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灯火
2021-01-22卓美
卓美
那晚,我从似睡非睡的状态清醒过来,是因为有一袭一袭的黑影子进了门,进到灯光的世道里。
我睁开眼睛,半靠在床头。他们已经靠窗站着,或站在最里面的病床旁边。来人有六个,他们的神色,就像此来,要谈一件关乎命运的事。寒暄过后,其中某个年长一点的人先开了口,对着坐在床边的主角,就是那个伤了手指头的男子。绕山绕水过多铺垫之后,他的话浓缩下来的意思是:兄弟你看,我们请你帮忙,没有想到害得你少了一根手指头。我们来是想问一下兄弟你,除掉医药费,我们要赔你多少钱。“是,哥你说个数目,我拿不出来我去借。”这两天陪护伤者的那个兄弟应声附和。伤到手指的男子表情平静,神态安详,像一尊菩萨倾听人世,随人家怎么说,始终没有插话。说话的人愣了那么几秒,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应该少绕几道弯,于是,他的话收了尾。整间病房安静下来,等伤到指头的男子发话,那种静,几乎要把病房里的氧气抽空。
伤了指头的男子认真闻着一支烟,然后,他略显忧郁的大眼睛过了一遍站在床边的人,开了口。大意是:请我去帮忙,是乡里乡亲看得起我的木工活,这是个体实(光彩)的事情。我的手指头少掉两道骨節只能讲是老天的安排,我不要哪个赔什么钱。他最后讲的那句话干脆得像豆子跳进铁锅:“赔多少钱,手指头也买不回来。赔多少钱,拿给哪个也吃不起一辈子。”他讲完,把烟叼在嘴里,叼烟不点火的样子,像矮小版的周润发。
事情的结果明显在意料之外。你看,来人的表情从庄严转为怡悦,他们通通不好意思起来。之前开口谈事的人突然口吃,他连说:“呀,呀,兄弟,我们是磕头碰着天了。”至此,病房里的空气也跟着活泛起来了。这时候,陪护的那个兄弟跟别人不一样,他没有半点儿兴奋,倒是迅速揩了两把眼泪。确切说来,那是我这辈子头一次看见,一个人流泪是因为被宽容。伤着指头的人嘿嘿一笑说:“不怕得啰,只是讲,下回我跟你喊拳,伸出指头来你莫讲我犯规哦。”随即,屋子里被笑声充满。
来人跟那个陪护的兄弟都走了,病房像退潮的海滩恢复了宁静。而病房里的三个人,各自心头的潮水却难以退去。我想开口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宁静。不知道为什么,张开嘴却没有说出来一个字。事情已经那么清楚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可我的确有话想说想问。中间病床上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子,她百分之百跟我有同感,她侧过头来看我,然后,我们都望过去,望向伤着指头的男子。谁会不懂我们的意思呢,他像是跟我们说,也像是跟他自己说:“抽杆烟克!”“克”字,拖起长长的尾音。他出去之后,我们小声嘀咕,说他很看重乡里乡亲的情分,说他不是见利忘义的人,当然,也惋惜他少掉一根指头。没过三分钟,中间病床上的女子下床拉开门张望,我也跟着去望。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抽烟。那会儿,走廊上所有的灯,仿佛只为了照耀一个人,照耀他矮小的背影。
再坐回病床,我开始揣度,那抽烟顺带看满城灯火的人,他的内心是不是孤独的、苍凉的,他会不会有一种悲壮或者坦荡之感,他有没有后悔,后悔他说的那句话,“赔多少钱,哪个也吃不起一辈子”。我想起来一句诗,“骨气,是骨头里的钻石”,钻石与灯火都喜欢照耀人世。莫非,他就是那种傲骨藏钻石的人?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我这几近枯死的内心,有了一点点返青的迹象。
他回到病房,我们三个人聊天,成了必须要有的程序。
