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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追忆似水年华》中无意识回忆带来的“幸福感”

2021-01-20李亚方

青年文学家 2021年36期
关键词:小点心普鲁斯特叙述者

李亚方

幸福是人类的永恒诉求。对于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来说,由一块儿点心这种普通的东西所引发的无意识回忆,就能使其陷入巨大的狂喜和幸福之中。被称为“一百年间只出现一次”的《追忆似水年华》阐述了普鲁斯特这种独特的“幸福感”。

《追忆似水年华》是普鲁斯特历经近十五年完成的长篇巨制。法文小说的篇名直译为“寻找失去的时间”。正如篇名所达之意,这部作品透过一位体弱多病的文学才子对19世纪末巴黎上流社会人情世态的回忆,表达普鲁斯特对逝去的童年、青年时光的无限追恋。在叙述者对往昔的回忆中,“无意识回忆”是一种极为特别的回忆方式—它能再现往昔的幸福生活并带来难以言喻却真实深刻的“幸福感”。小说中引发这种无意识回忆的触点有十多例:玛德莱娜小点心、上了浆的餐巾、小说《弃儿弗朗索瓦》等等。这些不同的事物给心灵带来的是相同性质的精神颤栗和生命喜悦。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称这些诱发叙述者产生无意识回忆的物体为“有灵之物”,其中经过茶水浸泡的玛德莱娜小点心尤为引人注目且具有代表性。

一、无意识回忆带来的“幸福感”

那么玛德莱娜小点心带来的“幸福感”到底是指什么呢?叙述者说,在一个阴沉的冬日,心情压抑的他无意间就着茶水吃了一块儿又矮又胖的玛德莱娜点心,“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浑身一震……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于是,冬日的寒冷、人生的得失荣辱、生命短促的悲哀等都变成一时幻觉,无法再对他的生命施行暴力。此时玛德莱娜小点心带来的“舒坦的快感”是一种沉浸往昔、旷然物外且毫无身心压力的生命存在状态,这就是普鲁斯特所言的“幸福感”。

这块儿沾了茶水的小点心何以具有如此神秘而又强大的力量呢?叙述者几经探寻,才于“神谕”开启之时,忆起这种点心的相同滋味曾出现于他童年在贡布雷度假之时—莱奥妮姨妈曾经拿在椴花茶中浸泡的这种小点心给他吃。于是玛德莱娜的熟悉味道使他对童年的回忆产生原子裂变似的效应:午饭前他去玩的广场和街巷、维福纳河塘里漂浮的睡莲、善良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等,那些在时间深处具有亲切感的童年场景“逼真而实在”地“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叙述者由此陷入儿时的幸福家庭生活的回忆中。相似的点心滋味将过去和现在的生命重叠在一起,确证叙述者童年的幸福存在,温暖这颗惴惴不安的孤独心灵。小玛德莱娜点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

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94-1962)认为玛德莱娜小点心之所以能够带来这种强烈幸福感是出于“童年中的植物性力量”。他提出童年对人来说就像植物的种子一样具有生命力,“童年就像他身体中的身体,是在陈腐血液中的新鲜血液……是最具活力的宝藏”,“童年时代的每种气味都是回忆库中的一盏长明灯”。所以沾了茶水的玛德莱娜小点心携带的熟悉气味带领叙述者回到纯净温暖的童年时光。值得注意的是,贝克特列举的十多种“有灵之物”的原型都源于普鲁斯特的“童年时期”。从心理学角度看,普鲁斯特拥有一个漫长的“童年”:这个体弱敏感的富家子弟对母亲异常依赖,他的母爱脐带直到35岁其母亲去世时才被迫剪断。普鲁斯特在对“单纯幸福的原型”—“童年”的追忆中获得一种深刻真实的幸福感。

