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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风满楼:九一八事变前日本政府“积极满蒙政策”与军权强势之契合

2021-01-28王希亮

社会科学辑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满铁日本

王希亮

1931年日本关东军发动的侵吞中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从表象上看,是关东军作战主任参谋石原莞尔、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等军人伙同军部部分要员策划的阴谋,事变爆发后,日本若槻内阁也的确出台了“不扩大方针”。为此,日本学界的某些微观研究往往把视角放在“协调派”与“强硬派”的纷争之上①在日本,“协调派”又被称作“温和派”或“不扩大派”,主张以外交和经济施压手段保障日本在满蒙的“特殊权益”,但并不放弃武力后盾。“强硬派”又称“扩大派”,指驻外军队和军部。在日本,“协调派”往往指以币原为代表的外交人员,但当时就遭到军部和右翼势力的抨击。与之相反,田中外交被视为“强硬外交”,田中义一内阁期间,两次出兵山东,制造山东惨案,召开东方会议,主张以强硬手段解决满蒙问题。,主观或客观地放大政党内阁与军部以及关东军之间的分歧与矛盾,并由此得出为日本军政当局开脱侵华罪责的“关东军独走”论。但事实上,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不仅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立即承认关东军“自卫行动”的“合法性”,包括日本军部①军部包括陆军参谋本部、海军军令部、军事参议院和教育总监部等,负责军令,与内阁行政权力平行,直接对天皇负责。另内阁内设立陆、海军省,由现役将官任陆、海军大臣,负责军政,亦直接对天皇负责。、政党内阁、国会、外交机构、财阀,乃至昭和天皇以及各家媒体、民间社团等概莫能外地赞赏关东军的“自卫行动”,指责中国方面挑起事端,支持关东军动用武力夺取中国东北。最终挑起15年对外侵略的战火,荼毒中国东北、中国大陆以及太平洋等地区,也把日本自身推向彻底崩溃的绝路。②涉及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以及政府和军部政策形成等方面的论著主要有:〔日〕松下芳男:《日本軍閥の興亡》,東京:芙蓉書房,1977年;〔日〕绪方贞子:《満州事変と政策の形成過程》,東京:原書房,1966年;〔日〕江口圭一:《十五年戦争の開幕》,東京:小学館,1989年;〔日〕古川万太郎:《近代日本の大陸政策》,東京:東京書籍株式会社,1991年;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宋成有:《新编日本近代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蒋立峰、汤重男:《日本军国主义论》,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沈予:《日本侵华70年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沈予:《日本大陆政策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宋志勇、田庆立:《日本现代对华关系史》,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年;臧运祜:《七七事变历史必然性再思考》,《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7月10日,第5版;韩东育:《战后七十年日本历史认识问题解析》,《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9期;沈予:《田中外交的对华政策》,《历史研究》1988年第1期;等等。

本文试图透过表象剖析九一八事变前日本决策层推出的“积极满蒙政策”,进而升级为“满蒙生命线”论,实质是鼓吹武力吞并中国东北的前奏曲。同时日本国内展开的“统帅权论争”以及“国家改造”等军国主义运动,其主要目标是铲除推行“软弱外交”的政党内阁,鼓吹动用武力解决“满蒙悬案”,提升军权在国家战略抉择中的话语权。行政权与军权在对外侵略扩张目标上的契合,成为促成九一八事变爆发的两大要素,也揭示出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的主观性和必然性。

一、“君临东北”:日本殖民经营东北的布局与强势地位

中日甲午战争前,日本明治政府即把中国东北列为侵略扩张的主要目标。1890年3月,内阁首相山县有朋在众议院演说时抛出“利益线”歪理,他称:“盖国家独立自卫之道有二:一是守卫主权线,二是保护利益线。所谓主权线国疆是也。利益线则指与我主权线之安危有紧密关系之区域……当今立于列国之间,欲维持一国之独立,唯独守卫主权线绝非充分,亦必须保护其利益线。”〔1〕当年12月,山县有朋又提出《军备意见书》,强调“我方利益线之焦点在于朝鲜”〔2〕。“目前急需强化军备,购置军舰和大炮……趁机夺取堪察加和鄂霍次克……促朝鲜奉贡,北割据满洲,南取台湾和吕宋诸岛,以显示渐次进取之势。”〔3〕山县有朋的《施政方针演说》和《军备意见书》获得内阁和帝国议会的批准,日本政府随即投入大量财力发展军备,在短短的时间内日本膨胀成为亚洲军事强国。

中日甲午战争后,日本在《马关条约》中强迫清政府割让辽东半岛,却遭“三国干涉”而落空。但是,甲午战争毕竟为日本敲开了殖民经营东北的大门。1897年,日本在营口设立领事馆,同时开辟航线,鼓励财阀、会社、商家等以掠取东北资源为目标涌进东北。截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三井物产、松村洋行、福富洋行、日清洋行、三井洋行、兼松洋行、高滨洋行、捌荷洋行、服部洋行、平塚洋行、茂昌洋行等财团相继进入营口,主要从事大豆三品输入、棉纺织品输出及其他杂货贸易。到日俄战争前,日本在营口的船舶运输业占比升至营口港进出船舶总量的41.7%,已经超越英国的34.7%,居各国(包括中国)在营口港船舶运输业之首。③〔日〕金子文夫:《近代日本における対満州投資の研究》,東京:近藤出版社,1991年,第29頁。另该资料记载,甲午战争前的1893年,日本进出营口船舶量仅占总量的6.2%。

日俄战争后,日本攫取了中东铁路南部线的经营权④按照中俄密约规定,中东铁路为中俄合办,日本攫取的南部线亦应由中日合办,但日方采取各种手段排斥清政府参与,结果满铁的经营权沦为日本独家垄断。,成立带有“国策会社”和“殖民会社”双重性质的“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以下简称满铁),以曾任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的后藤新平为首任总裁。后藤在《满洲经营策梗概》中指出:“战后满洲经营的唯一要诀,表面上做出经营铁路的样子,背地里展开多种设施……铁路经营机关应做出除经营铁路之外,不关联政治及军事的假象。”〔4〕后藤还把此经营构想概括成“文装的武备”①这里“的”在日语中有“性质”“状态”之意,即带有……性质,带有……状态之意,与汉语中“的”之意义不同。,并解释称:“以文装的设施应对其他侵略,一旦出现危机可以助力于武断行动。”〔5〕

