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语者（下）

梨布

动物医院的玻璃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一只金雕半收着翅膀，倾斜着身子掠入门来。它又在众人的头顶盘旋两圈，才稳稳地落在大厅中央。

蓝小宇这才看清，原来金雕背上还趴着一个女孩。女孩轻盈地跳下来，拍了拍金雕的脖子，金雕便大摇大摆地踱出大门，展翅飞去。

“毕若思大师！”史莱特医生上前躬身行礼。

暹罗猫一溜烟儿冲向女孩，亲热地仰起脑袋蹭她的腿。

女孩伸手摸摸暹罗猫的头，对医生说：“一收到煤球的讯息，我就打算过来，可是村里一头奶牛病得很重，我得找出病因才能走。”

史莱特医生赶紧给小宇介绍：“这就是传说中的猫语者——尕尕娜什·毕若思①。她不仅通晓猫的语言，而且拥有奥杰布瓦人②的神秘力量。”

“叫我尕娜就好。”那女孩甩了甩长长的头发，“其实没啥神秘的，只不过我从小和猫一起长大，多学了几声喵喵叫而已。”

医生小心地陪着笑：“大师，您太谦虚了。”

看着头顶微秃的中年医生对着小女孩一口一个“大师”，小宇实在憋不住笑。

尕娜径直走来，盯着小宇怀中的采采：“听说你的猫是唯一的幸存者？”

顿时，小宇被拉回到悲伤的情绪中。想起不知下落的楚楚，还有采采历经的苦难，小宇的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转。

不等他开口，尕娜便抬起一只手，缓缓伸向采采。采采很配合地仰起脑袋，细细嗅闻她的指尖。

“它叫采采。”小宇轻声说。

“看它的优雅姿态，或许是个贵族夫人呢。”尕娜半蹲下来，手指轻捻，手掌翻转，像是在和采采表演一套猫的礼仪动作。

采采完全放松了，轻轻打着小呼噜，用脑袋去顶尕娜的手掌，用脸颊去蹭尕娜的手指。

海蒂警长有些焦急，扭头问史莱特医生：“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史莱特医生回答：“和猫交谈需要极大的耐心。首先要取得它们的信任，其次得有合适的环境。大师在和一只猫正式交谈之前，都要磨合很长时间。”

尕娜的手指轻轻揉捏采采的脖颈，缓缓地说：“我并没有一副猫的皮囊，如果贸然说出猫语，猫只会把我看作一个怪物。”

“猫和人共存了几千年，其实它们很了解人的语言。”尕娜的指尖轻轻划过采采的脊背，“我得先用人的方式和它交流，等我们熟悉了彼此之后，再来商定交谈的时间和地点。”

大厅之外，日影渐渐西斜。

采采仍旧愉悦地接受着尕娜的爱抚，并不时亲昵地回蹭她。然而，采采始终不肯离开小宇的怀抱。有两次，尕娜将手掌悄悄插入采采的腋下，打算抱起它，却被采采撒娇一般翻身躲过了。

前来医院就诊的宠物络绎不绝，史莱特医生忙得不可开交。煤球则在候诊的动物前挨个巡视，像肩负着某种特殊的使命。

尕娜缩回沾满猫毛的双手：“采采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她不愿意在这里和我交谈。”

“采采想回家。”小宇的语调充满悲伤，“还不知道楚楚在哪里…… ”

“采采会带我们找到它。”尕娜将手上的猫毛搓成一个小球，放到鼻下嗅了嗅，信心十足。

海蒂警长发动了警用飞车：“咱们去哪儿？”

“遵从采采的意愿——”尕娜和采采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回家。”

“橡树街77号。”小宇补充道。

当飞车停靠在小宇家门前时，夜色已深。

“我在外面警戒。”警长从车座下掏出两只无线电对讲机，递给尕娜和小宇，“你们随身带着，有状况立即联络。”

夜间气温下降得很快，即使关着门窗，也能感受到阵阵寒意。

小宇打开天然气壁炉，然后看看尕娜：“你要吃点儿什么吗？”

“吃的不用，来点儿水吧。”尕娜说得十分干脆，“用采采的盆就行。”

