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我的负累:那是母亲最后的爱
2021-01-25半含羞
半含羞
广东省中山市的女孩沈建美,跟电视剧《欢乐颂》里被家庭拖累的樊胜美如出一辙。只是,面对“扶弟魔”的命运,她退缩了。以下是她的自述……
被原生家庭拖累,我是更苦命的“樊胜美”
2010年5月的一天,我和朋友正在奶茶店闲聊,手机忽然响起,是母亲打来的。我还没张口,就听见邻居说:“你快回来,你妈要跳楼!”“跳楼?你拦住她,我马上回……”我拔腿就跑。
我叫沈建美,生于1987年,广东省中山市人。我的家里有着患小儿痴呆症的哥哥和弟弟。哥哥比我大两岁,弟弟比我小三岁,他们先天发育不足,生活无法自理。父母曾带他们到大医院看病,均被告知脑细胞无法修复,不能治愈。
哥哥和弟弟经常不记得自己和家人的名字,忘记上厕所,不会穿衣、吃饭,不讲卫生,连路都走不稳,在家里爬来爬去。他们说话不清,喜欢吐舌头,口水流得到处都是。他们几乎每个月都会生病,不是感冒、咳嗽,就是腹泻、发炎等。
家里开销大,父亲只是普通工人,母亲因照顾家庭,在纸皮厂里当临时工。奶奶曾主动把弟弟带回家照顾,却因过度操劳,不到半年就累垮了。渐渐地,变成母亲一个人照顾三个人。父亲对生活日渐绝望,悄悄跟一个女人远走高飞,从此杳无音信。
那是2000年9月的一个傍晚,我刚回到家,母亲就沙哑着声音告诉我:“你爸跟野女人走了……”奶奶坐在一旁擦泪。父亲留下存折和纸条,上面写着:“我和她走了,不回来了,你别找我。”
我觉得难受,但哭不出来。我恨父亲自私,却又有点羡慕他,可以脱离这样的家庭。我也很好奇,我们这样的家庭,竟然还有女人愿意跟父亲。母亲咬牙切齿地说:“那女的听说是江西的,跟你爸在同一个厂。你爸说是师徒,谁想他们真的好上了。”母亲哭一阵骂一阵,直到我把做好的饭端上桌。
母亲看看两个傻儿子,又看看我,又止不住哭了:“建美,你是妈最后的希望了。”听到这句话,一直没哭的我顿时放声大哭。那是母亲多年以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让我感到心酸和恐惧。
2003年7月,我开始进厂打工。我所做的工作是计件算钱,我每天都非常努力,主动加班。
20岁那年,我谈了第一个男朋友,是同车间的同事。第一次约会时,我就跟他说了我的家庭情况,他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恋情无疾而终。2010年初,我谈了第二个男朋友,他是隔壁车间的。这次我想等感情稳定,再说明我的家庭情况。
5月的一天,弟弟在厨房撒尿了,母亲叫我清理干净,我照做了。没想到,之后弟弟又在同一个地方撒尿。母亲从外面买菜回来,看到那摊尿,莫名火起:“不是叫你拖干净吗?”“我拖干净了,他又在那里拉了!”我争辩,母亲不信,我俩吵了起来。我一怒之下撂了狠话:“我受够了,以后不回这个家了,我和男朋友一起生活。”说完,我收拾东西离开了家。
就因这句话,母亲闹着自寻短见。目睹这一幕的邻居给我打了电话。我赶回家时,母亲坐在栏杆上痛哭:“老公和野女人跑了,唯一正常的女儿也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算了……”我一阵心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见我回来,母亲眼泪流得更凶了:“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我哽咽道:“那是气话啊!这是我家,我怎么会不回来呢?”在我的劝说和保证下,母亲总算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晚上,我路过哥哥和弟弟的房间时,瞥见母亲对着两个儿子念念有词:“我不敢死啊,我要是死了,你们怎么办?我不放心……”我心里不是滋味,原来母亲不是真的想死,是想用这种做法让我回家。
