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心怀“国之大者”的“大先生”
2021-01-25吴爽
吴爽
67年前,任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刑法教研室教师的他,被派去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起草工作。历时近25年,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从青春年少的26岁小伙变成两鬓零星添白的半百中年,成为唯一一位自始至终参与我国刑法典创制的学者。
37年前,随着我国研究生教学体系日趋健全,他成为我国刑法学第一位博士生导师,结束了中国不能培养刑法学博士的历史,中国刑法学教育机制趋于完善。这一年,他获得了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荣誉称号。
两年前,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之际,他被授予“人民教育家”国家荣誉称号。
高铭暄,当代中国著名法学家和法学教育家,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学的主要奠基者和开拓者,中国国际刑法研究开创者……在他身上有数不清的荣誉和标签,而他说:“我一辈子也只想扮演好一个角色,就是教刑法的老师。”
“天才出于勤奋,知识就是力量”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立法过程,漫长而曲折。
1963年,前后修改33稿的刑法典草案被束之高阁。16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刑法才真正出台。当年,参与刑法起草的过程倍加艰辛,高铭暄深感担负的历史性责任重大。他详细记录刑法立法中每次会议的情况,厘清每个条文、每个字句改动的前因后果,按先后顺序装订成册,所有材料摞起来有一米多高。这一切,铭刻着中国刑法发展的历史印记。
1979年7月1号,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全体与会代表举起手,一致表决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结束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刑法典的历史。坐在会堂中的高铭暄忍不住热泪盈眶。
高铭暄说:“它使我们国家刑法规范第一次得以体系化;对司法工作来讲做到有法可依了;所有的刑事司法文书一律要引用法律条文;给我们教学科学研究提供了一个法律依据,从此我们的教材就可以出來了,教育培养学生更好地领会这部法律的精神和它的内涵。”
1982年,由司法部牵头,邀请了全国12位刑法学界的专家和学者,在北戴河召开刑法学教材统编研讨会。会议要求以最快的速度,编写面向全国高等学校法学专业的刑法学教材,让莘莘学子早日有书可读。
高铭暄担任这本教材的主编,殊不知,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刑法学教材,他是“躺着”编出来的。
改革开放初期,理论界和实务界对刑法的理解与适用都存在一些疑难问题,作为最“了解”刑法的人,高铭暄倾注心力,写出了近20万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孕育和诞生》一书,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部刑法学专著,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法律专业学子。此后,他又紧绷着精神参与编写教材,体力再度透支,引发了腰疼病,只要稍一动弹,就疼得筋骨欲断。按照医生的建议,他只能卧床休息,没有什么速效治疗方法。在家人的劝说下,高铭暄勉勉强强躺了一天。由于统编教材的成书日期已列入计划,教材编写组成员中任何一个出现纰漏,都会影响到全书的进程,乃至影响到全国高校刑法教育进程。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交稿期限一分一秒地逼近,高铭暄心里不是滋味。第二天,他想出一个好办法:把枕头垫高,在腹部立了块木板,稿纸夹在木板上,一手扶着木板一手写。他只能躺在躺椅上工作,上班时让人开车连人带躺椅一起送去办公室。这样写稿子,脖子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又酸又疼。左手一直扶着木板,累得发麻。可是,稿子却一天天积攒起来。直到最后的统稿阶段,他的腰疼病仍没有完全缓解。
