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功业 (二)
2021-01-25张炜
三州功业之外
张炜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苏东坡后来总结一生时只谈这三州,可见一路走来,无论是多么高的职位和多么大的建树,对他来说都不如这三州经历更具人生分量。这是他人生的三大挫折,是常人无可忍受之期。然而这三大炼狱却成为他最难忘怀、最大的冶炼地和铸造地。就在这些地方,他一次次重塑了灵魂,也发出了沉重的心灵之声。
但这三州之外,作为客观的目击者,却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的部分。按照世俗眼光来看,他的从政或者说人生的辉煌期,恰在这三州“功业”之外。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朝廷上一位有名的诤臣,然后是杭州、密州、徐州的经历。那些通常被视为华彩乐段的,却被他本人忽略,在他简短而直接的概括中,竟然没有提到。由此看来所谓出色的政绩,在诗人那里并没有留下刻骨的记忆。而对人生的最大考验与磨练,才是人生的至大功业。
一生总结,以苦难三州为要,想一想所包含的内容,令人怦然心动。如何从地狱中一遍遍挣扎而出,其途经以及心路历程,终难忘怀。有了这三州之险,其他也就不在话下了。一个人与不可抗拒的苦难相搏相峙,最后挺住,就是最大的成就了。那是怎样的一种苦境,记载中苏东坡至黄州也才四十多岁,就变成了这样一副颓相:“十年阅凋谢,白发催衰疾。”(《冬至日赠安节》)读来令人痛惜。“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将地狱等天宫。”(《次韵答元素》)这就是他在黄州写下的诗句,其中的“地狱”和“天宫”相挨并列。“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五亩坡田成为他度过老年的计划,一切都做好了最后的打算。一个遥远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随着诗人的穷困潦倒,一双眼睛尽管变得愈加昏花,却能够切近地看到走在前边的那个人,即陶渊明。
一个人最终要“挺住”是多么困难。“挺住”和“胜利”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在苏东坡这里已经讲得相当清楚了。人生真的能够“胜利”吗?有过“胜利”吗?马上回到我们脑海的是他在朝廷的显赫、他一再受到的无以复加的恩宠。皇后的钟爱、皇帝的借重,以及他在一些州府上的卓著政绩、造福一方的事功、好到不能再好的官声。盛名之期,他每到一地往往都引起围观,百姓争睹太守,雅士蜂拥而至。难道这还不算一场场“胜利”?可是到了最后,他却把这一切看作阵风刮走的尘土,好像全都不复存在。这就是人生的真相。所谓“胜利”总是虚幻短暂的,瞬间即可消失,而“挺住”卻是生活下去的基础。没有倒下和崩塌,这已经是很大的成功了。
我们看到的苏东坡,是一个华丽富贵、焕发出不可一世的豪情壮志的伟岸人物吗?不,他也许更像一个苦苦奔走、百折不挠、躲避死亡、在万丈深渊面前双手紧紧揪住一线牵拉的幸存者。仅此而已。如此看来,我们完全可以同意他对自己命运的归结,即忽略那三州之外的其他事功了。只有另一些记录者去书写其他,他本人已全部遗忘。
现代人几乎个个渴望“胜利”,追逐成功,所谓的“爱拼才能赢”,所谓的“强者为王”“出人头地”。这是物质主义时代的生存逻辑。这样的时代,许多人会以谈论“三州功业”为耻,与诗人苏东坡正好相反。诗人略去不谈的那些部分,却会成为现代人最感兴趣、最自豪的罗列。多少人梦想骏马与金带,宠幸和赐予,却不知道荣辱与循环原是常态,一切难有例外。
原来“三州功业”不过给我们讲了一个朴素的,同时又是惊心动魄的关于“挺住”的故事。
他们在苦熬