为了幸福狠心私奔,六年后回家物是人非
三个月后,男友频频跟我提未来规划,我鼓起勇气跟他摊牌。最终,男友还是选择了离开我。他说:“咱俩要是结婚了,我绝对会养你。但要我养你们一家人,压力太大了。我爸妈也不会同意的。”我不敢责怪男友,只恨这个拖累我的原生家庭。
2011年8月,在一次朋友聚会中,我认识了来自福建的25岁的徐培。他高大帅气,人很单纯,父亲在事业单位上班,他和母亲经营一家饭店。他这次到广东是来探望朋友,觉得和我投缘,我俩互留了联系方式。他每天等我下班,和我去吃夜宵。回到福建后,我们也常在网上视频聊天,一来二往,就确立了恋爱关系。他还指天誓日说要娶我。
元旦期间,车间的人都走光了,我才离开工厂,竟看到徐培捧着玫瑰花等在外面。他把玫瑰塞到我手里,拿着钻戒向我求婚。我既高兴又悲伤:“你还没见过我家人呢。”徐培笑了:“我娶的是你,又不是你家人。”我撇下他,心情复杂地往前走去。徐培追上来:“你答应嫁给我,我一定会上门提亲。你不想跟我结婚吗?还是你爸妈不同意?”“我家庭比较复杂。”我皱起眉头,提醒他。
在徐培的催问下,我决定隐瞒真实的家庭情况:“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爸妈重男轻女,兄弟对我也不好。我跟他们断绝来往了。所以……你也不用去见他们!”徐培若有所思地说:“难怪从没听你提起你的家人。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幸福的。”我伸出手,让徐培为我戴上钻戒。
我不敢告诉母亲这段恋情,因为我已萌生离开这个家庭的想法。子女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但我对兄弟没有抚养义务。为了将来的幸福,我要自私一次。
2012年1月4日,晚饭后,我给奶奶送去一套过冬的衣服和她爱吃的冬枣。奶奶乐得合不拢嘴,我却压抑着泪花。全家人都睡着后,我到母亲房里偷走了户口本,留下所有钱,记下了母亲的存折账号,把写好的字条搁在桌上:“妈,对不起,求你让我走吧!我一定会寄钱回家。我就想和其他女孩一样,拥有自己的幸福。”我又走到哥哥和弟弟的房间,默默说了声“对不起”,含泪告别了这个家。
我跟随徐培去了他福建老家。他告诉家人,我爸妈重男轻女,早就断绝来往了。婆婆乐得不给彩礼,也没多问。就这样,我没有嫁妆,匆匆嫁人。婚后第二年,我生下了一對龙凤胎。我帮着徐培经营饭店,婆婆帮我带孩子。怕徐培起疑,我换了电话号码,没跟母亲联系过,但每个月都会偷偷寄钱回家。夜深人静时,我难免会惦念母亲他们,但第二天的忙碌又会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湮没,周而复始。
2018年1月,徐培要帮一个朋友到中山办事。我已经6年没回去了,便提出一起回去。
徐培去办事时,我回了一趟家。母亲正坐在门口喂一只花猫。以前,母亲不准我养小猫小狗,她说没闲钱养畜牲。现在怎么养猫了呢?
“妈——”我轻轻唤了一声。母亲缓缓抬起头,脸部抽搐了一下。她变化很大,大部分头发都变白了,眼睛耷拉着,脸上的皱纹像沟壑一样。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我以为她会骂我,结果她眼珠动了动,用平常的语气说:“回来干吗?走了,就别回来了。”
我知道母亲对我有怨气,也不祈求她原谅我,把买来的东西往外拿:“我给你和奶奶买了围巾和衣服,还有哥哥和弟弟爱吃的奶油蛋糕、奶奶爱吃的冬枣……奶奶在家吗?”我往屋里看,屋里竟没了以前那股难闻的味道,“哥哥和弟弟呢?”
