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杏不言
2021-01-26岳舟
岳舟
作者有话说:这是一个旁观者的故事,戏剧性的是写完了刚好就错过了一些人。舞台的聚光灯似乎一向只留给勇敢的那一小撮,大多数的我们,人生行进到这刻,可能只有不太愿意承认的平凡。一路散落,一路拾获,希望我们都能在不断失去又不断得到之间,做一个幸福自足的人。祝大家生活愉快,活得勇敢。
摘句:言朔,我们一起熬过这个,格外残忍的冬天吧。
一
言朔搬来家属楼那年,院子里的杏花开得格外好,邻里老小站成一圈,中间簇拥着的,是漂亮温柔的母亲,和清俊稚嫩的男孩。邻居们笑说贵人旺花,这几天阴雨缠绵,一树杏花雨打风吹,竟还如期开得热烈。
“我妈妈最喜欢花啦!”言朔指了指杏树,身旁便有人殷勤地抱起他,他折下一枝,捧到母亲面前。言母那日围着一条浅粉色的丝巾,粉白相映在北方不多的缠绵细雨里,似寒冷天地里点染的一抹春。
有人开了这个头,后续的关怀便挡也挡不住——拎行李,送上楼,往水洼里垫一块砖头,北方春寒料峭,总有人为初来乍到的母子送上一条毯子……所有好意被照单全收,言朔吃了一顿格外丰盛的午饭,带着满院的关怀沉睡过去。
梦醒已是下午,半大的孩子精力充沛,言朔蹦跳着下楼,便见有小女孩儿蹲在泥地里挖着什么,他被汹涌而来的善意捧得太高,凑过去搭讪,等着她理所应当的回应。
“呃……”
黎桑只默默地挪远,雨后泥土湿黏,蹲起的动作弄脏了言朔昂贵的手工小羊皮靴,他龇牙咧嘴地跳开,黎桑对此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眼前的一捧泥。
小男孩的自尊心被对方的冷漠摔了个粉碎,几乎是恼羞成怒:“你是哑巴吗?我妈妈说,不说话的都是哑巴。”
黎桑终于有所反应,扭过头,几缕发丝贴在额前,分不清是汗还是雨。她站起来,举起手,一只棕红的蚯蚓正在细白的指尖挣扎蠕动。言朔吓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湿滑的地上,紧接着咧开嘴,整个人抖了起来。
“我不喜欢你。”在言朔的哭声中,黎桑冷静地总结,“如果你真的喜欢花,就不应该把它折断。”
黎桑那年七岁,抬眼刚好能看到杏树的断枝。她难以接受,心疼得直掉眼泪——她无法理解,杏树陪着一院人挨了好多年岁,大家明明都很喜欢它,花落了都要叹几口气,又为什么要对伤害它的罪魁祸首笑脸相迎。
自此直到很多年以后,黎桑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真正让满院人顶着大雨聚到一起的,从来不是飘摇的杏花枝,而是那对伞下牵着手的母子,或者说,是她的丈夫,他的父亲,这所家属楼里大部分人的顶头上司——市二院言副院长。
言朔哭得响亮,是那种知道有人会替自己撑腰,便格外有底气的响亮。言母闻声下楼,披着丝巾,身上还有遗落的杏花香。
言母没理解黎桑的执着,也足够了解儿子的秉性,她忙得很,只挨个摸了摸头发,并没当真地说:“拉一拉手,矛盾就过去了,你们就是好朋友了哦!”