他媳妇腿脚有残疾。前些年,他妈瘫痪在床好几年,因此,他没有办法出门打工。两个娃娃都考到了县城的高中读书,学费生活费,他卖猪卖鸡卖洋芋卖苞谷凑。因为他妈住过几回医院,也因为他的两个娃娃开销大,他家的日子越过越穷。因为穷,他家成了全村唯一的易地扶贫搬迁户。可惜的是,就在快要搬家的时候,他母亲去世。他们一家四口成了这座城的新市民之后,他媳妇在小区门口烤洋芋卖,他当保安,还兼职做了一份打扫小区卫生的工作。两口子忙下来,一家人的开销,勉强能维持。
几天以前,儿时的玩伴打电话来,请他回村上去帮忙做两天活,于是,他请同事带了两天班,回到离开了小半年的村庄。手指头被切下来的时候,他捏着伤口奔命一样往村口跑,跑向公路。那请人帮忙的主人就是陪护他的那个兄弟,把断指头放在一个小碗里,端着碗跟着跑。跑着跑着那兄弟摔了一跤,碗碎了,指头甩了出去。多少人找,几乎把草皮翻过来,那根断指始终也没有找到。他说,这几天他仔细想过,那兄弟怎么可能不跌跤呢,哪个端着一截血迹模糊的手指头心里不毛。那截指头不是甩到树上去了,就是甩到五六米以外的一块瘦水田里去了。
“管他甩到哪,反正人住到城里来,不可能一根纱都不留在村上。”他叹了一口长气,又抽出来一支烟在手里把玩。真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这句暴露了他性情的话了,他是一个细腻的人,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这样的人,即使是我认为看懂了一点,而实际上,我看出来的他的那点悲伤,还不及他实际悲伤的百分之一。我所感受到的他的坦荡,有可能仅仅是他坦荡的万分之一。拖家带口离开几辈人打磨过的大山,离开埋葬父母的那块土地,离开了那些鸟雀和瓜豆,离开了阔阔的荒草,卖掉了所有的鸡鸭,他的内心,肯定会有一种故土难离式的喊不出疼的疼痛存在。这种喊不出疼的疼痛,多年以前,那个雪花莅临乌蒙草原的早上,我就深度体会过。
过后,他跟我们聊起他家的大黄狗。搬家进城的时候,大黄狗像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一样,它那么害怕自己不如那些锅瓢碗盏桌子板凳,它几次想往小货车上跳,始终没跳上去。他说他本来没有那么难过,那条狗的样子,让他差一点当着众人淌眼泪。他担心狗跟在车屁股后面撵,还没有搬完家什,他就把狗拴在了堂哥家的院坝里,任凭狗怎么叫他都没有回头。他绘声绘色说出来的故事,我们听得实在难过。病房里又出现短暂的寂静,不过,那种静,我觉得是一种声援,是一种感同身受的回应。然后,中间病床上的女子安慰他,意思是,不管咋样,你们一家人毕竟当上了城里人,城市比乡下好找事情做,日子百分之百比原来好过得多。他说进了城,只要人不奸馋吃懒,每个月都有进账,就好比一个池塘有活水淌进来,养得起几尾鱼几尾虾。然后,他话锋一转总结道:“只不过,搬家进城归根结底是因为穷,咋个讲,这种原因,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儿。”
如果不是因为贫穷,从村民到市民,或许能称得上是一个华丽的转身。他那么看重搬家的原因,虽然这种原因造就了满意的结果,但是原因總归是原因,它始终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令他羞愧。对于他的心事儿,真的,你无法用贫穷带来的结果去抵消贫穷本身,抵消曾经作为全村最贫穷的贫困户的事实,继而妄图抹平贫穷留在他心上的疤痕。因此,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来为他的这句话打一下圆场。
病房里又出现尴尬的寂静了。有可能是为了打破这种寂静吧,他比划着少掉指头的那只手,左看右看自顾笑出声来,他说他那只手,适合喊拳的时候出“三朵梅”、“三多多”、“桃园三结义”。他勾上大拇指甩手,一下一下往外甩,怎么甩都是三。我们都笑,仿佛人世的苦楚,本身就是一种可以拿来取笑的笑柄。只是在这之后,他说的那句话又让我有些难过,直到今天,一想起来心头还会失落。收住笑容后,他脸上出现难得的伤感,他说:“细想下来,我对不住埋在山上的爹妈,对不住变成菜地的那所老房子,也对不住那几亩爹妈刨熟络了的地。还有,我连一条看家狗都对不住。我那半根手指头,是赔罪了。”他抖烟盒,抖了一支烟出来,就又出去了。
