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城市与城市印象
——重庆城市电影中的 “意象表意”
2021-01-28饶曙光秦笠源
饶曙光,秦笠源
城市影像记录着世间百态,同时也建构着现代城市新的文化空间和社会关系。电影通过蒙太奇手法重构城市空间,在贴近生活的同时,突破生活现实与虚构剧情之间的界限,使空间、情境、人物与故事在影片中重新建立联系,使观众在对影像的感知和现实生活体会的交织中产生强烈的代入感。观众对城市的印象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城市符号,即在城市空间中客观存在的建筑景观以及长期形成的市容市貌、民风民俗等;二是城市意象,即人们受到所处文化环境影响,通过观影产生的主观感受,进而提炼形成的“虚拟城市”形象。黑格尔在 《美学》中指出, “艺术的任务在于用感性形象来表现理念”,“艺术表现的价值和意义在于理念和形象两方面的协调和统一”。①[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86页。一部相对成功的城市电影往往能够使符号与意象两种元素统一,并使人们产生共鸣。
与传统的大都市城市电影相比,以重庆为主要取景地的电影在叙事内容、人物形象塑造、地域文化的展现上具有更鲜明的地域特色,以人物视角为切入点,再加上符合电影气质的城市景观,使画面空间更具造型性和独特性,和重庆多元的文化气质和深厚的人文内涵一起,构成了一种具有鲜明文化特色的城市电影类型。近年来,以光影描绘重庆的影视作品层出不穷,不同导演眼中的重庆地域景观亦有所不同,多部在重庆取材拍摄的电影取得了优秀的票房成绩,受到了来自国内外电影界的关注。这些影片中既有真实的城市场景再现,也有艺术化的再创作表达,观众在观看它们时,不再被动接受剧情的灌输,更多是主动地融入电影空间中,潜移默化地对其现实生活和人物情感产生全方位认识,形成精神层面的多维度认知。
一、多元景观与氛围营造
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重庆的面貌和景观被不断改变,环绕的群山、纵横的江河以及高低不平、坡坡坎坎的地界,将现代与传统包容其中——现代时尚的高楼大厦和老旧的瓦屋矮房同时存在,形成对比冲突,重重叠叠、参差错落的城市景观的摄录赋予了电影丰富的层次感和空间感。法国哲学家居伊·德波在 《景观社会》中认为 “世界已经被拍摄”,“景观正在改变观众观看电影的角度,并且成就一种物化的世界观”。①[法]居伊·德波:《景观社会》,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近年来的多次影像实践印证了重庆这座城市地域景观的资源丰富和难以抗拒。重庆独特的地域景观与影视艺术所需要的光影表达高度契合,使得这里可以创造出拥有光怪陆离、纷纷攘攘视觉快感的画面,并在不断的重复和强调中,让这些城市景观成为观众认识和阅读重庆这座城市以及构建重庆城市电影的符码。
(一)空间感:独特的地理环境
“名城危踞层岩上,鹰麟鸭视雄三巴。”重庆地处中国西南部,四川盆地边缘。有“山城”“雾都”等称号,环绕的群山赋予了这座城市雄伟的气质,纵横的江河又为这座城市增添了一份诗意和灵性,整座城市给人一种神秘感和梦幻感。这样一种独一无二的城市空间特色使重庆具有了影像探寻的价值,其丰富的地域资源也使其城市电影有了更多景观选择的先天优势。重庆以解放碑为中心,向北到江北横跨长江,向南到南坪横跨嘉陵江,是两条江交汇处的码头城市,江上大桥林立,江边码头众多,这造就了其历史悠远的码头文化。重庆的气候属于亚热带季风性气候——春季湿润暖和;夏季高温酷暑多暴雨,是国内有名的 “大火炉”;秋季时间短暂,阴雨连绵;冬季霜雪较少。常年雾气弥漫。