他嫌弃她的手抓过蚯蚓,她厌烦他的手折过花枝,他们被迫牵在一起,像隔了三代的仇人。
二
黎桑惹哭了副院長家初来乍到的小王子言朔,这事很快传遍了大院,小孩间的打闹没谁当真,黎桑最好的朋友温昂却一本正经地拉着她,严肃地解释,为什么不能惹言朔。
大抵是因为父亲的早逝,相较于其他同龄孩子而言,温昂的笑容总是少了些。
他不爱说话,大多数时间也只默默地跟在黎桑身后转,她捡小鸟回家,他帮她藏;她喂路边的流浪狗,他跟着掰火腿肠,黎桑闯了祸回家,他也是最先无条件道歉的一个。别人打趣温昂,说他是黎桑的护花使者,一向寡言深沉的孩子就会罕见地露出赧然的神态,耳根蹿红,扭捏着逃开。
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作为回报,黎桑很听温昂的话。他叫她对言朔敬而远之,她见到了便绕道走,任凭前来示好的小男孩一次次碰壁。
言朔则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虽然对面的虎也还未成年。黎桑越避着他,他越要往黎桑眼前凑,很多年后陈奕迅出了一首歌,将这种心态解读为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不过也可能是那日牵手被迫成为朋友时,言朔见她眼角那两三滴不太明显的泪,也发自内心地愧疚了一下吧。
于是言朔把那日折断的杏花枝小心翼翼地缠上绷带,讨好地递给黎桑——黎桑不接,说他幼稚还没常识;他特意给她带了自己最喜欢喝的酸奶,黎桑不要,说她乳糖不耐受;他狠下心,在楼下一遍遍地喊黎桑的名字——她正和温昂一起拼3D大象模型,后者闻声皱眉,关上窗,把遮光帘一把拉上,对黎桑说:“你专心一点。”
楼下传来一阵阵脆生生的“黎桑”,女孩的心便早已不知飞到哪去,眼睛盯着墙角,大象鼻子被无意识地把玩摆弄,最终断成两截。温昂有片刻的无措,而后恢复常态,轻车熟路地在她房间里找到胶水,无奈叹气,冲她伸手:“给我吧。”
温昂修复着惨兮兮的大象鼻子,黎桑躺在床上吃西瓜——妈妈出门前切了两份,但温昂总会再分一遍,她的那盘里永远没几颗籽。分针跑了大半圈,从窗帘偷偷渗进来的光越来越少,直到雷声大作,大雨倾盆,温昂才抬头:“别害怕,有我在呢。”
一向害怕雷电的黎桑缩在床脚,出口的话却是:“言朔会不会还在楼下?”
“我们一起把这个拼完,好吗?”温昂仍挂着淡淡的笑意,举起刚修好的大象鼻子。
温昂不喜欢言朔,再明显不过了。
他不喜欢言朔黏在黎桑身后,不喜欢他给她酸奶,给她花,不喜欢他喊她的名字。
但温昂更不喜欢黎桑说言朔幼稚,但偷偷地把缠着绷带的枝条插在瓶里养了很久;不喜欢黎桑乳糖不耐受,最后却还是喝了那袋酸奶,拉了两天的肚子;不喜欢黎桑明明在和他拼模型,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更不喜欢她明明答应他远离言朔,却还忍不住原谅他,关心他,在意他。
黎桑最终没把大象模型拼完,她跑下楼,把在大雨中浇成落汤鸡的言朔带回了家。
言朔金贵,起先还逞强说男子汉淋雨算什么,不久便头晕目眩,哆哆嗦嗦地缩在沙发一角,昏沉地过去时,身上还盖着温昂甩过来的毯子。医生家庭,孩子大抵都耳濡目染了不少治病救人的知识,不过黎桑不敢给言朔瞎吃药,只用凉水浸透毛巾,一遍遍地擦拭他滚烫的额头。
换第三盆水时,言朔清醒了片刻,他半抬指尖,扣住黎桑的手,嗓音因发烧而显得沙哑柔和:“黎桑姐姐。”
黎桑只比言朔大一岁,他心安理得地叫姐姐。
黎桑的手一顿,言朔吃力地起身,用湿漉漉的目光看着她:“黎桑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折花,不该说你是哑巴,你原谅我,好吗?”
