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词(概念)解史:可能与可为
——评《中国革命语境中的“资本主义”:一项概念史考察》
2021-01-27叶娟丽
叶娟丽
治史的方法有很多,介入历史研究的视角也可多元,比如我们所熟知的政治史、经济史、思想史等。但在这诸多的历史研究范式中,唯有概念史研究实现了历史学研究对象的大转移,从而大大推进了“历史语境主义”也包括传统的“历史语义学”和“语言分析”的内涵和外延。没有一个概念是一成不变的,一个概念最后变得约定俗成,它也是历史演变和概念间相互博弈的结果。因此,概念的历史,也充满了竞争性的博弈,也经过了历史性的选择;与所有的历史故事一样,关于概念的历史故事也是波澜壮阔和引人入胜的。
近日,就有人为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关于概念,确切地说,是关于“资本主义”这个概念在近代中国生成、发展的历史故事,这就是武汉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曹龙虎副教授的专著《中国革命语境中的“资本主义”:一项概念史考察》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年版)。该书运用概念史的研究方法,考察了“资本主义”这个概念在近代中国的输入、传播及其容受情况,并尝试通过考察其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动员语境中的使用,呈现其使用的各种复杂的修辞维度。通览全书,作者很好地为我们讲述了“资本主义”这个概念在近代中国生成和使用的历史,无论是对概念史这一研究范式本身而言,还是对我们从概念变迁的视角来理解近代中国而言,都极具学术价值。具体来说,该书的学术贡献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归纳:
第一,该书以概念治史,系统梳理了“资本主义”这个概念在近代中国的生成史与接受史,为我们拓展了现有“资本主义”研究的视野。诚如作者所言,在今天的学术领域,关于“资本主义”的相关研究或者文献可谓浩若烟海,怎样做到“旧枝开新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概念史这种研究范式,20 世纪后半叶在西方历史学研究“语言学转向”背景下兴起,滥觞于20 世纪20 年代的德国精神史、思想史等研究类型,后在德国概念史大家科塞雷克那里得到规范和发展。概念史的核心旨趣在于“以词(概念) 解史”,试图通过对人类政治社会中一些重要政治概念演变和使用的分析,来探究一个国家或社会的思想和文化观念变化情况,进而更好地理解这个国家或社会的转型与变迁。作为近年来学界蔚然兴起的一种新的研究范式,概念史研究在冯天瑜、李宏图、孙江等一大批学者的努力下,在人文社会科学各个学科、领域均得到了广泛应用,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成绩。而从历史事实来看,贯穿人类整个20 世纪发展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种政治制度、意识形态之间的大对抗,这也就意味着,“资本主义”概念无可争议地成为了20 世纪最重要的政治概念之一。所以,研究“资本主义”这个特定概念的历史,不仅有助于我们从全新的视角来理解中国近代历史,同时也拓宽了既有的关于资本主义研究的内涵与外延。
第二,该书除了考察“资本主义”这一概念在近代中国的传播和容受情况外,还考察了“资本主义”的概念丛或概念图式,为我们拓展了概念史研究范式本身的应用范围。该书主体部分的内容从考察“资本主义”概念在西方的起源及其含义变迁开始。作者认为,虽然各类工具书在介绍“资本主义”这个概念时,都直接将其表征的经济生产方式至少追溯到15、16 世纪,但事实上,“资本主义”这个词汇直到19 世纪后半叶才零星出现在一些学者的著作和论述中间。20 世纪以后,“资本主义”这个概念在社会主义革命运动迅速兴起的背景下得到广泛传播,成为人们普遍使用的基本概念。而“资本主义”这一概念进入中国的历史路径与其产生的过程稍有不同,它存在一个“资本”“资本家”“资本主义”等“资本主义”概念丛中关键术语自西徂东的过程。此外,“资本主义”概念一经传入中国,便立即与近代中国当时的革命语境相结合。为此,该书分别在民族革命语境、阶级革命语境和新民主主义革命语境中讨论了“资本主义”概念与其周边概念的交叉使用和语义的联系、交织以及混合情况。