苏东坡看过了太多的苦难,目睹了无数人在苦熬。在别人看来,诗人自己许多时候倒好像是个例外,其实未必。不同的是,在一般人那里苦熬多止于物质层面,而他除此之外还要陷入精神的苦境。有人或许认为诗人自青年时代就“熬出来”了,从此只要不出大的波折,谨慎为之,也就衣食无忧了。想不到命运弄人,他的一生正因为过早地飞黄腾达,再加上生性耿直,偏要遭受更多的磨难,甚至几次面临生死之虞。今天的聪明人可能暗自思忖:眼见得一手好牌被苏东坡打成这样,太可惜了。许多人恨不得以身试法重来一遍,以为自己会是一个更精明的弄潮儿。这不过是可笑而轻浮的假设,也是平庸之辈的苟且之思。
苏东坡在中年之后即被划归到另一个群落里,成为一个流放者。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以一个受难者的心情去度过和体验的,这使他能够在自我反省、稍稍庆幸和感同身受中,比较和体味真实的人生。
苏东坡在凤翔、密州、湖州,也包括相对富裕安逸的苏杭一带任职时,看到了那么多人间惨象。当年世间苦难竟到如此地步:有人不得不把亲生婴儿溺毙或抛弃;乡间经常看到一些路倒,一些暴露在田野的枯骨。这让他忧心如焚,不得安眠。谪居黄州期间,他想尽一切办法挽救那些即将被抛弃或溺毙的婴儿。这是他至为动人的一些为政细节,它们叠加在一起,让我们做出新的鉴定。他不是一个轻许空言的浪漫文人,不是一个仅仅能够忘情于山水的享受者,更不是一个止于风流雅趣的官吏,也不是一般的勤勉仕人,而是一个深深沉入现实的忧思悲悯者。水灾、旱灾、蝗灾、瘟疫,无处不在的生之艰困和惨烈在等待他。只要睁开眼睛,就会看到无法消除的现世苦难,古往今来概莫例外。任何时代都有官家发下的豪言,做或不做、真做假做,都是一场考验。无论是怠政还是勤政,都无法将这些苦难全部根除。我们最常见的就是无能为力,是掩耳盗铃的自夸和自许,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瞒和骗。”
像苏东坡这样官居三品、朝野公认的能臣才子,也要在无以复加的苦难中挣脱和挣扎,更何况一般劳民。当我们看到蓝天、阳光和青山,看到欣欣向荣的绿树、潺潺流水、肥沃的土地,看到脸庞像红苹果一样的孩子,不免疑惑和质疑:好生生的世间,何来如此深重的苦难和如此多的悲伤、如此多不敢正视的罪恶?触目皆是痛心疾首,以至于让人不敢相信,恨不能用梦幻去回应和替代。可惜真实人生就是如此。人类生息繁衍的这个世界有那么多戕害、计谋、残忍、心机,更有不顾他人死活、卖掉良心的阿谀逢迎。我们对同类、对其他生命赶尽杀绝,换来无所不在的诅咒。这么多的诅咒之声是人类无法消受的。人类在诅咒黑暗,黑暗里却又隐藏着对人类的无数诅咒。
中庸和顽皮
中庸和顽皮往往被视为两个对立的元素,然而在苏东坡这里却是一个例外。这里的中庸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认识,不是庸常折中和模糊求安。这里的“中庸”只取本义,是一种理性的选择,而不是折中取之,不是含混求稳,所以真中庸者,并无碍于顽皮。
记录中苏东坡的顽皮简直多极了,这不过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流露,渗透于举手投足间。在日常生活中他似乎无时不顽皮,即便在严苛而激烈的宫廷争斗、与同僚相处,也常常如此。比如旧党重新上台执政,他与司马光在废除新法上产生了爭执,辩论得面红耳赤,以自己长期在州守任职上的经历为例,坚持新法不可尽废;司马光意气用事,执意不肯;苏东坡面对恩师,面对曾经共同抵御和斗争的老友,感慨无限,回到家里痛苦地对妻子喊道:“司马牛,司马牛。”从文字上看,“司马”作为一个复姓已足够端庄和稳健,与一头倔强的“牛”连在一起,别一种意味就出来了。还有一个传说,自然也是打趣,他与政见对立的王安石开过绝妙的玩笑:王安石认为“波”字为“水之皮”,苏东坡就说,那么“滑”字就是“水之骨”了。是否杜撰无可考察,但也的确活画出诗人快活、机智和伶俐的性格。