满铁成立后,通过收买官僚、中日“合办”、日本独资、强行商租等各种手段不断鲸吞土地,扩张满铁附属地。截至九一八事变前,满铁附属地已达482.9平方公里②参见苏崇民:《满铁史》,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64页。关于满铁附属地的面积,由于统计方法的不同,抑或是其他原因,数字不尽一致。《满铁史》第369页记载,1931年满铁附属地为371.43平方公里;第364页又记载,九一八事变后的1936年,满铁附属地为524.3平方公里。另据《日本人の海外活動に関する歴史的調査》记载,满铁附属地总面积为330余平方公里。该资料是战后初期日本大藏省编辑印刷并标有“极密”字样的内部资料,目的是“评估”日本在海外的资产,涉及明治维新以来直到战败,日本人在朝鲜、“满洲”地区、台湾地区、“中支”地区、“北支”地区、“中南支”地区、欧美、“南支”地区、南洋群岛等地域的经济活动资料,全33卷。20世纪70年代,日本部分学者主张翻拍印刷出版,竟引发一场牵扯“著作权”的诉讼,直到2000年,这批资料才由小林英夫监修、纪伊国屋书店出版,全23卷,24册。本文采用的是原版资料,即内部资料,包括引用资料的页数;另关东局官房文书课记载满铁附属地为298平方公里。参见関東局官房文書課:《関東局施政30年史》,1936年,A06033515600,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日本大藏省管理局:《日本人の海外活動に関する歴史的調査》“満州”篇第3分册,〔内部資料〕,1946年,第530頁。,是成立之初的280.09平方公里的1.724倍。在这些附属地内,满铁无视中国主权,强硬行使包括警察权、司法权、课税权、教育权等在内的行政管理权,并成立起相应的行政管理机构。除满铁总社设立地方部,下设庶务、建筑、土木、地方、学务和卫生等课外,各附属地内也分别成立出张所或地方事务所。截至九一八事变前,先后在瓦房店、大石桥、辽阳、铁岭、公主岭、长春、开原、本溪湖、安东、营口、鞍山和四平等地设立起13个地方事务所,另外在哈尔滨、吉林、郑家屯三地授权给当地的满铁公所管辖。这些事务所或出张所俨然以地方政府权力机关的面目出现,明显践踏了中国主权,理所当然遭到中国方面的反对、抗议和抵制。然而,日方却蛮横宣称“会社之国策使命最明显地表现在经营附属地方面”“必须死守”〔6〕,甚至鼓吹“动用武力”③1909年3月,驻长春领事松村贞雄在致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的函中主张:“近日在南满铁路沿线各地屡次发生清国官吏在铁路附属地内抽税问题……已被我方制止,直至今日清国方面未敢再来自找麻烦,但此时如在邻近的范家屯默认其抽税行为,则有可能连累到长春附属地,因此,本官认为,现在即使动用武力,亦应制止清国方面在范家屯的抽税行为。”参见解学思主编:《满铁档案资料汇编》第13卷《满铁附属地与九一八事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85页。。

除铁路运营外,满铁还攫取了抚顺、阜新、鞍山等80余处矿山开采权,几乎垄断了东北的采矿业。另外开辟扩建了大连、旅顺、安东以及营口港,并涉足工、农、商、贸、金融、保险、服务,以及有色金属、制油、食品加工、电气、水泥、砖瓦、化学、窑业、旅馆等各行各业。截至1931年3月,满铁在这些领域投资总额达9.0465亿元。④〔日〕金子文夫:《近代日本における対満州投資の研究》,東京:近藤出版社,1991年,第338頁。另有资料记载,九一八事变前,满铁在东北的投资总额为8.1993亿元。〔日〕松本俊郎:《侵略と開発》,東京:御茶水の書房,1992年,第83頁。另本文涉及的货币单位除特别注明外,均为日元。在进出口贸易方面,1930年,日本对东北输出396714海关两,输入306999海关两,分别为1907年的1624%和864%,出超89714海关两。〔7〕

以满铁为先驱,日本各财阀、金融寡头、产业和商业资本等也“一窝蜂”般涌向东北。期间,先后有三井物产会社、正隆银行、横滨正金银行、朝鲜银行、大仓财阀以及东洋拓殖、王子制纸、东亚烟草、大日本盐业、日清豆粕、川崎造船厂、小野田水泥、大阪商船、古河矿业和铃木商店等财团或产业巨头进入中国东北。截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日本对中国东北的投资占海外总投资的70%,仅满铁就占日本海外投资总额的58%。〔8〕此外,日本官民资本还通过合办或借款的形式插手中国东北各经济领域。截至1919年,满铁、横滨正金银行、大仓组、东洋拓殖和王子制纸等财团先后在铁路、矿业、电力、通信、银行以及军事、政治等方面与中国东北政权或工商业者发生了53笔借款,总额达1.2036亿元,其中包括西原借款东北部分的6000万元。〔9〕截至1930年,包括借款投资和满铁投资,日本对中国东北投资总额达14.6841亿元,其中民间资本投资9499万元。1928年,日本在中国东北的金融机关存款额为1.6749亿元,为东北地区银行(5188万元)的3倍。〔10〕

