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书画家林凡《孤吟百律》及艺术
2021-01-25曹辛华
曹辛华
关键词:《孤吟百律》 林凡 艺术
林凡,字翊宇,又名涤盦,湖南益阳人;年届九秩,诗、书、画兼工;为中国美协会员、中国书协会员、中国作协会员;曾为中国工笔画学会会长、中国人民解放军美术创作院副院长、解放军艺术学院研究员等;出版有《林凡艺术》《林凡集林》等个人作品集30 余种,发表艺术论文百余篇。《孤吟百律》(广陵书社2013 年版,以后凡引是书,只注页码)为其诗集。关于林先生的诗作已有蒋力余等人做过专门论述。这里再对林先生的诗作予以评论,以见书画家之诗的情之美、艺之精。
“孤吟”的表现
林凡的诗作名为“孤吟”,应有多方面的意味。林凡在其自序《这本“孤吟”的诗,能作为“情人节”的礼物吗》中只说是爱情的孤吟,但笔者在解读时,从其诗中读到的不仅仅是爱情的孤吟,还当是其生活的孤吟、行旅的孤吟、艺术的孤吟、精神的孤吟以及时代的孤吟。如果仅仅限于林氏所自言的“爱情的孤吟”,作为读者或研究者的我们就失去了能动性。笔者以为,透过林氏此集,可见其情史、画史、心灵史的同时,还可见到时代史、风物史。
作为“爱情的孤吟”,林氏用诗体、采取回忆的方式来书写自己的爱情故事,展现爱情世界。在林凡“孤吟”出版前的三段婚姻中,每一段都有幸福、浪漫,也有遗憾、辛酸、悲痛、凄婉。他的原配何健安(林氏昵称为“安安”)为抗日名将何宣之女,与林氏青梅竹马,曾为总政歌舞团演员。当林氏被下放到山西时,作为妻子的她放弃了演员工作追随,与林氏相守20 年,最终还是不得已离婚。《孤吟百律》中与“安安”爱情有关的诗作尤多,如《乌靴》诗中记载了安安上学时将学费奉献出来替林氏赔偿丢失的乌靴事;《嫁奁》写何宣选婿事;《湘女》写安安参军到建设兵团事,二人曾失去联系;《沙月》写安安拍影片《新疆大歌舞》后因影片毁损成泡影事;诗人借《红药地》一诗记述与安安音信又通、终成连理事;《代安作》则借安安之视角写情事。林氏对安安感情尤深,常借写他事时言及安安。如《礼佛》一诗写及两人共同崇尚佛教文化,并由此言及爱情之义;其《摹画》诗主要写画画的学习经历,末尾“书个‘猴神想象中”一语,涉及猴神“予曾临作一本遗安安”(第19 页诗注);《墨梅》诗全篇写墨梅,只是在注释处言及此画之作“安安有督促之功”(第29 页诗注)。类似的还有不少,可以说是借写诗来怀人,并非在诗中写所怀之人。《孤吟百律》上册中,大半回忆与安安的爱情、生活经历;下册有《安安》组诗四首,又一次回忆与安安的情爱点滴。林氏曾自道:“予作《孤吟百律》,始于安安,亦止于安安。十载吟哦,竟成孤吟。”(第130 页,《安安(四)》小注)由此可知,他对诗集以“孤吟”为名,纪念安安的意味为多。林氏诗作对其继配彭鸿远(小妹)的书写不如安安多,然也饱含深情。如《送饭》一首中写到小妹为其画画时烹茶、挥扇之事;《画荷》中述及“小妹助力,画荷十数帧”;《玄武湖》则记述“携小妹南游白下,首过玄武湖”(第59 页)时的情景;《便面》述“予偕小妹赴琉璃厂观扇面画展”“予与小妹皆深有所悟,愈益坚信小格局艺术之可爱”(第61 页)事。林氏诗中对又配王影的书写充满了遗憾之情。《重逢》一诗述与王影久别重逢的情景;《忆别》忆当年被谪时目送王影的情形;《画展》寫与王影于香港华润中心展览作品事(第67 页);《购车》诗写与王影“终未获偕”之遗憾;《抽心草》(第121 页)诗写及与王影产生龃龉导致其女妞丝殁之事;《弦索》也是借诗述与王影龃龉之细节及心情。综观,林氏诗笔下的爱情,实写者不算多,即使算上诗中注释所说明与爱情、婚姻有关者才三分之一强。然而林氏于首页写有清人胡亦常的《定情曲》“妾身在浮山,合与罗山住。风雨吹能来,风雨吹不去”,意在标榜自己诗作的爱情主题。而范曾在为《孤吟百律》作序时,也强调“回忆,爱情之无尽藏也;寄回忆于韵语,美奂之至高境也”(第2 页)。笔者以为,这样有将《孤吟百律》的内容褊狭化的倾向。
