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入梦来
2021-01-26大荒邪魅一笑
大荒邪魅一笑
作者有话说:
人长大真是太匆忙了,换学校、换城市,换到最后,很多熟悉的人都慢慢地走散了。有的人不再联系,还有些人根本就失去了联系方式,或许以后,就没有再见一面的缘分了。现实里连不起来的线,只好尽力在小说里求一份圆满。
一
转学第一天,蒋玉芽先到老师办公室报到。
她从市重点的高中转来,还是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因此到这个升学率奇低的三流学校后,待遇称得上优厚。
此时,蒋玉芽正在办公室等班主任去拿她的新书和练习册。
整个办公室里再没一个老师,空荡荡的。她正要松一口气,就听见一声咳嗽。
蒋玉芽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对上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少年留着清爽的寸头,再往下看,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和紧紧抿起的嘴唇。他没穿校服外套,只有一件纯白的短袖套在身上。
他的脸上显出一幅不耐烦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好惹。
蒋玉芽四下看了看,再一次确定这个办公室这刻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她这才清了清嗓子,试图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可那个字还没吐出口,就又有人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中年男人一进门,就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少年的后背上。他呵斥那个少年:“还不快点写?”
少年不吭声,仍旧紧紧地咬紧嘴唇,等男人坐回座位,他才缓慢地动笔。从蒋玉芽的角度,看不清他在写什么,只有那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再次响起。
“怎么什么学生都有……学不进去干脆回家,何必留在这还给人添乱,写的检查都能出本书了,真够丢人的……”
原来是检查。
蒋玉芽于是把嗓子眼的那个名字再次吞了回去。
中年男人终于注意到蒋玉芽,他先是高抬着下巴睨她,又小声说着话:“这又是哪个学校念不下来了送来的?这里又不是垃圾回收站。”
说着,他翻开了桌面上的转学资料。那里有她的成绩表,重点高中年段第一的成绩总算让他的表情好了一些。
男人几乎秒变脸,迅速堆起笑叫她:“你就是市重点转来的学生吗?成绩很不错啊,你来了,我们班的平均分可要好好地拉一拉!”
蒋玉芽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几秒,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蒋玉芽又在这里等了几分钟,等着少年写完检查,将那一张纸扔在男人的办公桌上,等自己的班主任拿了练习册,这才跟着少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门。
蒋玉芽看见他的手伸了一下,像是想要接过她手上沉重的一摞书,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又收了回去。
办公室的门被从里面关上,蒋玉芽终于叫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
“烬洲哥哥。”
走在蒋玉芽前面的方烬洲脚步显然顿了一下,但很快就像没听到似的,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二
这天是星期五,没有晚自习,又赶在放学时间,因此蒋玉芽只要把书拿回家,下周一再来就可以。可她一心惦记着方烬洲为什么不理她,硬是在他身后跟了一路。
方烬洲在小巷子里七拐八绕,最后钻进了一条逼仄的胡同,等蒋玉芽再跟上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蒋玉芽于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跟下去。
时间不多了,她差不多该回家。可人才转身,就发现自己被围住了。
身后都是跟蒋玉芽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校服拉链也没有拉,书包吊儿郎当地挂在一个肩膀上。她蓦地白了脸,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
可下一秒就有人冲了上来,粗鲁地将她手里的书一把打掉,又在她的裤兜里翻来翻去。蒋玉芽的脚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动都动不了。
前面的人催促着在蒋玉芽兜里翻腾的人:“快点,快点拿了钱走……要不来人了。”
是真的来人了!他们话音刚落,就有自行车铃铛响起的声音。来人一点儿不顾及,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翻弄她口袋的人也拿着钱抽出了手。
方才还围在这里的孩子们作鸟兽散,只有方烬洲骑着自行车,单脚支在地上看着她。他的眉头锁得很紧:“怎么回事,诈钱的?”
