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见我心

幸有

三句话：

那些跨过了山川湖海的桥梁，是到山城的路。而在桥上擦肩而过的人，穿过荏苒的光阴，终会以一种全新的面貌重新相见。

作者有话说，1600光年外，系外行星围绕着其他恒星运行，而我所追寻的，不过是你眼中的星星。所有的高楼都会在天际线相遇，处在山涧湖泊的桥梁也将环绕成一个圆，构成属于我们的星系。在宇宙中，还有很多问题找不到答案。但可以确定的是：少年一瞬动心，就永远动心。

Part 1：不太美妙的上午

玻璃门被打开的那瞬间，风铃晃动，发出悦耳的声音。

莫曙盛了一杯咖啡豆，又将研磨机挪到角落，一道有些急促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外带冰美式一杯，麻烦快点。”

莫曙闻声回头，将提前研磨好的豆粉放入咖啡机。几分钟后，就在他拿起托盘，准备将咖啡递给对方时，原本放在架子上的橙子接连滚落。猝不及防间，那杯咖啡跟着掉落，溅了一地。

闻亦萧瞪大眼，捏着早上才新换的西装外套。她不想和对方发生口角，极力平复呼吸，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那个，后面的工作间有全新的衬衫和黑色外套，要不，你先换上我们店里的衣服？”莫曙朝她赔不是，局促地说：“我再附赠你三杯冰美式？或者，你要别的也行。”

“我一个人哪喝得完这么多咖啡？”闻亦萧听得笑了。

换上略显宽大的外套，闻亦萧又找莫曙要了别针将衬衫勉强收腰。她赶时间，在门口拦了半天出租，也不见有空车。

莫曙敲了下玻璃门，递给她一个头盔，自告奋勇地说：“去哪里？我送你吧。”

闻亦萧迟疑了半晌，才告诉他：“你知道设计一院吧？我要去这里。”

早上的咖啡店没什么人，莫曙跟值班店员打了声招呼后，便载着闻亦萧离开了上域街。

穿过了几条弯弯绕绕的路，闻亦萧察觉不对，她喊道：“这都要开出渝北了，你到底认不认识路？”

莫曙看了眼手机导航，信誓旦旦地说道：“你放心，我肯定能顺利把你载到那里的。”

闻亦萧越发觉得莫曙不靠谱，就在要喊他停车的时候，莫曙率先踩了刹车。

“怎么了？”闻亦萧拧眉。

莫曙低头，声音听起来郁闷无比：“车子没电了，估计是我同事昨天晚上忘记充电了。”

这是个不太美妙的上午。闻亦萧的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她敛起思绪，掏出笔记本，快速写下“帮我叫车”，而后递给正局促站在电动车旁的人。

“对，我和那边的负责人见过了。”闻亦萧忙不迭地应付着那头的问话，“我知道设计院的人在催，主要是我这边现在出了点状况……”

这通电话打得有些久，闻亦萧的态度也从平静到激烈。路边车流穿梭，直到通话结束，莫曙仍旧没有叫到车。

闻亦萧逐渐失去耐心，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报了自己所在的方位。

莫曙垂下肩膀，歉疚地说道：“实在抱歉，耽误了你一早上。”

他白皙的脸颊上出了些薄汗，闻亦萧将脸转向一旁，却什么话也没说。她面色清冷，看着就不高兴。

Part 2：谁装饰了谁的梦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一个多月。

桥溪护岸改造工程步入尾期，这天早上，闻亦萧盘点起硫酸纸图，有个年长些的项目师在这时走过来，跟她打了声招呼：“闻总工，给你招了个徒弟，是今年刚毕业的道桥研究生。”

闻亦萧揉了揉太阳穴，从一堆图纸里抬起头，四目相对间，莫曙收起傻笑的嘴角，表情滞住。

闻亦萧装作没看见，她心不在焉地转过头，看到百叶窗缝隙散出的光芒，照在工位那盆绿萝的叶脉上。莫曙小心观察着她的反应，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大概过了五分钟，闻亦萧才绷着脸说了句：“好的。”

过了一周，闻亦萧仍旧没有给莫曙下发任务。莫曙终于忍不住，走到她面前，吞吞吐吐地说：“老大，你还没安排我做事情……”