借助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天气特性,赋予这些自然要素复杂多变的象征意义,这对推动情节发展、展现和深化主题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重庆氤氲的雾气与起伏的地势结合在一起,既可以营造出适合惊悚电影恐怖、悬疑的氛围,缠绵悱恻、欲语还休的文艺片同样也能与之贴合得恰到好处。影片 《迷城》(章家瑞,2010)开场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沉浓雾奠定了全片阴郁诡异的氛围;结尾夕阳下笼罩在漫天薄雾里的妻子李春燕眼神空洞,回望与丈夫刚结婚时的喜悦,到如今的相互欺骗与伤害,婚姻生活里的挣扎与失望宛在目前;《秘岸》(张一白,2007)中凡丽一家就住在雾气弥漫的江边,影片中的室外场景也大多笼罩在雾气之中,父亲开车坠江的事件改变了家人的生活,一切都走向未知。雾的意象如此高频出现,不仅仅从视觉上增添了画面的朦胧感和美感,更是借助雾的特性以无声映衬的方式将人物的内心世界视觉化和形象化,其在影像特征和隐喻方面具有明显的一致性和规律性,从而构成了影响和决定城市电影叙事内容的潜文本。但工业化时代开启以来,雾作为城市化发展的副产品成了城市病的象征,尤其是在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雾的意象屡见不鲜。重庆城市电影中对“雾”的意象的多次使用从某种程度上理解,也是对现代城市中人与创造物的分离、物对人性的异化、人与人的隔离等现象的反映与批判,因电影底层叙事的基调及其现实主义风格,雾的意象更多地使用在隔绝人物与城市、现实和理想的象征性场景中。
除了雾以外,重庆还是一个多雨的城市,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雨季,其雨大致可以分为阴雨和暴雨两种类型。阴雨昏暗冷郁的色调加上湿漉漉的空气,营造出压抑阴郁的气氛,往往令人心生失落、哀愁和忧伤。在暴雨的冲刷和肆虐下,个体生命遭遇的挫折和磨难,往往一触即发——此时的重庆就不只是一个气候特色独特的自然空间,还是一个具有强烈的戏剧冲突、话语展示和情感体验的场域,每个角色都可以在这个特定的空间中释放自己的情感与张力。重庆特殊地形衍生出街巷的复杂多样性,配合下雨的场景,形成了一种凌乱、错落、被挤压的画面感。影片 《火锅英雄》中劫匪和刘波最后决斗之时,暴雨倾盆,狭长陡峭的长梯,青黑色的石阶,老旧的墙壁,互为背景;路人撑着黑色的雨伞走过,无人关心近在咫尺的搏斗,主人公头顶上密布交错的黑色电线,与垂直落下的雨水相互交织,形成交错密布的复杂图景,满身血污的劫匪和刘波打斗于层层叠叠的石阶之上,犹如两只困兽;此时越下越大的雨,不断冲刷着两人残存的理智。镜头下的暴雨场景和一级级的台阶、幽深的巷弄等现实生活中的重庆景观被融为一体,形成凝重和孤寂的气氛,其与二人纠葛胶着的紧张气氛相配合,刻画人性最后善与恶的交锋,给观众带来强烈的感官冲击。最后,当绑匪意外撞车横尸马路,刘波终于拿到于小慧当年写给自己的信时,天空也悄然放晴了。
(二)立体感:高低起伏、参差错落的城市建筑
各种场景元素只有相互结合起来才可以形成完整的城市意象,一个有质感的画面中可能会出现多个标志性建筑物,结合不同的空间节点,会进行各种边界的分割,多条纵横的路径会穿行其中。城市电影中最常见的就是以建筑、地势、气候等营构各类区域意象,而节点、边界与路径往往是穿行其中的道路、街巷,在电影中起到引导与衬托的作用。重庆老城区依山而建,新与老、内与外、平与立往往被压缩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中,穿楼轻轨、过江缆车、立交桥、步道阶梯、楼顶天台、高低起伏的马路等诸多城市意象相互重叠,相互累加,使这座被戏称为 “5D城市”的立体感通过镜头的不断运动得到了全面展现,观众可以更为直观地感受到场景所在城市的异质性,因而更容易融入剧中人物的精神世界中。