被爱浸润着长大的孩子,大抵都有一身浑然天成的撒娇本事。
黎桑本来就没多烦他——是温昂把他塑造的凶神恶煞,说到底,他只是个任性一点,不知道怎么和新朋友相处的,被惯坏的孩子。
隔着一岁光阴看人,明明自己也身处大雾之中,却总有种认得清一切的自信在,黎桑大大方方地原谅了言朔,他便安心地睡了过去。前者继续照顾他,忙得乐在其中,分心想起温昂时,他已平静地擦好地面的水渍,整理好一地胶水纸屑,安安静静地告了别,转身回家。
骤雨初歇,温昂为父亲换好贡品,在桌前默默粘完那个大象模型。言朔醒了吗?他发烧,他也有一些责任在。
从小就沉默温和的孩子,第一次展现了自己的反面——名为嫉妒的占有欲,和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所有人都身处大雾之中,七岁的孩子,世界单纯又洁净,一个人在往后岁月中的初次登场,于他而言,不过是“黎桑喜欢的人我也要喜欢”的自我说服与安慰。
三
初一是温昂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因为言朔比他和黎桑小一岁,彼时他还上六年级,他们不用在同一栋教学楼里经常见面。
结束了长达六年的三人行,黎桑和温昂似乎又恢复到最初的关系——那种最让他舒服且心安的关系。
他做班长,她做生活委员,偶尔给班级购置两把扫帚,或者作为医生子女自愿捐献几盒创可贴,他自然地跟着忙前忙后,替数学不好的她计算每周的班费结余。
偶尔会撞上同学揶揄的目光,严肃的班长总会冷下脸,毕现的棱角又在黎桑展颜之时尽数敛去,化为心上一团暖暖的柔风。
平静的假象,源于他对言朔行动力的低估。师大附小初高一体,小学部和初中部分属两个校区,中间横跨马路,隔着一座天桥。当他看到言朔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己和黎桑面前时,他柔软的发丝正横七竖八地贴在额前,手里拿着两根冰棍,还有一根叼在嘴里。
是两根。
温昂有些心虚地止住脚步——他从没拿言朔当朋友,言朔却事事都惦记着他,前不久母亲告诉他,言副院长听言朔说她身体不好,特意把她的排班表尽力挪到白天,让她晚上能多睡一会儿。
妈妈身体不好,这事温昂只偶然提过一次,却被言朔尽数放在心上。
温昂愣神时,黎桑早已凑过去挑冰棍,一根草莓,一根巧克力,她明明是爱吃草莓的,却还是拿了巧克力的塞进嘴里,然后把粉红包装的那根递给温昂,笑得狡黠:“你吃这个。”
黎桑只是想看他吃粉色的冰棍。
温昂认命地接过,叹了口气。
“我今年毕业,要填成长档案,有一栏问的是梦想,你们当时写的什么?”言朔转身開口,问的是“你们”,眼睛却只看着黎桑。
黎桑想了想:“我当时写的是,要一直和小动物待在一起!我太喜欢大自然啦!”
黎桑真的很喜欢,别的孩子都在楼上玩橡皮泥时,她已经去地里抓蚯蚓了,还抓到了一个娇气的小孩,叫着黎桑姐姐,就这么一起走过了六年。
“那我就写,要一直和黎桑待在一起。”
言朔比黎桑小一岁,身高却比她高出一头,此刻撑着膝盖弯腰看她,目光能直直地撞进她眼里。十几岁的孩子,“在一起”三个字的内涵早已不动声色地复杂起来,黎桑红着脸后撤两步,有点不自然地说道:“你别瞎说了。”
“怎么能是瞎说呢。”言朔绕着黎桑转,“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和黎桑姐姐一直待在一起。”他眨眨眼,仿佛世界上没有比这再认真的事情。
学校没教过怎么分辨狐狸嘴中的话哪句真哪句假,黎桑选择当缩头乌龟,半天憋出一句:“再不吃要化了。”
言朔走后,温昂才慢慢地跟上来。
“你呢?你当时写的梦想是什么?”黎桑偏头看温昂,这才发现他面色沉重,似有什么郁结的心事,直到他说“不关你的事”,才察觉出他的脾气。
“别生气啊。”黎桑在温昂脸上比了比,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女孩儿的指尖勾起阵阵灼热的火焰,他涌起一丝怪异的心绪,想躲避,又忍不住把脸凑上去。
“我不是故意给你草莓冰淇淋的,下次不和你换了。”
黎桑知道温昂生气,但不完全知道。
