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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意象·情境
——论夏艳平小说的乡土叙事

2021-01-27

社会科学动态 2021年10期
关键词:乡土意象记忆

郭 伟

或许是泱泱大国的民族性格影响所致吧,中国作家,尤其是深受“诺贝尔文学奖情结”困扰的当代小说家,很多人以写长篇小说为最高理想,热衷主流写作,迷恋鸿篇巨著,倾向宏大叙事,对边缘题材、日常短制不甚重视。只不过,在大声鞺鞳之外,也总会有少数沉默者专注耕耘自己的园地。比如说,在鄂东当代作家群中,能积极主动、深情执着地把微小说、短篇小说创作当作“藏之名山”的快乐事业来经营者,笔者首推夏艳平先生。夏的小说产量不丰,目前短篇结集仅《寻找有背景的玻璃》一部,微小说若干,散见各刊。然几乎每篇都有堪玩味、耐咏叹的美的发现。这些富有回忆性质的乡土小说并无“为时而著”的叙事自觉,不仅缺乏强烈重大的时代感,更与扰攘而浮躁的都市生活、大众文化了不相关。尚新求奇的趣味和别出心裁的戏剧化情节是决然见不到的,取而代之的只有小说家对乡土风物、如烟人事的耽溺书写。其写人,见“弱德之美”;其意象,通万物之情;其情境,朴素而真淳。作者以曲径为大道,别开洞天,以期在当代小说版图中建立属于自己的特殊坐标。

一、烛照“弱德之美”的乡村弱势群体

无论是中国古典小说还是西方小说,都曾出现由摹写传奇英雄到刻画日常人物的叙事转向。夏艳平笔下亲切可感的人物形象也不例外,几乎都是“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甚至不少是“有原型的”。氤氲弥漫的烟火气息、旖旎动人的田园风物、似曾相识的起心动念,似梦而非梦,尽在目睫之前,那么清晰、真实、可爱,全然没有神魔的玄虚和英雄的渺茫。惟其深入生活,故写景、状物、抒情、叙事,颇能接地气,不隔膜,有境界。这正是作者所秉持的现实主义第一要义:平凡而可亲的人间世才是写作真正的源泉。当然,茫茫人世,题材万千,又岂可 “眉毛胡子一把抓”,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对“写什么,怎么写”,作者自有其严肃的思考。基于对生活真实的朴素认知,他放弃“站在时代的潮头”去描写那些面向新时代、立足大都市的弄潮儿,而选择“把写作的视角对准了乡村,还有乡村的那些老人们”。 在作者眼里,那些容易被忽视、漠视的老幼妇孺等弱势群体,不仅“像遗落在乡村田野里的一颗颗花生”,为其提供了“扒开岁月尘埃” (夏艳平《寻找有背景的玻璃·后记》)的写作惊喜,更是他了解人性良知、体味尘世沧桑、书写乡村历史的一本难以割舍的厚重之书。

在小说集中,除了报社职员杨伟属于青壮年男性、 《换面》写儿童连生之外,余者均聚焦于老人或妇女角色。尤其是各怀心事的老人形象,已汇聚成了作者小说中最显赫的人物群落,如《渔网》之父母、 《乡村悼词》之三爷、 《夜色如此美丽》之德政老汉、 《月影》之郝竹泡、 《大限》之老人、 《两个人的游戏》之剃头匠陈耀祖,等等。乡村妇女则有《水竹园》之青竹、 《空城计》之李美琴、 《三八线》之荷叶等。围绕这些人物的独特心事而婉转敷衍的家长里短构成小说的主体情节。这些秘密心事是什么呢?不过“饮食男女”而已。母亲的醋坛子、德政老汉的黄昏恋、郝竹泡的夫妻生活、陈耀祖的无聊胜利、荷叶夭折的初恋、李美琴的无端暧昧、青竹的出轨、三爷对儿子婚事的苦心算计、《大限》老人的回忆闪回,作者笔下千姿百态的情爱与婚恋、多疑与出轨,构成了最富人间烟火气的旖旎风景。在叙述乡村老人、妇女的寂寞孤独和他们的生理冲动时,小说穿插了对农家饮食习俗的描写。 《渔网》 《换面》 《的确良》所勾画的捕鱼、换面、换蛋的场景,已成为消逝岁月的诗性记忆。