日本资本不仅在南满占据了强势,而且从未放弃任何时机窥伺北满,伺机而动。1917年,俄国爆发十月革命,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借解救捷克兵团名义出兵干涉,日本趁机出动七万余人兵侵俄国西伯利亚地区,不仅发了一大笔战争财①据资料记载,除大批战略物资以及大量卢布外,日军掠夺的金块就达177箱,共1.2万公斤,其中有143箱藏入朝鲜银行大连支行,后移进大阪造币厂,卢布则存进朝鲜银行和横滨正金银行。参见〔日〕金原左门:《昭和への胎動》,東京:小学館,1989年,第195-196頁。,而且把触角伸向了以哈尔滨为中心的北满地区。日本军事机构先后在中俄边境的黑河、满洲里、绥芬河、海林以及哈尔滨等地设置了多处特务机关,以哈尔滨为特务机关总部,直接受参谋本部和关东军指挥。这些特务机关以“合法”的身份,在窥测苏俄情报的同时,加紧刺探北满地区的政治、军事、经济以及社会等各方面情报,为日本全面占据中国东北提供“战场谋略和武装谋略”〔11〕。

在经济方面,1919年10月,满铁投资松花银行15万元,购得该银行的3000份股份。1921年12月,满铁又投资哈尔滨信托交易所,认购5000股。满铁以此两家财团为背景,以抢夺中东路货运资源为目标,开始与苏俄势力角逐。1926年8月,随着苏俄在北满的势力逐步收缩,满铁又以奉天“东亚运输会社”及大连“日本运输会社”为基干,在哈尔滨成立国际运输会社,资本金为1000万元。〔12〕该会社组织庞大的马车队,趁苏俄忙于国内事务、中东路运营混乱之机,以降低运价为诱饵,从中东路沿线收集货物,长途运输到长春,再通过满铁运往各地。由于满铁不计成本地抢夺北满货源,对奉、俄共同经营的中东路及苏方经营的乌苏里铁路造成强劲的威逼之势,迫使苏俄不得不坐下来与满铁谈判。到1929年2月,双方终于议定,北满特产如大豆、小麦等东行及南下的比例各占一半。〔13〕这样,满铁从中东路的嘴里抢来一半货源。

满铁的北进也推动了日本资本向北满及中东路沿线流动,横滨正金银行、小寺银行、松花银行、熊泽洋行、松蒲洋行、梅原洋行、协信银行以及三井物产会社等财团纷纷在哈尔滨开设本店或设立分店,其他还有河合商店、山本卖药店、新泰油坊、义昌信油坊、加藤酱油、北满制粉、东洋旅馆以及日满、恭山、梅田等商社等纷纷拥进北满。这样,九一八事变前,日本不仅在南满占据了强势地位,也把触角伸到北满以及中东路沿线,占据了相当大的市场份额。

综上不难看出,九一八事变前,日本资本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掌控了中国东北的经济命脉,并在东北交通、海港、金融、外贸、资源、工矿业等经济领域抢占了制高点,中国官僚资本、民族资本以及其他欧美列强资本难以望其项背,无法抗衡。

二、“积极满蒙政策”:“满蒙生命线”论出台

1927年4月,以“对华强硬派”著称的原陆军大将田中义一登台组阁并兼任外相,立即抛出“满蒙第一主义”的主张,以强硬姿态推行“积极满蒙政策”。有学者一针见血地评论:“将满洲从中国本土分离出来,将对满政策与对华政策区别开来,乃是田中外交的重要特色。”〔14〕当年6月,田中在东京外相官邸主持召开“东方会议”②1921年5月,为了在华盛顿会议前讨论和确立日本的对外政策,原敬内阁召开会议,就山东撤兵、与远东共和国谈判等事宜确定了基本方针,同时出台《关于对张作霖的态度》,决定通过扶植张作霖推行日本的“满蒙政策”。此次会议也称第一次东方会议。,会议形成了共八条的《对支政策纲领》,特别强调日本在中国东北的“特殊权益”,称“满蒙地区,特别是东三省,在国防及国民生存上具有重大的利害关系,我邦不仅要予以特殊的考量,作为接壤的邻国,还必须意识到维护该地域的和平,发展经济以及构筑内外人众安住地域的责任和义务”;为此,《对支政策纲领》第八条提出,“万一动乱波及满蒙,或治安紊乱该地,对我特殊地位和权益有侵害之虞时,无论来自何方必须予以防卫之,为保持内外人众安住发展之地,当不失时机采取适当措施”〔15〕。

东方会议后,为实施“积极满蒙政策”,日本军、政及外交当局以解决“满蒙悬案”为切入口,协力展开一轮接一轮的高压攻势。这里所谓的“满蒙悬案”,包括强制东北当局停止修筑打(虎山)通(辽)、吉(林)海(龙)铁路;“不当课税”问题;开设帽儿山领事分馆问题;禁止《盛京时报》发售问题;以及“满蒙新五路”筑路权或借款权等问题。①《東三省関係日支問題懸案目録及び摘要》(8月12日出渊次官より汪公使の非正式を送附しくるもの),B02030033800,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其中,东北当局自行修筑打通、吉海铁路被视为“满铁平行线,影响满铁运营”。所谓“不当课税”包括二分五厘附加税,奉天、吉林、哈尔滨卷烟特税,奉天商埠地日本人房屋税,满洲纺织会社产品二重课税,安奉铁路用地课税等。关于禁止《盛京时报》发售的原因,是该报“刊登对奉天军方不利的电报”。关于增设帽儿山领事分馆问题,中方以帽儿山一带日本居民人数甚少为由,予以拒绝。其中,最重要的是“满蒙新五路”的筑路权。早在1926年7月,日本政府就出台《关于满蒙铁道计划之方针》,责成满铁“努力完成满蒙悬案铁道计划”。其中包括长(春)大(赉)线、呼(兰)绥(化)线、新邱线、通(辽)开(鲁)线、吉(林)会(宁)线,以上即为“满蒙悬案”中最重要的所谓“满蒙新五路”。此外还有齐(齐哈尔)昂(昂溪)线、洮(南)索(伦)线借款筑路权等。〔16〕东方会议上,田中及与会者又一致把“满蒙新五路”提到最重要的对华“交涉日程”上,决定逼迫东北当局应允修筑长(春)大(赉)线、呼(兰)绥(化)线、新邱运煤线、通(辽)开(鲁)及延长线、吉(林)会(宁)(敦化—会宁)线,以及齐(齐哈尔)昂(昂溪)线、洮(南)索(伦)线等七条铁路。〔17〕

