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行业的求生法则

南方周末记者　曹颖

2020年10月，谭维维在微博上感叹其新专辑《3811》没有获得良好的市场反响，此后，《3811》代表作《小娟（化名）》上线后在网上引发热议。图为谭维维2018年9月在杭州演出。　　　　　　　　　　　IC photo　❘图

五条人乐队来自广东海丰县，从2003年开始，他们就用当地方言唱民谣，取材于他们熟悉的县城生活。2020年综艺《乐队的夏天》第二季让五条人为大众熟知。　　　　　　　IC photo　❘图

★年度音乐：《小娟（化名）》（单曲）《冀西南林路行》（专辑）

☆入选理由：《小娟（化名）》将目光聚焦于遭遇暴力的女性，“小娟”指向任何一个受害的个体，她存在于拉姆案、杭州杀妻案、上海冰柜藏尸案等真实的悲剧事件中，哪怕姓名被隐去，但伤害无法磨灭。《小娟（化名）》的能量超乎音乐性之外，为女性发声，呼唤更多对女性保护的关注。

十年磨一剑，气象风物变化急促，但万能青年旅店依旧有自己的坚守与思考。在音乐性上，《冀西南林路行》浑然天成，每一首歌似乎都彼此呼应，管乐、提琴、琵琶等乐器的融入增添了丰富性。在内容上，这张专辑不再讲述日常，而是在雷声、乌云、山河的意象里拷问工业文明对人的异化、人类文明对自然的破坏等更深刻的话题。

新冠疫情在2020年给许多行业带去震荡，音乐行业也未能幸免。回顾2020的中国音乐行业，生存成为比以往更加重要的命题。

2020年2月8日，KTV“K歌之王”北京旗舰店因经营状况不佳计划与两百多名员工解除劳动合同乃至准备破产清算。“K歌之王”曾因王思聪一晚消费250万元而名声大噪，如今它的危机在疫情下的萧条中微不足道。中国演出行业协会于2020年3月2日发布消息称，据不完全统计，3月份全国有二十多个省市近八千场次演出被取消或延期（其中包括刘德华、蔡依林、吴青峰等人的演唱会），直接票房损失超10亿元。音乐行业收入不得不面对断崖式下滑。

抛开疫情因素，2020年音乐行业的疲态在综艺节目中尽显。2020年9月22日，持续八年的音乐综艺节目《歌手》（注：曾用名《我是歌手》）正式宣布停办。同样疲惫的还有《中国好声音》《中国新说唱》等热度下降的“综N代”节目，连第二季《乐队的夏天》都因变成“摩登天空的夏天”而略显无趣，要依靠“反复打捞五条人”的话题才能出圈。音乐综艺节目疲态的背后，是歌手资源枯竭、市场激烈“内卷”等问题的浮现。

2020年末尾传来虾米音乐将停止服务的消息，这个有着“音乐图书馆”之称的App最终在2021年1月告别大众。乐评人呆若木一曾称“虾米算是国内的几个音乐App里唯一在‘音乐这件事的专业上有下工夫的”。这或许是它能与网易云音乐、QQ音乐抗衡的原因之一，只不过如今仍有人在网易云的评论区写着“矫情文学”，虾米却成了商业红海里被吞食的小虾米。

求生，在震荡、告别与失去中寻找生机，成为中国音乐人和音乐行业在2020年的主要任务。“虾米”的“告别”则再次敲响了警钟，在资本和流量时代，音乐行业的生存法则究竟是什么？

“云音乐”兴起

2020年3月10日，意大利因新冠疫情开始“封国”。封住了街道，封不住意大利人自由浪漫的心，有音乐家在网上呼吁举办阳台音乐会，众人响应，打开窗户与邻居隔空协奏对唱，各领风骚的阳台音乐会视频在网上流传，一扫疫情阴霾。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毛里齐奥·马尔基尼也加入其中，在家唱起歌剧《图兰朵》的经典曲目《今夜无人入睡》。

类似的场景也曾在中国武汉发生。2020年1月27日晚，许多武汉市民开窗齐唱国歌的视频在网上传播，用歌声为彼此打气，传递希望。不过医学专家当时提醒，相关行为可能增加病毒传播的风险。