彝族诗人阿若阿布有诗云:“在被反复遗忘的故乡,总有一些过去,不会一去不复返。”这首诗的名字叫《海浪是确实存在的》,那一刻,我真的就想起汹涌的海浪了,“只不过它没有出现在海面”。纪伯伦说:“一个伟大的人有两颗心,一颗心流血,一颗心宽容。”我无法确定,他的心是否在流血。等他再回来,等我们的聊天进入尾声的时候,窗外,已经是凌晨一点的灯火了。这回,是我望向那些流萤了。这时候,月亮山上的大月亮已经停止发光,是的,它该歇歇了。世上的月亮,总会有阴晴圆缺的时候。月亮如此,人与故土如此。好在,夜越深,满城的灯火越亮。每一盏灯火,都让黑夜多出了一处亮点。
一大早,清洁工进病房打扫卫生,我猫着腰站到走廊上。那个壮实的妹子,正搀扶她妈慢慢走路。那妹子的鞋跟太高,让我感觉她如果学跳芭蕾,脚尖的功课可以不用做了。也应该情有可原吧,你看,她的个头那么矮,如果鞋跟不高,她浅粉色的风衣必定要扫大街去。她脸上的粉厚得要命,她的口红涂得像刚刚喝过鹅血。据说冒着热气的鹅血可以治风湿,我小时候喝过,喝完我照过镜子,嘴就是这种款式。她跟谁都笑盈盈的,她喊我姐,问我好点没有。
说起来挺冤的,我的胯骨碰在办公桌的角上,当时疼了一阵,没想到过后,因为自身凝血功能极差,那碰过的点儿一直在缓缓出血。三天过后,小腹左侧鼓出来一个包。包逐渐变大,轻轻碰一下就疼得厉害。我住进了医院,躺进了医生的检查室里。医生把包划开,取出一把成块的血给我看。之前打了一针麻药,可是医生才开始挤那包里的血,我就疼得大喊,几次要坐起来。穿粉风衣的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我喊疼的时候她往里冲,高跟鞋“嘚嘚嘚”地磕地板。她说:“姐,你咬起牙巴骨就抵得住了。”“出去!站到门口去!”医生的口气,有一种不可置疑的威严感。她折转身子站回门口。
挤完包块里面的血,医生用镊子往里塞纱布,一小叠一小叠的纱布塞进去,为的是压迫一直不见停止的出血。我喊声惨道,医生被我喊得恼火了,开始数落我。大概的意思是,有个读高中的小姑娘被课桌角碰着,人家跟你这个情况一模一样,但是人家坚强得很,根本就没有像你这样一惊一乍。我开始哭,眼泪滚豆子一样。门口的她又往里冲,她求医生:“可以再打一针麻药吗?”医生说麻药不是舍不得打,是多打对身体不利。这回,医生明显比原先更恼火,又把她给“请”了出去。然后,医生再用力塞纱布的时候,我疼得一下子坐起来,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僵尸一样。她冲了进来:“造孽了,你攒劲掐我的手膀子。”她一只手握着我的手,一只手搂住我,就像要把她亲姐姐的疼用心口的温度捂化。这回医生没有再“请”她出去了,而是让她压着我。我真正咬紧了牙巴骨,从喉咙最低处发出来像临终的猪的那种长长的低嚎。
她把我搀回病房,问我想喝水不,想喝牛奶不?然后,她去了斜对门的病房照顾她母亲。缓了缓,我越发觉得自己是一个倒霉透顶的人,就那么点伤,没有伤筋动骨,仅仅是血与肉的流逝与破裂,竟然受了那么大的苦。重点是,这种苦看起来是那么不打眼。还有,像我这样略显苍凉的年纪,喊疼得要命,也都是不应该的了,甚至是矫情。觉得委屈。我自然又想起来那个妹子在门口抓狂,几次冲进来又被吼出去的样子。她仿佛和我一样疼,她居然让我掐她的手膀子。我之前,那么瞧不上她的穿着打扮,瞧不上她脸上的厚粉。我骂自己是斜眼人,你瞧不上人家,你自己莫非是真的那么优雅吗?哪次出门,你没有左一遍右一遍地遮掩你这张真实的老脸。换句话说,谁不是擦脂抹粉地过着生活,谁不需要掩盖,谁不想让自己更耐看一点,更受待见一点。