东方会议结束后不久的7月7日,田中义一发出《关于对支政策纲领之训令》,强调:“当发生不法侵害帝国利益及在留邦人生命财产之虞时,根据需要当采取断然自卫措置,以维护之”;“尤其是东三省地方,对于国防及国民生存方面具有重大之利害关系,我邦必须予以特殊之考量”;“文武各官员须协力促进对支诸问题乃至悬案的解决。”〔18〕

7月20日,田中义一又发出《关于满蒙交涉之训令》,内称“近来,东三省当局违反条约及其他不法措置日甚一日,或者强征各种不法课税,或者开展违反日支协定的打通线、海吉线铁道工程,阻碍我在满蒙的经济发展”,要求驻外公领馆“促进满蒙问题乃第一要务,首先我方当表明断然态度,解决诸个悬案,或者诱之以利,所谓软硬兼施之政策”;还指示“外务、陆军、关东厅、满铁共同秉承政府旨意,严重提醒东三省方面,今后在各方面将采取不利于东三省之措置”〔19〕。

按照上述《训令》之意旨,日本军政要员轮番出马,采取软硬兼施的手段游说中方和东北地方官员。这其中包括奉天总领事吉田茂邀见省长莫德惠;原张作霖政权军事顾问本庄繁会见杨宇霆和张作霖;外务省次官出渊胜次邀见中国驻日公使汪荣宝;驻华公使芳泽谦吉会见杨宇霆和张作霖;日本公使会见中国外交总长王正廷等。这些日本军政要员均摆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态势,软缠硬磨,逼迫中方官员松口。如吉田茂会见莫德惠时,一见面就指责“莫省长就任以来,交涉案件频出,一件也不见解决,(诸如)不当课税、铁路问题、禁止《盛京时报》发售,乃至帽儿山领事分馆问题,作为省长毫无负起责任之好意”,并恫吓莫德惠“我政府训令特别要求贵官反省,并暂时给予反省之期限,若仍无反省之实际,帝国政府将毫不犹豫采取促使反省之手段”〔20〕。

8月9日,日本外务省次官出渊胜次会见中国驻日公使后不得要领,日本外务省发表一份强硬声明,内称“现内阁深切关注满蒙问题……历来之诸悬案,尤其是违反条约及协定的铁道问题……东三省当局无视日本的抗议及交涉,一再拖延,毫无诚意,帝国政府希望东三省当局改变态度……如继续抱有毫无诚意之态度,对于日支国交甚为遗憾,不得不采取强硬手段”〔21〕。

以上两份文件中“毫不犹豫”“强硬手段”的用语表明日方已经露出咬人的牙齿。

8月14日,为逼迫东北当局就范,外务省政务次官森恪受命赶赴大连,翌日召集芳泽公使、吉田总领事、关东厅长官、关东军司令官、关东军参谋长以及驻华武官本庄繁和松井石根召开紧急会议,计议如何加速解决“满蒙悬案”的方策。会后,森恪以总领事名义给田中发报称:“奉天当局暗中怂恿和支持排日运动,当地邦人痛斥在特殊地域奉天竟公然排日,当唤起我方舆论,予以对抗。”〔22〕田中随即向芳泽发出《(外务)大臣致芳泽公使训令》,指责“支那方面采取种种恶劣对抗政策,最近竟然在奉天掀起排日运动,标榜打倒田中,如同侮辱整个帝国”〔23〕。该《训令》还委任芳泽谦吉为日本总理大臣特命公使,直接面见张作霖。

然而,“满蒙新五路”毕竟直接威胁奉系政权的利益,加之中国自行修筑的打通、吉海两线事关东北的经济大业,东北民众收回主权运动又方兴未艾,张作霖也犹豫不决,不敢轻易应允。因此,所谓的“满蒙悬案”继续悬而未决。

面对东北当局的敷衍拖延,日本当局恼羞交集,恰值满铁总裁换届,田中力荐山本条太郎出任满铁总裁。山本其人早在1891年就进入了东北,任三井物产会社营口支店长,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与东北军、政各界人物颇有交往。

10月11日,山本上任不久便径直前往北京面会张作霖,先是“馈赠”张作霖500万元,然后呈上《满蒙新五路要求书》,但张作霖只是授权杨宇霆出面斡旋,并未接受。〔24〕10月12日夜,张作霖宴请山本及芳泽等人。宴会后双方交谈时山本露出杀机,“示意张如果回答‘不可’,是决心要与日本战争”〔25〕。在充满杀气的氛围下,张作霖只好在《满蒙新五路协议》上签署一个“阅”字,此即日方宣扬的《山本·张作霖密约》。内容包括:满铁承建敦化经老头沟至图们江岸线,以及长(春)大(赉)、吉(林)五(常)、洮(南)索(伦)、延(吉)海(林)等五条铁路。协约还要求中方不得将打(虎山)通(辽)线延长至通辽以北,不得修建开通至扶余的铁路等条款。〔26〕

尽管张作霖在所谓的“密约”上签了“阅”字,但未经中日政府正式批准及交换文本,协议仍不能生效。10月28日,奉天总领事吉田茂会见奉天省长刘尚清,逼迫东北当局立即批准协议并交换文本,甚至威胁称:“如果继续固执下去,张作霖的地位明天即可颠覆。日本以往之历史,凡对我非礼者定然膺惩!”〔27〕

1928年3月28日,面对张作霖政权的一再敷衍,日本政府急不可待,出台《突破满蒙悬案解决交涉困境之件》,向中国政府及东北当局抛出撒手锏,其中包括“撤回顾问及军事教官”“撤回公使馆”“满铁沿线增兵”“占领奉天兵工厂”“禁止军事列车通过满铁附属地”等。〔28〕如同在中国及东北上空悬起一柄达摩克利斯剑,何时坠落只是时机问题。