以闻名世界的穿楼轻轨为例,影片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中在繁华热闹、明亮璀璨的城市夜景中穿梭的沿江轻轨上,陈末教幺鸡学习如何与听众进行良好的交流,两人互相安慰,打开心扉;《火锅英雄》中的于小慧上班时也搭乘同一班江边轻轨,频繁选取这一代表性的城市景观除了用以展示社会残酷无情的阶级分层外,似乎更强调的是为了生活每日重复着两点一线生活的小人物们的平凡生活,在生命的轮回中无力抗争的彷徨与迷茫,从而完成了角色、意象、空间三者的共同建构。
《少年的你》的导演曾国祥曾这样评价过重庆城市立体感给他带来的创作灵感:“重庆有很多大型立交桥、高楼,也有小巷子,就像个迷宫。把人物放在这里,有一种逃不出这个地方的感觉,这有助于呈现出青春期难以逃避的忧郁情绪。”①《重庆版 〈少年的你〉重走易烊千玺走过的路》,新浪重庆:http://cq.sina.com.cn/shopping/xiuchang/2019-10-30/shop-iicezzrr6014997.shtml,2019-10-30。正是在重庆这个被压缩的、折叠的、有加速度的立体城市空间中,陈念和小北之间的空间嫁接或者说壁垒削弥进行得更加自然,生活单调、人物单纯的高中生和小混混在空间中的相遇也更具合理性。影片中陈念家生活的筒子楼是重庆小市民居住的标志性建筑场所,筒子楼一般呈八边形,像一口深井,黑压压的 “井壁”之下白天黑夜的界限都甚是模糊,站在最底层向上看,光明和希望似乎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是人们却仍然像井底的蝼蚁一般无法企及,这呼应了陈念压抑、困窘的生活处境;走道狭窄、空间局促、建筑密集,配合忽明忽暗的色调设计带给观众一种失落感与窒息感。还有小北护送陈念上学时经过的皇冠大扶梯,是亚洲第二大、第二长的一级提升坡地大扶梯,全场112米,全程运行需要耗时2分30秒,垂直高度较高。对于电影观众来说,绵长、垂直的电梯景观会对人的感官造成强烈的冲击,成为一种梦幻化的具象物。皇冠大扶梯不仅仅是市民出行时习以为常使用的交通工具,也是最直观最贴切的 “山城”的地标。影片里两人共同搭乘电梯又保持着距离,在两条互不相通的轨道上,陈念偷看小北,在小北的保护下开始有了笑容,就像是影片接下来的画面里,路边覆盖着植物和泥土的墙面上洒进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明亮又温和,加上轻松舒缓的配乐,似乎让陈念拥有了继续努力的勇气,生活开始充满希望。而紧接着的是小北去威胁魏莱的片段,站在另一条轨道上的小北处于阴暗的色调中,眼神坚毅——似乎也在预示着二人共同前进时要面临的种种问题,他们都要在命运齿轮的推动下,不由自主地前行。
二、本土方言与情感共鸣
方言不仅承载着丰厚的地域文化内涵,是中国不同地域划分的核心标志,更是地方人文气质沉淀的结晶;采用方言能够在环境铺设、人物塑造、主题深化、情感表达等方面为影片提供一定的帮助。重庆城市电影里重庆方言在台词、旁白中的运用,也是其受到普罗大众喜爱的重要原因之一。重庆方言亦称重庆话、渝语,属西南官话,受码头文化的影响,重庆的方言中总是带着一种豪爽的江湖气,重庆人日常对话中的地方性歇后语和儿化音较多,时不时夹带着粗口和惯用语,显得更有气势,重庆城市电影真实还原这一语言特色,这既符合影片中人物性格的设定,也贴切反映了现实生活中重庆人的基本特质。例如在很多影片中出现人物争吵的情节,他们的重庆话对骂剑拔弩张、咄咄逼人——这样的对白设计凸显重庆人粗犷豪放的性格特质,更使剧中人物充满了现实的生命力,观众不仅看到了,而且听到了性格各异、有情有义、满腔豪情的、生活在重庆码头上的 “江湖儿女”的声音。当下的重庆城市电影多是反映底层民众生存状态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其叙事逻辑多带有后现代主义的印记,即反对 “在场的形而上学”,消解中心与整体,主张去中心的底层叙事、零度叙事,力争个体的原生态,注重地域环境的真实再现、注重人物语言的真实再现、注重人物个性与情感的真实再现,将底层空间里小人物的窘困处境和焦虑心态赤裸裸地展现在银幕上,使得观众感觉到他们就生活在现实的重庆市井之中,从而引发普遍的情感共鸣。