这块治安乱,住的人鱼龙混杂,但没想到蒋玉芽也会碰到这种事。可眼前的人显然吓得不轻,白着一张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烬洲只好下车。
他弯下腰,将散落了一地的书一本一本地捡起来,拢在一起,然后又放进车筐里。他挑眉看着她。
蒋玉芽总算慢慢地缓了过来,声音小小地说了一句“不是”。
方烬洲反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蒋玉芽说的原来是刚才那句“诈钱”。他的眉头于是挑得更高,方烬洲定定地看着蒋玉芽,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不好好解释我绝不轻易罢休”这几个字。
蒋玉芽的语气便软下来。她看方烬洲,好半晌才软软地叫了一声“烬洲哥哥”。方烬洲对上她的眼睛,责备的话突然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方烬洲打小就吃蒋玉芽这一套,没想到长大了,这么多年没见面,还是一点儿没有改变。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偏过脸去,粗声粗气地说道:“不说就不说,快点上车,送你回家。这边巷子多,你不认识路。”
蒋玉芽便咧出一个笑来。她坐在方烬洲的自行车后座上,前面的少年穿好了校服,又将拉链拉到下巴处。他蹬起车子来,像一尾鱼似的在巷子里穿梭。
风灌进方烬洲的校服里,将整个人吹得鼓鼓囊囊。蒋玉芽坐在后面,努力地按住他的校服。蒋玉芽叫他:“烬洲哥哥!”
前面的人不回复,仍旧自顾自地蹬着车子。
直到二十分钟后,他们停在别墅区。蒋玉芽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说道:“烬洲哥哥,我搬家了。”
方烬洲觉得尴尬,无语,哭笑不得。
他奋力地蹬了二十分钟,到了目的地迎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方烬洲回过头去,伸出手,想像小时候一样捏捏她的脸颊,再凶她一句,可手伸了一半,又想起來,蒋玉芽已经是大姑娘了。
于是他讪讪地收回手,问她:“怎么不早说?”
蒋玉芽才觉得委屈呢,扁了扁嘴:“我路上叫你好多声了,你没理我。”
“听不见呀!”方烬洲叹了一口气,“风那么大。你戳我一下不就行了?”
蒋玉芽便不再吭声了。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方烬洲才要向蒋玉芽要地址,送她回新家,就听见蒋玉芽的肚子“咕噜”一声。他朝旁边看了一眼,刚好发现蒋玉芽也在偷偷地看他。
两个人的眼神对上,蒋玉芽飞快地红了脸,好半晌才声音小小地说了一句“饿了”。
“这边哪有能吃饭的地方……”方烬洲应了一声,手却违背话语地在自己的校服口袋里翻找,最后摸出一块费列罗:“喏,吃巧克力。”
蒋玉芽看着方烬洲手心里巧克力,愣了两秒才问道:“不是乳糖不耐受吗?怎么会装巧克力?”
方烬洲愣了一下,然后挠挠头:“习惯了……小时候不是一直给你装着吗?”
刚刚还想再说些什么的蒋玉芽,突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她有些别扭地拆开那颗费列罗塞进嘴里,心底像被小猫的爪子挠了一样,痒痒的。
三
蒋玉芽在第二周正式进入这个学校,和方烬洲同班。
教室不大,桌子排得密密麻麻。班主任本身想给她安排在第二排,和别人换一下,却被蒋玉芽拒绝了。
她提着自己的书包,走到了第四组最后一排,坐在了正呼呼大睡的方烬洲旁边。班主任目瞪口呆,可到底没说什么。
接下来就是上周五和方烬洲吵了一架的老师的课,姓张,教物理。
他其实课讲得还可以,只是脾气差,底下的同学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喜欢他,一个班趴倒了一半,就连蒋玉芽都昏昏欲睡——这个学校进度要慢一些,讲的东西又基础,都是她已经熟练到不能再熟练的题型,实在很难集中精力听下去。
窗外的热浪袭来,耳边又是老师絮絮叨叨讲着大道理的声音,蒋玉芽被这氛围燥得心烦意乱。她站起身,越过睡着的同桌,试图关上窗户,脑门却猛然一痛。
蒋玉芽下意识地“嘶”了一声,耳边传来极轻微的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是一根粉笔头。班里突然安静下来,谁都没想到这个老师会在新生来的第一天就发难。蒋玉芽站在那里没有动。
就连方烬洲都醒了。他像是还没意识到眼下是什么情况,迷迷糊糊地仰头,看见额头红了一片的蒋玉芽。他问她:“怎么回事?”
蒋玉芽也呆住了,愣了好几秒,正要回方烬洲,两个人就双双被赶出了教室。
她终于将没有说出口的话补上去:“被粉笔头砸了。”
方烬洲沉默了下来。
蒋玉芽的额头还在隐隐作痛,伸出手揉了揉。旁边的方烬洲叫她:“很疼吗?”