《孤吟百律》不仅仅是林凡的情史表现,还是其画史、生活史的存照,更是其书画观念的承载。书画家出身的诗人必然会用较多的笔墨来描述其创作书画、展览书画、评论书画等经历。如《夜画》“频年万里走玄黄,华发簪花学楚狂。点室如池拼小泳,青灯作画写洪荒。隔窗明月谁涂抹,沐雨梨花自抑扬。阮籍歌残何宴醉,残笺败色为谁伤”(第57 页)一诗,述其作画心得。林氏“喜灯下作画,以其静谧多思也。予画之色每作青苍,以其深沉也。予画之境,多未经人道。以其孤兀独特也”(第57 页,诗小注)。《画荷》“薄罗乍试小欢愉,荷叶尖尖立涧隅。才过麦天花绽蕾,已经梅雨盖擎珠。从容玉羽飞双鹭,呷嗑青裳卧一凫。灯下新磨鱼脑白,看君调粉写鲜芙”(第58 页)写小妹“自春徂夏”陪自己画荷故事,情境温馨。其《游春》(第27 页)诗描绘其作《百女游春图》的内容与画事。《高秋》(第28 页)一诗写所画《高秋》在辽河展出事,借此抒写“万方摇落同抒概,独立高秋恋夕阳”之情。《细爱》通篇写细小景象,据其小注“予有林鹏先生所作印‘妙在渺小此诗可为此印注脚”(第62 页)知,林氏此诗在传达自己作画的主张。其《无题》“梅子黄时风雨多,湖山旧影未销磨。初期握手同鹣鲽,小梦缘情引薜萝。竖笛乍横吹不响,灵犀新点碍难过。等闲识得神仙面,一曲终时失玉娥”诗更是其书画主张的张扬,此诗注云:“吾辈艺者当于两类心神中寻求永乐、永爱、永生。”(第48 页)此注解,既是对其诗所表现意蕴的解释,也是其借诗传达书画主张的体现。《百联》忆书写对联的韵事:“一昼夜,撰联百副,书联百副,皆获拊掌之赞。”(第65 页)《卖字》写自己卖字的感慨,诗颈联中与郭沫若的“求书者为之塞”的情境相比,自谦为“书侩”(第102 页)。不唯如此,林氏还借诗来批评艺坛之不足。如《论书》“袒裼书成辄自夸”(第64 页)直刺当代书风之不正。可见林氏也是个有使命感、敢担当的真文人。笔者以为,林氏此类诗篇以书画家之手写书画家之境、之事、之思,塑造了一个比较丰满的书画家形象。此形象也是许多书画家的诗作中常出现的,但与林氏比,回忆式的成分少,而应酬的成分较多。也就是,林氏用回忆的笔触为书画家身份来了个过滤后的、真切的“自画像”。
《孤吟百律》更多的是时代的孤吟。诗人耿耿于怀的也正是二十年不公平的遭遇,于作品中有较多的抒写。如《骊珠》“惊雷莽莽薄天寒”一篇,语辞隐晦,但据其注可知是在写自己的遭遇。其《无题》“三月洛阳无好雨”一诗记述安安对林氏被下放事。《伪泉》一诗借写晋祠难老泉枯竭后以“轮泵抽引,山泉滔滔不息”(第21 页)而诉及往事。其《无题》 “此日流泉此日风”(第10 页)借写晚年的境况来抚慰“人以鸣放乃春天佳讯”的年代给自己带来的创伤。《病笔》“崛岳迤逦暮霭生”(第24 页)忆自己“五十年前,因直道而黜居山右二十年”事给自己书画生涯带来的影响。《无题》“上清沦谪下长安”一诗,回忆戊戌四月末“获谴流河东,启二十年困沦沦生活之始”(第69 页)的情形。林氏不少诗作都有时代的交易影子,这既是其经历坎坷的缘由,也是其书画有成的助推,更是其诗作哀痛、凄美的根由。林氏此类诗作,多以“无题”方式来命名,不读其诗后小注,很难察觉,大概也是杯弓蛇影之心境的体现。
