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焕荣
2021-01-21刘晓珍
窗外粉金色和紫红色的阳光照进来,照得金焕荣办公桌上明晃晃的。两点钟,他睡了午觉起来,从里屋走到外面的办公室,坐到柔软舒适的棕色皮椅上。办公室主任马瑞敲门进来,恭敬地腰微弯把文件夹递到他眼前,打开放在桌面上。是市有关清理福利房的通知,金焕荣看清了文件上面的要求,把夹子合上还给他,换上笑容说我知道了,就再没二话。马瑞再递上第二个文件夹子,把本局的落实清房管理规定和清房小组成员通知小心地递给他,并暗地里观察他表情。金焕荣看到上面组长一栏写着自己,心里暗了一暗,虽然局长之前和他打过招呼,说这个事交给他做,看到自己任组长还是怔了一怔,谁都知道清房难度无异于上西天取经,这个山芋有多烫手。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在上面签了字。他签完马瑞依旧怔着看他,想提醒要求每个人都要在上面写自己是准备怎么腾房的。
都知道金焕荣现在住的房子是老丈人以前在本局当局长时分的局里福利房,老丈人后来调到了科委任主任,那里又给他分了一套福利房,后来他从那边退的,一直住着那套房,把本局分得的福利房给金焕荣住。金焕荣买了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商品房,他把自己父母从老家接来,把买的房子给他们住。按照要求他老丈人只能享受一次福利房,退他自己住的一套显然不可能,就该把金焕荣住的退出来——然而金焕荣只是看着马瑞沉静地微笑,还是一副知道了的经典表情。马主任知道自己再待下去无意义,就请示说:“金局,没事我走了。”金焕荣再次点头笑着看他出了办公室门,轻轻把门带上。
金焕榮从抽屉里掏出食指长的一块中间凹进去的长条黄田石,拿在手里刚还冰冷,揉搓两下就温润起来,他边把玩边琢磨着。早前局里盖了一批福利房,以很低的价格分给了个人,后来又盖了一批,有的人又以很低的价格得到了一套。还有的人是在本局分了一套,后来调到其他单位又分了一套,比如岳父。现在新的政策来了,要求分得两套的要交出来一套,保留的一套要按购房时的市场价补足差价。在这个城市里一套过百平方米的好地段房子得值五六百万,清房工作可想而知有多么难。殷局长刚开始想让苗副局负责,他推了;后来又想让郭副局负责,他也推了;再难的工作总得有人做,殷局对他说你来吧。金焕荣倒没推,这个工作虽然棘手,可办好了,更能显示自己的魄力,自己还想进步成正局,需要政绩。当然要得罪一些人,就凭自己,肯定不会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至于那些被得罪的,肯定是没办法才得罪他们——还可以保住自己的房子。自己分管这项工作,就没人敢和自己较真儿。
正七想八想着,微信叮咚一声响,拿过手机看,是李美发来的,问他晚上有时间么,她看到宜阳路新开了家烤鸭店,非常火,据说烤鸭味道很地道。金焕荣会心地笑,往对面的楼看了一眼,李美就在对面楼的二楼里,他回晚上有安排,要和建委的季副主任在一起活动。李美发了个金发上扎绿缎带双手揪着粉色连衣裙裙角翘臀致意的美女表情包,金焕荣回她一个飞吻。
在好心情里沉浸没多久,老婆张欢电话打进来,他心里不悦,按掉,老婆是个执着的人,又打进来,他再按了,她又打进来,他不得已接了。张欢十分不高兴地:“你真可以,现在都不接我电话了?”金焕荣压抑住不快:“哪里,我这里有人。”“没人你也不接。我还不知道你?但是焕荣你要知道,我们俩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想甩开我真不是说句话就能做到的。想当初……”“我马上要开会,有事回家说吧。”金焕荣赶紧截住,不待她再说就按了电话。他最讨厌张欢“想当初”开头的痛说,只要听到这句,脑子里就嗡嗡的,不想听她往下再说,更无心和她交谈。哼,总是提从前,我起步时是靠了你爸,但你爸退了都多少年了,后来不是靠我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步步起来的?你和你们家后来不都沾了我的光?再说,我以前给你爸、你们家做牛做马也没少付出,你们家却让我没了尊严,你眼瞎了?
早以前,张欢的父亲张荣生是这个局的局长,金焕荣是局里的工人,张荣生看金焕荣长得精神,人也机灵,就挑来给自己当司机。金焕荣的司机果然干得称张局的心,从来不会迟到,别管多晚,刮风还是下雨,都会把张局送到位后在外面的车子里老老实实等候,不会开车走掉办私事,也不会躲起来眯会儿。最合心意的一点还不多言不多语。做一把的不仅单位的人事、好多人事都不宜让别人知道,作为贴身人的金焕荣肯定得知道这些事,但从来不会从他嘴里传出去。人家送的礼物他也从来不会仔细察看,斟酌价格,打听是谁给的,张荣生不另外吩咐的直接送家里,他特意说了送给谁的会很得体地送出去,张荣生让他自己留下的也会感谢后留下,不给顶头上司拒绝的心理压力和难堪。挑个合心意的身边人不容易,多少领导的事情都坏在秘书司机身上,张荣生对他满意得不得了,那个时候还可以提干,他让金焕荣读了电大文凭,把他提了干,提拔为自己秘书。
张荣生对金焕荣最大的不满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自己的独生女张欢居然看上了金焕荣,要嫁给他。做司机很好,做秘书也不差,可选为女婿就两码事了,金焕荣家是农村的,根本门不当户不对,自己已经做到了这个位置,选亲家该选个门当户对的,市里哪个委办局的一把,或者市几套班子领导家更好,顶不济也得是教授律师专家之类的人家,单有钱的大商人家都差点儿事。何况那时候女儿已经考上了名牌大学,和个工人出身的也太不般配。然而女儿怎么也说不服,要不答应就有点儿寻死觅活的样子。张局有点后悔把金焕荣选到身边来。看女儿精神萎靡的样子,老婆心疼得不得了,张荣生还是退缩了。他接下来做的是尽快提拔他,让他的地位升得快点儿,和女儿般配起来,和自己这个家庭般配起来,减轻心里的厌恶感、失落感。
金焕荣也是从那时起知道张局尽管欣赏自己,提拔使用自己,内心却是瞧不起自己的。他那时和初恋李美好着,他真正喜欢的人是李美,可是权衡利弊,还是选择了张欢。打年轻起他就是个十分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人。
清房工作市里催得很紧,一连下了几道文件,殷局也老盯着这件事,金焕荣不得不行动起来。他摸了下底,局里共有十五个人的房需要清,在位的都表示肯定执行新的政策,退了的有的表示自己没意见,但要看别人,局里做这个事要一碗水端平,有不腾的自己就不腾。最难清的是退了的老书记南翔,他在位时当副局长时分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福利房,等当了书记又分了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按理该退一套,只能保留一套。金焕荣让清房小组副组长、办公室主任马瑞去找他,他刚开始说退一套,要容他把屋子里的东西找地方腾放。金焕荣认为这个要求合情合理,问他需要多长时间,说三个月。三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没腾,说屋里东西太多,还需要时间,又给了一个月。还是没腾,再催,就开始发脾气,骂人,说什么人走茶凉,现在当政的都是乌龟王八蛋,只知道拿他们这些退了的耍威风,有本事去清那些在职的去,自己才多占了一套,他们占的才多。马瑞再给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上门去找他,索性不给开门,不见面。
马瑞向金焕荣汇报,金焕荣不高兴地训斥他:“要加大工作力度。需要清的有十五户,那些职务都低,都在看着他,他不腾其他的人都不动。”马瑞为难地搔头发解释:“我找他十几次了,最后都不接电话,不开门,还说要逼他心脏病犯了我得负责。他都七十七了……”“七十七怎么了?当过领导的人要带头,觉悟要高!他在职时是怎么要求我们的?”马瑞听了他硬气的话只是牵嘴角不作声地笑看着他,心想得罪人的事你自己不出面,光指挥着我们往上冲。南书记怎么也是个正局,又是让人家让出这么大一块利益,按理说你这个清房小组长不该亲自出面么?也让人家心里好受些。看马瑞蔫蔫的样子,金焕荣又给他鼓气,让他无论怎样都要把南书记工作做通了,不然那些已经决定腾房的也看着呢,他不腾那些人也不动。马瑞搔着花白的头发苦笑:“他是老领导,职务在那,又那么大岁数了,我这个级别的工作也只能做到这了,不然您出面试试?”金焕荣给将住,怔怔地看他一眼,托着腮帮子沉思了一阵,不得不缓缓表态说:“我就亲自出面,不相信老领导觉悟就这么低!”