作者认为,在民族革命的语境中,“资本主义”概念主要与更早传入中国的“帝国主义”概念联系在一起,以“资本帝国主义”的名目示人;通过与“帝国主义”概念的链接,“资本主义”概念中的“军事—政治”意涵得到了极大强化。在阶级革命的语境中,“资本主义”概念则主要与官僚资产阶级(包括大资产阶级、买办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等由“资产阶级”派生而来的概念一起,为我们叙述了一段近代中国人民遭受阶级压迫以及因此奋起推翻阶级压迫的历史故事。而在新民主主义革命语境中的“资本主义”又有所不同,因为新民主主义的革命框架设定了“资本主义”“社会主义”这一系列概念在中国政治道路选择过程中的优先次序和实践方式。
可以说,将“资本主义”置于一定的概念图式中或将其作为概念丛来考察,拓展了概念史研究的方法维度。早在1967 年,科塞雷克在老牌概念史年刊《概念史文库》发表的研究纲要中就指出,所有概念从一开始都存在于一种理论框架或概念图式中,如果不参照其他概念,我们就无法理解任何一个单一的概念。1972 年,科塞雷克又在《历史基本概念》中重申了这一理论预设。不过,遗憾的是,这一概念史研究的理论预设在实际的概念史研究成果中体现并不多,绝大部分概念史著作主要还是集中于对关键概念演化、使用情况的梳理。而《中国革命语境中的“资本主义”:一项概念史考察》一书通过对与“资本主义”概念密切相关的其他概念范畴,诸如“帝国主义”“资产阶级”“新民主主义”等概念的考察,不仅在不同参照系中呈现了“资本主义”概念使用的复杂面相,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现有的概念史研究方法。
第三,该书除了对“资本主义”概念的传播进行历史梳理外,还尝试解析其传播背后的理论意蕴,从而极大地增强了该书的理论深度。解析概念传播背后的理论意蕴是概念史研究的一个重要目的。众所周知,作为概念史研究方法的奠基人,科塞雷克的方法预设主要有三个来源,即海德格尔的存在现象学、伽达默尔的诠释学以及施密特的政治哲学思想。具体来说,海德格尔的存在现象学深刻影响了科塞雷克的历史时间观念。科塞雷克借用“经验空间”“期待视域”这两个哲学概念来阐述其历史时间观念。科塞雷克认为,作为概念史研究对象的“基本概念”,不仅可以描述既往经验,还能打开指向未来的期待视野。其中,“经验空间”指的是针对某一特定的“现在”所进行编排的“过去”,而“期待视域”指的是指引某一特定的“现在”所走向的“未来”。科塞雷克这种哲学化的历史时间观念显然受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所阐明的时间观念的影响。而伽达默尔的诠释学在科塞雷克思想中的体现,即在于科塞雷克强调的概念史研究必须从“历时性”和“共时性”两个维度进行把握等相关论述。根据科塞雷克的说法,概念史研究除了要考察概念“历时性”维度的变迁,还要挖掘概念在“共时性”维度的变化以及争议。施密特的政治哲学思想主要影响了科塞雷克关于概念演变的“鞍型期”预设。所谓“鞍型期”,指的是概念的意涵、使用方式及范围经历了一个急剧转变的时期。科塞雷克用民主化、意识形态化、政治化等术语来表达这样一个急剧转变。其中,“民主化”是指概念使用的社会边界日益扩大,比如说传统上主要为精英阶层所使用的概念随着大众传媒的发展日益被大众阶层接受和使用;“意识形态化”是指一些概念日益成为哲学性和社会性概念体系的一部分,比如“ism”化概念体系的形成;而“政治化”则是指概念越来越多地被应用于宣传和动员等政治参与活动。在科塞雷克看来,这些特性是现代政治—社会概念与前现代概念(词语) 之间相区别的重要标志。显然,我们从这些论述中很容易体会到施密特式的强调“敌我划分”“斗争”的政治思想观念。科塞雷克深受这些哲学家、政治理论家思想的影响。可见,虽然概念史研究通常被概括为一种新的史学研究类型,但是对一些重要的政治和社会概念进行理论维度的解析,也是其研究的题中之意。