《孤吟百律》是林氏精神境界的孤鸣,是其人生的歌吟,也是其心灵的呻吟或展现,读其诗仿佛遇到一位苍老的哲人在抒情。其《佛头和美意》(第14 页)“人道佛头能著粪,我怀美意可延年”小注:“自戊戌始,二十年中,种种离奇,种种荒诞,予皆率然处之而已。‘佛头‘美意一联,竟能传诵一时,盖能稍洽人生三昧也。”其诗中将自己对人生的感受委婉表达出来。其诗也有专为抒写人生感慨者,如《五月萍开》:“车笳惊梦隔新杨,石上山花细细香。纸染墨华浑不辨,壁存画影最难忘。歌姬眼角留宫粉,驭手轮旁缀玉皇。绕岸新萍千点绿,梨花落尽有余凉。”(第70 页)此诗借萍开之境来表达“予生也苦,又何敢希冀拔予于溷厕”之观念。其《玫刺》“玫刺牵衣过短墙”(第71 页)诗注将参悟之思道出:“春风小巷为追怀往昔,幽院孤灯乃证说而今。反过来,北海是诉说而今,东山则征引往昔。于此,则百十回阴晴圆缺者,皆实情实境也。”其《夜饮》诗将“生活中小事,记之聊增生趣”(第80 页)。其《病痊》写自己“年来多病,每恹恹不起”(第101 页)的情状,称“亦秉心法双修之惠也”。林氏常将诗当偈来写,如《日将夕》:“诗人荦荦自孤妍,画佬堂堂似少年。芳草白云开别面,幽花空谷证情天。鱼惊万尾因摇落,雁唳空云引惜怜。百笏巉岩将日夕,空潭泉涌一悠然。”诗极富禅意,据其注“乃缘此而成此偈”(第108 页)知,林氏此诗写作的目的是在写成类佛教的偈子以表达人生禅境。林氏此类吟咏人生的诗篇,为我们又提供一幅哲人式的“自画像”,让我们看到了一位艺术家在高龄时期的精神境界——于悠闲中高雅,于感喟中珍惜,于艺术中升华。笔者以为,其诗可视为“夕阳红”的代表作。
《孤吟百律》也不乏对风物的书写、风景的描绘。如其《山溜》“常作湖山草木盟,百年淬砺却孤零”(第42 页),写及晋南小村“山溜”。其《白鹿寺》“同入伽蓝佛座崇,一声梵呗散秋蓬”(第56 页)虽为捐赠所书写齐己诗而作,但诗中将寺院镜像也带写了出来。《故园》:“竹箨初开栀子香,鱼枯沼竭旧莲房。云迷银桂仍明月,雾抹金乌亦太阳。晤对故园新感觉,皈依命运大行藏。一宵亮篾摇花影,魂梦依依别故乡。”(第31 页)此诗写自己回乡祭祖的所见所思。《竹联》:“家山携侣返溪村,秋雨秋风拭泪痕。白竹迎人太零落,绿筠拂我可温存。锦联字字留新句,绮梦双双寄故园。拄杖扶携虾子渡,江涛初静月黄昏。”(第23 页)此诗书写乡景、乡情,均为其诗中清新自然之杰构。由于《孤吟百律》为回忆录式诗集,其诗中所出现的亭台楼阁、枣梨花草大多似回忆代码、象征物事,非专门为赋咏的对象。
林氏于其《诗林(二)》后小注称:“诗林,亦画渊,亦画薮。此当年初计也,六七载中,殊少践及。”(第118 页)由此,我们知道,林氏在书画成名、年届七旬时才专力将诗画打通,于诗中将自己的情、画、史、事、思等不停赋写,形成一部独特的“诗史”。这种“诗史”既是对杜甫那种“内心独白”式诗史方式的继承,又异于杜甫那种“历史画卷”式之作,只是于字里行间将时代的烙印不停闪现。从这方面来说,林氏《孤吟百律》也是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只是由于“惊弓之鸟”式的心态,使其不能畅所欲言。这也正是“孤吟”的独特之处。
“孤吟”的艺术化
林凡《孤吟百律》名为“百律”,实际上不止100 首。全部以律诗这一文体来抒写自己的“孤吟”,让“孤吟”律诗化、艺术化,这在书画家诗人群中实不多见,即使在其他专业诗人那里也是独特的。于此,笔者将对其诗集的艺术特点予以揭示,以见其艺之精到、其才之高超。