小宇倒掉大青花瓷碗里的陈水，洗去碗壁上的浮毛，又接上满满一碗清水，放到壁炉前的羊毛地毯上。

“猫碗还挺讲究。”尕娜夸赞道，“采采倒像是饿了。”

小宇从橱柜里掏出一只猫罐头，拉开封盖，舀出几大勺肉泥，盛在白瓷盘里，端给采采。

采采狼吞虎咽地扫光肉泥，又伸头到瓷碗里“吧嗒吧嗒”舔水。

尕娜也俯下身，趴在瓷碗边，用和采采一模一样的姿势喝水。

在实验室里忙乱地翻找了一阵，小宇抱出两只靠枕：“这只是采采日常睡的，另一只给你。”

尕娜忍不住又夸赞起来：“年纪这么小，还挺会照顾人。”

小宇看著和自己一般高的尕娜，不服气地说：“我不见得比你小。”

“是吗？”尕娜咯咯笑起来，“我13岁，你呢？”

“12岁。”小宇泄气地低头走开，“需要什么就叫我。”

采采吃饱喝足，甩了甩脑袋，抖掉嘴角的残渣和水滴，跳上摇椅，倚着靠枕蜷成一只“芝麻汤圆”。

尕娜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拎起一只靠枕垫在腰后，舒舒服服地躺进另一把摇椅。

时间已过午夜，橡树街上一片静谧。海蒂警长半躺在飞车座椅上，眯着眼观察周围的动静。

书房的门没有关，小宇坐在电脑前，侧耳倾听客厅里的每一点动静。

采采的呼噜声渐渐停止。客厅偶尔传来一两声轻微的咕咕声，不知是采采还是尕娜发出的。

小宇猜测，交谈已经开始。

果然，隐藏在两只靠枕里的探测芯片传来信号，屏幕上的波形图开始微微颤动。同样的芯片，装在帽子里、紧贴头皮，接收到的信号就清晰又稳定；而裹在靠枕里又压在身后，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小宇本想给尕娜一顶脑电波帽，可是，她会戴吗？小宇不敢冒险。至于采采，想都不用想。之前做过的几次实验，不是以采采逃之夭夭而结束，就是以帽子四分五裂而告终。

脑电波的信号终于稳定，两条微弱的曲线在屏幕上起起伏伏。然而，小宇却无法解读其中蕴藏的信息。两条曲线，一条来自尕娜，一条来自采采。它们的形态极其相似，却与人类脑电波的形态完全不同。

小宇的解码软件破译不了猫的脑电波，也破译不了尕娜的。虽然同是地球上的生物，可猫的脑电波像是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无法解码，更无从理解。

小宇茫然地盯着屏幕，再也听不到客厅里的一丁点儿动静。

天色蒙蒙亮，小宇被对讲机里刺啦啦的声音吵醒。

“喂——喂——”海蒂警长哑着嗓子问，“情况怎么样？”

小宇滑下电脑椅，从裤子侧兜里掏出对讲机：“我去看看。”

书房在屋子的东南角，由一条窄窄的过道通往客厅，两侧连接着卧室、卫生间和实验室。小宇习惯性地往每个房间里瞅一眼——没有猫，也没有人。

此时，尕娜和采采依然舒舒服服地各躺在一把大摇椅上，面朝着火苗跃动的壁炉。

小宇听不到任何声音，却看见尕娜和采采唇舌微动，一脸相见恨晚的样子。

“咳——咳——”小宇打断他们。

尕娜扭头冲小宇咧开嘴角，龇了龇牙。转瞬间，她如梦初醒，对小宇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刚才用猫语凶了你。”

采采从摇椅上跳下来，用脸颊蹭了蹭小宇的腿，便拐进北面的洗衣房里去扒拉猫砂。

“你知道吗？”尕娜很兴奋的样子，“采采是公爵夫人！”

“什么？！”小宇睁大了眼睛。

“也许该晚点儿告诉你。”尕娜犹豫起来，“其实，每一种动物的背后，都有着高度发达的文明。”

小宇觉得自己像掉进了梦里。

“我是说，”尕娜斟酌着词句，“想要理解整个事件，得先弄明白——宇宙的真相。”

“宇宙的真相？”小宇一头雾水，“你确定现在用的是人类语言？”