但张作霖政权依然不做明确表态。直到1928年5月13日,南京政府军兵临京津,张作霖为了借助日本力量挽救行将覆灭的命运,迫于形势才在延海线、洮索线合同上“盖上印章,并亲书‘阅,准行’等字样”〔29〕。然而,张作霖的妥协仍然不能完全满足日本“满蒙新五路”的胃口,关东军强硬派趁张作霖兵败返回关外之机,一手制造了爆杀张作霖的皇姑屯事件,企图趁乱武力占据东北,彻底解决“满蒙问题”,只是由于各方面原因未能得逞。

皇姑屯事件后,面对军、政双方极力庇护和严厉处罚的两种对立意见,田中内阁在处理过程中首鼠两端、犹豫不决,引起天皇的不满和训斥,不得不宣布总辞职。此后直至1932年“五一五事件”爆发,先后有滨口、若槻、犬养等三届内阁登台。在维护和扩大在中国东北“特殊权益”方面,三届内阁概莫能外,与田中内阁的施策别无二致。滨口遇刺后,外相币原喜重郎代理首相,他在一次国会会议上称:“关于满洲的铁路问题,数年来未能解决,政府依据历来的方针正致力适当调整之……我们并非无视(中华)民国的正当立场,但危及我满铁利益的计谋不可能轻易得以实现。”〔30〕若槻礼次郎组阁后,在一次讲演中强调:“为了我国的生存防卫线,即使任何牺牲也必须奋然崛起!”〔31〕若槻之后犬养毅登台,时九一八事变已经爆发,犬养毅站在关东军的立场,明确表示支持关东军行径,他在国会讲演中称:“我国寄希望的是对既存条约的尊重,对既得利益的拥护,此乃我国策之基础……今后仍有发生几多波澜的可能,眼下,我国军将士为实现安定此根基之大目的,正在严寒环境下饱尝艰辛,对此,我政府及全体国民向他们表示深厚的敬意。”〔32〕

日本内阁魁首维护“满蒙特殊权益”的强硬态度代表了日本国家战略的抉择方针,表明“满蒙因素”是决定日本国家战略走向、外交决策乃至对华交涉原则的第一要素。正是在这样的国家战略方针和外交理念下,“满蒙生命线”论应运而生。1931年1月24日,满铁总裁松冈洋右(后外相)在第59次国会上抛出“满蒙生命线”论,他称:“满蒙问题关系到我国的存亡问题,是我国民的生命线,无论在国防上、经济上我都是这么认为的。考虑满蒙问题,不仅是那里居住有20万日本人,也不仅仅是铁路经营,这都不是对满蒙问题的全盘考虑,而应该认识到满蒙问题如同我国的生命线一样。”〔33〕这样,在九一八事变前夕,“满蒙生命线”论登堂入室,不仅获得日本朝野上下的一致赞同和拥护,成为日本行使武力侵吞中国东北的蛮横歪理,而且成为日本外交决策、外交谈判,乃至应对世界舆论的借口。同时,也预示着日本对中国东北的武装入侵即将启幕。

三、挑战行政权:“统帅权独立”论争风波

日本明治政府成立伊始,即实行政权与军权平行的二重机制。1885年,日本实行内阁制,内阁设立陆军省和海军省,分别由陆、海军现役将官充任大臣,负责陆、海军军政。军令则分别由陆军参谋本部和海军军令部掌管。①海军军令部于1893年成立,此前参谋本部下设陆军部和海军部,海军军令由参谋本部的海军部掌管。参见〔日〕豊田穰:《海軍軍令部》,東京:講談社,1987年,第51頁。1889年,《大日本帝国宪法》颁布,以宪法形式确立了“天皇统帅陆海军”(第11条),“天皇决定陆海军之编制及常备兵额”(第12条),同时规定“各国务大臣担负辅弼天皇之责”(第55条)〔34〕,此即“统帅权独立”原则。即日本军队由天皇统帅,军部及陆、海军大臣作为天皇赞翼机关分别辅弼掌管军令与军政,并享有直接向天皇上奏的“帷幄上奏权”。从中日甲午战争到日俄战争,日本军、政权力瞄准对外侵略扩张的共同目标,二者还算相向而行,少有芥蒂。然而,进入20世纪30年代,军部势力不断强化,逐步摆脱行政权的桎梏,颠覆宪政体制,直至树立“军部内阁”,成为军部强硬派以及右翼社会的野望。而赋予他们实现目标的契机则是1930年代初伦敦裁军条约的签订。

1930年3月13日,出席伦敦裁军会议的日本代表若槻礼次郎等人与西方大国缔结意向性条款,立即在国内引起强烈反响。陆、海军以及右翼社会一致把矛头对准内阁,抨击内阁无视“统帅权独立”原则,未经天皇赞翼机关即军部认可擅自签约,违反了“统帅权独立”原则。于是,全国上下掀起了一场冲击行政权力权威、提升军部影响力的“统帅权独立”论争。

3月19日,海军军令部部长加藤宽治大将面谒内阁总理大臣滨口雄幸,质疑“决定兵力量之事,乃统帅权独立之立国根本……如果政府专断决定,事态重大”〔35〕。随后的3月31日,加藤行使“帷幄上奏权”,在致昭和天皇的《上奏文》里,强调美国提案“实质是使日本的兵力及比率低下,如果协定成立,基于大正12年(1923)陛下裁定的国防方针而制定的作战计划势必发生重大变更,务须慎重审议”〔36〕。

4月1日,内阁召开会议,商议回复全权代表的“回训案”事宜。事先,内阁为稳妥起见征求了军事参议官冈田启介、军令部部长加藤宽治以及海军省次官山梨胜之进等要员的意见。②当时的海军大臣财部彪作为伦敦谈判代表之一,不在东京。冈田及山梨未明确表示反对,唯有加藤表示如果在裁军协议上签字,“作为军令部长在用兵作战上难负其责”〔37〕。