1982年年底,经过刑法教材编写组的努力,《刑法学》教材面向全国高校发行。学界和教育部门对此书的评价是:“体系完整,内容丰富;阐述全面,重点突出;纵横比较,线索清楚;评说客观,说理透彻;联系实际,解决问题。它集学术著作和教科书于一身,不仅集中反映和代表当时我国刑法学研究的成果和发展水平,而且为我国刑法学奠定了基础。在新中国刑法发展史上,起着承先启后的作用。”
“你要给别人一桶水,你自己必须有十桶水。”这是高铭暄的恩师、著名国际法学家李浩培先生对高铭暄作为教师的耳提面命。高铭暄谨记在心,要求自己的教学风格厚重平实。在教书育人的同时,不断学习和研究,确保自己有足够量的知识储备并且及时更新。他奉行两句格言:一句是“天才就是勤奋”,不要太迷信一个人的智商高低,主要还是靠勤奋;另一句是“知识就是力量”,不管你的权力大小,有了知识就有力量。
“教育乃我之生命,科学乃我之事业”
从教近70年来,高铭暄培育了众多法学教授、法学家、法官、检察官,不仅是著名的法学家,而且是名副其实的刑法泰斗和教育家。他教过本科生,培养过硕士生、博士生,指导过博士后研究人员,还为进修生、电大生、夜大生、高级法官班学员、高级检察官班学员授课。其中,他培养了67位刑法学博士生,每名学生的姓名、入学时间、论文题目等,高铭暄字迹工整地一一记录在册。“培养、指导学生,是一生中最大的乐趣和成就。”高铭暄说。
作为博士生导师,高铭暄每年有数月的时间专门审阅学生论文。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莫开勤记得:“高老师指导论文严谨认真,字斟句酌,标点符号、错字、漏字、用词不当等都能给修改出来。”在高铭暄看来,“在文章中,标点符号与文字都具有表达文义的作用,标点符号使用上出现错误等同于错别字,极可能造成逻辑上的问题。”
高铭暄招收的一位博士生,专业知识掌握得非常到位,但文章写得有点乱,高铭暄就反复督促学生训练。有一次,该博士生把7000字左右的稿子发给高铭暄。一周之后,高铭暄打电话约他:“有空来见个面。”学生来到高铭暄家,高铭暄像往常一样,早已备好茶水,说:“别急,先喝杯茶。”然后拿出文稿给学生看,幽默地说:“我年纪大了,肺活量不够,这么一气不歇地读下去,都快接不上气了……”这位博士生看着稿纸上满是红笔修改的标点符号,满脸通红,讪讪地笑了,之后再也没犯过类似的错误。高铭暄强调:“无论带着什么目的来读书,进入我的门下,就决不允许以混文凭的态度来虚度光阴。”
尽管在一线上了几十年的课,对教材如数家珍,但是高铭暄为备好每一次课、讲好每一堂课,时常备课到凌晨……高铭暄解释:“法律体系随着时代和实践的发展而不断发展,法律条文也有修改,每次课要与时俱进,及时把学术前沿信息分享给学生,有时会反思上一次课有哪些内容没讲到、没讲清楚、存有哪些漏洞。总之,会尽己所能上好每一堂课,让学生获得最大收益,不能浪费学生的青春。”
高铭暄采用文献综述的教学方式,摸索创造出了“三三制”课堂,即利用三个小时,从三个方面来分析一个课题——先设定一个课题,交由某位博士生,让他在限定时间内做好资料收集、实例调查和观点分析等工作。经过充分准备后,这位博士生来到课堂上,必须在一个小时之内,向老师和同学们进行综述,说明这个课题的有关内容,并提出自己的观点和论据。听了这位博士生的发言后,在座的其他博士生可以针对他的观点和材料收集信息,进行一个小时左右的评价、补充和反驳。最后的一个小时,由教授发表意见,重点对那位博士生的研究情况进行点评,也对其他同学的意见给出相应的解答。
“三三制”看似对学生提出要求,其实最难的还是在导师对课题的选择。高铭暄说:“一个经得起反复思考、反复讨论的课题,必须充满新鲜感,有充分的可延展性,还必须与社会实际接轨。”每次课前,高铭暄都费尽心思准备,直到找到能为学生提供广阔思考空间的课题。
在高铭暄看来,作为高校教师,多读书、读好书是必要的,但不能一味地钻进书本出不来,应当从纯粹读书的状态中走出来,积极参加一些和专业有关的实践活动。“教师一般具有较高的理论和专业素养,一旦和实践相结合,就可以将教学提高到更高的层次。将社会实践引入课堂教学,也可以锻炼学生的实践能力,进一步提高其学习水平。可以借鉴国外的研究,但不能生搬硬套,照单全收。”高铭暄认为,这是他从教的“法宝”。
只要能腾出时间,高铭暄总是乐于和学生相处,从不限定学生的来访时间和次数,无论是学问上的难题,还是日常生活中的困惑,他都愿意帮助求解。有些重要的刑法学术会议,常常把他列入邀请名单。只要他的博士生有时间,且举办方允许,他就会带着学生一起参加。会议上发放的材料往往是极具学术价值的文章,与会专家针对议题的发言,大多经过精心的准备,都算得上是一家之言,这些对初窥学术研究殿堂的博士生大有裨益。如果有可能,他还会安排学生发言,让学生也尽早地获得磨砺的机会。