金焕荣晚上回到家里已经是八点,张欢居然没在,他到厨房看看,炉灶都冷冰冰的,也没做饭。他正想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张欢回来了。她一进门就皱眉说儿子天天期中考过,学校照例开家长会,给儿子开家长会去了。她甩掉高跟鞋,从包里拿出儿子的成绩单和考试卷给金焕荣。他看过,沉下脸对她说:“把孩子接回来吧,让他和咱们住。”天天的成绩单惨不忍睹:语文数学分数不高也还说得过去,英语54分,化学47分,物理只有38分,每张卷子上的红叉叉都很刺目。班级50个孩子排38名,年级就更惨,400个孩子排320。
想起这个金焕荣就生气:张欢生完孩子直接从医院回了父母家,带着孩子一直住在那里。等张欢休完产假金焕荣要接她和孩子回家,岳父先说让孩子在他们家生活到上小学,上了小学又说这里离学校近,每天上下学方便,一直住到小学毕业吧。初中了,金焕荣再提接回来,岳母看着半大的外孙眼圈就红了,抽噎起来。岳父看着悲伤的老伴迟疑地说:“你妈已经离不开他了。再等等吧,给你妈一个适应过程。”就一直拖到現在。
“妈妈说怕他不习惯。爸爸也说和他们生活惯了,他们离开他也不习惯。”张欢小心地看着金焕荣阴沉沉的脸解释。她将一张面膜贴在脸上,只露出鼻子嘴巴,鼻尖上那颗大痦子显得更加硕大丑陋,金焕荣烦躁地把视线挪开:“什么习不习惯的?哪个孩子不是跟着父母生活的?总是跟着老人,那么宠他,晚上刚九点就让睡觉,这成绩能考上啥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能上啥好大学?现在上不了好大学,毕业即便有关系能塞进啥单位?都要考,逢进必考,连报考资格都没有,想运作都没条件!”金焕荣眼角往下耷拉,嘴角抽动几下,声调高起来,说得恨声恨气:“——让他回家住,你少往你爸你妈那跑,把他学习管起来。短板课程找地方补课,实在不行找一对一的,中考时得考个差不多的高中。”
张欢坐在沙发上,双膝并拢,本来还想说担心父母不同意,见他真的发了怒,也不敢太坚持,怯懦地看着他说:“这个周末吧,我去把他接回来。你也一起过去吧,好久没去看爸爸妈妈了,妈妈还问你呢。”“我周末两天都安排出去了。”金焕荣冷冷地回绝。他才不想去看岳父那张冷脸子,现在他尽量避免和他见面,一见,张荣生就会把多皱的眼皮子麻达下来,嘴角下弯,视线避免和他对接,摆出一副瞧他不起的样子。现在可不是从前,他是高高在上的,自己是踩在脚下的,现在位置早就倒过来了,自己为什么要高高兴兴去贴那张冷屁股呢?
周五晚上下班,金焕荣告诉张欢自己有应酬,径直去了李美那里。李美也提前下班,做了几个菜,还开了瓶长城干红,两个人吃喝完,李美又洗了澡,披了绣着鸳鸯戏水的粉色缎子睡衣上了床。早在床上仰着的金焕荣喝了点酒,头微晕,看着刚沐浴过,头发黑黝黝、两颊红扑扑的李美,嗅着她头发香波的香味,还有她身上欧舒丹身体乳淡淡的香气,激情也来了,掰过她脸吻她嘴。两个人激情完毕,李美将遮挡在脸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抿在耳后,将脸贴住金焕荣脸轻声说:“给我换个楼层吧,我不想在二楼。”
“怎么呢?” 金焕荣抚触着她光滑的脊背,李美也过四十了,皮肤虽然松弛了但依旧细腻白皙,涂抹过身体乳格外光滑。“二楼你过来好多人都能知道。我到上面就没人知道了,上面高,上去的人少。”李美不看他,伸出手到床头桌上拿纸巾擦擦汗津津的额头。“你听到别人说什么了?”金焕荣从她颈下抽出胳膊,略略紧张地问。“那倒没有。就是他们想说什么也不会当着我面,毕竟碍着你呢。我是想换个安静的地方。”“知道了,我让你们主任去办这个事。”金焕荣看看表,已经快十点,开始穿衣服,说得回去了。李美也没留他,缩在被子里,两个亮晶晶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静静地看着他先把蓝条格子衬衣穿上,再把藏蓝裤子穿上,又把牦牛绒毛衫套在衬衣上,最后将过臀的半长风衣穿起来。“孩子要中考,我不想影响他情绪。”金焕荣临出门时和她解释。李美理解地把白皙纤细的胳膊伸出被子向他摆摆,还飞了个吻。
下周一一上班,主任看见李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冲她笑:“咱们调整一下办公室,你到五楼去。岳华下到二楼来。”李美略略怔了一下,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快,但她什么都没表示出来,只是冲主任礼貌地笑笑,就赶紧找人帮自己把东西搬上了五楼。
这个周六是中秋节,人们忙碌起来,交谈着过节去哪里过,是在自己家还是到父母家,或者公婆、岳父母家。周四下班回到家,金焕荣将别人给的一套紫红底上描了烫金参花的韩国雪花秀套盒递给张欢,张欢接过看看,喜欢地说:“她家的撕拉面膜最好用了,黏稠,里面还有人参,我最喜欢了。”金焕荣边脱外套边装作随意的样子说:“后天到我爸妈那里吧?”张欢翻看着里面的保湿水和洗面奶有些奇怪地反问:“为什么要后天过去?”金焕荣有点失望,不作声,将外套挂起来。张欢将套盒放到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使劲想了想,哟了一声说:“八月十五了。看我这记性——我妈早就盼着我回去过呢。”“那我带天天过去。”金焕荣声音里有了轻微的不悦,不看她说。“我爸念叨好几天了,说自打把天天接出来和咱们过,见到孙子就少多了,老想他;我妈提起天天有几次都眼里转着泪。你也一起过去吧。”张欢连抱歉都没抱歉,好像去自己父母家过节理所应当一样直接说。金焕荣一张脸像扑克牌一样没表情地说:“我得去和我爸我妈过。好久没去看他们了。”张欢也没看他,看着里屋写作业的儿子背影无所谓地点点头。
什么他妈孙子,明明是外孙,天天真正的爷爷是自己的父亲!金焕荣换上睡衣到浴室洗澡,让热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心里愤怒不已。岳父一家在孩子问题上太强势,张欢从怀孕起就住娘家,儿子出生后就一直在他们家里过,孩子一岁时金焕荣说该回自己家里了,岳母捏着孩子肉嘟嘟的脸说:“你那么忙,欢欢又不会带孩子,还是就在这里住着,等大些再说。”“都一岁,也好带了,学学就会带了。”金焕荣不愿意每天都生活在岳父不屑、冰冷、挑剔的眼光下,还是坚持。岳母不再和他争执,把求援的目光转向老头子。张荣生把孩子举过头像欣赏一块美玉左看右看:“还太小,等大些,上小学时候吧——爷爷说得对吧,宝孙?”金焕荣确定自己听到的没错——岳父是把自己称作爷爷,将儿子称作孙子时,他先是惊奇得不得了,定定地看着岳父,以为他搞错了。等他冷静下来,看着岳父镇定的样子,才明白没搞错,岳父一直以生了女儿为憾,就把外孙当孙子了。自己的父亲才是爷爷,这个老头真霸道!看着岳父苍白却显示着权威的脸,他气得脸都红了,双手握拳,恨不能砸坏些什么。那时张荣生还在位上,他不敢明显反抗,只能把愤怒深深埋在心底。
中秋这天晚上,金焕荣回到父母这里,母亲开的门,热络的眼睛明显地往他身后看,当看见只有他一个人时,眼里的热络消散,失落感藏都藏不住。金焕荣窘迫地进了门,见父亲也还往门口观望,他边换拖鞋边解释:“天天马上要期中考,要上补习班,这次来不了,等下次把他带过来。”父亲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失望说:“好好,孩子学习重要。”母亲也绞拧着手淳朴地笑着:“小孩子学习重要,等他有空了吧,反正我们一年到头住在这里,什么时候见都方便的。”金焕荣不回应,坐到沙发上,端起母亲倒的锡兰红茶喝,心里的怨气却是越积越深。