闻亦萧正专注盯着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着模拟计算出的桥梁模型，她把一份才記录到一半的文件递给莫曙：“把下面的砌缝数据填了，算出平缝和竖缝的宽度。”

“你那台电脑的计算软件还没装上，所以你只能靠手算。”闻亦萧勾起嘴角补充。

靠纸面手算的数据，不仅不严谨，还需要靠电脑复核。耗费的时间还长，少则一夜，多则几天。明眼人都看出闻亦萧在为难莫曙，他却毫不迟疑地接过，自顾自地拿起一沓演算纸，埋头算起来。

以往都是闻亦萧最早到，她没想到，这天却和莫曙打了个照面。

莫曙的眼眶下方还挂着黑眼圈，眼睛却亮晶晶的，他带着鼻音和闻亦萧打招呼：“老大，早上好。”

闻亦萧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注意到放在桌上的白粥和小菜，莫曙在这时又从工位探出头来：“白粥暖胃。比起冰美式，早上的胃一定更喜欢白粥。”

闻亦萧扫了莫曙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岔开话题：“你算得怎么样了？”

莫曙报出一串数字：“平缝宽度和竖缝宽度的数据分别是，25、21、22、26、27，28、32、26、26、37。”

全部正确，没有一点误差。闻亦萧愣了愣：“你真的纯靠手算，算出来的？”

莫曙转动胳膊，拿起厚厚的演算稿纸，点头道：“是真的，你看，证据都在这儿呢。”

闻亦萧点头，同他交代起：“下午要去施工现场确认检验项目，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脱模剂涂刷和平仓分层这一部分。”

闻亦萧打开邮箱，点开为首的那封邮件，是莫曙的入职信息。

原来莫曙和自己同岁。如若非要严格计较，他只小了自己几个月。

“因为高一那年出了点状况，我休学了两年。”莫曙有些拘谨，“加上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佛罗里达，后来才回来继续完成学业。所以，我比同龄人晚了几年出来工作……”

没想到莫曙会主动说起这事，闻亦萧点头，不再过问具体情况。

闻亦萧带莫曙沿着金沙天街往前走，五月尾稍的重庆，杜鹃花开得正好。莫曙跟在闻亦萧身后，忽然开口：“老大，我看过你的大学毕业作品，我想请教一下，沿江大桥的设计灵感来自哪里？”

闻亦萧没有回头，扶着栅栏的手顿住，良久后轻言：“那是整个团队的创意，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在施工现场检查完石坝的砌缝饱满度和密实度，闻亦萧准备叫莫曙离去，她回身张望了一下周围，往前走了几步，才在杂草堆看到了莫曙。

莫曙弯着腰，要赶走一只狸花猫，诱哄道：“喵喵，这里很危险的，石子多，你要是被砸到了该怎么办？”

闻亦萧轻咳了一下：“你别赶，这是一位工人养的猫，估计是快到饭点了才跑出来的。”

天色渐暗，一旁的黄葛树被忽起的晚风刮得枝叶晃动，莫曙抬起眼，随之一笑：“我从前也养过一只狸花，不过是帮人养的，养着养着，生出了感情。分别后，我调整了好久的情绪呢。”

闻亦萧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有些莫名的念头：“莫曙，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不对，这应该是不大可能的事。”闻亦萧很快自我否认。

莫曙的心沉了下去，旋即说道：“老大，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那到山城的路，也应该是座桥。你说，走在桥上擦肩而过的人，兜兜转转后，有一天应该也会在另一条新的路，再次遇到吧？”

回去后，闻亦萧刷起了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小徒弟发的。拍的是华灯初上的洪崖洞和交错的桥梁，配的文字是卞之琳的诗，闻亦萧失笑，往下继续看起了其他人的动态。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Part 3：你是在担心我吗

莫曙虽说是初出茅庐的桥梁新手，但对于不少技术问题的见解，却十分老道。闻亦萧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带他负责新中标的桥梁与隧道工程。

为了能更直观地看到不足，拿着图纸到现场比对是常有的事。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莫曙原先提议，自己先去现场拍照片回来给闻亦萧看，有不对的地方，就重新过去拍一次。闻亦萧皱眉：“这多麻烦，一起去不就行了。”

莫曙哑口无言。

这时候他们路过望龙门附近的老城区，一路走到白象街4号，闻亦萧颇为感慨地说：“我小时候就是在这片区域长大的。”