“还是你好。”黎桑把脚下的石子儿踢得老远,“言朔总爱说乱七八糟的,我紧张。”
很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温昂发现原来迟钝的缩头乌龟不仅仅是黎桑,还有自己。
温昂没去细想“紧张”二字的内涵,只挑了一句自己喜欢的“还是你好”,就此恒久地放在了心上。
四
言朔步入初中后,三人隔了几层楼,又恢复了常能见面的状态。温昂初三那年,学校设立了理化生竞赛班,初高中混上,为有走竞赛道路打算的同学提前铺路。
黎桑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她的脑袋和竞赛两个字就没挂过勾。温昂则和母亲商量了几天,选择了自己最拿手也最感兴趣的化学,把决定告诉黎桑时,她正聚精会神地对付着手上的丁香标本,闻言没有抬头,只一句:“那我们不能一起回家啦。”
温昂愣了愣:“其实也可以,课只有一个小时,教室后面有个空闲的调控室,我们东西都堆在那,也有座位和饮水机,只要……”
其实也可以,只要你愿意。
“不啦不啦,放学社团总开会,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太麻烦了。”黎桑挥了挥手,指尖还粘着502胶水,在阳光下牵起一条不太明显的胶丝,她把小标本举起来给温昂看——女孩儿手笨,做的东西也都粗制滥造,他却暂且忘记了失落,习惯地无条件夸奖:“很好看。”
“我们社团的小作业,要交给学校的。”黎桑仔细地端详一下,露出了很满意的神态。她初二那年进了自然社,所有活动都风雨无阻地参加,终于如愿在初三上半学期坐上了社长位置,黎桑于是热情更甚,致使黎母常担忧地问温昂,她是不是每天就在学校里摘花喂鸟抓虫子。
温昂敏感地捕捉到了“交给学校”这四个字,又看了看胶水四溢的封边,无奈地叹气:“那还是给我修修吧。”
有关“要不要一起回家”的话题,被一朵丁香花岔了过去。
言朔下午第二节课又出现在了他的班门口,理由一样蹩脚拙劣——借书,这是他这周第四次来了。
黎桑无奈地叹气:“你现在学什么初三的课呀?给我条活路吧。”
意外的,言朔的学习并不差,甚至很优秀。但这种优秀和温昂不同,温昂足够自律沉稳,成长道路笔直得像一条线,是最标准的好学生模板。言朔则热衷于在没用的事上花时间,最后成绩出来,他却永远是铁打的第一。
言朔闻言也不回应,只咧着嘴看着她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第二天晚上,温昂在竞赛班看到了言朔。他被一众高中生包围着,矮了一小节,老师把小天才夸得上天入地,说他是第一个甚至没到初三就能听竞赛课的存在。高中生们不以为意地笑,言朔本人也跟着笑,结果课后测试,他的名字高高列在第一的位置。
温昂位居二十七,班里一共三十个人。找老师询问错题时,对方看出了得意爱徒挂在脸上的失落,于是安慰:“你已经很优秀了,你比他们都小。”
温昂没出声,抬眼看了看一旁被当作讲评范本影印下发的卷子,上面写着狂放的“言朔”二字,旁边还画了一堆莫名其妙的闲散涂鸦。
老师循着温昂的目光看过去,了然一笑:“你不能和他比,这种人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的。”
温昂点点头。
几百年难出一个的天才言朔,只上了一天课就不来了——他点燃了一众高中生的胜负欲,然后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师找到班门口时,他正蒙头大睡,迷蒙间只一句——我得陪我姐姐回家。
放学路上,黎桑闻此借口大惊:“你别拿我当挡箭牌啊!”
“什么叫借口,我是真的想和你一起回家呀。”少年已初见锋芒,高挺眉骨下一双深邃狐狸眼,此刻含着笑意看她。黎桑偏开头,微红着脸戳穿对方:“你就是自己不想去吧,小屁孩。”
其实是掺半,不想去上课,也想和她一起回家。
“我不是小孩了。”
黎桑呼吸一滞,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所以……”言朔绕到她身前,“所以我现在敢抓蚯蚓了,我想进你的自然社,黎社长,能给我走个后门吗?”