“疼。”
于是下一秒,少年的手就落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走了!”
“去哪?”蒋玉芽反应不过来。张老师让他们在门口罚站呢。
方烬洲的语气听起来理所当然的:“去商店,给你买个冰牛奶敷一下。”
蒋玉芽没想到方烬洲能这么胆大包天。她从小就是乖孩子,听父母话,听老师话,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圣旨,可方烬洲居然说走就真的带着她走了。
还不等蒋玉芽在原地再扭捏一下,方烬洲已经拉着她的胳膊,带着她猫着身子穿过了教室。
上课时间,整个学校都没什么人。蒋玉芽生怕被抓住,一路走得战战兢兢,方烬洲却从容地找了条椅让她坐下。又自己去买冰牛奶。
蒋玉芽坐在树叶藤蔓遮蔽下的阴凉里,而方烬洲站着。他将那袋牛奶用纸包住,又覆在她的额头上。蒋玉芽被冰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后撤,却被身后的椅背拦住退路。
方烬洲的手没动,却微微弯下腰。两个人对上彼此的眼睛,她看到方烬洲笑了一下,叫她:“小蒋,不要动哦。”
他们离得这么近,阳光从藤蔓的缝隙里照射进来,让蒋玉芽甚至能看清少年耳郭上金色的绒毛。他的丹凤眼狭而长,这刻微微弯起,带着让人沉醉的笑意。
方烬洲长大了,变化好大,变得那么帅,此刻的神色又那么温柔。
蒋玉芽只觉得周围的空气更加热了,热得她面红耳赤,心脏在胸腔里加速跳动。她的声音细如蚊呐:“烬洲哥哥,谢谢你。”她这样说道。
“嗯,”方烬洲的声音低哑,“不用谢。”
四
那天的事,张老师到底没跟他们计较,也或许是对方烬洲已经完全放弃了——至于蒋玉芽,他说还要看一下接下来的考试成绩,再决定要不要找她谈谈。
倒是方烬洲和蒋玉芽的关系,因为这件事,恢复如初了。蒋玉芽也没有再追问见面的第一天,为什么方烬洲不肯理她。
“那你呢,那些人为什么找你要钱?”
方烬洲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蒋玉芽从小就乖,胆子也小,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惹事冒犯到其他学生的那种人。
可蒋玉芽不说话,用沉默跟他对抗。方烬洲将手上的篮球重重地砸进篮筐里,只觉得心里有一把火要烧起来了。
上次是他来得及时,可下次他不在呢?蒋玉芽被坏孩子欺负,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每次都及时到场。
方烬洲没有再去捡球,就站在那里,背着阳光。他眉头微皱,一句话也不说。
小时候,方烬洲想要什么东西又得不到的时候,就会一直维持着这副模样。蒋玉芽知道拖不过去了,这才老实交代。
“家里出事了。”她说,“我爸生病去世了,之前的工程欠款甲方不给,工人的工资发不下去,我妈就把老房子卖了……但是还是差很多钱,付不起工人的工资。那些孩子是工人的孩子。”
那些孩子不是诈钱,没那么坏,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父母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活,拿不到自己应有的工资。
他们知道蒋玉芽原来的学校,所以她总是被那些人攔住,无奈之下只好转学,来到这里念书。
这下沉默的人换成方烬洲。
蒋玉芽看方烬洲不说话,伸出手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以后不怕了。”方烬洲突然说道,“以后我送你回家。”
蒋玉芽听到自己轻轻地“嗯”了一声。说完这句话以后,两个人也不知道聊什么了,她突然觉得这么干站着有点傻,于是叫了他一声:“烬洲哥哥,打球呀!”
过几天就是月考了,蒋玉芽本来这天是要叫方烬洲去图书馆的,可被他拐到了篮球场,说什么他打球她在旁边看书也一样。
真是完全不一样。
蒋玉芽来了之后,压根没有心情看书。
偌大的球场上,只有方烬洲一个人在烈日下打球。他穿着红色的球衣,高高地跃起,将篮球砸进篮框里。
蒋玉芽所有的目光都被方烬洲吸过去,复习的事情,完完全全被抛诸脑后。
月考如期而至,成绩出得更快,接下来就是家长会。
蒋玉芽的成绩实打实得好,来这里照样碾压众人,位列年级第一,一骑绝尘。方烬洲却是年级倒一,像是想要跟张老师对着干似的,物理甚至交了白卷。
她妈妈高昂着头,来给让她骄傲的女儿开家长会。蒋玉芽站在妈妈旁边,想着,此时的方烬洲在干什么呢?
