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巫鸿策展的思想和方法
2021-01-22采访范良骏
采访|范良骏
艺术领域的策展更加走向专业化,尤其从近年的展览案例中,不仅能看到大量成功的商业性展览涌现,同时以“研究”和“知识”为核心的展览也得到持续发展。2019 年8 月底,OCAT 研究中心“2019 研究型展览策展计划”通过征集、评选、研讨、展览等环节,将诸多艺术史学者、策展人的工作成果汇集起来,并为他们提供了实践机会和交流平台。
该计划的发起人,中国艺术史研究的重要学者、OCAT 研究中心执行馆长巫鸿先生,借这项计划评选及展览机制的生成过程,在此次专访中谈及了策划研究型展览面临的核心问题——策展的思想方法和知识结构,以及他对目前策展现状的思考。
Q:“研究型展览策展计划”最初是如何酝酿产生的?相较于首届,今年在评审机制及展览计划上有何调整?
巫鸿:3 年前我们和香港亚洲文献库(AAA)合作完成了一项计划,当时安排了一些年轻策展人陆续和我交谈,那一日交谈人数之多超出了我的预期。这样的交流是双向的,一方面我了解到这些年轻的策展人如何工作和思考;另一方面,他们的方案也在对话之后得到更好的发展。同时,我们也观察到做研究性展览的策展人一直在增加,由此我们发起了这项计划。
首届计划带有不少摸索和实验的意味。我想,当代艺术很需要实验性,需要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但这也带来一个问题,就是没有什么样本可以参照,包括我们(指OCAT 研究中心)每年做的讲座,出版,以及一系列的工作坊,在海外也鲜有类似的样本。
与首届相比,今年有这样几点变化:首先是投稿的数量翻了两番,参与投稿的策展人除了单人外,还有双人及多人组合;一些外国策展人也参与进来。第一轮评选出了7 个方案,并用了OCAT 研究中心的整个空间做一个入围方案展评审小组主要是OCAT 的学术委员,包括我,郭伟其、凯伦 · 史密斯、冯峰、费大为,此外还有北京大学的朱青生,他主持一个“当代艺术年鉴”的长期工作。通过这个“入围展”,策展方案得以通过展览的形式呈现,而非停留在纸面上的研究和思考。Q:投稿数量的大幅增加,不同类型的策展人参与进来,策展方案的类型势必也更加多样,这或许会反过来考验评选机制。您认为怎样的评选机制能更有效地选出高水准方案,机制自身是否也在逐步优化?
巫鸿:当下围绕年轻人的策展项目非常多,很多美术馆和机构都在做;但常规的评选模式未必适合,因为我们更强调研究性,也就无所谓研究者是年老还是年轻。虽然首届投稿的数量不太多,但其中不乏质量很高的方案。而研究型展览方案很难采用常规的评审模式,因为研究需要一个过程,于是我们思考如何将其呈现为一个“过程”,而不是从投稿到选出一份方案就骤然结束。
我个人参加过很多美术馆评选的类似项目,通常主办方请来一些国际上重要的评委,这些评委可能很有名望,但是对于方案和展览本身未必有充分的了解,短时间内看了大量的方案后,判断出哪个获奖。在那种机制下,评委对某个方案的肯定或否定,往往是根据自己过去的经验,从而缺乏充分了解和深入交流方案的时间。尤其对于研究型的展览来说,并非以突出艺术作品为主,而是包含了大量需要阅读的文献;不管谁来评论,前提是要完整且仔细地看完方案。
至于评选和展览的流程也是慢慢摸索出的,不断结合反馈一点点优化。投稿的方案会涉及很多不同类型的“研究”,它们就像“苹果和桔子”一样无法比照,所以我们在中间设立了一个环节——方案展。后来发现这个环节非常必要,将纯粹文本转移到方案的小规模呈现,同时也起到了促进交流的作用。
具体到评选过程,主要是评委们共同讨论决定,过程中不同方案的形状渐渐清晰。从入围方案中评选一份优胜方案时,可能方案的质量很好,但我们还是会回到最核心的标准——谁的研究性更强。选了哪些艺术家及作品固然重要,研究的概念、问题、方法、细致程度,以及研究本身如何呈现为一个展览,是我们更重视的。
Q: 我们注意到部分策展人做的“研究工作”,不以形成确切的研究成果为目的;这似乎表明策展中的“研究工作”,与常规的文本性的研究,文史类研究以及科学研究有所不同,您认为其中的差异是什么?
王欢、王子云,《寻异志——人迹、城际与世变》,“2019 研究型展览策展方案入围展”展览现场,2019 年,北京OCAT 研究中心
Andris Brinkmanis,Paolo Caffoni,印帅,《幼年与历史》,“2019 研究型展览策展方案入围展”展览现场,2019 年,北京OCAT 研究中心
陈淑瑜,《焦虑的空间档案——从地洞到桃花源》,“2019 研究型展览策展方案入围展”展览现场,2019 年,北京OCAT 研究中心
赵玉、龚慧,《苏格兰高原的狮子——写作的平行展》,“2019 研究型展览策展方案入围展”展览现场,2019 年,北京OCAT 研究中心
巫鸿:我认为二者间未必有很大的差异,对于书斋里的研究来说,达成特定结论的只是其中一种类型;此外还有考证型的研究,或者通过研究展现出一种思想等等(例如福柯的研究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不同的研究类型各有其价值。
研究型展览更接近于一种思辨性的工作。它通常会有一套研究程序,做一系列调查,但不一定设有具体的目的;如果说有目的,可能就是最后要以展览的方式呈现。
Q:从策展人的角度来看,“研究工作”如何开展,方法论层面尤为关键。结合个人经验来谈,您认为有效的“研究工作”大概是怎样的?