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曾在网上发布名为“Songs of Comfort”的系列演奏视频。一名护士留言：“聆听你的演奏在目前的高压工作环境里是很大的宽慰。”一名与孩子一起听演奏的母亲留言：“你的音乐为我带来如此大的安慰，就像你在对我的心灵说话一样，让我仿佛正在参与一件永恒的事物。”

美国女歌手Lady Gaga与世界卫生组织、公益组织“全球公民”共同策划了八小时线上慈善演唱会“同一世界：团结在家（One World：TogetherAt Home)”。中国也举办了“相信未来”在线义演，王菲、周迅、林俊杰、朴树、高晓松等近三百位明星参与。陈奕迅在香港举办的“Live is So Much Better with Music”慈善音乐会，见证了疫情下维多利亚港的日出与红馆的日落。

以音乐为名义的连结，也给后疫情时代音乐行业的复苏以启示，“云音乐节”“云演唱会”“云蹦迪”日益成熟，成为新的音乐消费方式。各剧院剧团纷纷推出付费线上音乐会，平价的消费比起线下动辄几百元的演出门票能够吸引更多听众。

高盛公司的分析师曾预计，2020年全球音乐行业的总收入将同比下降25%左右。2020年11月，网易云音乐发布的《2020中国音乐人生存现状报告》显示，77%的音乐人短期收入受到疫情影响，一半以上的音乐人希望通过音乐创作或音乐制作拓展收入。

疫情也成为音乐创作的素材。极具“魔性”的儿歌《方舱医院真神奇》曾引来广泛吐槽——给孩子画着浓艳的妆容唱着欢快的歌曲，失去了创作应有的观照现实的底色，消解了抗疫本身的严肃性。由窦唯和文智湧组成的“朝简”组合于2020年4月4日发布新作《后疫》，该作品采集了全球各地与疫情有关的声音，包括《方舱医院真神奇》、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发言等，制作成长达39分46秒的音乐作品，这首“歌”没能像流行歌曲那样广为传播，豆瓣上评价人数不足三千，得分却高达8.8。

2020年，许多音乐人因为新冠疫情离开人世，包括傅雷之子、钢琴家傅聪，他于2020年12月28日在英国逝世，享年86岁。半个多世纪前傅雷写给傅聪的家书被人们重读，其中写道：“一个艺术家，永远要保持赤子之心。真正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孤独的，只有孤独才能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让这个新的世界去温暖、安慰更多孤独的人。”

非流量歌手突围

2020年的好音乐作品常有，被广泛听见的不多，圈层之间的壁垒依旧森严，而出圈需要流量与话题的带动。民乐演奏家、歌手吴彤的新专辑《極》将民族乐器笙与古典、电子等音乐元素融合，豆瓣音乐上仅有79人评价。歌手、音乐制作人李泉也于2020年发布了新专辑《十日弹》，电子、爵士、摇滚等风格的糅合让这张专辑兼具丰富性和实验性，在豆瓣音乐上也只有373人评价。偏离主流流行曲风的音乐，只能在小众的圈层里被欣赏。

2020年10月13日，超女出身、拥有一千多万微博粉丝的女歌手谭维维深夜发博称自己的新专辑《3811》没有获得良好的市场反响，团队将新专辑不被关注的理由归因为市场需要的是热门综艺、影视剧、有话题有流量的歌手，谭维维称“我羡慕那些流量歌手了”。

流量支配音乐市场并非2020年的新现象，资本与粉圈的力量正联手“塑造”着音乐市场的主流。截至2021年1月18日，南方周末记者统计2020年专辑/单曲销售额发现，排名前十位的除了周杰伦、林俊杰等为数不多的老牌歌手，几乎全是流量歌手，排名前三的作品分别是肖战的《光点》、张艺兴的《莲》和王一博的《我的世界守则》。肖战的《光点》以超一亿元的销量成为内地音乐史上第一张销售额破亿元的数字单曲，且是亚洲销量第一、全球销量第三的单曲。