“死了。”母亲目光呆滞地抱起那只花猫。“死了?谁死了?”母亲直直地看着我:“都死了!你奶奶、你哥哥、你弟弟,全都死了。”我瘫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浑身颤抖。
原来,这6年发生了很多事。我走后第二年,奶奶摔了一跤,瘫痪在床,半年后就去世了。2014年8月,弟弟在母亲没留意的情况下,跌跌撞撞走上了公路,被一輛面包车撞死了。2016年9月,哥哥突发脑出血,在医院待了不到两天病逝。
母亲离世留下遗书,原谅我最后的愧疚
听母亲说完这些,我愧疚、自责,仿佛自己是杀人凶手。我不敢想象,奶奶怎样揪着心度过最后的岁月;哥哥和弟弟有没有因为家里少了我而挨饿受冻过;母亲是怎样面对无望的苦难,独自熬过漫漫长夜。我自以为省吃俭用寄钱回家就是最大的尽孝,可在母亲最难过脆弱时,我都不在她身边。我跪在母亲面前:“都怪我,妈,我对不起你们……”我哭着去拉她的手,承诺接她回家弥补过错。母亲甩开我的手,厉声说:“我哪儿都不去!从你狠心离开家那天起,我就不可能原谅你。你走吧,就当没你这个女儿,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声泪俱下,母亲却无动于衷地走进房间,将我关在外面。
我掏出纸笔,留下我现在的电话,隔着门递进去,让母亲有需要就打给我。
回家后,我时常失神地望着手机,可母亲一次电话也没打给我。我打给她,她的态度也异常冷淡。我不断给她网购物品和寄钱,希望慢慢焐热她的心,再把她接到身边来。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2019年12月29日,饭店休市后,手机突然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我欣喜地接通电话,说话的却是邻居:“是建美吗?你妈出事了,快回来吧。”“出……什么事了?”我浑身一震。“唉,你妈走了。我们发现后,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医生说,是脑溢血……”后面的话,我已听不清了。徐培看到我哭成泪人,忙跑来问我缘由。我再也瞒不下去了,把埋藏多年的秘密都告诉了他。
徐培听得目瞪口呆。他陪我回去奔丧,周围的邻居都说我冷漠无情,连亲妈都狠心抛弃。我在母亲的坟前长跪不起。“建美,人死不能复生。”徐培将哭到抽搐的我拖回旧屋。屋里的每一件物品都令我伤心流泪。徐培担心我出事,带我回了福建。
回去后,我每天失眠、莫名流泪。徐培不像以往那样安慰我,总是叹气。有天晚上,他忽然说,“想不到你对家人这么无情!如果哪一天我爸妈生病了或遇上什么灾难,你会不会也只顾你自己呢?”我破碎的心又裂了一层,百口莫辩。
不久,疫情暴发,我们把饭店关了。徐培不愿面对我,带着儿女到婆婆家去住了。刷朋友圈时,我看到徐培不时发一些关于做人、婚姻和信任这类的感想。有人在底下评论:“培哥,怎么老发这种东西?该不会离婚了吧?”而徐培竟然回复:“嗯,有这个打算。”我心碎一地,觉得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我终日浑浑噩噩,经常梦到母亲埋怨我,梦到徐培跟我离婚。2020年4月,疫情有所缓解后,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回了原来的家。
我一丝不苟地清理旧屋。曾经,我是多么讨厌打扫房屋,我做梦都想摆脱这一切。电影《唐山大地震》里面有一句对白:“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再也没人把家里弄脏了,再也没人会成为我的负担了,可我心里却空落落的。
突然,我在擦拭一个小柜子时,发现里面有一封母亲写给我的信。我哆嗦着拆开信封。
母亲念书不多,信上有很多错别字,大致意思是:“建美,我没怪你,这个家确实影响了你的婚姻。你每个月寄回来的钱,我都用来给你奶奶、弟弟和哥哥治病了。没有你的钱,我都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那天你回来,我没跟你走,是因为我也有一身病,不想成为你的负累。我提前给你写这封信,希望你看到后,好好生活,别责怪自己。”
我把信捂在胸前,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从来没像这一刻那样感受着浓烈的母爱。母亲生怕来不及跟我说出原谅的话,令我活在愧疚里,才写下这封信啊!我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徐培打来电话。
电话传来儿女的声音:“妈妈,我们想你,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我反问:“你们不是在奶奶家吗?”徐培开口了:“建美,我带孩子们回来了。你去哪儿了?”我默默流泪。
徐培听出我声音不对劲:“你哭了?”“我回中山了,我妈给我留了一封信……”我向徐培诉说信上的内容,诉说我从16岁起为家庭的付出,以及每个月给母亲寄钱的事实。我还说,“我不敢跟你说我家里的情况,因为我怕失去你!”
最后,徐培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建美,是我不好,误解你了。我应该相信你的为人,理解你的处境。回来吧,我和孩子们都离不开你!”
两天后,徐培带着儿女来到了中山,接我回家。我们一家四口去母亲坟前上香。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妈妈,您辛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愿您在九泉下好好歇息……”
“扶弟魔”的伤,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扫码关注并在后台回复关键词:扶弟魔查看更多精彩。
编辑/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