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凤来仪
2021-01-26曾静平
曾静平
有时候我总会想,这世间的安好,多在乡村的田垄阡陌安放着我们的心。
上下几千年里,从后稷教稼穑,到人们一年年感悟田畦陌上的天地人事,逐步建立自己民族的伦理、生命、哲学,乃至于整个宇宙的理念,田垄阡陌,在百转千回中,总是绵延繁衍如昔,给我们一场场丰腴的安稳,绵柔的平实。无论岁月深处,抑或当下,我们期盼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田间陌上,都有它顺遂时的紫气东来,有它在艰辛中的素日守望。
而所谓“蓑笠朝朝出,沟塍处处通。人间辛苦是三农。要得一犁水足望年丰”。对于种田人,对那些长在陌上的野花繁叶,他们或许没有更多的闲情注视,但这些悠悠逸逸的陌上花草,一伸手就可触及,又一直飘摇着乡村的浪漫,泛着人们情爱的涟漪,成就着陌上凤来仪的怀春与钟情。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寥寥数言,钱镠,这位生于乡村普通人家的吴越王,把他柔情暗涌的粼粼心波,留在陌上千年花芬,四季有蝶舞。任繁华落尽,任天荒地老,任红尘若梦,带不走乡村的良辰美景。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这凤凰慕韶乐的场景,在《尚书·益稷》里那样的晴空丽日,我想,也唯有俗世的陌上最宜怀想。那时,陌上垄上植物繁茂豐足,它们的名字美丽妖娆:苹草、荇菜、荏菽、萎蒿、卷耳,等等。每一种植物,它们与人们性灵脉动,天空无边无际,野兽飞鸟自由出没,女人采桑采唐采薇,男人打猎击缶,女人的脸上有夕阳遗落的云,男人的脸上有小麦的釉,他们与植物一样随性而长,陌上的情爱,与人一样率性而生。
到我小时候,陪着外公外婆生活的江汉平原上,乡村的情事婚事,还一样在陌上红线悠长。往来奔走的媒婆们,她们仿佛有一种天性,能说能道,又通晓人情世故,用一桩桩姻缘,把陌上的村庄连在一起。也有自由恋爱的情侣,他们在陌上相熟,在陌上约会,汪着春水,和羞走,却转身又回首。
乡村的婚礼,则从陌上迎娶送嫁的队伍开始。
一般腊月居多,姑娘们出嫁,新媳妇进村,送亲的、迎亲的,嫁妆箱笼几里长 ,唢呐锣鼓鞭炮响得村庄狂。男人们、女人们,他们欢喜着,披红挂彩,抬着花轿里的新姑娘,拥着焕发的新郎,放任着一点点的野性,悠然悠然,近近地、远远地,漫过田野,走进村庄。
迎亲送亲,在那时的乡村不止热闹,更独有的风情。
送亲的队伍里,最耀眼的,当为包括新姑娘在内的十位女子了,这是嫁姑娘的人家延请的十姐妹。出嫁的女子这时还不是新媳妇,在江汉平原上,人们称呼新姑娘。看新姑娘,也包括看新姑娘的嫁妆、陪新姑娘出嫁的姐妹,是村庄里人们经久不衰的兴致。
十姐妹中的姐妹们,都穿着平日里不舍得穿的衣裳,或者专门做了新衣裳。好看的衣服衬托起流光的青春,一举手一投足,都给人们一种绸缎一般的光闪。新姑娘,最是姹紫嫣红。她盛装溢彩,脸上姣丽含羞,坐在花轿上,或是由姐妹们簇拥着,落成芙蓉出水。
嫁女的人家,在那时给姑娘的陪嫁多是木制的家具。立橱、大小衣柜、八仙桌子和条凳,梳妆台、雕花的木板床、箱笼嫁衣、十铺十盖的花被子、大红布包裹的喜桶,直至洗脸盆、洗衣盆、红绿双配的暖水瓶,香皂盒、香皂、毛巾等等日常用品。
所有的嫁妆上,都贴了大红的囍字,这些囍字都是村里姑娘媳妇们剪出来的剪纸,在盛大的欢爱中,亦让人有知恩感激。
打嫁妆,在那些年是村里人家的大事。殷实不殷实的人家,在女儿定亲后,都会早早请来各乡各里的木匠,上门打嫁妆。木匠们吃住在做活的人家里,月余、几月不等。
这些嫁妆,是父母哥嫂的心愿,也是姑娘在婆家生活的一份底气。它们沿路展示,一路受着人们的评议,把姑娘的家境乃至家风品性,留在了十里八乡。也把木匠们的手艺高低,传到四面八方。