二、普鲁斯特“幸福感”的特性

普鲁斯特这种由无意识回忆带来的“幸福感”具有独特的普氏色彩:它重视和强调人的感觉,同时具有救赎力量;它的到來无法把控、神秘莫测,却又具有一定的科学性。

普鲁斯特提出的无意识回忆具有很强的唯感性。普鲁斯特认为通过理性产生的有意识回忆无法唤醒人内心中的真正幸福。纵使叙述者又喝了两次茶,仔细品味,还是没能探究到这种至福缘何。他放下茶杯转入内心思索,还是无果。反倒当他打算放弃、心灵完全放松之际出现的“无意识回忆”带来“一种即时、全面而兴味无穷的爆炸”。突然,茶水浸泡的小点心的熟悉味道引出他童年深处的回忆,曾经给他吃这种点心的莱奥妮姨妈出现了,和亲人一起度假的贡布雷小镇出现了……他就这样被相似味道引起的“无意识回忆”带进逝去的幸福时光中。从这个方面讲,普氏的“幸福感”具有反理性、倡感性的特点。此外,这种至福感出现的必要条件是感觉重合,“主人公只有在现时的感觉与另一个相似的感觉重叠、结合的情况下,才能产生美的情感,才会体验到喜悦的心情。”从这些角度看,普鲁斯特由无意识回忆带来的“幸福感”具有强烈的唯感性。

虽然这种“幸福感”具有唯感性,但于普鲁斯特而言,却同时具有强烈的救赎力量。玛德莱娜小点心熟悉的滋味中埋藏着往昔的幸福,无意识回忆能够重现那个安全温馨的家:温柔的母亲、率性的外祖母、倚病矫揉造作的莱奥妮姨妈以及无忧无虑的叙述者“我”。一方面,这种重现确证叙述者昔日的幸福存在,使其获得自我实现的认同感;另一方面,玛德莱娜小点心引发的“无意识回忆”是一个神迹现场。它能够使时间在横向序列的瞬间喷发出来,使生命在喷发出的垂直时间中获得可能。叙述主体就在这种可能中超越时间和死亡,获得“生命永恒”的满足感和幸福感。这种自我存在的认同感以及超越时间的永恒感于普鲁斯特这个孱弱敏感的病人和作家而言,无疑具有强大的救赎功能。

此外,普鲁斯特这种由无意识回忆带来的“幸福感”也具有神秘色彩。这种无意识回忆首先具有偶然性。在普鲁斯特看来,精神主体获得这种幸福感的必要条件之一是“无意识”:只有在精神放松的偶然之际通过相似感触引发的回忆才能自发涌现逝去的时光,重获生命的喜悦。很明显,这种“无意识”并不受人控制,具有偶发性和间歇性。如贝克特所言,在普鲁斯特的世界里,“只有一种真实的印象以及唯一的唤醒方式,但对两者我们都无法控制”。这表明普鲁斯特的自我救赎具有主体被动性的特征。总之,普鲁斯特的“幸福感”带有新柏拉图主义式的神秘色彩,具有偶然性、间歇性和不受控制性的特点。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普氏有关玛德莱娜小点心的叙述具有神秘感,却也具有科学性。研究表明“味觉和嗅觉直接与海马体相连,而海马体正是大脑长期记忆的中心,它们的印记是不可磨灭的”。当时的科学还没有证实出味觉和嗅觉具有担负人类记忆的功能,而普鲁斯特已经用艺术的手段从自己真实的生活体验中提出这一论断:“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它们依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这说明来自生活的文学作品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生命和生活的真实,蕴含一定的科学因素。

以上有关玛德莱娜小点心的种种分析表明普鲁斯特由无意识回忆建构的“幸福感”具有唯感性、救赎性、神秘性以及一定科学性的特征,这是普鲁斯特对时间、记忆和幸福的独特解读。

三、无意识回忆产生“幸福感”的原因

普鲁斯特这种独特“幸福感”产生的原因可以从多重维度探寻。首先,受到当时法国心灵哲学的影响,普鲁斯特提出,无意识的回忆能够使人在对生命的回溯中获得对事物的印象,这种印象是事物存在的深刻本质。此外,普鲁斯特认为人能够在无意识回忆中找回失去的时间并战胜威胁生命的强大力量—死亡。最重要的是,无意识回忆带来的“幸福感”使艺术信徒普鲁斯特永恒情结的实现获得一定的可能,他坚持把这种永恒放置于文学艺术之中。