自打父母住到这里,张欢一年到头只在春节时象征性地露个面,其他时间都不来的,好像没有公婆一样,成天惦记着去她自己父母那里。岳父也从来没叫亲家去聚聚,更别提过来看看自己父母,好像没有这门亲。人家没邀请,自己当然不能主动把父母带过去。孩子也和爷爷奶奶不亲,父母刚来时金焕荣带他过来,见了爷奶拘谨生分得很,勉强叫了声爷爷奶奶就坐着玩游戏机,根本不和老人交谈,更不会依偎到老人怀里撒娇。金焕荣气得要死,吼他,父亲笑着劝:“还是小孩子,还小呢,等大些了就好了。”什么小,都八岁了。
金焕荣让司机把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拿进家里。他带来的东西不少,母亲看着摆在客厅地中央满满当当的东西,摊开两手惊讶地叫:“这么些呀,我们两个人怎么吃得了!”父亲也直摆手说太多了太多了。司机把东西放下就乖巧地出门到外面车里等着,金焕荣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说:“放到冰箱里慢慢吃,反正有冰箱,又坏不了。”他看看春节时给父母新换的三开门大冰箱。以前的冰箱是老式海尔两开门的,只有180升,装不了多少东西,他给换了个海尔卡萨帝430升的。
母亲看着那些水果担心地说:“我们怕血糖高,哪里吃得了这么些水果……”“吃不了扔了。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金焕荣不当一回事地说。“那怎么可以,都是高档货,很贵的。浪费东西要遭报应的。”母亲惊慌地叫起来。“那就送人,给邻居。”金焕荣淡然看看地上那些东西。给岳父那边他只让张欢带过去两瓶茅台,一箱大闸蟹,一箱糖心苹果。他们不把自己的父母当亲人、亲家,他自己就更要当得好些,当得尽职。岳父退下来多年,早已没有什么像样的社会关系,逢年节也就指着自己给他置办些东西,不然就得自己买。母亲弯下腰,一样一样地归落放置。
晚上金焕荣让司机回家过节,他留下来陪父母吃饭。母亲整了一桌子菜,还包了饺子,羊肉胡萝卜的。母亲往他碗里夹了一个,他刚夹起,母亲又往他碗里夹了两个,说:“天天要来就好了,那孩子也喜欢吃羊肉馅的。”金焕荣送进嘴里慢慢嚼着,母亲拿胡麻油拌的馅,吃到嘴里有醇香的感觉,他哼了一声:“下次,下次就带他过来。”“他又长高了不少吧?去年春节来时都到你妈肩膀了。”父亲喝了口他上次带来的拉菲问。他让父亲喝五粮液或茅台,父亲嫌劲大,坚持要喝红酒。“嗯。”他看看母亲的头,“现在该齐妈妈耳朵了。等春节时让他到这里过,比比就知道了。”
“姥姥姥爷肯么?还有……张欢。”母亲说到媳妇的名字时很小心,仿佛在说一个大人物,还侧过头仔细观察儿子的表情。父亲也略显紧张地看他。“有什么不肯的?孙子来看爷奶,和爷奶过个年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金焕荣端起五粮液杯子和父亲碰一下,喝了一口道,“再说了,他怎么也姓金不姓张。”金焕荣说的一字一句。父亲听了,先前的緊张感消失了,脸上浮起舒展的笑,满满的一杯一饮而尽。
吃饱喝足,临走时金焕荣从手包里拿出两万块钱递给母亲:“平时过日子不要太节省,该吃吃该喝喝。”“还有呢。你春节给的还没花完,五一给的钱都没动。我和你爸都有退休金,一个月五千多呢。我们都是老人,吃的喝的都是你给拿来的,上哪里花钱去?”母亲推让着。金焕荣把钱放在茶几上:“钱还不好花,出去捏脚,按摩,敲背,花钱的地方多了去。”“那不成地主资本家了?平常人家哪里兴那样过日子。”母亲紧张地扭动一下脖子说。金焕荣给逗乐了,打了个嗝,身子晃动一下,笑眯眯地看着一脸不认可的母亲:“那都什么时候的老观念了,现在可不论那个,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享受。”“小荣,做人还是要小心本分……”父亲忧心忡忡地告诫他,眼神里又有点胆怯。自己一个农民家庭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官,他以这个儿子为自豪,也有点怕这个儿子,说起劝慰的话口气都有点虚,不似一个有权威的父亲在忠告儿子。“我知道分寸。你们不要担心。”金焕荣不耐烦地穿了外套下楼。他本来想在这里住一晚上,好好陪陪父母,但一听父母的担心唠叨就烦。父母老了,早和社会脱节了,哪里知道现在社会上的事情。
清房工作殷局问了三次,最后一次口气略有不满,警告局里这项工作只能走在全市前头不能拖后腿挨批。金焕荣只得硬起头皮亲自去南翔书记家做工作。他到了南翔书记家楼下,掏出手机本来准备先打个电话,又想万一回绝了反而被动,就径直上楼。金焕荣敲门,里面有个老年女人的声音隔着门问谁呀,金焕荣语气温柔地回阿姨我是小金。门里的人显然是和什么人在商量要不要开门,隔了几分钟,老年女人换上生硬的语气说:“你是金副局长吧,我们家老南没在,你走吧。”金焕荣耐心很好地又轻敲两下门:“阿姨,你开下门,我是来看你的。”里面似乎又在商量。金焕荣把耳朵紧贴门,也听不清,隔了一会儿里面又说:“我们家的事老南做主,他不在,我见你也没用。”金焕荣还是不急不躁地说:“阿姨我是代表局党委来看你们的,您就开下门吧。”
金焕荣带着马瑞进去,南翔阴沉着脸端坐在沙发上,扫了他一眼,并没让座,沉默着不说话。多年没见老书记,南翔早已不是刚退时那个还有点锐气的男人了,满头白发,油腻,乱糟糟地蓬着,两个眼袋像两个大枣子挂在眼皮下,嘴角下弯,眼神透着老年人的混浊黯淡。老伴更缩巴成了个小老太太,两只眼睛眼睑都红着,下眼睑渗着泪,脸上沟壑纵横,背驼的鼓起个包。
老书记摆冷脸子,金焕荣也不恼,自己过去挨着他坐下。南翔和老伴对催了他们多次腾房的马瑞印象更差,谁都没招呼他坐,马瑞也不生气,只是恭敬地站着。金焕荣面向老书记满脸笑:“老领导,我这次来是代表局党委来看望您。平时工作太忙,对您关心不够,殷局特意交代您有什么需求可以提出来。”不待他说完,南翔截住他话,生硬地说:“我也当过领导的,当年也给不少人做过工作的,这些虚浮的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吧?我也不是不腾,是有客观原因的。我和老伴合不来,已经离婚了,那套房分给了她——你让我怎么腾?”说着站起来到柜里里拿出两个证件递过来。
金焕荣接过看,是离婚证,他看看满头凌乱白发的南书记,再看看他连上眼皮上都是褶的罗锅老伴。老太太见金焕荣看她,苍白多皱的脸上浮起两坨羞涩的红,窘迫地把脸转过去。金焕荣强忍住笑,将两个小本本放在茶几上,严肃起面孔说:“老领导,你们不是还生活在一起么?这么大岁数还离婚……”南翔皱的脸拉下来:“小金,你提为副处长还是我在局党委会上提议的,别当个副局长就不尊重前辈。你是说我假离婚?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是假离婚?谁规定老人就不可以离婚?现在社会强调解放个性,我们越老个性越强,越无法在一起生活,就是离婚了,怎么样?她今天是过来拿东西,平时就住在那套房子里。”他拿起离婚证在金焕荣面前晃,“这是假的吗?要没离婚会有这个?”