第二天,我看见对面的病房里,那妹子的妈妈靠在窗边看风景,我去跟她聊了那么一会儿。老人家跟我说,前几天,她突然就走不动路了,周身像一团轻飘飘的棉花,没有一点力气。她睡在沙发上,眼看大门开着就是没有力气爬起来关门。两天两夜过后,小凤从城里回乡下拿东西,去看望她的时候,被她只有一口幽幽气的样子吓到了。于是,她被带进了城,住进了这家医院。“这个娃娃心好得很,买给我吃买给我喝。如果她那天不去看我,我恐怕早就饿死了。”老人家是不是太过见外了,我说:“一个当姑娘的带妈来看病,买吃的喝的,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呀。”老人家直摆手,松树枝一样的手:“她不是我姑娘,我跟她是一个村上的人,我家跟她家,隔二三十步。”
从老人家那里,我才知道了一点那个叫小凤的妹子的大概情况:她和丈夫进城,是想苦几年,攒个首付在城里买套房子。她丈夫送快递,她在服装店打工,一月两月地回村里一趟,看看地里的苞谷洋芋等。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小凤已经办好老人的出院手续,手里拿着几盒老人吃的药。大妈头一回来城里头,小凤说要带她去到处转转。老人家眉开眼笑,笑弯了细眼睛:“小凤呀,大妈不用看了,大妈样样都见了。”我有一种感觉,大妈说的这句话有很深的意味,这种意味,大概就是这位留守老人眼里心里的世相了。
住院八天之后,我碰伤的地方终于不再出血。活受罪的日子总归是过去了,我总算是结束了此番磨难,是的,这不是磨难是什么?主治医生说,慢慢走一走,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要出院了,这是重磅的喜悦。我躺的这张病床,不知道接下来,要托举谁的病身子了。病床,有无数个艰巨的使命。
就在我刚刚住进来那天,住在中间的男子挪到重症监护室去了。最里面的病床上,昨天从其他科转来一个老头。老人的儿女太多,儿女之间的推诿自然就多了。昨天晚上,六个兄妹在病房里吵架,相互嘲讽指责。听了一阵,老人撵他们:“不要在这吵了,羞人,都滚远一点,老子是死是活凭命。”莫非真的就滚了吗?这一上午不见一个儿女来医院。老人斜躺着,蜷缩着身子,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老猫。我请人给老人买来的小笼包和稀饭,他一口未动。一个心凉的老人,外界的一点点温暖有可能会伤到他,甚至加重他的悲凉感。而我,如果不为老人的早餐操一点点心,那我必定是多生出了一种病——“冷漠病”。你看,在老人输液的时候,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照看老人药水下滴的情况。我相信,或早或晚,老人的儿女们总归会来的。果然,我出病房的时候,老人的大女儿正好从电梯里出来,手里提着饭盒。
我往走廊那头走,之前,我竟然没有本事走完一整条走廊。走廊左边是病房,右边也是。我一路看过去,看疾病缠身的人,看陪护病人的人,看他们脸上的苍白蜡黄疲惫,看男人或女人在洗衣间洗衣服,看某个女子在绣鞋垫。医院,是人间最深最清晰的烟火处,是一个小社会,是一座小一点的城。你看,那么多人从城市从乡村赶来,在这小小的社会、小小的城里过着生活呢。在其他的地方看不清楚的人世真相、身体真相,在这小小的天地里,通通得到了验证和彰显。
在走廊尽处,有两个敞开门的大病房。那病房里的景象,尤其是那一根根粗管子里流动的鲜血,让我立马不适起来。这两间大病房似乎没有隔断,只有立柱,因此,那一大排做血液透析的人,那些长在人体上的机器震撼到了我。靠门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她看见我惊呆在门口,“嘿嘿嘿”地笑,问我:“是不是有点吓人?”她的一只手被透析的机器占用,另外一只握著一团塑料袋,那里面是一团糯米饭。她大口大口吃着,两三丁洋芋掉进她的脖子里。我瞄了一眼正在低头写记录的护士,迈了两大步,把那三丁洋芋扔进床边的垃圾桶。她连声说谢。然后,我们聊天,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