4月21日,日本召开第58次议会。滨口总理大臣在会上解释即便签订裁军协议,日本仍然“保有国防上必要兵力量”,而且“对内同时减轻国民之负担”;外务大臣币原喜重郎也支持签约,认为“实现了军事费的节约”“国防的安固也可以得到充分保障”〔38〕。出人意料的是,议会上抢先发难的却是反对党政友会。政友会总裁犬养毅质疑内阁未听取“用兵责任者”的意见,“即负有全责的军令部。所谓军事专家的意见,军令部应该是中心”。政友会另一大员鸠山一郎也抨击“政府无视军令部的意见……我质疑其在政治上的责任”〔39〕。政友会之所以抨击滨口内阁的裁军政策,并非站在军部立场上为军备着想,而是出于党益考虑,寄希望借此论争推翻民政党内阁,重返执政党的地位。

4月22日,滨口内阁“回训案”经“天皇明确予以裁可”〔40〕,若槻礼次郎等全权代表团依照“回训案”在伦敦裁军条约上签字,意味着伦敦裁军条约正式生效。

伦敦裁军条约签字后,加藤宽治“呈现出一种歇斯底里般的状态……非难滨口首相的行为是干犯统帅权,并通过末次信正等身边之人传递给新闻记者和政友会。当年春以来,掀起了干犯统帅权的波澜”〔41〕。加藤还向天皇呈交了一份《奉乞骸骨上奏文》,以辞去军职、告老还乡为筹码,指责“担负辅弼政务大权者,偏离政策,不与帷幄筹谋大权交涉,专断上奏,变更兵力量之重大事项,蒙蔽统帅大权,危害作战用兵基础……帷幄统帅(权)将无所适从,危害国家之实,实乃重大至极”〔42〕。

5月2日,海军军令部发布《关于伦敦会议善后策研究》,同日,陆军省也发布《关于决定兵力量之意见》。军令部在《关于伦敦会议善后策研究》中指责缔约“是政府干犯统帅权……是政府无视或者轻视统帅部”;海军军令部决定“戒饬政府,以拥护统帅权独立,昭示统帅部的存立”,具体措施包括“议会结束后,在适当时机由参谋总长与军令部长连名向政府表示回训手续上的遗憾意见”,“天皇批准前,在帅府咨询之际,基于上述意旨予以奉答”,“向枢密院阐明军部意旨……戒饬政府在手续上所犯错误”〔43〕等。陆军省则在《关于决定兵力量之意见》中强调:“决定兵力量历来是由军令机关立案,同政府协定后上奏获取亲裁。这一事实即使在将来也不能变更。”〔44〕

5月19日,出席伦敦会议全权代表之一的海军大臣财部彪回国,“海军军缩国民同志会”“爱国勤劳党”“建国会”等右翼团体探知后聚众围住东京车站,散发“欢迎降将财部丑陋骸骨”“降将财部迅速自决”“放逐卖国奸臣财部彪”等传单〔45〕,煽动社会各界声讨伦敦裁军会议代表。

5月20日,陆、海军精英派团体“恢弘会”与“偕行会”联合召开总会,会议通过《关于统帅权独立问题恢弘会态度之件》,内称“非经统帅机关同意,内阁决定常备兵额乃违反宪法,干犯统帅权”,“现行制度乃我国体之体现,无视之将开启大权下移、国家紊乱之端绪”〔46〕。

一时间,军部上下及右翼社会反对伦敦裁军条约的呼声噪起,各种反对伦敦裁军条约的团体纷纷浮出水面。诸如海军大将枥内曾次郎、有马良橘、黑井悌次郎,中将板本一、佐藤铁三郎等194名海军预备后备役将官组织的“洋洋会”。海、陆军少壮派军官以及社会右翼势力成立了“海军军缩国民同志会”“军缩问题同盟”“伦敦条约反对同盟”“国防同志会”“全日本学生革正联盟”“反对卖国条约全国学生同盟”等。海军将官团体“洋洋会”发布《关于统帅权之意见》,称“兵力量的决定属于天皇大权……政府行使此权限,明显违反国体精神,日本国民断然不能首肯”,“无视直属天皇的军事辅弼及咨询机关,即可谓干犯大权”〔47〕。右翼头面人物头山满、内田良平、大川周明和岩田爱之助等人组织的“海军军缩国民同志会”,抨击裁军条约是“美英旨在支配世界的阴谋”,反对政府“弱化政策”〔48〕。还有些右翼团体喊出“维护统帅权独立”“打倒软弱外交”“坚决反对卖国的伦敦条约”等口号。〔49〕

8月2日,反对党政友会茨城县支部召开有2000余人参加的讲演会,讲演者“批判现政府的施政”,表示“在对外关系复杂……国难到来的今日,断然反对现政府缩小军备”〔50〕。8月18日,国粹大众党召开集会,主持者“高喊太平洋、满蒙问题危机紧迫,阐述美、中、俄(军备)现状及军备的必要性,排击裁军论者”〔51〕。8月中旬,大日本国防义会在东京集会,阐明“大日本国防义会从来对统帅权及裁军问题持强硬意见”,会后还散发了1.5万份准备上呈世界裁军会议的请愿书及理由书。〔52〕8月28日,预备役步兵中佐赤仓弥太郎在大阪发起成立“国防同志会”,强烈呼吁“普及国防思想”,并向社会散发5万余份的会则及趣意书。〔53〕9月1日,国粹大众党发行《国粹大众》机关杂志,创刊号以“面对以满蒙问题为中心的国难,激发国民之觉悟”为宗旨,呼吁“日本国民觉悟,国难紧迫”。创刊号还刊登了陆相南次郎在某次师团长会议上的训词,右翼巨头内田良平、吉田益三等人的祝词,以及陆军少将建川美次、右翼文人蜷川新、右翼巨头笹川良一等人鼓吹武力征服满蒙、号召“忧国之士”奋起的文章。〔54〕