五
言朔在自然社一待就是两年。由于社团规模小,黎桑个人能力又过于出众,学校破例把初高中部合并在一起,在黎桑升入高二后交给她一人管理。
温昂做了学生会会长,人出落得愈发深沉清俊,稳稳地把持着学年第一,从未让任何人担心。
黎桑所在的小组每周五值分担区,故每个周五的早晨,都能看见温昂拿着值周表,肩膀上系着学生会的红袖标,挺拔的少年青松般沉默地立在校门口,周围绕着雀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女生。
温昂偷偷地看着黎桑,看她拿扫帚和人打架,把不小心掉落的人造鸟窝细心地摆好,将落叶圈成一个爱心的形状。学生会相识的同学拿胳膊肘撞他一下,笑嘻嘻地问:“温大会长刚才放走了三个没戴名牌的哦!”
少年这才回神,笔下一顿,登记表上早已写满了黎桑。
平静而常有酸涩的日子,终结于那年深冬。
纵使是北方常有的冷风,也从未如这年这般刮骨剜肉似的冰冷刺骨。温昂早早地买好了圣诞节的礼物,一条火红的围巾,黎桑喜欢的颜色,像银白天地里一簇小小的篝火。将它郑重装在礼物盒里时,八卦的同桌大咧咧地嚷嚷起来:“班长这是送给谁的礼物啊?让我看看!”
其实平日的偏爱足够明显,没人不知道他要送给谁。
温昂捂住同桌的嘴,下意识看向角落里的黎桑,她正和同桌闲谈,笑得灿烂,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温昂庆幸又失望,怕她知道,又怕她不知道。
去年春天新修了保温板,冬日的教室弥漫着热咖啡的香气,温暖到让人昏昏欲睡。课上到一半时,温昂难得困倦地碰了碰眼皮,再睁眼,黎桑的位置已空了下去。
“她人呢?”温昂第一次破例,在上课时间说话,同桌冲外边指了指:“让班主任叫出去了。”
“哦。”
这一去也就没有回来,甚至难得地旷了自然社每周的例会。温昂拎着礼品盒找到自然社门口时,言朔正在里面给黎桑的花记录生长周期,见温昂来,他翻身跳下桌子,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黎桑呢?”温昂下意识地把盒子藏在身后。
“不知道,她就嘱咐我过来浇水,我听着语气不对,一会儿过去她家看看。你还不去上课?”
温昂急昏了头,这才想起距离开课还有不到十分钟,最近在讲的专项很难,是竞赛生的死穴,他听得头痛。
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事吧?
“那我先去了。”温昂慢吞吞地挪步,言朔同他告别,没再多说什么。
言朔翘了晚自习,一路骑着车回家看黎桑。进门时,黎母只勉强地微笑点头,维持着疲惫的礼貌。客厅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烟味,沙发上有一点微弱的红光。言朔皱着眉开窗,窗帘拉开,有月光照在黎父臉上,他老好似老了十岁,自始至终没看他。
黎桑把言朔带回房间,没过多解释,但他已在来的路上了解了大概。最近饱受关注的留守儿童小娟在回城探望父母时被工地坍塌的脚手架砸中,钢管贯穿左肺叶,手术迫在眉睫。当地爱心人士紧急筹措资金,手术在市二院进行,由黎雄主刀,小娟却在手术中因动脉栓塞致使呼吸衰竭,最终不幸逝世。消息一出,舆论被迅速点燃,一时间满城风雨,市二院下了通知,要黎雄暂时避一避风头。
“需要一个肩膀吗?”言朔看着缩在一角的黎桑,她抬眼,摇了摇头。
可言朔不关心黎桑的答案。下一秒,她跌进了一个干燥而温暖的怀抱,少年的臂膀坚定而有力,他说,别哭。
六
事情比想象中来得严重,第二天黎桑回学校时,消息早已经传了个大概。探寻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游移,温昂皱眉:“要上课了。”
火热的目光没因此减少分毫,黎桑将自己埋进书本里,想起言朔那句别哭,止住了呼之欲出的眼泪。
下午的自习是学生会例会,在年末对所有社团进行会内评估,算个小型的颁奖。黎桑的字娟秀,帮温昂写奖状,她难得露出笑颜:“每次都被剧透得奖情况了,好没劲。”
“你……”温昂安慰的话卡在嘴边,懊恼自己的缺位,又不想再提她的伤心事。
“你不用担心我,言朔昨天去看我了。话说回来……快圣诞节啦,让我猜猜温昂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呢?”黎桑撑着下巴,笔下写着自然社的奖状,温昂一年一度的偏心眼,把最好的奖都留给她。
红围巾就躺在温昂的桌洞里,他看着黎桑在社长那栏落下了“言朔”两个字,随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勾掉,笑道:“刚提起来,顺手就写上去了。”
“已经准备好了”这句话卡在嗓子里,他突然就不想说了。
颁奖仪式备受瞩目,各大社团团长难得积极参加例会,言朔自诩自然社副社长,很厚脸皮地跟着一起来开会,其实就是想躲避下午的英语课。人聚的差不多时,黎桑正在窗台整理着奖品和奖状,便听身后传来化学社社长的议论声:“她就是黎雄的女儿?”