在搜集乡野趣闻轶事、重构乡土感觉世界之际,作者充分理解和尊重这些老人、妇女的情感焦虑和身体需求,以貌似幽默、实则悲苦的生动语调,呈现其行止选择的心路艰难。作者的叙述“时不时地跳出日常伦理的规约,经常性地屏蔽简单的道德判断”,表现 “超然的、不置可否的叙事态度”①。这当然不是零度情感,而是作者倾向于从普遍人性的高度,客观平等地表达深切的人文关怀。这种关怀是具体、有分寸的,既与含蓄有度、不悖乎人情物理的小说人物相适应,也与其乡村叙事所追求的“弱德之美”密切相关。据叶嘉莹先生的创意概念,所谓“弱德之美”是“体现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属于隐曲姿态的一种美”,或是“贤人君子处于压抑屈辱中,还能有一种对理想之坚持”,表现出 “‘不能自言’的 ‘幽约怨悱’之美”。叶先生特别强调“弱德之美”与“被压抑的、被伤害的女性”②的感情之间的内在联系。

作者展示了千姿百态的“弱德之美”:面对母亲的误会,父亲沉默不辩,是无言之美;德政老汉的黄昏恋,固然酸苦,亦见其矜持之美;为了照顾孙儿,郝竹泡克制情欲,是理智之美;李美琴暗恋邻居却不好意思直说,巧借漏水以亲密接触,是含蓄之美;荷叶怀抱美好情愫,替昔日恋人坚守清廉品格,以至沦入无人理解的疯癫状态,此谓不幸中的高洁之美。青竹出轨,反受逼迫,心事难白,以死解脱,所谓化身翠竹者,更是别开生面,在无限的怜惜叹惋中凭空翻出一段天地净化之美! 《敬老院的塔》中的杜宇啼是个诗痴,为此不惜当农民诗人,晚年更因官员的名利算计被安排到养老院。面对内幕,他也觉难堪和无奈,可最终还是一笑了之,以诗作了自我开解。这种自我完成和解脱的姿态,可谓“弱德之美”中的“达士”。作者笔下多样化的生活情境和人生选择,大都融入了中国古代社会常见而现代日渐稀有的某种道德风骨和精神气质。其“弱德”之为“德”,与现代文明熏陶下的个体人格要求或许有些不谐调,甚至其中的隐忍表现多少还流露了顾影自怜的气息。然而,在乡村空心化背景下,作者关照习焉不察的寂寞一隅,挖掘其中的“弱德之美”,是以其独特的记忆体验为基础的,并未以冷嘲热讽的语调推行厚古薄今、非此即彼的道德独裁,其书写亦是以现代社会的发展进步为前提的。作为乡土“弱德之美”的发现者,其写作旨趣对当下盛行的都市叙事或现代人格书写,形成了有益而必要的补充。

综上而言,在乡土小说百年发展历程中,夏艳平的乡土叙事有其较为独特的人物书写模式。五四之后的最初10年,鲁迅先生倡导的“乡土文学”大多是写作者以一种游子身份,感伤地审视和书写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宗法制农村社会的崩溃与衰败。1930、1940年代到1970年代盛行的“农村生活题材小说”则比较注重政治、革命、阶级视野中的乡村生活和农民形象,作家的小我立场、主观情感和个体审美彻底融入到民族或集体的主流话语中。改革开放以后,伴随着现代城市文明对农耕文明的挤压,以及都市文学、娱乐文化的兴起,新时期乡土叙事在逐渐边缘化过程中,又重新抽绎出挖掘民族传统文化、肯定民间道德传统的时代主题,掇拾那些悲欣交集的影像,折射有识之士对片面追求城市化倾向的某种忧虑和反思。本此诉求,夏艳平不仅有意识以小说“寻根”,如未收入集子的《雀儿林》 《灯火辉煌》,更多的是探索“乡土叙事”的新的可能:其一是寻找乡土视域中的隐秘人群和隐秘题材;其二,尽可能避免“游子还乡”的局外人写作姿态,代之以置身其中的民间记忆分享;其三,避免五四以来启蒙批判者心态或革命颂歌式笔调,代之以理解、同情的倾诉交流。作者一方面大胆恣肆地描写了老弱妇寡等乡村弱势群体的情感渴望和生理需求,另一方面对这些人物所受到的传统美德或弱者生存哲学的深刻影响,给予含蓄肯定或同情式理解,以至于其小说审美品格上自然流露出所谓的“弱德之美”。从特殊乡土日常中生起的难以言喻的喜忧哀乐,形成了夏氏作品耐人寻味的艺术张力。