尕娜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宇宙的问题我们下回再说。咱们先去接楚楚吧。”

海蒂警长的飞车再次来到阿尼特河畔的废弃磨坊。

采采一改往日胆怯的模样，如君临天下般蹲坐在尕娜肩头，不时轻轻对着她的耳朵咧唇龇牙。

“搬开这些石块，”尕娜对着磨坊里留守的警员说，“再清理掉那堆瓦片。”

尕娜其实是在传达采采的指令。废弃磨坊的大厅里，堆积的碎石乱瓦被清理掉之后，一方高出地面的青石平台便显露出来。平台有六条规则的边，边角打磨得很圆滑，中心位置竖着一截断裂的大理石柱。

“好像一朵石头花瓣 ！”小宇忍不住赞叹。

“其实是一枚六角星。”尕娜提高了嗓音，“大家每人站一个角，向外走三步，在地上找一个小圆坑，然后双脚并拢，跳进坑里。”

尕娜、小宇、海蒂警长，加上一直在磨坊里值勤的两名警员，填满了六角星的五个角。

“还有人吗？”尕娜问警长。

“都在这儿了。”警长摘下腰间的对讲机，“总部、总部……”

“来不及了！”尕娜的话音未落，采采便从她肩头蹿下，闪电般冲向空缺的那只角，随后凌空一跃，四爪稳稳地落进坑里。

“轰隆隆——”巨大的声响伴着弥漫的尘土而起，青石平台的六个边角缓缓移动。

半截大理石柱沉降下去，平台的中心露出一个大洞。

采采冲过去，一头扎进洞里。小宇和尕娜紧随其后。

“小心！”海蒂警长大喊，同时吩咐一名警员留在洞外警戒。

海蒂警长打开手电筒，只见洞里一级级的麻石台阶蜿蜒而下。采采已经不见踪影，小宇和尕娜跌跌撞撞地走着，借着头顶的微光寻找路径。

四十九级麻石台阶很快就走完了。洞底是条条纵横交错的坑道，通往不同的方向。

“这可不像是地窖，”警长咳嗽了兩声，“完全是个地下防空洞。”

采采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喵呜”叫了两声，又冲进了左手边的一条坑道。众人赶紧跟上。

坑道越来越窄，小宇和尕娜勉强可以弯着腰行走，海蒂警长和警员只能手足并用地爬行。

大家跟着采采拐过第七个岔道，眼前忽然明亮起来。

坑道的尽头是一个空旷的房间。四壁不知用什么材料砌成，晶莹剔透，却看不清外面的景象。里面光芒耀眼，却找不到光线的来源。

“这里什么都没有啊！”小宇失望极了。

采采却跑向房间一角。

“看仔细点儿。”尕娜扯扯小宇的衣袖，嘴角挂着一丝笑。

原来在这闪亮的房间里，白色是绝佳的保护色。在一角静坐的白猫楚楚，如同一团绒绒的白球，与周围的光线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房间里还有一只白龟、三只羊驼、三条白蜥蜴，也都隐身于光线中。

“把这些动物都带回去吗？”警员问。

尕娜走向楚楚，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

片刻后，尕娜直起身，对大家说：“它们都是失踪的宠物，被黑暗刺客关在这里。”

“黑暗刺客？”海蒂警长皱起了眉头。

在回去的路上，楚楚坚持要走在最后。它的后脚刚刚踏入坑道，那闪亮的房间就立即垮塌了。它的脚掌每前挪一步，尾后的坑道便节节塌陷。当楚楚四爪腾空、跳离青石平台时，那些巨大的石块如同遭遇了炮弹的轰击，瞬时升温膨胀，碎成粉末。

一阵漫天的尘土落尽，那青石平台和洞口都了无痕迹。

橡树街77号，小宇的家中。

尕娜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和楚楚交谈了三天三夜。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告诉小宇。

“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宇一脸愁苦地问。

“你现在理解不了。”尕娜表情冷峻地说，“或许有一天，楚楚会亲自告诉你。”

“楚楚？”小宇睁大了眼睛，“这么说，你会教我猫语？”

“那可不一定。”尕娜狡黠地一笑，翻身骑上在门前等候的金雕，飞向北部奥杰布瓦人聚居的村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