其一,以组诗方式来制作“回忆片”,体现了作者的匠心独具。由于林氏诗集为晚年回忆从前蹉跎岁月的情爱历程、心声泪痕、坎坷遭遇与雨后彩虹,到底如何用诗来表现,如何得体地将自己的心灵史呈现出来,就其写作实绩来看,显然他是经过一番考虑的。中国古代以绝句体来写上百首组诗者较多,如李峤《百咏》咏物,曹唐有《大游仙诗》50 篇、《小游仙诗》98 篇等均用绝句。古代用律诗体裁来写成组诗,一般篇数不多,如杜甫的《秋兴》八首即是如此。而林氏用一百二十余首律诗来“孤吟”,實在为少见。这样,其诗集就成了韵文回忆录,若再加上自注就成了一部韵散结合的可读性很强的长篇回忆剧。特别是,百律组诗中,还有小型组诗的出现。如《诗林》四首,专门写对诗学、诗坛的意见;而《安安》四首将与安安结识、生活、分手到去世等过程以诗出之。这种大型律体组诗的写作方式既是对传统的继承,又是对传统的突破。从这个意义上讲,林氏的《孤吟百律》是有创意的。
其二,采用中国“《诗经》式”“李商隐《无题》式”命名题目,为诗作增加了耐人寻味的色彩。中国古代诗歌题目的命名大体三类:一类是《诗经》式的,取诗作中两个字或三个字来命题,题目与诗歌的内容可能无关,题目的字面意思也可能无实际意义,这种情形还包括《楚辞》体、乐府诗中的用旧题写新事;一类是“无题”,即本来没有题目,或以专门的“无题”二字为题,不指明或故意模糊题目与内容的关系;一类是我们通常讲的即事命题,即题目与内容合一。而总观林氏《孤吟百律》,近三分之二的诗题采用的命题方式为前二者。这就值得我们探寻其中的奥妙。通过考察,我们发现,林氏之所以采用《诗经》式、“无题”式命题方式,一方面,与其写诗艺术的结构有较大关系。因为是律诗,又因为是回忆式写作,为了对仗需要,他常采用今昔忽然切换的方式,这就导致其诗所体现的时空、承载材质、思想取向等不能以简单的题目所涵盖,与其以冗长的语句为题目,不如不用。另一方面,作为回忆式写作,要在律诗56 字中完整地将所经历的事情与要表达的场景等全部展现,是不可能的。因此,需要过滤掉一些不适合入诗、不愿意写明的细节或内容,这样就导致诗歌的主题与主旨不易被读者迅速捕捉到。既然这样,采用直接截取诗中几个字的方式就是首选。再一方面,特别是林氏以诗回忆往事时,有些内容或不愿人知,或为避讳,或因旧事的“惊弓”之心态,采取此命题方式实为最佳选择。但是这样做又会给人以“不知所云”的感觉,为补救这一问题,林氏采取了文后注的方式。另外,由于林氏为书画家,书画的意会特点使得林氏写诗时不用即事命题的方式来为诗歌标题。再加上其诗作不少是为画而作,题写时题目太长也会导致书写美感的丧失。林氏也明言:“予诗中多有‘无题之作,一如玉溪生之无题诗也。无题,实有题也。”(第2 页)说明林氏“无题”是故意为之。
其三,与林氏诗歌命题艺术相应的是,《孤吟百律》有“互文本”式写作的性质,即林氏采用本事诗的方式来构造诗作。本事诗,是中国古代诗话的一种,专门来述说某首诗的写作缘由或经历;也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一种,专指诗作与诗的史实合在一起的作品。从互文本理论讲,诗作中的小序、注解、小注以及用典等与诗作本身呈“互文”关系。《孤吟百律》采用这种本事诗的结构方式,既是对诗歌传统的继承,也是对自己所写律诗因文体限制造成的“晦涩”问题的弥补。诗注结合这一方式在林氏诗集中经常用到,前面已有所引。林氏的每首诗基本都有解说,即在语辞小注中,林氏对诗作意旨有补充。如其《罗巾》诗除专门的注解说明外,还于“王府”一语注云:“是时,中央美院即在北京王府井。而大缜老人和小妹鸿远女士即此和我初见。”这样就对诗作语焉未详或读者不知所云处有了补充交代。诗联互注,也是林氏诗集采用的“互文本”式写作的体现。林氏既是书画家,对联(两行诗)的撰写也是其特长。有时他将对凑入律诗中,有时他取所作律诗中一联来书写。如其《十年》:“以极其幽默之口吻,表极其沉痛之心情,或能略纾时人胸臆,故‘过敏‘荒唐一联,允为艺林传诵。”