二、通达万物之情的乡野生活意象

按照五四以后舶来的理论,小说反映客观现实生活,更注重典型塑造,而非意象或意境。然而这种武断的理解和选择并不能全面涵盖小说家多元化的审美追求。事实上,杂糅抒情、叙事、写景,探索小说的意象、情韵、境界之美,形成其诗意品格,不仅体现了中国古典小说的固有传统,而且也是世界范围内现代小说发展的倾向之一。夏艳平的小说得其时也。不过,其意象创造相对比较随性自由,既不似哈代的 “爱敦荒原”、契诃夫的 “草原”、张爱玲的 “红玫瑰” “白玫瑰”等,在整体上形成世俗生活主题的反衬或反讽式表达,亦不似狂人眼中的“月亮”、阿Q画圆圈等一系列意象,潜在呈现宏观的时间循环结构。这些纷至沓来的拟人或物化意象,一则源于作者对叙事准星和语言诗性的有意识的追求,一则可能源于其创作激情状态的随缘妙喻。大凡作家,一般比较敏感,扬眉瞬目、举手投足,触之所感,思之所及,总能通达万物之情,事、物、情、理豁然贯通,无有窒碍。不过落于笔端,则因审美追求而各有取舍,或引而不发,笔墨省净,或体贴及物,无微不至。夏艳平当属于后者。他写母亲的笑脸, “像是一朵开在盆子里的莲”;写陈老根的心事, “煤油灯的光亮被电灯的光亮覆盖着,一闪一闪的,像个溺水的孩子,在漫无边际的深水中痛苦地挣扎着”;写“莲花婶的目光,掠过那些大大小小的椭圆,最后蝴蝶般落在了一个浅蓝色的小椭圆上”;写杜宇啼独立重阳阁上, “零零碎碎遗落在他手中的,除了半握稀疏的斜阳,几粒暗淡的鸟啼,再就是一把水芹菜一样湿漉漉的酸楚”;写青竹偷情时的阳光, “像是一匹混浊之水,里面夹杂着数不清的微尘。那些微尘,像一群看够了热闹的孩子,兴奋得直打滚”。诸如此类,每篇小说总有十余则之多。这些赋予生命和情感的本体和喻体意象,或与故事形象、人物心境相关,或纯属作者的修辞嗜好。但不管怎么说,在夏氏小说中,我们恍惚看到了一个万物有情的世俗世界:莲花、风、灯光、太阳、篾针、白云、青竹、蝴蝶、春风、夏日之荷等植物,是人类的知己;蝉、黄牯牛、梭子鱼、蜻蜓等动物,俨然是人类神秘的对话者。作者不写宗教迷思,不语怪力乱神,其意象世界完全是其有情人生观、万物齐一观念的随缘呈现。

作者的意象奇喻,除了富有内在的生命节律外,其最显著的特征即其属于“荷马式比喻”,即来自大自然和乡村生活的见闻感知,没有一例间接来自文史典籍,决非钱钟书《围城》里所指出的那种尖刻俏皮的学者式比喻。这种从乡野日常生活中取譬立象的方式,与作者立足乡土、扎根民间的小说立场是基本一致的。当然,其小说意象的通俗性和乡土色彩并不意味着粗鄙、简单和浅俗。相反,有些意象不仅丰富了抒情的层次,深化了人物的精神世界,而且还拓宽了叙事的空间。例如农民诗人杜宇啼与天地万物的不间断的窃窃私语,就有助于刻画其诗痴的形象。 《换面》中所穿插的连生与蝉之神秘对话片段,实可视作相对独立的奇异的儿童之歌。还有些意象取自典型的乡村劳动记忆,或地方性的俚俗浑话,不仅不简单,而且非深谙其三昧者决不能解。例如, 《父亲的渔网》里的比喻意象来自“车水” “织捞儿” “烙煎饼” “捕鱼儿”的场景,城市读者欲有所会心,或须配实物参照方可。当然,从文学语言纯洁性的高度看,某些来自俚俗浑话的比喻意象(如《两个人的游戏》),有粗俗之嫌疑,不过记录原生态的民俗野趣、方言土语,也的确凸显了他种存在的意义。

三、收藏记忆样本的乡土民俗情境

夏艳平小说收藏了不少乡村岁月特有的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他所描绘的乡土民俗情境是对农耕时代最好的纪念文字,诸如,提起“装了麦子的暗花提筐”去“换面”、小儿捉放蝉、牵面、卖鸡蛋、扯的确良做衣裳、农业学大寨、农民作家、诗歌培训班、晒太阳、点煤油灯、土医生用偏方、织捞儿、车水、记工分与发口粮、乡村葬礼与响器班子、双抢时节、挑稻谷草头、薅秧讲故事、生产队办夜校、杀猪加餐、出工、春耕备耕收心会、农闲请戏班子,等等。在作者笔下,这些民俗情境主要是作为叙事背景或助推情节发展的插话而存在的,或来自纯粹的乡土经验,一个词汇、一个动作、一段对话,就能唤起久违的亲切回忆。对于90后、00后的青少年读者而言,这些怀旧书写是陌生的,充满了历史的沧桑意味。正因此,作者的乡土系列小说不期然而然地赋有了农耕记忆博物馆的某些属性,这对提供器物展出的鄂东农耕文化博物馆而言,正是一无形的补充。