苏东坡所持守的是真实和清晰的理路,极端化和意气用事的快意在他这儿是比较少见的。许多人会认为,作为一个激扬焕发的诗人,任凭自己的激情一泻千里,甚至会有一种不管不顾、不计后果的倾向。但真实的苏东坡,特别是在施政过程中,是相当谨慎和缜密的。他尽可能将事物的各个方面加以仔细推敲,而不是凭借想象让情绪将理路淹没,堵塞理性的通道。如果那样,不仅对一个为政者是极大的忌惮,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人也是非常危险的。顽皮体现了他性格中活泼丰盈的一面,那是人性的温度,是真性情,但思路终究还需要冷静严密。这不仅是一个社会角色赋予的要求,也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人所固有的品质。凡事走极端、凭热情,甚至迁就于党派情感,都是褊狭和仄逼的。如果说苏东坡在最初的宫廷生活中还有类似倾向,那么当他历练日久、经过了剧烈跌宕、从艰辛的低谷攀爬上来之后,那种青春的勇气和果决仍然没有丢掉,多出的一份,就是追求真实的坚定和执着了。
顽皮作为性情中的自然流露,在诗文中经常展现,也在别人的记录中俯拾皆是。给人的印象是,他与父亲苏洵和弟弟苏辙大为不同。父亲严谨肃穆,是一个严厉的家长;而弟弟更像一个官场俊才,清醒干练而又稳重务实,远不像兄长那样随性和恣意。记录中东坡诗文经常叫朋友喷饭,他曾对鼻梁受创的朋友刘贡父作诗戏云:“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梁。”(《渑水燕谈录》卷十《谈谑》)好友李公择身材矮小,东坡戏称:“短李风流更上才。”(《南乡子·席上劝李公择酒》)在他众多的诗词歌赋中,随处流淌出这种快活、戏谑和随意,有一种轻松自如的格调。它们远不是正襟危坐的产物,作者没有紧皱眉头,而是极为舒展,机趣闪烁,时而低吟时而惆怅,即使在最为困苦焦灼的时刻,也有自嘲和讥讽。那些睿智和别样的深邃,就在其间。
他的活泼和顽皮,在激烈的政争时加重了辛辣的讽刺,有着更大的刺激和损伤力,让对手狼狈不堪。这或许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性情之纯真、意兴之率直、政见之锐利,三者合而为一。当时的争斗空间里既弥漫着一种浓烈的火药味,还掺杂着奇怪的游戏和逗趣的韵致。有时他显得口不择言,说过即了,但留下的却是掷地有声的沉重。这是认识和见解的分量,同时又伴以率性和纯粹。这样一种奇怪的综合与呈现,在刻板、阴晦与幽暗的宫廷生活中,实在罕见。
在那样的场合里,任何一点个性和棱角都会留下后果,有时甚至是致命的。
苏东坡对于自己的生命品质似乎是颇为自满和清晰的,他在《宝山昼睡》中写道:“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胸襟开阔而且“空洞浑无物”,这是真实的写照吗?对立的一方可能认为一切恰恰相反,那里边满是玄机,是器械齐备的武库。这样的认识也有道理,因为他们似乎陷入对方凌厉的言辞、不留情面的攻讦、严密周备的思路所织成的一张围网中无法挣脱,感到了强大的攻击力和围剿力。但对于苏东坡自己来说,却完全不是如此。他一切都无遮无掩,不曾设防的宽大心胸可以容下各色人等,无论多么阴险、尖刻、乖戾,都可以悉数纳入。
他的顽皮确是自我流露,而非轻浮。他的中庸表现在稳重和理性,追求一份无欺的生活。一举手一投足皆出自天性,这也是自信的表现。中庸使他拥有了人生的支点和立场,不依附、不漂移。这样的人生不会着力于机心,而只能认真执着。
苏东坡的表兄文同曾经与其在京城共事馆阁,他的《往年寄子平》一诗记下了对方年轻时的狂放和任诞:“往年记得归在京,日日访子来西城。虽然对坐两寂寞,亦有大笑时相轰。顾子心力苦未老,犹弄故态如狂生。书窗画壁恣掀倒,脱帽褫带随纵横。喧呶歌诗嘂文字,荡突不管邻人惊。更呼老卒立台下,使抱短箫吹月明。清欢居此仅数月,夜夜放去常三更。”这首诗太生动也太具体,画出了诗人当年情态,确是极难得的文字。
仁心如才盛