我那时不懂得这许多,更欢喜迎亲的队伍。与送亲对应,迎亲的中心点,是包括新郎在内的十弟兄。这些弟兄各有分工,有的挑着箩筐,箩筐里放着猪肉、鱼和糕点,在到达姑娘家后,由新郎挑进去,送给姑娘的父母。还有的弟兄,专门做放鞭炮的角儿。更有一位或两位弟兄,是我的注目焦点,他们掌管喜烟和喜糖。
迎亲途经沿路的村庄,尤其到达新姑娘的村子后,人们会笑闹着,小小为难一下新郎,他们围住拦住迎亲的队伍,围住新郎;小孩子们,作势要向新郎仍出小石子儿。这时,掌握喜烟喜糖的弟兄,就向没人的地方撒糖散烟,人群哗啦散开,去抢空中散落的喜烟喜糖,新郎这时瞅准机会,刺溜就突围出去了。
我更欢喜新郎一方的队伍,瞄着的就是那些喜糖。那是1960年代的乡村,糖果在平日里很是稀罕。不过,我为喜糖雀跃,更期待的是糖纸,村里的人叫它玻璃纸。它花花绿绿,纤纤盈盈,结实耐久,收集积攒糖纸,是小姑娘们在那时的斑斓情趣。夹在小本本里,绿的糖纸如翠柳氤氲,红的绯云不褪;用手拿着,就可以当作罗扇轻舞,折成小小的纸鸽子、纸衣服,又仿佛看得到女孩儿的一颦一笑。在放牛的时候,小姑娘们拿出她们的珍藏,炫耀她们的巧手,也悄然地,攀比着一点她们绮丽隐秘的心思。
所谓女子如花,小荷初露的女孩儿,她们都是正在含苞的花,亦像在发酵的女儿红。
而每个朝代、年代,时光都是一样,红了桃花再染白杏花,花一季一季地开,花一样的女子一代一代地长成。只是,女子的花季没有轮回,一次怒放,就是一生的绮丽。一季花开,年华不再。
如此吧,姑娘要出嫁了,最唯美的年华也就要翻过去了。出嫁前几天,她们就开始准备自己一生最盛世的绽放,红情绿意,装扮自己。出嫁当天,姑娘和家人都早早就起了床,由姑娘的家里延请,三四位村里的媳妇、婶婶,也早早地来到姑娘家,为新姑娘梳妆打扮。
其中,扯脸,最是让我觉得俭朴而有为。
扯脸,也叫“开脸”,是江汉平原古老的美容法。出嫁前,姑娘们是不能扯脸的,要等到出嫁当天,才能“开脸”。以此时间节点理解,扯脸,也算女孩们别样的“成人礼”。
扯脸不算复杂,但也有些技能,不是随便哪位媳妇婶婶都能做好。我的表婶心灵手巧,又很是有自己的主见和创意,在我生活的九里潭村,姑娘们出嫁,都是我的表婶给她们扯脸。
表婶先用温水给姑娘洗脸,再用干净的热毛巾抹干脸上的水珠,在姑娘脸上涂上滑石粉,用刷子来回刷匀。然后,用两条坚韧的红色细线,两只手各扯两根线的一端,另一端用牙咬着,通过手和头的协调动作,细线从姑娘的下巴,到脸颊,再到额头,由下及上,将脸上的额上的汗毛一一绞掉。
开完了脸,姑娘的脸上立刻容光焕发,光滑细嫩,恍若吹弹可破。扯脸之后,再修眉,在脸上脖子上扑上白粉,在脸颊上涂上胭脂,在头发里插上头饰,穿上嫁衣,穿上姑娘自己做的绣花布鞋。这时候,姑娘真真就是芙蓉盛放,就是舞鸾歌凤的新姑娘,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
然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里外外迎亲送亲的人,堂屋里,摆了满屋的嫁妆,一样一样搬出去了;姑娘痴痴地看了一看,回身抱着母亲放声大哭了起来。姑娘哭得情切切意深深,娘也抹开了眼泪,姑娘的脸却一下哭花了。身旁的媳妇、婶婶,劝慰着姑娘,又忙不迭地,给姑娘补妆。
上了花轿,走在陌上,割尽了稻子的原野辽阔无垠,阳光温柔温暖,新姑娘的心里,慢慢生出憧憬;脸上,慢慢便浆上了红苹果的颜色。
迎亲送亲的队伍,这时也合在了一处。新郎家里,贴满了囍字,要做喜房的屋子挂着红灯笼,床上,喜被已经铺好了;屋外的禾场上,村里各户人家的桌子凳子,早就集中在了娶媳妇的人家,几十张八仙桌,桌子四边围桌的条凳,满满一禾场。
村里的人,新郎家外村来的亲戚,他们互相打着招呼,递烟递茶,只等迎亲送亲的队伍一到,就要开酒席。七八位上十位婶婶,都在厨房里煎炸卤炖。屋子里、禾场上,飘着油香,弥漫着浓烈的肉香、菜香。
耐不住的孩子们,则拥在村口,向村外张望打探。
村外,陌上,“万物静观皆自得, 四时佳兴与人同”。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