作为物质和文化记忆的乡土书写,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以不同形式呈现过。在五四时期,决绝的“出走”者或许也带有某种古典的哀婉情调,其存照纪念是为了“忘却”和前进。到了新时代,在怀旧的怅惘之余,偶然的“回乡”者似乎更着意寻找和安顿浮躁的生命,立此存照专为回首“来时路”。面对猝不及防的现代生活,乡村何去何从?面对农耕记忆的日渐凋零,与地缘、亲缘关系的逐渐疏离,文学意欲何为?小说创作,当然解决不了现代化过程中这些复杂的社会问题,然其作为艺术的情感表征和生活场域,却能精准感知、及时捕捉乡村土地的气息隐秘和情思冷暖,暗示乡村现代化的另一可能性——关照乡野风景、乡土情味、乡村记忆,融合旧习俗与新道德的新的发展之路。

当然,简单粗暴地把小说视为民俗志和乡土生活史,视作农耕时代的田野调查报告,对志于“创作”的小说作者而言,显然是不公平的。小说的乡土记忆,哪怕打上公共认知经验的烙印,也带有其个体隐秘的生活底色。人物的投影、叙事的余韵、留白的怅惘,最终还需要读者默契神会,调用类似的情感记忆对小说文本记忆进行替代性转换。泛言之,一切时代和乡土的公共经验,都是具体生动的私人体验的混合物。正因为作者尊重自己的记忆和生活,尊重弱势群体的个人情感和身体经验,才得以还原一个比较鲜活、完整的乡土感觉世界。

作者以“寻找有背景的玻璃”为小说集命名,抛开同名短篇固有的寓意之外,同样可以寄托其百感交集的乡土情怀。乡土的深层背景是什么?是植根亲缘、地缘的故土情深,是一代人熟悉的青春记忆,是与喧嚣浮华的都市文明相对的桃源圣地,是心灵栖息的家园,事实上还应加上“乡土”记忆中曾经的贫困和悲痛。离开这些复杂的背景而作自然主义的 “乡土”书写, “乡土”将趋于荒芜和隔膜。由此而见,作者的乡土叙事,正是在分享民俗记忆、传承“弱德之美”的基础上,重建有意思的“乡土” “背景”, “寻找有背景”的 “乡土”。对诗意和美的回味在无形中冲淡了故事隐伏的悲痛。

整体而言,面对当代小说新潮流、网络文学新动向、乡土写实新趋势,夏艳平的“故事分享”式乡土叙事实验已完成第一阶段的不算太大的成功突围,开辟了属于自己的小说园地。这既是他自己,也是鄂东文学界的一个可喜的收获。据作者自述,聚焦老弱妇孺,不断打开尘封的乡土记忆之门,将是他今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继续努力的方向。那么,在坚守小说题材本土化、民间化、个人化的基础上,如何才能进一步提升小说的境界呢?笔者认为, “转益多师是吾师”,契诃夫的抒情心理短篇小说似可作为作者必要的学习镜鉴。契诃夫也写乡土题材,也写没有多少戏剧性波澜的家长里短,其之所以卓然特出于俄国文学之林,其功力几乎全在其真实体贴的心理描写上面。更神奇的是,他把普通人丰富的日常苦恼提升到了时代和社会心理的典型高度。诚然,作为地道的中国作家,作者自有其中国式的抒情策略和惯用的叙事手法,不过,如能在保持艺术本色的前提下,巧借契诃夫之 “石”,磨新时代乡土小说之玉,岂不快哉!作者目前已获《小说选刊》笔会征文一等奖、全国华语儿童文学大赛铜奖、全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等各类奖项20余次,足见其有能力、有潜力创造有意思的好小说。那么,能否在将来,将好小说晋级为有中国气派的乡土经典小说呢?我们拭目以待。

注释:

①夏艳平: 《寻找有背景的玻璃·前言》,团结出版社2019年版,第1页。

②叶嘉莹: 《叶嘉莹谈词》,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36—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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