他指导学生有教无类,又注重因材施教,对所有弟子一视同仁,尊重每个弟子的特点、个性和兴趣。面对学生之间的不同观点,高铭暄坦言:“如果说得有道理,我还是尊重人家自由的学术观点,真理越辩越明。”
高铭暄的学生出国留学前,他都会叮嘱学生“学习之后一定要回报祖国”。曾任北师大法学院院长的卢建平当年留学法国时,一直与高铭暄保持信件往来,几乎每一封信,高铭暄都会跟他说回国报效祖国的事。卢建平说:“这些话,使我更坚定了回国报效祖国的信念,至今我还留着这些信件。”
“历史的接力棒需要一代一代人传接”
1928年,高铭暄出生在浙江玉环县(现“玉环市”)一个叫鲜叠的渔村。
孩童时期,高铭暄活泼聪明,调皮爱玩。刚入学第三个学期,高铭暄的语文成绩只得了30分,必须降级重读。看着身边的同学们都升级了,他觉得又寂寞又羞愧。认真学习之后,高铭暄发现读书是件很好玩的事,有了动力后学习成绩突飞猛进,遥遥领先。
高铭暄的父亲曾经在浙江省高等法院任审判官,后到杭州国民政府的地方法院任推事(即法官)。父亲当年的职业在高铭暄思想上多多少少打下了一點烙印,觉得自己是“法”门子弟,与“法”天然有点联系,并由此暗暗立下了从事法律工作的志愿。
那时,各大学都是分别招生,分别发榜。由于成绩优秀,浙江大学、复旦大学、武汉大学3所大学发榜时都录取了他。
1947年,高铭暄考入了浙江大学,这期间结识了对他一生影响至深的李浩培教授。高铭暄说:“李浩培先生是法学院的院长,教得好,引发我学习兴趣,再说刑法也比较重要,加上我父亲又是刑法的法官,就下决心了,将来我要搞刑法。”
1949年9月,浙江大学法学院停办,高铭暄转入北京大学法律系继续法律专业的学习。开国元帅陈毅、美学大家朱光潜、历史学家郭沫若……这些被后人无限敬仰的大家,都曾经给高铭暄带去新知,为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酷爱京剧的高铭暄最爱的唱词是《洪羊洞》里的那一句“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这也是他一辈子为国家立法育人的写照。高铭暄说:“学术研究需要我们不断地努力,历史的接力棒需要一代一代人的传接。”
今年上半年,高铭暄的博士生关门弟子毕业,他“退而不休”,不时还会指导学生的论文。他关注时事,了解科技前沿动态,他倡导刑法专业的学生也当懂些科学技术方面的知识,或对办案有益。闲暇之余,他唱京剧、写书法,乐在其中。
近年来,高铭暄先后为刑事法学发展基金捐款有五六十万。有一次在捐赠现场,学生王秀梅感慨:“都一大把年纪了,就赚点工资和稿费,还是省吃俭用留下来的,这一下子捐的,是多少心血!”2019年11月,高铭暄又捐款100万元给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
高铭暄表示,“钱财这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省则省,该花则花,花在学术研究上,值!希望以绵薄之力激励刑法学界的青年才俊,促进中国刑事法学事业的发展和繁荣,推动中国刑事法治建设的进程。”
2019年获得“人民教育家”国家荣誉称号,高铭暄既欣喜又感激。他说:“这个光荣不是我个人的,首先要归功于我们的党和国家。我的知识从哪里来?是在党领导下,学校对我培养和教育的结果。不能获得荣誉以后,自己就沾沾自喜不求长进了,周恩来总理讲过一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说,要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
谈及给当代专注刑法学领域研究的年轻人的建议,高铭暄说:“我跟年轻人打了一辈子交道,他们的优点很多,比如观察问题比较敏锐,记忆力强,外语出色,使用电子信息工具比我们好。年轻人做学问,不要浮躁,心要静下来,冷板凳也要坐,要下功夫解决问题,力求全面、系统、深入。有些人快是快,写的东西却经不起推敲。做学问的诱惑很多,不要被这些诱惑所左右,也千万不要抄袭。政治上强,业务上精,方法要对,作风要正,文风要好,这是我对学生们的期望。”
68年,三尺讲台,从青丝到白发,他心如赤子,初心不改。
【采访后记】
93岁的高铭暄,谈吐与表达中流露出的理性与严谨,或是他多年潜心法律研究所具备的逻辑和习惯。采访前,他根据记者的采访提纲,悉心梳理每个问题的脉络,手写在小卡片上,就像备课一样严谨认真。充分的准备让他感到更加从容,无论是做学术还是当教师,追求“更好”永无止境,他孜孜以求,毫不懈怠,尽职尽责、精益求精地把每堂课讲好,他说这是教师的“职业良心”。
(转载自《教育家》2021年12月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