由于地域的差异,方言的传播能力有限,但这种让人似懂非懂、听一半猜一半的方言却往往能够引发听者的新鲜感和好奇心,从而增加作品的趣味性。对于很多外地人来说,重庆话自带一种诙谐、幽默的俏皮感,因此大多数的重庆城市电影中总能巧妙糅合进当地语言的这一亮点。例如在电影 《火锅英雄》的对白中,时常出现 “都是兄弟伙” “锤子个兄弟” “真臊皮”“老子想给你一锤子”“瓜婆娘”等方言特色用语,这除了让观众感受到其粗犷生猛的主人公性格设定外,更能使人在轻松诙谐的氛围中感悟片中所要表达的普通人最朴素的价值追求,在会心一笑中引发人们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与思考,从而颠覆了人们传统意义上对英雄人物 “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化建构,呼应电影 “火锅英雄”的平民、反英雄式的设定。影片中三人在无意凿通银行金库时,面对堆积如山的现金和身负巨债的现实,于晓东那句“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个老母鸡”的方言歇后语,反映出了三个小人物内心的挣扎以及其面对违法之事蠢蠢欲动的试探心理,后来刘波回的 “骑龙骑虎太累了嘛”则是对三人此时有心无胆的自嘲和自我宽慰,生动传神又不失幽默。与此同时,绝大部分重庆城市电影都不止有一种方言贯穿其中,总是通过普通话、外地方言与本土方言的交汇和碰撞,反映本土居民对外来文化的抵触,或者反映外来移民无法融入本土乡情的孤独。《火锅英雄》的女主角于小慧是在重庆长大的外地人,在工作岗位上她使用普通话交流,见到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又说起了不够标准的方言,对应着她在工作岗位上被同事排挤,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找到自身定位和目标、摇摆不定的人物设定,片中四个劫匪带着动物面具,统一着装,用普通话质问威胁对方,也仿佛寓意着外来新兴文化对重庆本土秩序的入侵与挑衅。这种语言上的反差,也为这部主流商业电影增添了一种别具特色的艺术魅力和观赏价值。
三、特色饮食与人文气质
说起重庆,自然离不开重庆的特色美食。渝派川菜采用重料取味、注重对味的烹饪方法,形成麻辣鲜香、味浓味厚的口味特色,造就简单明快、粗犷大方的品相风格,十分适合重庆人食用,彰显了两江码头文化别具一格的江湖风范。生活中,巴渝人民嗜辣成性、无辣不欢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这也成为其轻易无法替代和无法模仿的地域性格特征。而就重庆地区而言,可能是由于潮湿的自然环境,重庆人需要辛辣带动血液循环驱寒;也可能是因为重庆这座山城内高低起伏的道路耗费了重庆人的大量体力,辛辣可以帮助辛劳的人们排出虚汗、缓解疲劳。生活总是搭配着食物的五味而存在的,离开了饮食这一文化意象,任何一部重庆城市电影都会显得不完整。重庆城市里的烟火气,也正是在烹煮粉面、颠勺快炒的摊贩以及大汗淋漓、大快朵颐、划拳谈天的饕客的点缀下,变得更加令人向往的。不管是街边烟雾缭绕的烧烤,还是清新鲜嫩的青菜和厚厚的浇头共侍一碗清水面的小面,还是红油满溢、分量十足的 “江湖菜”,其呼之欲出的鲜香麻辣味道,仿佛能穿透银幕弥漫到每一个观影者的口中,同时征服观众的视觉和味觉。