历史上的“风流才子”太多了,这其中不乏自私狭隘之徒,他们将所谓的“才华”涂在表层,像一个符号和徽章一样顶戴身上招摇过市,实际是无足轻重的人生。这些“才子”不过是一些概念化的表演者,不会给世界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是划下一道道紊乱潦草的痕迹而已。这些生命是孱弱的,密集如蚂蚁,为口腹之欲碌碌奔走。在一段时间里,这样的人物颇有欺骗力,因此也会取得丰厚的回报,获得一些机会。但假以时日,一切也就清晰了。这些人一度拥有了一切,什么名声和财富,应有尽有,但他们唯独缺少仁慈和怜惜,缺少最基本的正直。
苏东坡在任所上常常呕心沥血,操劳不已,有时达到一种忘我的状态。在凤翔,他为那些在激流中放木筏、常有生死之危的民工呼号不已;在密州,他面对铺天盖地的蝗灾欲哭无泪。历尽摧折之后,为了安度晚年,他反复奏请皇上才得以在常州定居,却因为一位老妇人的恸哭,白白放弃了花尽积蓄求购的一处房产。他的一生常常有“不忍”两字跟随。忧心常常使他无以排解,断送仅有的一点享受。他希望自己遗忘在酒宴笙歌之中、山水游历之中,可最终仍旧无济于事。他经常为此矛盾、愧疚和不安:“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熙宁中,轼通守此郡,除夜直都厅,囚系皆满,日暮不得返舍,因题一诗于壁》)塞满了囚室的犯人让他难过,为之流下长泪,这些人无知、贫困、绝望,且不知羞耻,对自己可怜而悲惨的处境近乎麻木。“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欹栋。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他当年是不忍看,我们今天是不忍读。
人的心肠只要足够柔软,就会盛满忧伤和绝望,苏东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无法回避,因为职责所在,不能做一个旁观者。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要服务黎民,是一个所谓的“牧者”,羊群有生命之虞,“牧者”就不能垂手而立无动于衷。他的一生留下了那么多文字,从义理皆备、言辞恳切、锋利洞彻的策论、表状、奏议,到无边无际的浪漫抒发,还有那些情趣、机敏和惆怅,一切都掩不住心底的悲叹。他写道:“秋禾不满眼,宿麦种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肤肌。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和孔郎中荆林马上见寄》)读书与实务,思想与现实,就这样差异分明。一个长于作文者,如同一个朝廷里威严的能吏一样,对照苦难的生活现状,常常有一种至为悲伤的痛感:一种空荡无为、苍白可怜的人生感受,油然而生。“轼在钱塘,每执笔断犯盐者,未尝不流涕也。”(《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这里记录了他审决案犯的一些心情。面对这些受难者、毫无希望者,他忍不住流下眼泪。这通常不是一个威严官吏的表现,但是毫无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历史上不乏为民请命的文人和官吏,但像苏东坡这样体察下情、疗民之疾、与之情同手足的人实在不多。他之抗争、之辩白、之斗法,都是不忍之心驱动的结果。他不得不以身犯险,冒着极大的危难放手一搏,不计后果,这种莫大的勇气也是以仁心为基、为据、为本。作为一个上层人物,一个名动朝野的天才,却又能如此“接地气”。
我们所见到的苏东坡,其最大魅力其实并不是那些脍炙人口的诗章、那些想象绮丽的文辞,而是与这些文字密不可分的那颗灵魂。它们二者结合在一起,才有了逼人的力量。那种强大的涤荡力让人久久不能平静,难以忘怀,更超越了一般的审美意义。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