这些年重新规划了哪些地方，闻亦萧都能准确地说出。闻亦萧说得正起劲，有辆小车从他们身旁穿过，莫曙很快揽过她的肩，将她拉到一旁去。

等车子开走后，莫曙才走到马路上捡起她的墨镜，遗憾道：“镜腿被碾坏了。”

莫曙将手里的鸭舌帽扣到闻亦萧的头上，又帮她理了下额前的碎发，顺势伸出自己的胳膊：“老大，你看不清的话就拉着我的手走吧。”

闻亦萧近视，因为情况特殊，却戴不了隐形，因此戴的墨镜也配有度数，这事除了周围比较亲近的朋友，还没有人知道。

闻亦萧心底涌起奇怪的思绪，一路无话地走着。她侧过头看向莫曙，他比自己高了许多，可以肯定自己从前没有见过他，更不认识他。

许是看出她的纠结，莫曙笑了笑，解释道：“你平时都戴眼镜，刚才把墨镜摘下时，眼睛都眯起来了，看着就是看不太清楚的样子。”

“没想到你观察得倒还蛮仔细。”

安静了几秒钟后，莫曙才回答：“因为我用心。用心观察到的东西，也会用心记住的。”

闻亦萧觉得，自己的小徒弟身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比如说最近几次，莫曙在工作完成后总是无故请假。与此同时，她收到了爷爷所在的小区物业的短信，说漏水的下水道已经修理完成，请她有空过来签字一下。

小区在老城区，年代自然久远，老人却说什么也不肯搬。从在这里住惯了，有感情了，到适应新环境太麻烦了，各种能想到的理由都用上了。

狭小的楼梯里暗沉沉地，闻亦萧凭着感觉爬上楼，爬到四楼时，有束光照了过来，闻亦萧失神，一脚踩空。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跌下去，再过一会儿就要变成石膏腿的時候，一只健壮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拉住她。

“老大，别怕，是我。”

“莫曙！大晚上的你在这玩什么‘大变活人’呢？”闻亦萧苍白着脸，心脏跳得极快，当然，她知道，这不是心动导致的，一切都源于惊吓过度。

而罪魁祸首此刻却无辜地望着她，莫曙拉了下卫衣带子，诚恳地向她认错：“抱歉，老大，我错了，我不应该……”

“没事，我都懂，我能理解。”闻亦萧咬牙，扯出一个在莫曙看来有些凶神恶煞的笑容。

这样一个有些兵荒马乱的夜晚，很快被闻亦萧置之脑后，甚至忘了问莫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临近十月末，桥梁和隧道的检验工程也步入了尾声。

闻亦萧检查完石料表观的质量后，正准备离去时，有个工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喊：“不好了，桥墩那儿掉了块石头下去，我刚刚看到有个小伙子往那儿跑了。”

闻亦萧眼皮一跳，也跟着往那跑去，远远地，她就看到一群人围在桥道旁，来不及思考其他，闻亦萧就拨开人堆，大声喊道：“莫曙，莫曙——”

过了将近半小时，莫曙才从河道旁探出头，他和另一个工人拽出一条长长的塑料保护膜。得知只是虚惊一场，人群很快散去。

刚施工完的桥墩旁灰尘多，莫曙拿牛仔外套挡住闻亦萧的头，笑着问：“老大，你刚刚，是在担心我吗？”

他们靠得极近，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莫曙的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闻亦萧别过脸，不自然地说道：“在那种情况下，无论是谁，都会担心的吧。”

刚才和莫曙一起清理塑料膜的工人走过来，“小莫，你刚刚是不是撞到后背了？要是疼的话就去瞧瞧。”

看到闻亦萧变了脸色，莫曙很快说：“老大，别担心，我不疼。”

“我就说嘛，最重要的还是别让心上人担心了。”那位工人又笑眯眯地补充。

这回，反倒是莫曙面红耳赤起来，他摸了下鼻子，酝酿了一会儿，十分沉稳地开口：“闻亦萧，周六早上，也就是明天，你有没有空，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莫曙头一次郑重地喊了她名字，闻亦萧不禁好奇，他想跟自己說些什么。

Part 4：时光里的小徒弟

周六早上，闻亦萧难得起了个大早。她先是对着衣柜里的衣服左挑右选了半天，之后又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暖冬日常心动见面必备穿搭”。