而在这所有的美食中,火锅可以说是重庆的第一名片,是重庆人民最钟情、最难忘的城市记忆,也是重庆城市电影中不可替代的指示性的角色。重庆被评为 “中国火锅之都”,来到重庆,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无论是在繁华的商务区还是在残旧的老街道里,都能看到 “一锅红心,沸遍万家”的盛景。当然,重庆火锅的闻名不仅在于它风靡已久的麻辣口感,更在于它所包含的文化意蕴。硕大的汤锅包容万物,围而操筷捞食,这与中国人民追求和谐共存的价值取向相符;也可选定一格各自喜好的麻辣或清汤来求同存异,且涮且吃,不同食物的下锅顺序和最佳赏味时间都不同,又诠释遵守秩序、各取所需的传统理念。在影像中,火锅既可以烘托如火如荼的电影气氛,也可以成为故事结尾团团圆圆的形象表征。总之,火锅可以在同一部电影中呈现不同的含义似乎又毫无违和感,这源于它包容多样的文化内涵,因而它成为诸多导演钟爱的文化符号。在重庆,火锅的深入人心带动的是火锅业的兴盛,正如影片 《火锅英雄》里刘波妈妈说的 “重庆的火锅店,比街上的出租车都还多”,于是火锅店也就成了重庆城市影像中常见的取景地。火锅店不仅仅是一种商业物质的表征,也能完美承载平民百姓在生活中为人处世的复杂心态。其小小的空间里没有妨碍各色人等心理情绪的尽情释放,被生活所累的人们在这里可以撕下伪装,尽情释放第一欲望,嬉笑怒骂,宣泄对尘世的不满,抱怨命运的不公——它不仅能体现出主人公们鲜明的性格,还是铺陈剧情起承转合、设置戏剧冲突的最佳空间。影片 《受益人》开头为了交代主人公吴海的生活处境,以及骗保时两个当事人不同的心境和性格特点,选择了位于防空洞中的自助火锅店作为场景,以其平价实惠的自助火锅和狭小的就餐环境寓意着主人公吴海拮据的生存现状。与此同时,吃饭时拿塑料袋偷菜,被发现后慌忙逃窜被店员追打;同伴钟振江却慢条斯理地结束用餐,假意喊打后正大光明地离开——这段戏以镜头的不断切换形成他们二人之间的强烈对比,吴海憨傻、拮据、心存善念但又爱占便宜的形象和钟振江工于心计、阴狠手辣的形象便塑造到位了。此外,防空洞这一抗日战争时期为重庆人民提供庇护和容身之地的场所,在今天也一样拥有着特殊的文化价值和商业价值,当年重庆110万平方米的防空洞是历史上最大的城市防空工程,遍布全城,如今在重庆人民的生活中,它仍然以地下商场、麻将馆、台球馆、火锅店等方式存在着。《火锅英雄》中刘波、许东和王平川合伙开了洞子火锅店,在重庆防空洞内其火锅店真实空间环境的呈现过程中,也完成了对主人公所处小空间的内外格局和大社会物质环境的介绍以及三个主人公的性格塑造。在火锅店里,他们是相处了几十年的老同学和兄弟;在火锅店外,他们一个是沉迷打麻将赌博的小混混,一个是没有家庭地位的 “火巴耳朵”,一个是火锅店的实际经营者——它在火锅店转卖后要去外地投靠亲戚。老同学防空洞火锅店似乎也正是三位没有正式工作的主人公在社会中最后的容身之地,虽然这最后的容身之地也即将面临经营不善被转卖的境地。
四、微观叙事与时代故事
文化转型背景下,城市之于城市电影,不再只是一个抽象的背景,而更多的是成了反映城市变革的潜文本。无论是在城市的物理空间还是社会空间中,其多元性特征使重庆城市这个场域深具电影性。从整体上来看,重庆城市意象可以成为一个 “想象的共同体”,其对城市空间中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是需要经过电影创作团队不断感知和探索,并结合影像技术不断发挥想象力来呈现的,只有这样做,才能在电影问世时被观众不同程度地接受。一方面,重庆在现代化进程中,也遭遇着中国其他城市发展中所面临的相同问题。生活在时代变革中的人民群众,承受着心理上与现实中的巨大落差,快节奏的生活带来的压力和对未来的迷惘同时充斥着在城市中生存的底层百姓的生活,使其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感和戏剧性,这些可以说是中国普遍存在问题的缩影,是深刻故事发生的天然温床。