芬兰学者凯斯·特伯认为,概念史研究不是以概念自身为目的的,概念史研究更多地是一种手段,社会史和经济史实践对于语言的发展具有更为重要的促进作用。在《中国革命语境中的“资本主义”:一项概念史考察》一书中,作者主要通过“革命”这一语境设置来解读“资本主义”概念的理论意涵。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及其领导的革命运动的兴起,是近代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在革命语境中,作为社会主义革命的“他者”,“资本主义”经常与中国共产党的理论论述、革命政策联系在一起,主要作为中国共产党政治宣传、革命动员的话语载体而存在。作者在绪论部分就强调了该书写作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希望通过对“资本主义”概念在革命动员语境中使用状况的考察,来加深我们对于20 世纪以来中国政治发展的理解,尤其是增进对中国共产党政治逻辑的认知。通过将“资本主义”概念置入波澜壮阔的近代中国革命语境,作者发现,一方面,正是在革命语境中,“资本主义”概念得以一进入中文环境,旋即就与其周边概念或者其他政治概念结合在一起,并在政治动员中迅速得以传播,进入普通中国人的视界。另一方面,这一极具张力结构的概念也在与周边概念不断发生交集、其基本义项进行不断重叠的过程中,变得面目更加模糊,意识形态的色彩更为浓厚。作者这种致力于将概念梳理置于更大历史时代背景之中的理论意识和尝试对“资本主义”概念变迁史进行深度理论解读的努力,无疑极大地增强了该书的学术价值与理论意义。
整体来说,本书资料翔实、内容丰富、结构丰满,实属难得的理论佳作。不过,为激励像作者这样的青年学者再接再厉,拟提出以下两点意见,与作者商榷。
第一,作者的方法创新努力难能可贵,但将“资本主义”概念置于一定的理论框架或者概念图式中的处理方式也有一定的危险性。本书作者尝试考察“资本主义”概念丛或者概念图式,即试图通过分析“资本主义”概念与其周边概念,如“帝国主义”“资产阶级”“新民主主义”等的交叉使用情况,来呈现“资本主义”概念使用的复杂面相和修辞维度。但作者花费大量篇幅去梳理“帝国主义”等相关概念而非专注于“资本主义”这个核心概念,会有喧宾夺主之嫌。
第二,本书作者虽然在写作中呈现了一定的理论努力,但就该书目前的完成度来说,这种理论努力依然还有进步的空间。比如说,马克思主义的一套概念之所以转变成了中国革命的话语体系,主要还是由于它发挥了“由词通道”的功能,它给这种革命以理论上的合法性以及必然胜利的信念。中国革命不仅仅是夺取政权的阶级对决,更是制度的变迁和社会形态的转换。在这种革命语境中的“资本主义”也就不仅仅是政治的概念,更是社会经济形态的特定范畴。而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尤其是马克思、恩格斯本人那里,“资本主义”可能更多的是一个经济概念而非政治概念。因此,从逻辑与历史两个维度厘清近代中国,尤其是革命语境中的“资本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的“资本主义”的联系与区别,特别是厘清这两个“资本主义”概念差异产生的社会根源,就显得尤其重要。这种厘清,不仅是关于“资本主义”这个概念进行理论研究的必要,更是理解近代中国社会、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解中国革命道路等的现实要求。基于此,作者在今后的相关研究中,还应在史料的考据和挖掘之余,进一步在理论抽象与理论推演方面下足功夫。
1936 年,史学大师陈寅恪在复函著名语言学家沈兼士的论文时,曾赞誉道:“大著读迄,欢喜敬佩之至,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中国近日著作能适合此定义者,以寅恪所见,惟公此文足以当之无愧也。”陈寅恪先生在其中所说的“凡解释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也就成为很多学者在阐释概念史研究意义时反复征引的一句话。该书虽然存在一些不足,但瑕不掩瑜。毫无疑义,作者在该书中展现了其扎实的学术功底和史料驾驭能力,该书的出版丰富了“资本主义”以及中国现当代概念(观念) 史的研究。2016年,习近平提出了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要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进行创新的要求。而话语体系,说到底就是一系列内在相互关联的核心概念;话语体系的创新,终究离不开对概念的多维度研究。基于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概念史研究将会迎来一个全新的发展时期;同时,我们也期待,该书作者能够借中国政治学研究的天时与地利,为我们贡献更多更精美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