声音不小,似乎是想故意让她听到。
黎桑回头,入目的是陌生少年刻薄嘲弄的面孔。黎桑没有答话,对方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心虚吧?我也给小娟捐款了,可惜她遇上了你爸那么个庸医……”
“我不懂手术上的事,但她死于并发症,和我父亲没有关系。”黎桑的解释被解读为“对生命的淡漠刻薄”,男孩时不时蹦出几句嘲弄的话,言朔的面色冷得吓人,温昂皱眉开口:“放尊重一点。”
“尊重?”化学社长站起来,指着黎桑,“杀人犯,不需要尊重。”
温昂觉得自己气血上涌,下一秒在桌下攥紧了拳头。
即将挥出去的那一刻,温昂突然想起了爸爸。
那年抗洪,温昂的爸爸在卷入水中的前一秒把手机递给战友,温昂那年五岁,拿着手机,上面还沾着水混土的腥味,他忘不掉,也不敢忘。
温昂听见备忘录里的语音沉静地说:“温昂,你听到这条语音的时候,爸爸可能已经不在了。提前准备遗言是个挺困难的事情,那爸爸就希望你一定要优秀,一定要幸福!”
所以他努力做着不喜欢的事情,他当班长,为了能够得到老师更多的关注,竞选学生会会长,为了能够稳住三好学生加分的推荐名额,他参加竞赛,希望自己多一条出路。
这一拳挥出去之前,温昂可以直接预想到结局,身为学生会会长公然斗殴,他大概率会失去会长身份,然后失去加分,他的竞赛成绩不尽人意,他不是天才,冒不起这个险。
温昂攥紧的手慢慢地收了回来。下一秒,言朔拽住了化学社长的衣领,待他再抬头,两人已纠缠在会议室的一角,黎桑站在旁边,泪水决堤之际,手里还拿着颁给化学社的奖状。
温昂松了一口气,庆幸还好有言朔替黎桑出头,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的与自己擦肩而过,欣慰又难过,不甘又无可奈何。
两人被记了小过,双双挂彩,言朔鼻梁被指甲划了个血痕,很有碍帅哥的观感。黎桑取了碘酒,他坐在自然社的小凳子上,旁边是黎桑有些发蔫的小盆栽,女孩儿拿着棉签,一边掉眼泪一边给他擦鼻子,他定定地看着她:“真疼啊。”
黎桑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说:“那我轻点。”
“这儿疼。”他拉过黎桑的手,摁向自己的胸膛,薄薄的肌肉触感让她片刻失神,反应过来把手抽走时,碘酒已在白色的校服短袖上留下一团黄褐色的印痕。
“抱歉……”黎桑不知所措地找纸抽,言朔拉住她:“你别抱歉了,我又没吃亏。”
“多大的人了,什么事儿不能口头解决,还要动手。”黎桑把棉签丢进垃圾桶,言朔挑了挑眉:“那你多大的人了,能别哭了吗,我真心疼。”
寂静的小房间,下雪的冬日午后,黎桑愣在原地,有什么东西在狂跳,是冰封的大地,烂漫满枝的春天。
“谢谢。”于是她说。
言朔微怔,旋即一笑:“真想谢谢我,就好好构思一下圣诞节送我什么礼物?”