而另一方面,重庆老城区 “依山而建,两水环抱”的总体格局没有变化,老城区常住人口相对集中,生活方式传统,分布格局少有大的改变,解放碑街区、朝天门、长江索道等象征旧城生活的地标性建筑都予以保留,新式建筑多分布在新城区,或者仍按照地形高低起伏穿插分布于旧城之中,通过电影镜头的切换,可以将新与老、中与西不同的意象安排在同一影像中,让观影者在第一时间里感受到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经历时代变革后不变的情怀,自然而然地将剧情冲突与城市新旧交替的张力相结合。比如频繁出现在重庆城市电影中的著名街道—— “十八梯”。“十八梯”是重庆最传统的老式居民区,位于渝中半岛,连接上下半城,似乎所有关于传统重庆的印象都可以在这里复现,层层叠叠的步行台阶、陡峭潮湿的石阶窄巷、熙熙攘攘的茶馆和陈旧的民居,时而落寞、凄凉,时而喧嚣、温润,可以说,市井生活的所有物象元素都在这里有迹可循;还有摇着扇子品茶闲聊的老人、热火朝天搓麻将的中年男女、高声叫卖的小贩、大快朵颐的食客、追逐打闹的孩童、步履坚定奋力前行的“棒棒”……人们自得其乐与忙碌的生活、邻里生活与市井贸易交织在街头巷尾,也正是这些共同构成了观众想象中的重庆的烟火气、市井气、江湖气。
叙事者是解读城市影像的关键人物,他们是注视和解释城市空间的主体,观众正是通过他们的眼睛和情感去观察和体验城市生活的。从角色设置上来看,重庆城市电影中大部分影片都是以城市中的小人物为主要叙事者的,这主要是因重庆城市的地域特点所决定的。在重庆,比较稳定的中产阶层在城市社会结构中占比较高,人员流动频繁,阶层之间的分界模糊、相对差距较小。因而与较为传统的北上广城市电影相比,重庆城市电影所反映的社会生活相对而言是静态的,剧中角色往往是在一个相对狭窄的生存空间中,被生活推着前进,除了被逼无奈的反抗外,少有抗争和要努力改变命运的自觉。所以综合来看,重庆城市电影更多的是一种自然主义地对市民的生活状态的静态写实描述,少有微言大义和宏大叙事,但这并没有掩盖重庆城市电影对社会现实的反思,只是不再“文以载道”,否定 “道在文先”的先入为主,而是回归到电影 “讲好一个故事”的“初心”,从市井小民的生活出发,在真实的生活氛围中描写其现实生活。正如贾樟柯导演作品 《三峡好人》的英文名字Still Life(静物)所暗喻的那样,奔流不息的是大江和城市的发展,在原地徘徊的却是人。因此当代重庆电影一直遵循选择社会底层人物作为叙事者的基本逻辑,以观众在日常生活中便能接触到的平凡人物为想象和代入的媒介,以小见大,以微知著,在邻里闲聊、好友相聚、一日三餐、休憩娱乐中寻到电影艺术的“本真”和 “人情味”。今年年初苹果公司推出用苹果手机拍摄的新年贺岁短片 《女儿》,讲述的是一名女出租车司机带着女儿一起开出租车的故事,女主人公的原型是来自武汉的一名女出租车司机,影片却把电影的发生地置换到了重庆,其开头小小的黄色出租车出现的背景是笼罩在薄雾中高楼大厦的江对岸,黄色是画面中唯一的一抹暖色,周迅饰演的母亲和自己的女儿正在换轮胎,两人的亲密互动似乎暗示着在冷漠阴冷的城市里只有亲人是彼此唯一的温暖。还有母女坐在江边老房子的房顶上看书聊天时,从人脸特写拍到远景,其背后是拥挤的压抑的看不到边际的高楼,仿佛高楼里从高到低每一户人家都有一个故事,坦诚地放在观众面前的是单亲妈妈的生活困境、女性工作者的困境,还有其与老一辈人之间的沟通困境。
电影中展现的城市未必是真实的城市,电影中讲述的故事也未必在城市里发生过,但城市电影所要反映的一定是这座城市独有且真实的人文情怀和文化气质。重庆城市的自然特色、社会特点都是独一无二的,更是复杂的、多变的。抽离出同质化的灯红酒绿表象,探寻繁华世界之外平凡生活中暗藏的文化底蕴和意义,需要电影艺术所营造出的“意”“象”的光影体验,透过自然环境、城市街道、人文元素等一系列意象化符码,以变幻多元的镜头为视觉引导,使之产生新的视觉文化背景下的地域新表征,在光影与情感的交织中构建出一种极富意象化的重庆城市图景,进而使观众在主观意识上能够近距离地感受到城市电影试图传递出的 “温暖”和 “深情”,这是当代重庆城市电影创作的成功经验,也是我们电影人未来必须守望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