“芽芽?芽芽?”她妈妈在叫蒋玉芽。两个人已经走到了班门口,学生可以陪同家长一起进去。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拒绝。
蒋玉芽不知道方烬洲会不会来,她想在这里再等一会儿。
她妈妈于是径直地走进去,可妈妈旁边的座位始终是空的。
方烬洲的家长没有来,他的家长会没有人来。
蒋玉芽站在班门口,透过玻璃看着班里的景象,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去,看到了方烬洲。
他的脸上带着笑,见蒋玉芽在看教室里,他便也凑近了玻璃。看到他空荡荡的位置时,蒋玉芽很清晰地看到他的笑容停滞了一下。
蒋玉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得拉了拉他的袖子,叫了一声:“烬洲哥哥,你今天不去打籃球吗?”
“不去。”方烬洲抬起头。
家长会是周末,平时方烬洲都会雷打不动地去打球,这天却没有去。
蒋玉芽彻底没话说了,只好垂下头去不作声。耳边有方烬洲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今天要来给你送礼物。”
紧接着,有一只温热的大手盖在了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芽芽考第一,烬洲哥哥来给你送礼物了。”
方烬洲像变魔术似的,从自己的身后拿出了一个包装漂亮的礼盒。他眉眼带笑,看着她抽开了盒子上的蝴蝶结,才继续说下去。
“小时候的约定,芽芽完成啦。”
五
小时候方烬洲的成绩并不差。
他们是青梅竹马,从小到大方烬洲都让着她,只有考试成绩上,永远都让不了。偏偏他们又是同班同学,因此从小学一直到初二,他们都一直维持着他拿第一,她万年老二的成绩。
蒋玉芽一直被方烬洲压一头,回家妈妈就要说她。那时候她还不懂事,竟然因为这种事去找方烬洲发脾气。
蒋玉芽站在方烬洲的卧室里涕泪横流,蛮横地要求他下次考试让一让她,可下一秒,她的嘴里就被方烬洲塞了一颗费列罗。
小小年纪的方烬洲很会哄这个芽芽妹妹开心。
方烬洲知道蒋玉芽喜欢吃巧克力,于是身上永远装着一颗费列罗,哪怕他自己吃不了,也一直准备给他的芽芽妹妹。
方烬洲给蒋玉芽塞巧克力,又揉了揉她的脑袋。他的声音温柔,说道:“那芽芽加油学习,等你考第一的时候,烬洲哥哥送你一大盒费列罗。”
她立马止住了眼泪:“真的?”
方烬洲伸出小指同蒋玉芽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
可还不等蒋玉芽超过方烬洲拿到第一名,方烬洲就搬走了。
初二那年,方烬洲搬家,转学,从她的生活里销声匿迹,就连她爸妈都开始对他一家的事情讳莫如深。
直到这天。
没想到方烬洲还记得这个约定。
蒋玉芽站在那里,突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扁了扁嘴,正要哭,里面的家长会就散场了。
有零星的家长开始走出来,蒋玉芽于是用力憋住自己的眼泪。方烬洲安抚地拍拍她的脑袋,转身离开。
“芽芽礼物收到了,我就先走啦。”
方烬洲话音才落,自己的妈妈就走了出来。张老师果然不肯放过他们,让他们散场后再去一趟办公室。
蒋玉芽想了很多张老师会说的话,可没想到他提起的会是方烬洲。
“蒋玉芽的成绩很好,未来不可限量。可她现在的同桌,我觉得会带坏她。”
妈妈看了蒋玉芽一眼,没有接话,张老师于是继续说下去。
“你们做家长的,还是应该注意一下孩子交朋友的对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节骨眼上,还是离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远一点。”
方烬洲带坏她,方烬洲是墨,方烬洲是乱七八糟的人?
蒋玉芽只觉得她的怒火已经不可抑制地升腾起来。她背在后面的手里,还拿着方烬洲送的巧克力,祝贺她考了第一名,他怎么就是乱七八糟的人了?