巫鸿:如果拿文学来比较,我们目前评选的研究型展览类似于“短篇论文”,不是鸿篇巨制。首先需要确立一个研究主题,包括研究对象。角度可能涉及理论性的思辨,或者具体的科学调查,亦或是对方法论本身的研究。策展人要把题目尽可能清晰地界定下来,不能过于宽泛或者过分简单。研究主题新颖一些会更好,最好不要重复别人已经研究过多次的问题。
此外,策划研究型展览还需解决一系列问题。比如,国内外在同一方向上做过哪些类似的项目?如何让方案更具实验性?在研究过程中需要参考哪些文本?如何将自己的研究引入到展览空间中?策展人将研究转化为展览的过程中,是否将自己置换到观众的角度来考虑?我之前在美国做过一个展览,题为“材质”,围绕中国80、90 年代的艺术家用物质做作品,物质本身就有很强的意义,诸如蔡国强的火药,张洹的灰等等。这就是一个研究型的展览,目的在于探索物质的来龙去脉。我的研究包含每位艺术家的个案,以及该主题与全球艺术之间的关系,其中包括和日本的“物派”,意大利的“贫穷艺术”之间的关系。回到目前评选的这类策展方案,可以看做是同一类型的微缩版本。
Q:从“研究工作”到“研究型展览”之间,同样有很多关键的工作,策展人该如何在二者之间形成有效的衔接和转化?
巫鸿:对于这个问题,我估计很容易谈到我个人的标准,因为每位评委对研究性有不同的理解,我们也都在评选方案的过程中学习。
我自己既做研究也做策展,同时一直在思考策展能不能成为一种特殊的研究方式。我认为策展人的要件是需要对空间有感觉,因为最终展览是在空间里呈现,而非停留在文本。我了解的一些研究者,他们对形象毫无感觉,但对文字颇为敏感,这类研究者可能很难做好策展工作。好的策展需要具备空间的意识,图像的意识,同时也有文字的意识,能够把三者结合自然地连接起来的策展,在我看来更成熟,也更接近于我所理解的研究型展览。
Q:您刚才提到策展人的空间意识,这点我在看方案入围展时有很深的感触。“入围展”的设置非常有效,它让方案小规模的“可视化”;从中可以看出策展人在文本研究之外对空间的感知能力,实践能力,以及方案的可行性。
由巫鸿策划的“物之魅力:当代中国‘材质艺术’”展览现场,2019 年,洛杉矶郡立艺术博物馆。图为刘建华作品《黑色的火焰》,2016-2017,瓷,可变尺寸。(©Museum Associates/ LACMA, ©刘建华工作室)
巫鸿:所以设置方案入围展很有必要,我们将场馆的平面图从一开始就发给大家,希望参与者在构思方案的阶段,就开始考虑展览的空间;每个人接到的一块区域其实很小,如何把自己的方案放在里面,这也很考验参与者对空间的理解和运用能力,包括如何在空间中呈现自己的概念。
除了方案展之外,开幕当天的讨论,让每位(组)策展人面对评委和观众,结合PPT 言说自己的方案,这些环节都需要策展人们精心去准备和应对。总的来说,这项计划是让大家共同参与知识生产的过程。
Q:如果我们不限于研究型展览计划里的案例,从更大的尺度上看,您觉得眼下的当代艺术展览里,有哪些策展在方式或方法上,是值得商榷或有待改进的?尤其对于年轻的策展人有何建议?
巫鸿:现在很多年轻人有海外学习经历,尤其从事研究型策展的,常常是满腹的理论。但我注意到有一种倾向,其中部分的策展人过于依赖从现成理论出发;比如,将某位哲学家或思想家的理论成果进行调整和解构。这可能是一种有效的做法,尤其是当西方人看到对福柯、本雅明理论的援引,会更容易接受展览。但这种策展方式难免有一种限制感,类似于命题作文的味道。我有时在想,是不是非要用这种方式策展?如果一定要用怎样才能做得更合适?虽然我自己也没有答案,但看多了以后,会发觉这种类型的展览已经形成了一种模式;从一段引语顺下来一个展览,它和展览之间的关系似乎不是那么确定,就像是演戏必须有一个开场白似的,那么开场白的作用又是什么呢?此外,如果在国内展览,是不是有必要引用一些西方的说法?坦白地讲,这种策展方式有一点学生气,当然,成熟地策展需要一个过程,年轻人这么做我也不会批评。
Q: 您谈到这类的展览,在国内并不鲜见,问题多半在于展览的研究工作做的不够细致充分。换一个角度来看,这项计划也给予了研究型展览更清晰的尺度。您能否结合当下的处境,谈谈研究型展览以及这项计划的价值?
巫鸿:研究型展览并非OCAT 研究中心发明的东西,国内外一直存在;我们所做的是给它一个名号,一块园地,一种支持。策展现在慢慢变成一种专业,但它不应该光是一种职业,同时还要有与之相匹配的思想方法和知识结构。
我们做研究型展览,希望强调策展人主观的能力和作用,还有展览的主题性。在广义上或许会促进大家对策展的认识,也帮助策展人建立自己的主体性,在实践中明确自己的价值。虽然艺术总是有商业的一面,但这一面如果过重就会失衡;研究型展览不强调商业的一面,而是强调知识的一面,用另外一种价值和结构来平衡这个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