金焕荣当然不能说现在只要肯花钱什么证都办得出,他依旧耐着性子解释:“您的离婚办的时间不长吧?上面有文件规定,在清房期间办理的离婚一律不算数。”南翔怔了一下,愣愣地看着他,显然没想到有这一档。呆愣了一会儿,换上冰冷的拒绝表情:“反正我就是不搬。哼,多吃多占的人多了去,凭什么就要我腾。我一个退休的,看能把我怎么样。”金焕荣定定地望着他,知道说再多劝慰的话也没意义,只好把底牌亮出来,加重语气:“老领导,这次清房从上面到下面都要动真格的,上面接连下了几个文件,一天一个电话问进度,有时候一天几个,您不搬肯定不行。您是领导,局里顾及您脸面,我这次来还是希望别闹得不愉快,希望您能主动腾。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怎么样?你们还能把我们两口子从这个家里抬着扔出去?我倒要看看你们能蛮横到什么程度!”南翔动了怒,呼吸粗重,两道眉毛竖起来,几根长长的寿眉跟着抖动。“不是我们蛮横,是上面有政策,要落实的。您硬是不搬的话只能采取强硬措施。”金焕荣盯住他眼睛缓缓说完,站起来,往门口走。马瑞也跟着走。“别逼人太甚,敢来硬的,看我拿菜刀跟你们拼命!强闯民宅我报警!”南翔追在后面的声音又高又急,有点变了调。
金焕荣和张欢都在卫生间里,本来就不大的卫生间显得更加局促,他在盥洗池上刷牙,张欢将他脱下来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再倒进洗衣粉,不看他,将洗衣机盖子关上:“有人看见你和你们单位的李美有天晚上同时进了康美莱大酒店。”金焕荣心里一驚,扭脸看背对着他张欢硕大的屁股,再转头看镜子里自己一嘴的白沫子,镇定下来,接着刷牙说:“哪有的事。”张欢将开关按钮按下去接着说:“还有人看见你和李美两个人在日清饭店里,只有你们两个穿了和服在榻榻米上吃鳗鱼饭,喝味噌汤。还有一次也是只有你们两个,从海底捞里说说笑笑出来,你还给她把掉了的围脖搭上去。”金焕荣心扑通扑通跳着,把漱口杯里的水漱了口,把嘴上的沫子拿纸巾擦掉,从镜子里看着张欢的后背说:“这都什么鬼里鬼气的东西?我成天应酬那么多,大多是和单位的人一起。至于李美,她人大气,酒量也好,场上能活跃气氛,可能有几次也有她……是谁对我有意见?怎么单单把她挑出来到你这来嚼舌根子。”洗衣机轰隆隆地转动起来,张欢从卫生间里出来,金焕荣也跟出来,她停住,歪着脑袋认真打量着金焕荣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初恋——再怎么漂亮也四十多的人了——人不该忘本。你有今天该想想是怎么起步的,是谁把你一程程扶起来……我又为你付出了多少,你不让我工作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生生混成了家庭主妇……”张欢穿着旧得变了型又松垮的棉睡衣,披散着油腻的头发,臃肿的身子散发着委屈和愤怒。金焕荣恼怒地瞪着她,心里的愤怒一股一股往上涌,不待她再说下去,手机响了,金焕荣拿起正在响的手机嘭地摔到茶几上:“够了!我为你们家付出的够多了。当初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的人是你!”张欢呜呜地哭出了声,捂住脸,身子蹲下去:“当初我就是幼稚,我爸一再提醒我门不当户不对,你太奸太滑,不是个可靠的人,我就是不听,鬼迷了心窍。现在你得势了瞧不起我,不把我爸放在眼里,在外面乱七八糟的,都是我自己种下的果,我一生都得喝这杯苦酒……”金焕荣烦躁地跑到另一个空着的房间,将门使劲摔上,一头扎到床上,拉着被子躺下。客厅里张欢的哭声还在继续,她哭得很伤心,呜呜咽咽的,金焕荣更加烦躁,把被子拉起来,把头蒙上。
金焕荣一个人胡乱睡了一晚上,早晨刚六点起床,赶往单位。听到饭堂有歌声传出,碰到马瑞,见他谛耳凝听,告诉他马上春节了,局里要搞晚会,最后一个节目是组织大合唱《难忘今宵》,全局四十五岁以下嗓子还可以的男女都得上。金焕荣哦了一声,隔着玻璃往里面瞄,好像李美也参加,他听她说过在排练。
饭堂里,参加大合唱的共有五十人,女的站在前三排,男的站在后面两排。李美站在第三排的中间位置。负责指挥排练的宣教处的王爱珍左看右看,指着李美:“上次我就要求过了,为了整齐统一显得干练,女同志都要留短发,长头发的盘上去,把脸露出来。你怎么还披散着?”李美甩了一下自己刚拉过直板垂到肩的顺溜直发:“我的脸额头宽下颚尖,盘头更显额头宽。我从来不盘头。”王爱珍还想说什么,嘴张了一下却没说出来,平静着指挥大家继续排练。李美感觉到前后左右都有无声的目光投过来,但她就跟没感觉到似的,依然在音乐响起来后嘴唇轻轻蠕动,小声跟着哼哼,对王爱珍竭力向上抬着两只手唱起来唱起来的大声吆喝仿佛没听见。
练到七点半,王爱珍看看手表,该开饭了,说今天就排练到这里,大家吃饭,晚上下班后留下继续排练。排练的人群散开来,饭堂师傅们往外端菜端饭,等在外面的人也进来吃饭。
金焕荣进到饭堂里,正好碰到打饭的李美,他故意装着一本正经地调侃说:“我在外面都听到你唱了,嗓子真不错啊,唱得跟夜莺一样。”李美也很配合地仰头哈哈笑:“金局真是神耳,大合唱里居然能听到我的声音。”金焕荣也打着哈哈:“说明不是滥竽充数么。”李美会心地一笑,抬眼望望已经打了饭坐下吃的王爱珍,暗想有金焕荣罩着,自己在单位待着还是很舒服的,不想做的事情就不做。
李美晚上要排练,今晚也没安排什么应酬,金焕荣晚上下班回到家,张欢沉着脸坐在沙发上,看见他进来,没过来给他拿拖鞋,连看都没看他,脸上浮肿着像刚哭过的样子。他心里一阵不快,暗想是不是又有什么传闻刮到她耳里,或者是早晨的不愉快还没过去?他站在地上沉思了一下,不想过一个不愉快的夜晚,便压抑着不快走过去温声问:“有什么事情吗?”“爸爸的诊断出来了,是肝癌。”金焕荣正准备拿水壶倒水的手停住,直起身子歪着脑袋看她讶异地咦了一声。张欢拿纸巾擦着鼻子,再也压抑不住,抽咽起来:“今天到医院拿的检查结果,确诊了。”张欢呜呜地哭起来。“医院说怎么治疗?”金焕荣寡着脸坐到沙发上,从纸巾盒里抽了面巾纸递给她。“说换肝。肝移植是最好的办法。”“要多少钱?”“先期一百五十万。以后的抗排斥反应治疗每年大概十万。”唔。金焕荣把身子靠到沙发背上心里默默盘算着,家里得有一千万,这些钱还是拿得出的。但他还是问:“妈妈那里能拿多少?”“他们能有多少?爸爸退得早,退休金就没长上去,到现在才六千多。他在位的时候你也知道,清正廉洁,顶多要点烟酒糖茶,贵重的礼品都不收,更不接受人家送钱,就靠工资能存下多少。妈妈就更别说,从企业退的,两千多退休金,还要吃吃喝喝,爸爸这些年病歪歪的,有的药费根本报不了,都是自费的,也花了不少钱。”张欢鼻头通红嘟囔着。听她将岳父说成不接受贵重礼品和钱的清正廉洁的人,金焕荣在心里暗暗发笑。
金焕荣两只手长摊在沙发靠背上歪起头沉思,老丈人做了那么久的一把,家里不可能没有老底子,可老婆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摆明着就是让自己出,不想动娘家的。这也是这几年夫妻两个感情不好,有了隔阂,张欢开始有了私心。搁以前,刚结婚那时候,张欢可是一心扑在小家庭上,岳父那里有了好东西都是往自己小家倒腾的。“嗯,你联系医院和大夫吧,这个钱咱们出。”金焕荣对妻子说。张欢抹去眼泪,松了一口气。家里存款虽然上千万,但都是金焕荣弄来的,自己大学毕业工作没几年,父亲就退了,身体不好,母亲身体也不好。自己以前的工作应酬多,金焕荣老不高兴了,说一个女人老是在外面吃吃喝喝的混酒场,像个什么样子,自己就待了下来,照顾父母。再接着是孩子一天天大起来,要接送,要上补习班,都是自己在忙乎。现在花这么大一笔钱,当然得金焕荣首肯才行。看他没怎么犹豫就同意支出,她对他的怨恨怒气减轻了,心情也好了,擦干眼泪,去厨房弄饭。
中午去饭堂吃饭,金焕荣打了饭,找了个正对墙上电视的餐桌边吃饭边看午间新闻。期间他注意到纪检陈书记瞟了自己两次,心里提了一下,难道是有事找自己?他輕易不找人,被他找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把目光转向他,陈书记倒低下头专心吃起饭来,金焕荣不管他,专心看新闻。陈书记吃完,路过他身边时拿手背轻轻碰他肩一下:“吃完饭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金焕荣一惊,刚想问什么事,陈书记已经背着手走了。
他草草扒完饭,连紫菜汤都没喝,匆匆回办公楼。陈书记在三楼,他轻轻敲门进去,陈书记正坐在办公椅里等着他。冲他扬下巴示意到对面的黑革椅子坐。他坐下来,故意打趣笑着问:“书记什么要紧的事大中午召我?”陈书记表情严肃起来:“你是不是除了妻子外面还有什么女人?”金焕荣一怔,他事先猜想过找自己会是什么事,却也没想到是这个。他冷静下来,轻松地摆摆头故意调侃:“是谁嫉妒我长得帅,招异性,故意往我身上泼脏水?”陈书记表情依然很严肃地注视着他:“虽说现在不似以前,对个人生活管得那么严,上纲上线了,但婚外男女关系作风不好,尤其对领导干部,举报到我们这里,也得过问。”听到“举报”,金焕荣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还竭力保持镇静:“你也知道,我老婆是老领导的女儿,老领导又是对我有恩的人,哪里敢做对不起他们的事。真的没有。我和我老婆过得好好的。”说到这里,注意到陈书记嘴角微微扯扯,眼睛轻闪两下,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是没说。金焕荣还是按照自己想好的沉静地往下说:“估计是清房工作得罪了人,打击报复。”陈书记沉吟一下,说得语重心长:“不要考虑谁报复——没有就好。我们这个年龄,还是要以家庭为重。尤其你,年纪还轻,还有上升空间,可不要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了前途。”金焕荣表示感谢地不停嗯嗯着。
出了陈书记门,金焕荣想那个举报者会是谁,最大可能是张欢,她几次吵架都说要告自己“男女关系”;但也不排除本单位的人,那些对自己有意见的,如果是本单位的,会是谁呢?金焕荣皱着眉,把可能的人一个个在脑子里过一遍,不能确定是哪一个。要是张欢还好些,要是本单位的事情才麻烦——会不会还反映了些其他问题?