“其实已经准备好了。”黎桑低着头,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一张画,大院里,小男孩手捧一枝绑了绷带的杏花,递给身旁的女孩,言朔会意,明知故问:“这是谁啊?”
黎桑打了他一下:“这是我亲手画的寒食图,画里一共有九十九个物体,你每天给其中一个上色,画完以后,杏花就开了哦。”
“言朔,我们一起熬过这个,格外残忍的冬天吧。”
七
日子平静了很长一段时间,高三来得很快,浸泡在题海里,没人再去刻意提起被淡忘的小娟,和本就不该被责备的一家人。温昂顺利地得到了推荐名额,拿着加分,稳步迈入理想的B大,黎桑考了本地生物科学很有名的大学,和温昂分隔两地,直至言朔高考那日来给他加油,才得以重逢。
温昂又瘦了一些,重本的压力让他难得能喘一口气,黎桑看言副院长跟着紧张,笑着安慰:“叔叔,言朔的实力,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言朔尽了天才的本分,一举拿下了那年的状元。发成绩以后大学放假,黎桑和温昂替他庆功,在念书时常去的餐厅吃饭,温昂中途被电话叫走,黎桑单独面对言朔,总少了几分自在。
替言朔庆功,最后却是主角本人结账,黎桑站在屋檐下等他,天不知何时缠绵着落了小雨,待言朔出来后迅速转大。好在便利店不远,隔了一个街区,言朔转身准备去买伞,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一沓画,难得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发:“你那年给我的寒食图,我复印了好多份,一直画到了今天。”
黎桑翻看着,每一张的页脚,都悄悄地写了一句,我喜欢你。
估计是怕黎桑太快发现,言朔转身要走,几乎是鼓足毕生的勇气,黎桑伸手拉住他的手:“我们一起去吧。”
少年的掌心干燥而温热,她仿佛也跟着烧了起来。
“你是想拉我的手吗?”言朔看着她,笑意迅速曼延,被戳穿心思的女孩儿羞愤地试图撒开手,他却扣得更紧,拉着她冲进雨幕,“不能反悔了。”
于是崭新的恋人冲进雨幕,迎接了彼此的,新的春天。
婚礼当天,黎桑收到了一只小象模型,边缘因日晒而微微泛黄,被时光打磨了很久,鼻子处轻微的断痕早已细微不可查。接到黎桑的电话时,温昂正在美国和客户斗智斗勇,他听见电话里的女孩儿娇嗔着责怪:“这可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你怎么能不来呢?”
温昂笑着道歉,两人一时无言,对面传来匆忙的告别声:“他叫我,我先挂啦,你记得给我补大大的红包!”
他撂下电话,一时间竟有点失神。
究竟是從什么时候开始错位的呢?温昂不知道。
可能是那年盛夏,他打车来给她送伞,看见她把带在身边的伞收进包里,和言朔一起冲进雨幕。
可能是那年的会议室,他攥在手心,而言朔挥出去的拳头,是那张仅言朔所有的寒食图,是自己藏在桌洞里,一直没能送出去的圣诞礼物。
可能是写奖状时,黎桑在和自己说话,落笔却是言朔的名字,是在最无助的时候,第一个嘱咐着去浇花的,是言朔,不是自己。
可能是那年不可名状的紧张,暴雨下忍着恐惧的担心,是那年他折了她的花,她却忍不住关心他,原谅他,在意他。
父亲的语音在他耳畔响起——你要优秀,要幸福。
他幸福吗?大概是的,因为她真的、真的很幸福。
恍惚之间,那年的夏天偷偷出现在眼前。女孩笑着问他——你的梦想是什么呀?
温昂的秘密,大抵可以就此永远沉于心间,陪着他,慢慢地走完一年又一年。那是一个蝉鸣的夏夜,临毕业的小孩在桌上圈起一个圈,用稚嫩的铅笔小心且认真地写下自己的梦想——
要优秀,要幸福,要考B大,要有黎桑。
编辑/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