大。

“唐宋八大家”的经典地位在清代得到如此强化,主要原因有两点:一是清统治者两手策略的影响。其中一手是强化政权和文化专制,大兴文字狱;另一手是重开博学宏辞科和官修古籍图书,这便促使文人潜心学问,专力考证古典。同时又尊奉理学,思想上以儒家经典和宋儒义理为指归,因而师古、崇古之风大盛于时,为“唐宋八大家”经典地位的强化提供了外部条件。二是在文学内部,中国传统散文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演变后,到清代进入了全面总结、审视之期。虽然众多文学家、史学家、经学家从各自不同的角度进行总结、争鸣,但是最突出的文学思潮是在总结前人散文创作方法、经验的基础上力求出新。如“清初三大家”侯方域、汪琬、魏禧,虽然文风与经历各有不同,但是都崇尚“唐宋八大家”的文统,力图消除明代“前七子”“文必秦汉”之论和明末小品文的影响。最突出的则是“桐城派”,该派在总结传统散文创作方法、经验方面贡献最大,其核心经验和主要方法很大成分取自“唐宋八大家”之文,因而标榜“唐宋八大家”成为这一散文流派的重要活动,并且从清初到清末贯穿始终,因而极大地强化了“唐宋八大家”的经典地位。

结语

综上,可对“唐宋八大家”经典化的流程有比较清楚的认识:一是这是个长期、渐进式的发展过程,经历的时间将近千年。二是“唐宋八大家”的概念不是一开始就明确、完整的,而是逐渐清晰、明朗的。三是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学批评家对“唐宋八大家”中的成员尊崇的程度有所不同,侧重点也不尽相同。四是“唐宋八大家”中八位作家作为一个散文流派中人,其成就和地位虽然不尽相同,但是与这“八大家”之外的其他作家相比,他们都不失为经典作家,所以千百年来共同被奉为经典,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特殊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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