回到自己办公室,金焕荣一直心神不宁,三点时还是忍耐不住给张欢打电话,张欢接起很惊讶:“有什么事?”她沙哑的声音拖得慢,显然正睡着被惊醒。这个点儿还在睡,真是个懒女人,但现在也顾不上厌恶她了,他换上亲切口气问:“你在干什么?”“没做什么呀。等会儿准备晚饭,六点时去接天天。”张欢慵懒地反问,“你到底有什么事?”“没有,就是想看看你在做什么。”他虚应。张欢打了个哈欠:“这哪里像你呀,晚上还经常不回来,大白天的居然没事打电话问候。”他给噎得正不知道怎么回,张欢问他晚上回不回来吃饭,他说不,就放了电话。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平淡,听口气不像她干的,要是装的,那她的伪装术可太好了。在他印象里,她从小在富贵家里长大,活得像个公主,高傲,没心计,心里有啥不仅习惯脸上表露出来,还多半要说出来,她要变得这么不动声色起来,她可知道自己很多事……他吓出一身冷汗,旋即摇头否定掉。
被“举报”这件事影响,整个下午心里都乱七八糟,晚上干脆放松一下,金焕荣等下班后带着财务处长和服务中心主任肖立,还有财务的宁会计几个人找了个隐秘地方吃涮羊肉,回来的时候他特意安排财务田处长坐在自己车里。被暖烘烘的风吹着,金焕荣酒往上涌,感觉舒服极了,他装作不在意地问身边的田计生:“最近听到我的传闻了没有?”田计生也喝了不少酒,脸红喷喷的,极快地转动了下那对精光四射的小眼珠子,笑着说:“听到了,都在传局长要走,您要接班。”金焕荣一愣,呵呵笑起来,往后撩撩额头上的发:“你小子,快成人精了。听到什么可要及时告诉我哟。”“那是。”田计生飞快地应着。他从反光镜里观察金焕荣的表情,金焕荣满脸得意的样子。他在心里暗笑,他知道他想知道局里对他和李美的关系怎么看,传开了没有,他也听说被反映到了纪检,他和他关系是不错,但他没有那么傻,这种触霉头的话绝对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给岳父联系医院,找最好的主刀医生,找肝源,这些事情都是老婆张欢在做,张欢只是告诉金焕荣这次交了多少钱,下次又交了多少钱,金焕荣嗯嗯表示知道了,等到岳父手术后他才露面。金焕荣到医院去看他,进了病房,岳父已经清醒过来,虽然身上还插着不少管子,但气色很好,见他进来,只是冲他转动了下眼珠子算是打招呼了,并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金焕荣做出大度的样子,走到床前,弯下腰观察他表情愉快地说:“很顺利的。”岳父唔了一声,依然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张荣生常年做官练就的不动声色不喜不悲,金焕荣暗想,有什么了不起,自己也早会了这些,对不喜欢的人和事能做到视而不见,反而给予他们无形的压力。
他不好马上就走,坐在对面床上,环顾屋里,屋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味道。张欢掀起被子给父亲更换尿不湿,一次性的尿不湿上浸满混浊浑黄的尿液,变得污浊不堪,散发出尿骚味。金焕荣使劲压抑着恶心,起身过去要帮忙,张欢拿胳膊杵着他说:“你坐着,我自己就行。”金焕荣看到岳父软塌塌的那个物件,还有周围灰白色蜷曲的毛,想着这个男人当年是多么有权势,自己先给他当司机,后做秘书,跟着他去这里去那里,办这个事办那个事,给这个人很快提几级把那个人压着多少年不动,真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金焕荣就是从他身上和他接触的那些有权势的人身上,体验到了权力的魅力,发誓一定要向上,无止境地向上,能爬多高就爬多高,能到什么位置就到什么位置。可看看现在一身病痛,失去权力,更妄谈尊严的他,就是个连自己身体都做不了主的衰弱不堪的老人。金焕荣知道他怨恨自己,在他眼里,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他现在却不能把自己怎样,想活命得靠自己开恩,只能给自己甩甩冷脸子。自己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任他使唤的司机、跟班小秘书,也练就了宠辱不惊的本领,会对他的漠视视而不见,还是一副关心备至的女婿该有的样子。
张欢换好尿不湿,金焕荣又观察岳父,看到他嘴干得起了皮,看到床头桌上有个杯子里盛着半杯水,一根绿色软管耷拉在外面,过去端到他嘴边:“爸爸喝点儿水吧。”岳父却固执地抿紧黑紫的嘴唇不肯张口。金焕荣没想到老头做事这么绝,正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张欢接过来:“还是我喂吧——爸爸你喝点儿。”老头嘴张开条缝,拿右嘴角衔住吸管开始吸。金焕荣又枯坐了阵子,实在窘迫得很,起身对岳父说:“爸爸你好好养病,有空了我来看你。有什么需要对欢欢和我说啊。”岳父冲女儿使个颜色,张欢知趣地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翁婿两个,张荣生清清喉咙,深深地看女婿一眼,顿了顿,缓缓地说:“我知道你现在混得不错,但看在我们这么些年翁婿关系的分儿上,我还得劝你几句:不要过分迷恋、追求权力,权力有毒;小心哪天万劫不复。”
金焕荣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深刻的话。他面上还不动声色,做出接受的样子恭敬地点点头。张荣生斜觑他一眼又说:“我和欢欢妈就她这一个孩子,不希望她受到伤害。这是我求你了。”金焕荣脸窘得通红,他想和岳父解释,刚叫了声“爸——”张荣生就冲他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恰好电话响了,马瑞打来的,说强清南书记的房,他到局里来闹了。金焕荣总算找到离开的理由,他收了电话,满脸凝重地对岳父说:“单位还有事,您好好休养,我有时间再来看您。”张荣生睁开眼,冲他耷拉着多皱的眼皮点下头,金焕荣转身出了病房。
这个老东西,还以为我是你的司机秘书呢,都到了这德性还给我摆臭架子,教训我,忘记你在位时是怎么享受权力带给你的快感的——要不是我点头,你哪里能换肝,还不早拜拜了。这样一想,他又开心起来,精神焕发地迈着大步向单位去。
金焕荣回到单位,南翔怒气冲冲在他办公室坐着。金焕荣堆起满脸笑,亲自给他沏了一杯金骏眉奉上:“老领导您有事打电话就行,哪里还劳亲自动身。”南翔气愤地眼里冒火瞪他:“我不来行吗?马上被撵到马路上睡了!你派那个马瑞开了大卡车,把我家里的东西都搬到车上,一股脑给我拉到我那个房子里,堆得比仓库都满,都进不去人了。还把我这个房子大门拿电焊封死——比黑社会手段还恶劣。这是逼我们老两口儿躺在大马路上被车撞死,被冻死,中风嗝儿屁拉倒!”南翔说得太急太气,呛着了,不停地咳,咳得脸都红了。金焕荣依旧不恼,把水杯子往他跟前推推:“老领导您别生气,喝点水顺顺,这么大岁数,伤了身子可不成。”“你还知道关心我身体?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推呀!”南翔愤恨地猛一蹾茶杯,水溅了出来。金焕荣拿餐巾纸擦去桌上水渍,语气依旧平缓地:“房子的事情说过无数遍了,不腾是不行的。没有商量余地。”