九一八事变前夕发生的“统帅权独立”论争,恰是日本朝野上下鼓噪动用武力捍卫“满蒙生命线”的重要节点。其结果不仅强化了军部及右翼社会的军备意识,而且撼动了行政权的政治权威性,削弱了行政权对军权的管控能力,致使“统帅权独立”的社会舆情空前强硬,标志军权开始走向不可逆转的强势局面。另一方面,“统帅权独立”论争又是日本军国主义思潮的宣泄与张扬,对推动日本法西斯运动产生不容低估的影响。更严峻的是,以“统帅权独立”论争为端绪,由此揭开激进派军人及右翼团体发动的带有军事政变性质的“国家改造运动”的序幕。

四、“国家改造”:宪政体制摇摇欲坠

1930年11月14日,以反对和抗议滨口内阁批准伦敦裁军条约为名,右翼团体成员佐乡屋留雄在东京车站行刺首相滨口雄幸,滨口重伤,翌年死去。事后凶手供认:“滨口内阁无视军部意见屈从美国主张……乃我外交一大侮辱,不仅干犯决定兵力量之大权,而且威胁国防安全……激愤结果决定赌自己一身捣毁滨口内阁,杀掉内阁总理大臣滨口雄幸。”〔55〕

以滨口事件为开端,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初,日本朝野上下掀起的“国家改造运动”开始向军事政变和暴力恐怖活动转变。

“国家改造运动”的思想发源于右翼思想家北一辉。1919年8月,北一辉抛出《日本改造法案大纲》(以下简称《改造大纲》),主张进行一场“国家改造”。他认为,“现今大日本帝国面临有史以来未曾有的内忧外患的国难,大多数民众被生活困扰……政权军权财权归为私有,堂而皇之地维持不义……如果再误下去,祖宗基业将危机一空,幕末维新时代的内忧外患将重现”,北一辉主张“奏请天皇发动大权,奉天皇迅速构建国家改造之根基”;他规划“通过天皇大权之发动,三年间停止宪法,解散两院,颁布全国戒严令”。为此,北一辉提出“改造内阁阁员,排除历来的军阀、吏阀、财阀、党阀,从全国广泛地选拔精英担当此任”,“在戒严令实施期间通过普选召集国家改造议会”;北一辉还主张通过政变进行“国家改造”,称“政变应该视为国家权力即社会意志的直接发动”〔56〕。

北一辉的《改造大纲》迅速在陆、海军中、下级军官以及右翼团体引起重大反响,也因此掀起了波及日本军政各界和右翼社会、足以颠覆日本宪政体制、为树立军部独裁体制开辟道路的“国家改造运动”。参与这场“国家改造运动”的大体有三股势力。一是陆军精英派,即掌控参谋本部参赞权力的幕僚军官,这些人大多毕业于陆军大学,包括永田铁山、小畑敏四郎、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武藤章、山下奉文、冈村宁次、铃木率道、根本博、铃木贞一、河本大作、矶谷廉介、草场辰巳和田中新一等陆军精英派,这些人后来又被称为“统制派”。此外,陆军精英派中还有一个“樱会”团体,头目是参谋本部第二部(情报、谍报部)俄国班长桥本欣五郎,主要成员包括后来官居要职的富永恭次、根本博、影佐祯昭、河边虎四郎、武藤章、牟田廉也、长勇和松村秀逸等人。〔57〕“樱会”除了宣称“不惜行使武力”“一扫政界暗云,铲除邦家祸根”之外〔58〕,还强烈鼓吹对外扩张,十分露骨地主张“军部政权如果不把满洲、中国纳入日本的版图,则不可能期待日本政治、经济、国防的安定”〔59〕。

第二股势力是陆、海军中的少壮派,后来被称作“皇道派”,成员多来自陆、海军下层官兵。其中包括陆军少尉西田税组建的“天剑党”,海军少佐藤井斋组建的“王师会”等。“天剑党”把“当今高居日本及国民之上、骄恣不义的亡国特权阶级和阀族”,视为“天剑党面前之敌”,指责这些人“是维新革命的反动者,是当代的将军、老中之流,无论是政友会出身者,还是宪政党出身者,是国家灭亡崩溃的直接原因”,提出“要从盗取天子统治大权,并傲居全体国民之上骄恣不义的亡国之徒手中,把国家夺回来”〔60〕。“王师会”宣称:“明治维新中道,国家理想消失,国民精神腐败动摇,恶鬼政党之流、吸血鬼黄金大名以及无为放荡的贵族阶级垄断了政权”;“经济生活困苦的良民相率堕落、犯罪或自杀,马克思的奴隶、苏俄的走狗之流趁机驱动工农民众热衷阶级斗争,诅咒国家,变革国体,依附苏俄”;“吾人必须打破一切陋习,歼灭一切恶因,奉至高无上之大命,断行国家改造。”〔61〕

第三股势力是民间右翼团体。如1928年成立的“爱国社”,主张“扑灭欺瞒政治及非国家主义思想”“确立积极大陆政策”“基于爱国真义充当祖国防卫之士”〔62〕。大日本生产党成立于1931年,以内田良平为总裁、头山满为顾问,煽动“打破金融寡头及专制政治”“排除金融财阀的寄生虫政(友会)、民(政党)两党”“树立大日本主义政权,推行强硬外交”〔63〕等。国粹大众党成立于1931年2月,头目笹川良一鼓吹“打破浸透在立法、行政及地方自治之弊害陋习,伸张神州正义”〔64〕。1931年4月成立的“爱乡塾”,头目是橘孝三郎,宗旨是“排除独裁政治”“以国民共同总意机关取代议会制度”“实现一君万民主义”〔65〕。此外,还有神兵队、神武会、爱国勤劳党、行地社、大日本正义团、大日本国粹会等不一而足。据官方统计,截至1932年末,“国家改造”的相关团体达493个。〔66〕以上这些“国家改造”团体五花八门,但有两点宗旨是相同的,即对内铲除政党财阀,颠覆宪政体制;对外实施“强硬外交”,武力解决“满蒙权益”问题。