她说她是一个贪心的人。十年前,被查出患肾衰竭的时候,为了做透析方便,她们一家四口从镇里搬到了红果城,她家那个负责跑出租车,她负责跟肾衰竭打仗。是的,她说的是打仗。她刚得病的时候,两个娃娃还在读小学。她每天都要祈祷,请老天爷保佑她活到娃娃上初中。娃娃上了初中,她又巴望自己能活到娃娃上高中。一边盼,一边跟肾衰竭战斗。现在,她的娃娃都上了大学,她又巴望自己能活到娃娃毕业甚至成家。她说人的贪心就像个喂不饱的豹子。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贪心”两个字,还可用在此处。我们说话的时候,她身体里的血,一遍遍通过床边的机器,手臂上的粗管子一颤一颤的,我想,那应该是她心跳的节奏了。
说完贪心之处,她也说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最早跟她一起做透析的人,都不在人世了。全盘州,靠透析活十年以上的人,恐怕只有她了。她的幸运之处好像多得很,比如她的两个娃娃,自从上了大学就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她的儿子个头高高大大,她的女儿文雅漂亮。她还说这十年,是她捡到便宜了。她毫不设防地叙述,爽朗地笑,仿佛跟我说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跟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产生一种错觉,躺在床上做透析的人,她生病的肉身跟她的灵魂,各是各的主人。真的,自始至终,她的声音那么洪亮,讲到某个在我看来是那么心酸的小插曲的时候,她停下来笑,笑够了接着讲。比如,她不许家里的人买猪腰子回来吃,原因是,猪腰子跟人腰子长得差不多。比如,她梦见死神来床边拿她,死神的脸像锅底一样漆黑一片。她笑言的,无非就是这些,她们一家人的包容、相濡以沫、挣扎和苦中作乐。
她说,她哪天不在了,她丈夫就可以回镇上去了。镇上还有两边的老人要照顾,镇上有属于自家的房子,不像现在,看着更便宜一点的房子,他们就忍不住要搬一次家。来城里头十年,她家挪了六回窝。“太搞笑了,我姑娘上次放假回来,咋跟她讲都找不着新家,她讲,妈,人家狡兔三窟,你们比狡兔还狡兔。”说到此处,她又忍不住大笑,笑得胸口颤抖。我真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就像我不知道怎么接很多人的话一样。我只是喃喃地说:“要回,也是一家人一起回。”她仿佛为了证实她自己的判断,用指尖点着脸说:“你看嘛,脸色差得很了,我回不去了。”直到这时候,她臃肿的暗淡的发黑的脸上,才显现出一丝短暂的悲伤来。
我突然间悲从中来,我朝门外退去,朝右边的墙上靠,无缘无故地靠在那里。李修文说过那么一句话:“不知道要原谅什么,但觉世间万事都应该被原谅”。我应该原谅碰伤我的桌子,原谅每一句中伤过我的话,原谅我活在世上不够坚强,原谅我站在离你最近的门口,哭众生不易。可是,无论如何,我无法原谅老天爷如此对待本就艰辛无度的生命。虽然我知道,无法原谅老天爷,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在老天爷那里,原谅,是绝对的虚词。
如果“幸与不幸,都有尽头”,那么两年之后的此刻,她应该还在这座城的某间出租屋里大声聊天,开怀大笑。两年之后,我栖息在一座陌生的城。此刻的城,灯火如海如繁星。在这浩瀚灯火的围困里,我想起来一些有关灯火的事物。我知道,正如“海浪不在海面”一样,有些灯火不在此刻,也不在眼前。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