“那老张局长、你岳父的房子呢?”南翔放重声音,往金焕荣跟前凑凑,一双饱经风霜的老眼死死地盯住他。金焕荣不动声色迎視着他挑战的目光,也平缓着声音道:“你儿子副处也满三年,马上该进步正处,我一直考虑着这件事呢,打算上会时和殷局提把他要到我分管的部门来任个实职。”听了这话,南翔像被点了穴,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声来,眼里愤怒的光暗了,怔怔地看着他,足足有五分钟。最后,他苍老的头颅还是无奈地耷拉下来,摇摇头发花白的脑袋:“这世道,唉,这世道真是的。”看他踉踉跄跄往外走,金焕荣忙给服务中心打电话要车送他回家,嘴里说着老领导别慌,等车子来了送你回去。南翔猛然回头,眼里冒出一束光:“小金,我也是过来人,送你一句话:你是聪明人,但权力有毒,不要过分迷恋它。”金焕荣似被点了穴,脑袋晃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清了老书记南翔的房,清房工作开始顺利起来,殷局在局党组会上特意表扬了金焕荣,说他工作大胆有魄力,敢啃硬骨头,敢较真儿,把这么难做的工作顺利推进下去。金焕荣嘴上谦虚着,心里很得意。这几天上班都到得很早。这天他刚到单位,在一楼大厅等电梯时在电梯门旁看到A4纸打印的通知,伸过头去细看,审计局的两个处长带着两个审计员进驻本局,对单位进行审计,审计时间为一个月。希望有关处室和人员配合。想到自己让田计生走的那些账,他心里隐隐担忧,电梯门开了他都没上,依旧伸着脑袋细看这个通知。后面过来的苗局推他一下,戏说:“看什么看,你负责的一块儿,把牵头的两个处长陪好就审好了。”他仓皇地迈进电梯,脸上不自然地冲苗局笑:“现在的检查监督越来越多,都快陪不过来了。”
下周一上班,金焕荣到饭堂吃过早饭,刚回到办公室,田计生就跟过来,将门关上,放低声音略显焦急地说:“审计的孙姐上周五要下班时把我叫过去,说拨给服务中心的那笔三百万的款子不符合财务纪律。”“哪笔?”金焕荣皱起眉头细想。财务归他管,田计生和会计拿来找他签字的票据太多,除非一些重点的,或者和自己有关联的,其他的都是田计生说要合规他就签了。“就是那笔以贴补饭堂伙食费为名转过去,其实提出来你作为活动经费了的……”田计生看着他细解释。哦,他想起来了:“审计说怎么不合理?”“开支明显是为了冲账随便列的,不是真实开支。这种涉及套现。”金焕荣听了吓了一跳,眉头挑了几挑:“有什么好办法对付这个事没有?”“只能让服务中心主任咬住,就说是用到伙食里了,不过账可能做的不符合规定。”田计生出主意。“嗯,我明白了。”金焕荣托着腮帮子沉思了一阵子,吩咐,“这事我不方便直接和他说,你去和他说,就说是我的意思。”田计生点点头出去。
勉强挨到中午,金焕荣陪着审计的在饭堂小包间里吃饭,给他们安排的伙食比外面自助多上了四个菜,有红烧排骨,炸带鱼,清炒荷兰豆,还上了一个什锦火锅。金焕荣夹了块肋排给沈处长,再夹块大带鱼段给申处长,装作随意地问沈处长:“你们来了十天了,发现问题请指出哟,我们一定认真整改。”沈处长中规中矩笑着:“我们最后会把发现的问题汇总,和你们交换意见,出审计报告的。”金焕荣还想听他说得再细点儿:“出报告前让我们知道下最好,心里有个准备。”申处长呵呵笑了:“我们审计有纪律的,不能随便透露审计情况。”找田计生的孙姐也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顾吃饭。金焕荣心虚地觉得她看自己的一眼意味深长,但不好再就这个事说下去,只是殷勤地招呼他们吃喝。
金焕荣陪着审计组的从小包间出来,看到田计生立在靠门的墙上,他瞥他一眼,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他步态平静地陪着审计的回了办公楼,将他们送到临时休息室,回到自己办公室,刚坐下,想细想一下,田计生推门进来,表情沉重地:“审计的上午又把我叫过去,说还有两个专项经费也有问题,一个五百万,一个三百万。”金焕荣脸色变了,先是通红,再是蜡黄,看看田计生,又将头扭向窗外。正对着窗户的那棵两人粗的大杨树叶子开始枯黄,一片一片无声地飘落,地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层。
不作声地想了半天,半晌,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装在绿花塑料袋子里的GUCCI包给田计生:“审计的孙姐中午在七楼休息,你把这个送给她。”田计生没表情地接过,脚步沉重地走了。金焕荣躺在里屋的床上想休息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频频看手机,没有电话,也没有信息;又侧起耳朵听敲门声,田计生走路的声音很轻,敲门声他也熟悉,是不紧不慢、连续的两声,但都没有响起。一直七想八想到两点钟,办公室小宋来敲门,通知他参加局办公会,他才悻悻地起身去开会。下到二楼的时候看见了田计生,只是面无表情点下头,就匆匆往二楼里面去。局里在那里给审计的开了房间,方便他们查账,叫人问情况。
会开了一下午,直到五点半下班时殷局长才宣布散会。期间金焕荣一直心不在焉,不知道田计生那里怎么样了。他并没急着下班走,而是在办公室待着,一直等到六点,才听见田计生的敲门声。他进来,沉着脸,坐在他对面,待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情况不太好,说好多经费都不符合使用规定,让我说清楚。”“包没给她?”金焕荣有些着急地问。“中午就按照你的吩咐去送给她了,死活不要。说他们有审计纪律,不准接受被审计人的请吃和礼物。”田计生心情晦暗地说。“唉,就怕这样,碰上个油盐不进的。” 金焕荣低低叹口气。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屋子里静得好像没人,没一点儿动静。过了阵子金焕荣强打起精神说:“时间不早了,回家吃饭吧。我再想想办法,找找人。”
张荣生新换的肝只用了一年就不行了,说是排斥反应,不适应。他去世的时候82岁,张欢哭得死去活来,金焕荣想起岳父的一生,虽然他后来认为自己不再将他当恩人看,背叛了他女儿,对不起他,对自己很冷淡,但自己前期还是靠着他起来的,没有他的提携帮助,自己就没有从工人到干部这个质的跨越,也没有后来的从秘书到副处长。就是再后来的从副处长到处长,也是自己暗中利用了他的影响和关系。张荣生在位时提拔了不少人,好多人都念他的旧,金焕荣面上的事情都做得很好,那些人也不知道他对自己不满意,看在他面上对金焕荣还是很关照的。现在他不在了,于情于理金焕荣都得出面给他办个体面的葬礼。
金焕荣将岳父安放在殡仪馆最大的一号厅里。投射到墙上的张荣生电子照片是六十岁时的退休照,那时的他还没有现在这么老,看着皮肤光洁,眼神明亮,头发都还黑黝黝地朝后背着,穿了灰色中山装的他一看就是个老干部,笑得神采奕奕。冰棺最外层摆满了挂着挽联的花圈,然后摆放了三圈鲜花,最外面一圈是花篮,中间是黄色菊花,靠冰棺一層是白色菊花。不仅花是新鲜的,连下面的绿色杆叶也都枝叶茂盛,健硕挺拔,让灵堂给人的感觉不那么压抑沉重。
追悼会定在八点五十开始,现在刚七点多,大厅里只有金焕荣和田计生、马瑞、肖立几个人,金焕荣俯在透明冰棺上仔细相看,躺在里面的张荣生失去血色的面孔黄白,透明,被疾病耗尽的身体缩小了好多,看着像个孩子。闭着眼睛、失去权力、失去生命的他看上去慈祥,和蔼,温存,再没有了往日的戾气和霸道。金焕荣大大地松了口气。自己和他的关系二十多年来一直是阴影,自己前期离不开他,后期厌烦他,却总也摆脱不掉他。现在他终于不动了,以后的日子自己终于不用再生活在他的阴影下,想到这儿他如释重负。
八点半,张欢扶着岳母来了,儿子也很懂事地搀扶着悲痛欲绝的姥姥,还有岳父的弟弟、妹妹、侄子、外甥女也来了。岳母这边有两个妹妹,二姨自己来了,三姨身体不好,糖尿病并发症,眼睛看不清,派外甥来了。岳父生前好友也陆续来了。张欢离职得早,后来基本没什么社会关系,只来了几个高中同学。来的最多的是金焕荣的同事朋友,站在张荣生的脚下。他扫了一眼,市委市政府、下面的统战部宣传部组织部、建委、容委、交委、还有一些国企、私企,甚至他老家的一些私企老板都来了,还有一些是找他办过事帮过忙的社会关系,粗粗数数,足足近五百人。看着这黑压压的一片,金焕荣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这二十多年积累下这么多社会关系。白事不少人忌讳,这要是给儿子办婚宴会来多少人?