就在这时，社区的电话却打了过来。原来是爷爷这早突发高血压，幸好社区护工及时发现，送到了医院急诊科。

闻亦萧简单收拾了一下后，就火急火燎地往医院赶去，老人恢复了气色，在闻亦萧说话前他抢先开口：“萧萧，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住在咱们家对面的那个人，你当初老叫人家‘小徒弟’，你猜怎么着，他又搬回来了，还是在隔壁。”

闻亦萧有一刹的失神，有些紧张地问：“你见到他了？那他长得怎么样啊？”

“你以前看不见的时候，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他就是个小胖墩。”老人家观察着闻亦萧的表情，继续胡说八道，他假意遗憾地叹气，“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老样子，其实也不对，估计还更胖了些。”

说完这些，老人叩了叩病床，严肃地说道：“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老人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点开相册，显摆似地说：“喏，自己看。他经常跟我提起你，还说，现在到你手底下工作了，真正地成了你的小徒弟。”

闻亦萧睁大眼，看向手机屏幕，上面的那张照片俨然是自家爷爷和莫曙的合照。

闻亦萧高一那年，有段时间眼睛一度黑蒙，到了医院检查后才知道，是视网膜中心动脉发生短暂性缺血引起的暂时性失明。

在家休养的日子过得枯燥且乏味，广播听久了只觉无聊。原来什么都看不见的日子，是这样难过，这样让人不适应。

有天下午，闻亦萧照旧在家听广播，一道讨好的声音在这时遥遥传来：“嘿，隔壁的邻居，我的乒乓球掉到你屋子里了，麻烦帮我捡一下。”

隔着栅栏，闻亦萧似乎能感受到对方的期待，她凭着感觉敲了敲铁门：“门没锁，你自己进来捡吧。”

莫曙蹑手蹑脚地走进屋，悄悄地抬眼，注视着坐在沙发上的人，她的一只眼睛上还包了纱布，另一只眼睛则有些空洞。

“原来你看不见啊。”莫曙脱口而出，自知失礼，他挠了挠头，“不是，我的意思是……”

莫曙支吾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补救，闻亦萧眼里掠过一瞬黯然，随即仰头笑道：“我只是暂时看不到了，你能告诉我外面的风景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莫曙后来也问闻亦萧，就不怕自己是坏人，突然闯进她家？闻亦萧坐在椅子上，捏了枚棋子在手上，她笑说：“听你的声音就不像。”

忘了他们是怎么熟悉起来的。闻亦萧只记得，那天之后，莫曙的乒乓球每天都会“掉”到自己家的客厅里。

闻亦萧刚开始喊莫曙“小徒弟”时他总会面红耳赤地反驳，闻亦萧就会朝他喊话：“就算我只比大了你几个月，那我也是老大，你就是我的小徒弟。”

这话说完，闻亦萧以为莫曙生气了，刚要说“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莫曙闷闷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老大……”

闻亦萧没忍住笑起来，莫曙觉得，她的笑容有一种特别的魔力。

小徒弟会跟她描述，缠绕在家属院墙上的爬山虎，街上正逢花期的白山茶，朝天门的棒棒下午大概搬了多少趟东西，楼下吹泡泡的小孩……尽管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事，在莫曙绘声绘色地描述下，即使看不见，闻亦萧却总觉得身临其境。

莫曙也会用重庆话跟闻亦萧讲笑话，她变得不再沉闷，也开始会学着他讲话的语调问他：“小徒弟，你怎么也没去学校上学？”

莫曙的声音变得羞涩，“我在准备桥梁设计大赛的作品，向学校请了一年的假。”

莫曙的父母一贯开明，不仅不觉得儿子的举动不务正业，还表示支持。闻亦萧生起了好奇心，莫曙先是跟她说解释起那些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她听不懂也听不明白，莫曙急得抓耳挠腮，虽然闻亦萧也看不到。

几天过后，莫曙拿了把智能拐杖来找闻亦萧，他“嘘”了一声，说要带她偷偷溜出去。

莫曙带闻亦萧听桥梁下的水流声，汽车驶过的鸣笛声，许久后，闻亦萧才问：“小徒弟，几点了？”

“七点四十分。”