这是粉丝与明星联系愈加紧密的时代，粉丝基数越大，即所谓流量越高的明星，其作品的销量收益越显著。但有流量、有销量未必意味着成为出圈的作品，音乐市场反倒因为粉丝市场的分割而分割，这也是圈层化的必然。

不知是因为谭维维的呼吁引来了大众对其音乐作品的关注，还是其作品本身的内涵与价值被看见，新专辑《3811》中的代表作《小娟（化名）》上线后在网上引发热议，歌词直白地控诉女性所遭遇的暴力：“夜莺变哑巴　你们费好大功夫/谁敢不听话　时时刻刻地刻骨/用拳头用汽油　用硫酸/用剃头　用目光　用键盘/最后如何被你们记录……”

选择流量无可指责，但只有真正的好作品才能常青。2010年11月12日，万能青年旅店发行乐队首张专辑《万能青年旅店》，此后凭着一张专辑唱了十年。2020年12月22日凌晨，时隔十年后，他们的第二张专辑《冀西南林路行》上线，引发狂欢。一天内在网易云音乐上售出近30万张，销售额超过650万元，截至南方周末记者发稿时，该专辑已售出48万多张，销售额1000多万元，跻身2020年专辑/单曲销售额排名前15名，而豆瓣音乐上，目前共有29274名网友为专辑打分，分数高达9.2。

万能青年旅店的常青，在于他们的音乐作品里始终有对这个时代的悲悯与关怀，所以《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十万嬉皮》《秦皇岛》等作品才能经久不衰，时时被人聆听。十年之后，他们依旧带着对这个加速前行的时代的反思走来，这些作品或许在未来十年里依旧有回味的价值，这是好的音乐人应对流量时代激烈竞争时的生存根基。

当音乐沦为娱乐的附属

2020年，所有被大众记住的音乐人都与娱乐话题紧紧捆绑。娱乐本身无可厚非，但当其完全左右着音乐的影响力、一切音乐话题都被娱乐化时，不由让人反思音乐内容本应承载的意义。

2020年夏天最热的话题之一当属“打捞五条人”。五条人乐队的出场弥漫着南方小镇的味道，花衬衫、人字拖、港式发型、自成一派的冷幽默气质，成为《乐队的夏天》第二季舞台上独树一帜的乐队。尽管第一场演出就遭遇淘汰，但“被五条人笑死”的话题登上节目播出当晚的微博热搜，观众也由此开始了“打捞五条人”的历程。在音乐上具有独特风格的五条人乐队在节目中三起三落，反复被淘汰，反复被打捞，让人不免质疑节目组是否有意利用他们增加热度，毕竟这一季出圈的乐队除了五条人屈指可数，远不如上一季可观。

仁科称：“虽然我们做的不是爵士乐，但我觉得我们一直有一些爵士精神，同时还有一些鲍勃·迪伦的精神。”他们的音乐没有获得更多的关注，反而依靠个人魅力出圈。有乐评人因此评价：“五条人在乐夏舞台上以娱乐的姿态，近乎赤裸地展示着他们的深情，但人们更愿意把他们当做娱乐。”如果是这样，《乐队的夏天》是否也背离了节目的初衷？

2020年，凭借制造话题出圈的音乐综艺节目还有《明日之子乐团季》，《明日之子》作为“综N代”节目原本也步入困境，但“乐团季”将少年与乐团的概念结合在一起，在制作上颇有日本少年热血青春漫的感觉，第一期节目中年轻的乐团选手们充分展示了自己的音乐才能，连朴树都甘愿成为常驻嘉宾为他们熬夜录制。但此后的节目画风完全跑偏，“官方按头嗑CP”“粉丝线上打投”等操作硬是将音乐综艺节目变成偶像选秀节目，节目组仿佛将“我要赚钱”四个大字打在屏幕上。在这种节目里，音乐成了附属品，可有可无。

好在还有“逆行者”，由严敏担当导演的《说唱新世代》赋予说唱音乐新的生命力，将许多社会热点话题诸如职场性骚扰、豫章书院、抑郁症、校园暴力等以音乐的形式呈现。这也说明，除了通过综艺的形式娱乐大众之外，音乐应该承担起更多的社会价值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