岳父最后的工作单位是科委,科委的老干部处处长主持的葬礼告别仪式,他的悼词里,岳父是个将自己一生奉献给社会的老革命,无私,敬业,宽容,退休后不仅没利用自己的影响做一些不好的事,还教育子女要遵纪守法,是位值得尊敬的好领导,好父亲,好丈夫。金焕荣脸上是悲恸的表情,心里暗暗发笑。
接下来的环节是家人代表发言,岳母悲伤得说不出话来,本来该张欢说的,她说自己脱离社会好多年,不工作,写点东西很费劲,不念稿空口说更吃力,就由丈夫代表吧。金焕荣站到麦克风前,轻轻清了嗓子,不拿稿子,悲恸深情地讲了五分钟。在他的讲述中,岳父是位慈父,为家庭殚精竭虑,清正廉洁,把挣的每一分钱都拿回来养家;虽然身居高位,對常年有病的妻子却不离不弃,告诫子女亲戚不要利用他的影响在社会上活动,为自己谋私利。即便对唯一的外孙也严格要求,不娇不宠,最后的遗嘱都是把他培养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虽然人不在了,但他却永远活在我们每一名家庭成员心中。他对自己的提携扶持他只字未提,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他打算把这些恩怨永远封存在记忆深处。
金焕荣的发言获得了满堂彩,他从下面的窃窃私语中捕捉得到。发完言,金焕荣站回到左侧第一排亲属行列里,站在妻子旁边,哀乐响起,来宾排着队过来和他们握手,嘴里说着节哀的话,然后移动着向遗体告别。岳母哭得要瘫倒,金焕荣迈前一步和张欢扶住,才没让她出溜到地上。向遗体告别完,冰棺上面的罩子被拿下,殡仪馆人员推着张荣生的遗体去火化,哭声再次大起来,整个大厅里嗡嗡的。金焕荣跟着去火化间,他脚步沉重地往前挪动,看着前面车子上的那个躺着的老人,脑子里突然想起他对自己的好来,自己当司机时他总是将别人送的水果蔬菜米面酒茶转送给自己,说家里吃不了,不然浪费了。做他秘书时教给自己很多为人处世的经验,尤其是如何处理纷繁复杂的人事关系,他常说的话是没那么多真正的工作要做,三分工作七分关系,把各种关系处理好了工作就做好了。拋开他对自己骨子里的鄙视、轻蔑,后来的怨恨,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人还是对自己不错的。想到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他,金焕荣忽然掉下了眼泪。
把最后一拨客人送走,金焕荣疲惫地坐车回到家中,客厅的吊灯显得昏黄,他瘫在沙发上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张欢从包里掏出礼金簿给他看,除去开支居然收了几十万,金焕荣吓了一跳。有些没来的也让来的捎来了丰厚的礼金。结交下这么些有用的人,建立起这么庞大的网,人生至此,也算成功了吧。金焕荣心里浮起些满足感,但满足感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岳父在位时那么风光,结交下那么些有权有势的人, 可死后又怎么样呢?今天葬礼上他的朋友只来了几位,一位是他的发小,一位是他后来的司机,其他好友只来了寥寥五个。来的五百多宾客里大部分都是自己的亲朋好友。要是没有自己这些朋友,岳父的葬礼加上双方亲戚不会超过三十人。自己如果也活到岳父这个年纪去世,葬礼会有多少人参加?会不会和岳父一样?想到这里,金焕荣打了个颤,迷恋权势到底有什么用?难道真是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梦?
又想到现在没完没了的审计,会不会把自己的那些不能让人知道的事审出来?要是那样,这次岳父的葬礼会不会就是自己人生的巅峰了?他旋即打消了这个不祥念头,就凭着自己这些年打下的社会关系基础,即便审出些什么,难道还会摆不平?但疑虑总是浮上心头,他使劲摇头,竭力要把它们按下去。
才半个月没见,田计生的头发居然白了一半,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倒像五十多一样。金焕荣不由心中一惊,暗想他最近遭受的折磨不轻,心里不免起了悔意。他压住烦躁,体贴地问:“怎么样了?”田计生脸色灰暗地唉了一声,咂摸着干涩的嘴唇:“不停地要我交代那些账,并问我身为财务主管,懂得财务纪律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金焕荣手托腮帮,心神不宁地舔着唇。田计生又说:“服务中心主任那里还得你亲自和他说,让他认一部分。”“唔唔。”金焕荣应。田计生再问:“你这边找的人怎么样了?”金焕荣点点头道:“已经托了,你这儿再顶顶,等消息吧。”田计生有话不好说的样子,犹豫了一阵,还是声音嘶哑地说:“金局你可得快点儿,审计那里把我逼的,快顶不住了。他们说问题很严重,要出报告移交纪委呢。” 金焕荣震撼得半天没作声。过了一阵,还是表现出笃定的样子,拍拍田计生肩,语气亲切地说:“放心吧,上面会说话的。事情不会那么坏。”田计生艰难地点点头:“那样就最好。”
安慰完田计生,送走他,金焕荣沉思片刻,掏出手机打给服务中心主任肖立。他倒是接的挺快,金焕荣通常对下属说话不会都是温情,会温和里带着严厉,但这次他换上温情的语气问:“你身边有人么,说话方便吗?”肖立轻声说等等,过了一会儿,他把声音放到正常音调说金局您说吧。金焕荣压低声音:“财务转到你那的五百万,你是不是先担一下?”“怎么担?”“审计不是说票据都是为了冲账补的么?你就认了,说自己不懂财务规定,以后一定注意。”那边肖立的声音慌张起来:“金局,五百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再说您都知道,这些钱你和田计生只是从我这里走账的……”“我知道。所以才让你担一下么。过了这阵子,你调一级调研员的事情,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金焕荣压住不快竭力安慰。“唔……我再想想……”肖立像被抽了脊梁骨样底气不足。金焕荣实在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就收了线,不放心,他又给肖立发了条信息,让他挺住,等了半天,对方居然没回。这个孙子,还没怎么着呢,居然就敢对自己这样。
金焕荣又拿座机给审计局的白副局长打电话,党校培训时他们是一期的,当时金焕荣有意和他保持交往,就是想着以后会用得到。电话刚响了两声那边就接了,听见是他,白副局长很客气地:“哟哟,老同学,好久没联系了。”金焕荣心里一阵激动,口气愈发亲切:“是呀,很想你老同学。今晚有时间么?聚聚。”那边呵呵轻笑着:“最近有培训,忙得很。咱们不用那么客气,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就成。”金焕荣还是坚持:“咱们很久没聚了,还是边吃饭边聊的好。”“真没时间,最近忙得一塌糊涂。是不最近我们的人在你们那里审计?你有事直接说吧。”白副局很爽快。金焕荣心里掠过一阵窃喜:“嗯,是呢。财务有些账目他们说不符合制度。我们主管的处长也不太懂财经纪律,可能做了些违反制度的事……”对方问资金规模有多大,当听金焕荣说出数字时,对方显然吃了一惊,电话里哟了一声,沉吟了半天才说:“现在监管都严了,好些事都得按规定来。这样吧,回头我问问具体到你们那里审计的人是什么情况再说。”金焕荣一个劲儿地感谢,对方客气了两句就放了电话。金焕荣还不放心,又发信息说明天有时间么,或者后天,我去接你,咱们聚聚。对方没回。他心里没底地再次拨打电话,这次先拿座机打没接,再拿手机打过去也没接。金焕荣刚刚轻松些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看看表,已经快七点,本来该回家,他实在不想回去看张欢那张郁郁寡欢的脸,自打她父亲去世,她的情绪变得越发消沉,仿佛失去了生活信心,对他也更难容忍,似乎自己是造成她不幸生活的罪魁。整天哭丧着臉,一见他面开口就讲“你当年要是没有我爸”。金焕荣实在不想听她讲“你当年”,想想,还是决定去找李美放松。
李美丈夫知道了她和自己的事,和她离了婚,她搬出来,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金焕荣到的时候她刚洗过澡,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给他开了门,金焕荣在门口弯腰换拖鞋,李美问他吃了么,金焕荣没抬头苦笑摇头,李美扑哧一笑说:“你这大忙人,几乎天天有应酬,每晚都被安排出去,怎么今天倒空下来?”金焕荣换上睡衣脚步沉重地走到沙发上,四仰八叉摊开手脚,语气沉重地:“哪有心思吃喝。” 李美拿条厚实的白毛巾擦着头发挨着他坐下来,关心地看着他:“遇上什么烦心事了?你这大能人,还有你摆不平的事?”金焕荣烦躁地拿手按摩着太阳穴,苦笑:“哪里有那么能人?还不是财务上那些烂事。” 李美听见说这个,唉了一声,说:“局里这几天都在传呢,说这回审计来,财务处长好像摊上事了。”金焕荣猛地坐直身子问:“还传什么?”李美探寻地看他:“你还想听什么?不少人知道咱俩当年那段儿,咱俩现在的关系估计也有人知道;财务又是你分管,有些更敏感的话人家当着我也不会说。” 金焕荣悻悻地又把身体后仰过去靠着,按着额头。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点儿吧。” 李美问,金焕荣摇头:“没胃口。”李美不作声起身到厨房,端了碗莲子银耳冰糖羹出来:“喝碗这个吧,败败火。” 金焕荣本来不想喝,又不想辜负李美的一番好意,接过来没滋没味地喝着。“家里催着我结婚呢。”金焕荣瞟了李美一眼,没接话,舀了勺汤汁喝。李美见金焕荣没反应,又接着道,“我爸妈都说我往五十奔的人了,再过两年更不好找……”说完密切观察他反应。金焕荣把一碗羹都吃完,连碗底最后的一块银耳都吃掉,拿纸巾擦着嘴:“也好,有合适的就再成个家吧。” 李美接过碗并没有及时端进厨房,而是默默地坐着,看着情绪不高的他暗忖:没有提要和张欢离婚,更没阻止自己嫁人,想来自己和他的关系也就这样了。