“现在，桥边应该是灯光闪烁吧？”闻亦萧失落叹息，“可惜我看不到。小徒弟，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呢。”

莫曙不搭腔，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到闻亦萧的手心，闻亦萧摩挲着剥开包装纸尝了尝，是大白兔奶糖的味道。

莫曙望着桥边的倒影，抿着唇，回道：“让我记住你的样子就好，我会用心记住的。用心观察到的东西，也会用心记住的。”

少年的嗓音干净清澈，闻亦萧感受着他所在的角度，搭上他的手臂，她下意识地抓紧：“那以后我要是见不到你了该怎么办？”

莫曙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我会找你的。”

“那要是找不到呢？”

莫曙那时是怎么说的呢？

想到这，闻亦萧背过身，眼眶泛酸。

原来她的小徒弟，也是时光里的小徒弟。

Part 5：只怕你突然离开

莫曙不见了。连续几天，闻亦萧都没有看到他，给他发消息更是不回复。他的工位上堆满了东西，桥梁设计图、桥道模型、贴满便利贴的数据表，零零散散地堆在一旁。

闻亦萧看到莫曙敞开的笔记本，上面记了许多细节上的东西，有她随口说过的话，有她安排他的工作，还有莫曙的内心想法，字迹有整齐的，有凌乱的，她想象着他写下那些话时的心情，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

项目师给闻亦萧安排新助理时，她逐渐意识到不对劲。

“莫曙呢？”

“他被调到别的岗位去负责新工作了，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那为什么我这段时间都联系不到他？”

项目师有些闪烁其词：“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又过了一周，新的工程方案被中途叫停。有同事说设计图纸泄露，而莫曙刚好神秘消失，对方和旁人交换了个眼神，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还有同事說莫曙因为没有桥梁师执业证，所以被公司劝退了，各种说法开始层出不穷，闻亦萧斥声将那些人的猜测一一反驳，心里却乱糟糟的。

新来的小徒弟爱喝咖啡，性格更是外向，很快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四周嘈杂的环境让闻亦萧有些泄气，她忽然怀念莫曙，那个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她面前，为她带来白粥小菜，做事简单利索，总是露出敦实笑容，跟她打招呼的莫曙。

闻亦萧颓然地看着桌上的绿萝，想到自己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时，狸花猫被送回家里，爷爷抱着它，说它被小徒弟养得沉了不少。

狸花猫是小徒弟主动要帮忙养的，也是小徒弟主动送回来的。她问爷爷小徒弟去哪了，得到的回复却是，他的父母要出国参加研究会议，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搬回来。

小徒弟只给闻亦萧留了个嘉陵江大桥的模型。模型旁还有个灯光装置，按动按钮后桥梁就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小徒弟不在，那座桥的模型也只是模型而已了。

闻亦萧在储物间那个装有莫曙东西纸箱子里，发现了一些有关他过去的蛛丝马迹。

原来她和他，都曾在同一个时期，去过佛罗里达。

大学毕业前，闻亦萧曾作为学生代表到佛罗里达州短暂地交换过一个暑期，她曾和小组同伴自驾途经七英里大桥。

几个人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闻亦萧坐在后座，得意地和她们介绍：“我所在的城市，拥有四千五百多座大桥，是世界上拥有桥梁最多的城市。”

有个同学戳了戳她的脑袋，笑嘻嘻地说：“我上次在迈阿密，遇到一个骑自行车的越野自由侠，他也说，他所在的城市，有着世界上最多的桥梁。你们不会认识吧？”

“这绝对是个不可思议的缘分。”对方补充。

闻亦萧望向车窗外，从黄昏到夜幕，夜色逐渐朦胧，她并不相信所谓的缘分或奇迹，世界这样大，擦肩而过的两个人，拐了弯后就会消失不见，巧合的发生，只有那渺小的概率。

闻亦萧逐渐睡着，再次醒来时，就听同伴兴奋地告诉说，她又遇到了那个“越野自由侠”，“你们真的来自一个城市，这是他的名片……”

名片上面只敷衍地印了名字和所在地址，连联系电话都没有，闻亦萧皱眉：“MOMO？所在地是迈阿密的武迪街，这一看就是个骗子。”