1931年初,樱会头目桥本欣五郎串联参谋本部第二部部长建川美次、参谋次长二宫治重、军务局局长小矶国昭、中国课课长重藤千秋、中国班班长根本博以及北一辉、大川周明等人,策划以军队和无产大众党等右翼势力为骨干,于当年3月19日掀起军事暴动,一举颠覆政党内阁,树立军人执政的“举国一致”体制。“北一辉、清水行之助、大川周明决定以宇垣(一成)大将为中心发动政变……宇垣大将与北一辉一派的主张共鸣,决意以陆军为中心……利用第58次议会开会之机包围议会,发动政变。”〔67〕然而,由于滨口首相被刺重伤,执政党、民政党在讨论首相候选人时,“党内多数人支持宇垣……北一辉等人只好放弃政变计划”〔68〕。“三月事件”虽然在秘密筹划中流产,但日本当局心知肚明策划事件的骨干分子及其事件的政变性质,却采取了姑息养奸的态度,仅对主要责任者桥本欣五郎予以“反省”15日的处分,其他涉案者如军部要员以及右翼巨头等均未受到任何惩处,为后来的军事叛乱活动埋下隐患。

就在日本“国家改造运动”蜂起的节点,关东军发动了侵吞中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值得思考的是,由于“国家改造运动”的冲击,宪政体制的合法性以及国家权力的权威性遭到挑战,军权蔑视行政权的势头一发不可收。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关东军作战主任参谋石原莞尔、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等人在参谋本部要员的支持下,无视军令和政令,“擅自”发动九一八事变。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随即“追认”和支持,军部首脑也一致首肯关东军的“自卫行动”。接着,朝鲜驻屯军藐视军令、政令擅自越界侵入东北,而9月22日的内阁会议却“追认”了朝鲜驻屯军的擅自越界,昭和天皇也颁布了“允许越境”“越境支援关东军”的命令。〔69〕此后,日本政府的一系列举措更是与“不扩大方针”背道而驰,诸如日本内阁总理公开向关东军侵略行径“表示深厚敬意”〔70〕,授予关东军辽西“讨伐匪贼”权,支持轰炸锦州,兵侵齐齐哈尔和哈尔滨,挑起“一·二八”事变,撮成伪满洲国,在国联大会和外交场合竭力为侵略行径辩解等。这一切都证实日本政府的“不扩大方针”不过是欺瞒世界舆论、为侵略战争打圆场的空头支票。日本行政当局之所以一味“依附”或“随和”军权,一方面说明动用武力维护“满蒙生命线”是日本军政各界的共同诉求,关东军侵吞中国东北的行动顺应了日本的国家战略;另一方面也透视出“国家改造运动”制约或羁绊了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导致政权不得不追随军权转圜运筹,为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增添了“合法化”砝码。

结语

日本明治以来酝酿出台并逐步完善的大陆政策,原本就是包含领土野心在内的侵略扩张政策。从1906年满铁成立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对中国东北进行了长达25年的殖民经营,日本在铁路交通、港湾、工矿、金融和贸易等领域逐渐占据了东北经济的制高点。而且,以东亚第一强国的国家实力为后盾,在政治、军事以及外交等方面都形成了“君临东北”的强势。在这样的背景下,“满蒙生命线”论登堂入室,武力侵吞中国东北只是时间问题。

1920年代中后期,在世界经济危机的冲击下,日本社会阶级矛盾尖锐、经济滑坡、民生困顿。为转嫁危机,攫取在东北更大的“特殊权益”,日本出台“积极满蒙政策”,高压东北当局就范,关东军趁机制造了爆杀张作霖的皇姑屯事件,中国东北成为日本军、政、财各界乃至民间社会关注、觊觎的重点,也成为东亚的“巴尔干”。这就不难解释,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内阁、国会、军部、财界、天皇以及右翼社会全力支持关东军的内在原因。

1930年代初日本掀起的“统帅权独立”论争促进了军权上位。而以废除宪政体制、铲除政党财阀、树立军人内阁的“国家改造运动”,尤其是暴力恐怖事件的迭起,酿就难以逆转的军部强势,国家行政权的权威受到挑战,预示军权超越甚至凌驾行政权之上只是时日问题。从九一八事变起至七七事变前,在短短六年时间里,日本终于完成从宪政体制到军部独裁的国家政治体制的变身①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侵吞东北的现实又刺激了“国家改造运动”的新高潮,加速了宪政体制的崩溃。1931年10月,为策应关东军炮制伪满洲国,樱会等团体策划了未遂的十月事件,计划铲除政党和财阀大员,树立军人内阁。这以后,又连续发生刺杀财界领袖的“血盟团”事件,刺杀犬养毅首相的“五一五事件”,以及“神兵队事件”“士官学校事件”“刺杀永田铁山事件”等。及至1936年,终于爆发“二二六事件”,多名政界要员被杀害,日本进入军部独裁的政治体制。,而九一八事变则是军权“引领”政权、政权依附军权之开端。

九一八事变前日本政府出台“积极满蒙政策”以及“满蒙生命线”论。1930年代初日本军权的上位,说明在对外强硬或侵略扩张方面,政权与军权两相契合,也便成为割裂中国版图、侵吞中国东北的两柄利刃。解析开来,近代日本国家权力建构最突出的特征是实行军、政平行机制,关东军策划九一八事变后,倘若日本内阁表里如一地履行“不扩大方针”,拒绝军费预算开支,阁议阻止派兵增援关东军,仅以关东军一己之力碍难吞并中国东北。同样,即便日本内阁推行“积极满蒙政策”,强行对奉系政权施压,倘若军部以非合作姿态拒绝动用兵力入侵东北,也碍难侵吞中国东北的领土主权。因此,从上述意义说,九一八事变绝非“偶然”,也绝非是石原、板垣等几名关东军军官“擅自谋略”那么简单,而是日本践行侵略扩张大陆政策的重要链条,也是日本步入法西斯道路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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