两个人进到卧室床上。“你最近是不是跟那个新考进来的研究生黎笙走得很近?”李美身上抹了杏仁味的身体乳,杏仁的味道很好闻,金焕荣正嗅着,李美忽然歪起头问。金焕荣一愣,旋即摇头笑起来:“我回家张欢总是问咱俩的关系,现在你又问我和黎笙,难道我是现代西门庆,那么有魅力?你们这些漂亮女人都喜欢我?我成天那么忙,烂事一堆,哪里还有那些闲时间……你们女人哪!”李美没辩解,只是皱着鼻子哼哼笑,鼻子间起了细小的皱纹:“你呀,其实谁都不爱,最爱的是你自己。”
金焕荣心里一惊,本来最近被审计搞得心烦,一肚皮心思,想来李美这里放松下,谁知道她竟然说这些烦心的事,他搔搔头发,哂笑着说:“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还说什么爱不爱的,就是和谁在一起舒服的事吧。”“不,要是爱一个人到八十都会爱的。你当年选择了张欢其实根本不爱她,是看上了她身后的势力;现在咱们俩的关系也谈不上爱,你只是觉得寂寞罢了。我从咱们俩的交往中也感受不到爱。你以后即使和黎笙好了,你也不是出于爱和她在一起。你已经失去爱的能力。”李美的头发吹干了,前面披散下来遮住半个脸,只开了床头桌上的台灯,阴影里她的脸看出老相来。
金焕荣仔细想想李美的话,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但他现在不想听这些,想贸然跑到这里来是个错误决定。看看表已经九点,这个点儿再回家也麻烦,索性还是住在这里吧。李美又说:“马上要召开党代会了吧?”金焕荣奇怪地看着她:“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李美有些羞涩地一笑:“我也得给自己积攒点政治资本呀。听说有两个女代表名额。”这回轮到金焕荣笑了,拿指头在她脑门上戳,呵呵笑着:“没想到,你还挺要求进步的。行啊,我和党办说说,让他们运作一下。”他刚要脱睡衣下床去洗漱,儿子发来条微信,问他今晚回不回来,他想了想,说马上回。把脱了一半的衣服又穿好,在李美额头敷衍了事地亲了一下:“自己睡吧。家里孩子有点儿事,我还是回去。”李美也没挽留他,只是把他送到门口。
出了李美家门,金焕荣进到电梯里,按下一楼的按钮,想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在这个当口提和张欢离婚的,上次举报自己“男女关系”很大可能就是张欢,她认为和自己的婚姻吃了大亏,不会就这么放过自己,她要翻了脸,知道自己的事可太多了。再说岳父刚死就离婚,很多人会把自己看作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十分有损自己形象。至于李美,自己现在和她在一起多半是弥补当年的遗憾,反正自己是不会和她结合的,奔她的生活去吧。那个新来的黎笙是挺招人喜欢,人长得漂亮,也聪明,会来事儿,还年轻,可现在这些感情上的事情不是要考虑的,一堆烦心事缠着,他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这些。“失去爱的能力”,他又想到李美对自己的评价,仔细琢磨很有道理,然而爱又是什么呢?一个正当年的男人,爱不爱的有多重要?
第二天一上班,党办项主任将党代会预备名单拿给金焕荣看,他看名单上共有二十九名代表,七个局领导当然都是,还有几个处长主任,几个工程师之类的技术干部,剩下的是普通党员。他看女代表只有两名,李美的名字赫然在目,他浅浅地笑笑,拿笔轻敲桌子:“嗯,名单没什么问题。下面没什么反映吧?”项主任小心地看着着他,吞吐地说:“……也有些反映,宣教的王愛珍就说总共两个女代表名额,女副局长刘局占一个也就罢了,局里成绩突出的女同志多了去,凭什么李美就占了一个?她有什么突出贡献?难道就因为有风韵养眼?”金焕荣听了脸色变了,怔了怔,拿笔在桌子上转个圈,不屑地龇牙:“那个快退的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有啥意见?她有意见有个毛用?”项主任听了只是附和地笑,金焕荣把名单递给他:“给殷局看看吧,他没意见就好。”项主任点着头出去。
已经晚上七点多,局里的人基本走光了,办公楼里空荡荡的,天都黑了,他还没感觉到,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田计生进去了。自打前天给他打电话打不通,他就预感到不妙,担心留下证据,也不敢发信息,后来还是纪委通知了局里,说被留置了。他急得惶惶不安,却想不出一点儿办法,想让局长找人给打听一下,他刚提,殷局就沉着脸挡回去:“现在谁敢打听这些事?这个田计生怎么搞的,平时看着很老实的人,不多言不多语,常年穿双旧布鞋,提个半旧的人造革包,谁知道管钱的胆子这么大,竟然敢搞下近三千万的亏空?事实要查清坐实了,我这个当局长的都得跟着受牵连!”说完不满地瞥金焕荣一眼。金焕荣窘迫地红了脸,他知道这是局长对他不满意。财务是自己直接分管的,况且这么大数目的资金被套取、挪用,以局长的精明,拿脚趾头想想都能想到没有自己的默许、甚至参与是做不成的。唉唉,自己以前是多么自信,相信权力可以笼罩一切,掩盖一切,谁知道还会有今天?
田计生被移交到检察院,已经半年多,还是没一点儿消息。金焕荣既紧张又偷乐,总是没消息就不知道他把自己交代出来没有;偷乐是关了这么久说明这小子一直死扛着,要是为了争取轻判减刑来个竹筒倒豆子,自己早就被牵连出来。可总没有他的确切消息,自己的心就一直悬着。
这天快下班时田计生的老婆来找他。“金局,我们家老田你可得想想办法呀。” 她穿件紫红丝绒旗袍,烫着钢丝发,高颧骨,两个眼睛深深地凹进去。这个女人很瘦,哭起来两个消瘦的肩胛骨一凸一凸。金焕荣很烦她这种敏感时候来找自己,但知道她这时候最受煎熬,也不能惹她,便耐着性子安慰:“放心,他要扛着不说,关些日子就放出来了。”“数额那么大,知道的人都说至少得十年以上呢。”田计生老婆哭泣着。“法院现在判案讲证据,没有确切证据不能判的。”“反正你得给他想办法,他有心脏病,装了七个支架,我都担心他出不来。”田计生老婆抽泣着哭出了声,连眉毛都红了,鼻涕淌下来。金焕荣烦躁地递给她几张纸巾:“他们审人要考虑身体情况,身体不行不会连续审。放心吧。”田计生老婆还是抑制不住哀哀地哭着。这种敏感时候,金焕荣担心给人看到她来找自己,焦急地不时看着门,就担心有人进来。他捺着性子安慰:“你先回去吧,把孩子照顾好,把双方老人照顾好。不要太焦虑,你要倒了,家里就全完了。老田的事情我一直在想办法,等有准信了,准备给他聘个最好的律师。”田计生老婆擦着红肿的鼻子停止哭泣,心怀希望地抬头看他:“律师能让他没事么?”“现在重证据,没证据法院是不会轻易判的——以后不要来找我,也不要打电话,发信息,有消息我会告诉你。”金焕荣压抑着烦躁说。田计生老婆听了,面色又晦暗下来,瘪着嘴,叹口气,什么话也没说走了,旗袍屁股上压起几道褶。
天色渐渐暗下来,金焕荣也没开灯,就在黑暗里枯坐着。出乎他意料的,田计生居然背着自己搞出去五百万,他一直以为他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心啊,真是深不可测。
金焕荣刚要收拾东西下班,手机忽然收到一条信息,是殷局发来的,纪委让他明天过去一下,有些情况问问。他整理文件夹的手忽然抖动起来,他告诫自己要保持镇静,可怎么也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虚弱和空虚。
作者简介:刘晓珍,女,曾在部队服役多年。天津市作协文学院第五、六、七届合同制作家。1999年开始写作,先后在《解放军文艺》《中国作家》《作家》《长江文艺》《北京文学》《天涯》《大家》《山花》《红岩》《广州文艺》《作品》《野草》《莽原》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几十篇,有作品被《小说月报》转载。获武警文艺奖一等奖,十二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入围奖,十三届全国人口文化奖三等奖,《莽原》杂志优秀作品奖。2010年发表在《北京文学》上的中篇小说《翁婿的战争》被北京一家影视公司买走电视剧改编权。出版有长篇小说《津西第一宅》,并被天津《渤海早报》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