蒋玉芽终于鼓起勇气,对这个让她升不起哪怕一丝尊敬之意的老师开腔:“方烬洲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他……”
蒋玉芽接下来竟然不知道怎么说。方烬洲这刻的成绩的确拿不出手,至于品行,这个张老师在乎吗?第一次见面,他就在让方烬洲写检查,每次和方烬洲对上都恨不得将他踩到泥里去,他在乎吗?
这个老师,除了成绩什么都不在乎。他并不是一个可以引导学生的好老师。
出于对这个职业的尊重,蒋玉芽可以什么都不说。可出于她对最好的朋友、珍贵的竹马、喜欢的人……的维护,她不想在这一刻保持沉默,任由别人践踏他。
可还没等她想出来接下来该说什么,门就被人推开了。
是班主任带着方烬洲走进来。
方烬洲大约听到了他们说话,此时半低着头,没什么表情。张老师冷笑了一声,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扔下了一句“你们自己好好想想吧”,就开始说她的卷面问题。
他对成绩好的学生真是有着超乎蒋玉芽想象的忍耐度。
蒋玉芽的火还没消,张老师的话,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顾着听班主任在跟方烬洲说什么了。
班主任在问方烬洲家里为什么没有来人,方烬洲拒绝配合,顾左右而言他。
蒋玉芽又听了一会儿,然后被训完话的物理老师弄了出去。
六
出来以后,妈妈并没有说蒋玉芽和老师顶嘴不对。
两个人反而说起了方烬洲。
“你现在和方烬洲同桌吗?”
蒋玉芽点了点头。
“那小子,可惜了。”
蒋玉芽坐在沙发上,听妈妈讲方烬洲家的事情。
方烬洲的爸爸出轨被他妈妈发现,两个人闹离婚,他妈是家庭主妇,干脆利落地被搞到带着初二的方烬洲净身出户。
方烬洲马上面临中考,妈妈又不得不出去工作,家里这么一堆破事,没人关心他是怎么想的。他跟着妈妈搬家,又转学,在陌生的环境里,他的成绩一落千丈,中考发挥失常,进了这刻的高中。
刚开始方烬洲还想学,可实在落下太多了,张老师又明显针对他——原因無他,他成绩实在太差了,因此只要犯了错,就会受到更多的惩罚。
没有人认可他,家里也没人管他,等他妈妈意识到方烬洲开始厌学的时候,已经高三了。
来不及了。
方烬洲学不进去,性格也更加乖僻,拒绝和家里人交流。这刻管不了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蒋玉芽坐在沙发上,实在很难想象,方烬洲是怎样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了近四年的时光。
妈妈倒是没说让她和方烬洲换座位的事情,可第二天,等她到学校以后,却发现自己的东西被放到了前排。
方烬洲仍然坐在他最后一排的位置上,脸朝着窗外,像是在发呆。她走到最后去,她叫他“烬洲哥哥”,可他不应声。
紧接着上课的铃声响了,她不得不返回自己新的座位。
蒋玉芽的东西,是方烬洲亲自搬过去的。
物理老师说得没错,蒋玉芽长相漂亮成绩优异,哪怕从重点高中转到这里,她依旧前途无量。
蒋玉芽还是那个优秀的蒋玉芽,可方烬洲已经不是以前的方烬洲了——天知道他们重逢的那天他有多难堪,张老师的责骂把他在蒋玉芽面前的最后一丝体面都骂碎了。
碎的他甚至没法在蒋玉芽叫出了“烬洲哥哥”的时候,认真地回她一句“好久不见”。
唯一让人高兴的是,蒋玉芽从小对老师都是又敬又怕,那天却为了他,和那个老师顶嘴了。
这更让方烬洲觉察到,这刻的自己是怎样糟糕的一个人。
想到这里,方烬洲叹了口气。
方烬洲难得的晚自习没有睡觉,而是拿起书想要看一看,可那些字连在一起就成了天书,一晚上愣是一个题都没有看懂。
方烬洲放下书,看了看自己的右前方——那个斜对角就坐着蒋玉芽。她正在奋笔疾书地写作业,专注得不像话。有一缕头发滑下来,她随手捋到后面,都没分神。
方烬洲忍不住笑了一下,正要转开目光,就对上了蒋玉芽抬起的脸。
蒋玉芽抬头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转过头看坐在最后面的方烬洲。她冲他露出一个笑,他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又开心又觉得痛。
方烬洲猛地想起张老师说的话,然后慌忙低下了头去。下课铃终于响起,他书包都没背,就匆匆忙忙地冲出了教室。
刚下课,人还少。方烬洲冲到车棚最里面去推自己的车,可车子怎么都推不动。他转头看了一眼,对上了蒋玉芽红红的眼圈。
蒋玉芽看起来也是匆忙跑过来的,甚至连书包拉链都只拉了一半。这刻她正死死地拉着他的自行车后座,声音里带着哭腔问他:“烬洲哥哥,你不是说,以后都送我回家吗?”