闻亦萧想也没想地丢进了垃圾桶。

那个纸箱子的下方就压了几张，被闻亦萧丢进垃圾桶的同款名片。

闻亦萧没想到，原来在那么久远的以前，他和她，就有过交集。

落差和失落接踵而至，她就这么错过了他。比起失去，更遗憾的是你出现又离开。

只怕你突然离开。

Part 6：桥上的人看风景

年关将至，设计院的工作越来越忙，闻亦萧刚处理完一份积压已久的图纸，抬头就看到一群人正围在一块，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谈论什么。

“全程负责这个项目的工程师一直没有公开，其真容得等到中午的揭牌仪式举行了才能知道。”

“对方什么来历，这么神秘？直播几点开始？”

“人家可是总工邀请过去的，肯定颇有实力。是中午十二点直播，前几天就提前预告了，你们可以看这个视频……”那人往工作群里发了条链接，“全程航空直拍，点击率已经破百万了。”

闻亦萧也点开了那个视频，看到两分二十五秒的位置，一处熟悉的场景出现在镜头里，那分明是她从小的生活的家属楼。

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镜头里拍摄的沙发丝绒面已经变得斑驳，老式的木桌上放了工程师年少时搭建设计的桥梁。

有个一闪而过的细节处引起闻亦萧的注意，她看到后方摆了个相框，上面的照片是失明时在放空发呆的自己。

办公室里的人都在电脑前蹲守卫视直播，镜头先是拍摄了桥梁的全貌，直到镜头落到工程的负责团队时，项目师像是提前预感到似的：“快看，小莫要出现了。”

记者采访莫曙，他笑得腼腆，站在人群显得出类拔萃。他低垂眼帘，从桥梁的最初设计创意说到封闭工作、和外界中断联系了几个月的事，记者又问他，眼下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莫曙直视镜头，笑着回道：“秘密。”

闻亦萧的手机传出提示音，是项目师发来的消息，是一个航班号。

看了消息后，闻亦萧一下子就跑了出去，徒留下面面相觑的一群人。等她走后，项目师才说：“小莫是道桥专家，主持过大型的桥体断裂带的改造，人家可不是什么实习生。”

“但他是闻总工的小徒弟。”

“谁告诉你的？”

“他自己说的。”

莫曙一走出航站楼，就看到了抱着束向日葵，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的闻亦萧。没来由地，他的脸颊一阵发烫，周围人声鼎沸，他朝她走去，嘴角上翘：“老大，很抱歉，迟到了这么多年，我才找到你。”

闻亦萧的眼睛里全是莫曙的倒影，她故意说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闻亦萧想到一件事，又问莫曙：“那天早上，洒了一地的冰美式，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对不对？”

“我只是，临时在那儿帮一个朋友的忙，然后你就刚好出现了。”接着莫曙又小声说，“不过，到你手底下当你的小徒弟，倒是一次别有用心的策划。”

“自我介绍一下。”莫曙额头贴着她的额头，扣住她的手指，眼中溢满温柔：“闻亦萧，我叫莫曙。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非你莫属。”

莫曙心情愉悦，又问闻亦萧：“这下，你能看到我的心了吗？”

闻亦萧撑住莫曙的下颚，指尖触碰着他的面颊，半晌才回应道：“我又不是透视眼，看不到。”

“那我只好，搭建一座桥，将我们连接。”莫曙眉宇飞扬，促狭一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建起这座桥？”

汽车驶过跨江大桥，车轮滚滚，对岸是繁华的灯火，傍晚的斜阳照到他们的侧脸上，影子不时地交叠在一起，微微泛着光。莫曙望着闻亦萧的目光，温暖且坚定。

闻亦萧的脑海里映起一幅画面。十六岁的少年眼中闪着耀眼的光芒，他偏过头对一旁的少女说：“我会找到你的。”

“那要是找不到呢？”

少年沉默了一瞬，而后既固执又笃定地回道：“找得到的，找不到的话，就继续找。”

在闻亦萧看不见的时光里，有个人陪着她，穿过黑暗。一晃好多年，他又拂开错失收场的结尾和快要遗忘的记忆，朝她缓缓地走来，续写未完的情节。

只是这次，谁也不会松开谁开的手，彼此之间紧密相连，天长地久，一辈子。

那些跨过山川湖海的桥梁，是到山城的路。而在桥上擦肩而过的人，穿过荏苒的光阴，纵横交错后，终会以一种全新的面貌重新相见。

编辑/颜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