可见他曾将此联当对联书写。诗画融合既是林氏写诗的突出表现,也是互文本方式的运用。如其《小夜曲》“八角楼头小绿幽”一诗主要写小妹随游南粤、夜宿听涛楼事,但其后诗注却从自己“沉迷于园林之构想”(第47 页)谈此诗创作缘由。其《墨梅》(第29 页)诗中提及不少画家,其注解:“寿门、金农、王郎、华尚、花光,皆画史中之善画梅者。近十年来,作梅三百本。由繁而简,由简而繁,构图、背景、情趣、意旨,皆时变时新,时获高誉。”这实际上是散文式说明。其《花影》诗注云:“五句之后,多引喻欧西印象派代表画家之作,莫奈、泰勒、毕沙罗,均多涉及。”由是可知,林氏将诗画合在一起,增加了诗作的韵味。其《无题》“梅子黄时风雨多”一诗注云:“予作《山藤》《谷音》《五月萍开》均以薜萝为画中主体,盖喜其枝蔓绵长,纷繁缭乱如意绪思丝,引人遐想。”(第48 页)此诗中也有“小梦缘情引薜萝”句,其镜像也与其所述画境相当。其诗也有与画同名的《五月萍开》。其与绘画相关的诗作《画荷》《大隐》《罗浮泉》更是如此。互文本式的写诗方式,为我们立体地阅读林氏诗集的艺术趣味提供了解读路径。
其四,回忆式抒写为诗作增添了感伤色彩,《孤吟百律》可以视作特殊的感伤文学。由前面我们对林氏诗作内容与题材的描述可知,“回忆”既是其诗作的主旋律,也是其结构诗作的主要手段,更是其诗作感伤气息的来源。中国古代写回忆式感伤的诗词家如晏几道、纳兰性德、黄景仁等,创作时多采取今昔对比的写作模式,或回忆从前叹息当前,或由眼前情景而忆及过去时光。晏几道多写往昔美好而慨叹现在,为作品打上了清丽色彩;而纳兰也是怀恋从前,悲哀眼下。相比前人,林氏回忆从前的不公、不幸充满了愤懑,写及眼下时也是充满了老之将至的悲鸣、孤吟。读林氏诗集,其絮叨式的写作、抒情给人以暮气日浓、老气横秋的感觉。回忆,是老年人的专利。但林氏以律诗体式来回忆,在表达意旨上多有重复,又因今昔交织,诗歌的真正意旨又常让人把握不清。他也深知此问题,所以采用了注解的方式。林氏的这一“回忆”写作模式,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感的人物形象——一个孤独艺术家在孤独地呼唤知音,在孤独中“放映”从前的悲欢离合。由此,我们可以洞见一个艺术家的孤独之心,也可证诗歌的抚慰功能是疗治孤独的良好工具。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其诗集既是孤吟,又是吟孤;既是由回忆制成的艺术片,又是回忆的艺术化。林氏以其独特的艺术家的艺术思维完成了这一杰作。
其五,也正因为凄凉是回忆式诗歌固有的境界,故林氏在选择意象方面有其特殊性——多“孤”,在意境营造方面多凄清、孤苦镜像,形成了独特的“孤吟”诗风。林氏诗集以“孤吟”为名,除孤独艺术家之吟、吟咏孤独情怀外,此方面意象多“孤”、镜像“孤苦”也是重要缘由。孤鸾、孤雁、孤鹭、孤舟、孤影是其诗中经常出现的“孤”“独”意象,如其《画荷》“从容玉羽飞双鹭,呷嗑青裳卧一凫”(第58 页),《大隐》“鹭引鸥扶过故丘”“蓬山路远枉孤舟”,《寒潭》“搔首孤吟怜独影”,《独漉》“水浊孤征独漉谣”(第11 页),《青草湖》“携手清吟一艇孤”(第32 页),《山溜》“百年淬砺却孤零”等。其《日将夕》“鱼惊万尾因摇落,雁唳空云引惜怜”(第108 页)由其注中说有联“花落中溪,惊鱼万尾;月迷前岭,孤雁一声”(第51 页)知,系化“孤雁”联入诗中。林氏诗中还常用“孤吟”孤吹“孤征”等行为意象来表现孤苦镜像。如其《寒潭》“搔首孤吟怜独影”(第35 页)、《沙月》“长安街上孤吹客”(第6 页)、《古寺》“孤芳自赏翻成累,一笛孤吹也是诗”、《写书》“寒蒿苦艾吹余恨”、《安安(四)》“独咏孤吟绝管弦”等,均是如此。其《孤吹》一诗专门自道“孤吹结习著芳妍”(第109 页),此与“一笛孤吹也是诗”相应,说明诗人在造境时重视孤清芳妍的镜像。关于为何多用“孤”,林氏于其《寒潭》“瑟瑟西风潦水寒”诗注有说明:
作《寒潭吟》,辍笔久思,乃以纸剪白鹭,一、二、三、五……几至十数只,终不能夺。吾婿功新于画侧曰:“何妨减鹭。”乃九、七、三、二、一,功新曰:“可!”画成征之安安,亦曰:“可!”于是,乃著一孤鹭。一为数始,可以发皇至无尽。一,孤也,孤兀可生悲慨;孤兀者,最富神思,最多力量。一,可以为征表,可以篇生发之基。从一开始,引而发之,可以弥盖天地,可以洞彻家国,可以通晓死生。若拟之泽畔孤吟,当亦如此。(第35 页)
由此,可见林氏之“孤吟”不仅是因为自己所爱逝去产生的“孤栖”所致,乃是有意味的,艺术目的明显。这也说明,林氏之所以重视“清妍”之境的营造,不仅与其画境有关,还与佛境有关。
一方面,林氏以画境为诗境,可由其诗中的梅花意象及梅花詩证之。其《梅林》“心结春冰千万点,是诗是画是梅神”(第19 页)一联,直接说明诗、画、梅三者的关系。其注云:“‘心结春冰此实景实情也。予作百本梅花中,竟无一帧有此境界,笔拙也!尔后尝试为一画。予倡言‘小格局,若无从细处着眼之苦心,又奚论其精、深、渊、邃哉!”此段注有助于我们抓住林氏诗作孤清芳妍的成因在于其如梅花标格的“清妍”画风。又其诗集原来名为“罗浮吟”,也说明林氏对罗浮(梅花别称)的“清妍”风致的偏嗜。
另一方面,林氏诗境更与佛境有关联。林氏将自己常用名定为林凡,合成一字为“梵”,即透露出其希求梵净境界之心。其《细爱》诗中“心国妙在存孤弱,清格常标著小妍”即是自道。据此诗注:
予常撰联云:“我抱乾坤,小如舍利;心存孤弱,一若菩提。”“且予于艺术素有‘小格局、低角度、窄视野之逆向美学选择,皆本此等心境。佛陀之与乐为慈,拔苦为悲,慈悲遍施于一切众生,平等无别……小爱,作为艺术家之旨趣,当更高于侈言大爱之在人物、大神仙者,谁谓不然?”
这里不仅说明了自己艺术以“细”“弱”为尚,也说明与佛学的关系。也正是这两方面的缘由,林氏之诗多苍凉之境、凄婉之境。此点蒋力余在出版《孤吟百律·前言》已指出。其画多清妍之态,又重视佛境的“清孤”,其诗也就呈现“清妍”之风。林氏有“诗人荦荦自孤妍”(《日将夕》)、“孤吹结习著芳妍”(《孤吹》)之语,这意味着他的审美偏好在此。其《白鹿寺碑》“清吟白鹿证禅功”(第56 页)、《玄武湖》“凄清一颗秦淮月”、《优昙花放》“一花一蕊著清妍”等语句,实际也在向我们明确宣示其诗尚“清妍”。
林氏将诗风、画风与佛风融合一起形成独特的“孤妍”风格,是对当代画坛诗风的冲击与突破,可以说完成了诗、画、佛三者在艺术上的整合。
另外,林氏诗认真、力求精工,并能博采众长。据林氏自序知,《孤吟百律》所收仅仅是其近三百首诗作“删来删去”剩下的部分,可见林氏精益求精的态度。林氏于《雨中得句》注中曾云“为诗之道,清新自然,是为上格”(第41 页),但在实践时却因才学出众而雕琢藻饰有余。当然,也正是此点,让林氏成为书画家中的另类,其诗也成为“学人之诗”。这在当代书画家中是少见。因此,其人、其诗也是独特的,值得我们如读李商隐诗、吴文英词一样细细研读。总之,林凡的《孤吟百律》不仅具有爱情味,还具有书画风,更有深厚的艺术气息。年届九旬的林氏不仅是书画家诗人的杰出代表,还是当代诗词作家的佼佼者。书画陶冶人,诗歌熏陶人,大有益寿功效,于此也可见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