方烬洲所有的逃避、为蒋玉芽好的想法都在这一刻溃不成军。他只觉得鼻子发酸,自己好像也有了一股想哭的冲动。
“嗯,”他应了一声,“等我把车子推出去你再坐。”
蒋玉芽终于松开了手。
蒋玉芽在方烬洲推出车子后坐上去,夜风吹的两个人的衣服猎猎作响。方烬洲清晰地感受到蒋玉芽的手,试探地从他的衣服上,落到了他的腰间。
方烬洲忽然想起来家长会那天,班主任说的话。
“你有没有考虑当兵呢?你体育好,头脑也聪明,当兵也是一条出路,不是吗?”
班主任和张老师不一样。她会因为学生不听话而大发脾气,却也会认真的、保全每一个学生自尊的和他们平等对话。
好像所有人都不认可他了,可蒋玉芽和这个当了没几年老师的班主任还坚定地相信他。
“蒋玉芽,”方烬洲出声,“你觉得,我去当兵怎么样呢?”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可以呀,我觉得很好。”
最后,方烬洲在夜风里,捕捉到了那即将被吹散的最后一句话。
“我会等你的。”
七
等到蒋玉芽高考完之后,方烬洲已经入伍了。
部队里手机管得其实不是特别严,但方烬洲还是没怎么给蒋玉芽发过消息。蒋玉芽也是。
蒋玉芽只是遥遥地寄了一封信给他,部队里的人还笑话方烬洲这个年代居然用这么土的方式交流。
可只有方烬洲自己知道,这是他并不美好的青春期里,最大的精神支柱,最后的力量。
在这封信里,蒋玉芽说了自己的成绩,还说她去了南方的一所医科大学,得偿所愿。她还摘抄了《西洲曲》,在信里写“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方烬洲于是也珍而重之地回信给她,他说,“我知道我是个混混、混蛋、不学无术的坏学生,可我还是想成为一个很好的人。现在还做不到,但我想,至少做一个不那么糟糕的人吧。”。
方烬洲想,至少等他再优秀一点再找她吧。等他优秀到,她说起她喜欢的人是谁的时候,不会再有人笑话她。
可方烬洲万万没想到,会在救灾现场见到蒋玉芽。
津县发洪水,还有山体滑坡,他们部队离受灾地区不远,因此临危受命去救援群众。
这时方烬洲当兵四年,已经是连长了。方烬洲站在高处,刚给大家派完任务,就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语气里带着试探和不确定。
“烬洲……哥哥?”
方烬洲偏过头去,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是蒋玉芽。她穿着防护服,整张脸被口罩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可他们来不及寒暄,已经有伤员送到了蒋玉芽面前,她熟练地为伤口做着紧急处理,方烬洲也只来得及露出一个笑,就上了前线。
两个人甚至一句交流都没有,却彼此配合得那么默契。
他们之间的距离终于在这一刻被拉近了,他想。
方烬洲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他站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时,听到的张老师说的话。
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坏学生,他是近墨者黑的墨,他是好学生要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她是天上星,是前途无量的第一名。
他们从儿时就牵起来的线,在那个下午,被拉出了无限的长度。
他们越离越远、越离越远。
可蒋玉芽说,不是那样的。
烬洲哥哥不是那样的。
方烬洲太了解蒋玉芽了,知道她壮着胆子说这句话有多不易。
后来方烬洲觉得为了蒋玉芽好,应该离她远一点。可她拉住了他的自行车,也将他从那看不清前路的黑暗中拉了出来。
然后他走到了这天。
这一次,她是优秀的蒋玉芽,是前线抢救伤员的志愿者,而他,是优秀的连长,是受人信赖的军人。他们并肩作战。
编辑/颜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