和当时法国的一些哲学思想相近,普鲁斯特拥护“相对主义和印象主义”。普鲁斯特肯定直觉,并把“印象”置于一种形而上的地位。他认为“唯有印象……才是真实性的选拨结果,因此也只有它配受心灵的感知”。这表明普鲁斯特认为从真实生活中获得的感性印象是事物的本质。虽然普鲁斯特声称他的无意识回忆诗学没有受到帕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心理时间”学说的影响,我们依旧可以看到他的无意识回忆美学和帕格森提出的无功利性、偏于审美的“纯粹记忆”思想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在普鲁斯特看来,无意识回忆能够通过人的直觉获得对事物的印象,这种印象才是事物本质和生活真实的所在,能够给人带来幸福感。

关于这种“幸福感”产生的原因,普鲁斯特在小说中也作出一些解释:“为什么在我无意间辨别出小玛德莱娜点心的滋味时对自身死亡的忧虑竟不复存在……因为此时,这个曾是我本人的生命是超乎时间的,他对未来的兴败当然无所挂虑。”“超乎时间”表明普鲁斯特认为自己在无意识的回忆中找回并战胜时间。一方面,时间被找回,玛德莱娜小点心使他在现时中再次亲历到逝去的无忧童年;另一方面,普鲁斯特认为无意识回忆使他超越时间和死亡。当他被无意识回忆擒获时,他就成了“越出时间序列的人”。在时间之外,死亡失去它对人的威胁力。“普鲁斯特的解释是对时间与死亡的否定,因为否定时间,从而否定死亡。死亡死了,是因为时间死了。”可以说,无意识回忆使普鲁斯特超越时间维度,寻找到失去的时光,冻结死亡对生命的威胁。这对于普氏来说是命运的特别垂幸。

此外,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无意识回忆”及其带来的“幸福感”一定程度上满足艺术家普鲁斯特的永恒情结。普鲁斯特在创作《追忆逝水年华》时已身患重疾,只能于夜间且在封闭的房间中进行生命活动和文学创作。此时体弱敏感的他对生命、时间和死亡有着更为深刻的思考,对永恒或永生的诉求也更为迫切。普鲁斯特的世界存在三种时间:实际时间、心理时间和艺术时间。他本人生活在实际时间里,但他用心理时间去认识和感知生活,最后他试图在艺术中征服时间。“文学将时间凝定于语言中,使它获得比在个人心灵中更大的恒久性,助它成为永远的‘现在’。”在普鲁斯特看来,“永生的唯一形式,是艺术作品这种形式”。对此安德烈·莫洛亚(André Maurois,1885-1967)解释说:“这并不是因为艺术作品本身是不灭的……当诗人们产生了这些作为一切伟大作品的源泉的直觉和陶醉时,他们还是摆脱了时间的束缚,而这正是永生的定义。”普鲁斯特的永恒诉求在文学世界中获得一种可能性,《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无意识回忆”便是这种可能性的探索之一。“建立在无意识回忆之上的艺术和文学在隐喻中连接了过去和现在,普鲁斯特从中触到了永恒,而我们也感受到了这种永恒。”无意识回忆为艺术信徒普鲁斯特带来永恒的可能,使其获得独特而深刻的生命喜悦感。

以上对无意识回忆的分析表明普氏的“幸福感”具有强烈的唯我色彩。如俄罗斯文艺批评家阿·瓦·卢那察尔斯基所言,“依普鲁斯特之见,在日常生活上和哲学上,占第一位的……首先是他自己的个性。生活—首先是我的生活。”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展现出一个放大的自我,这可能与他异常敏感的禀性及十几年在封闭昏暗空间中的生活有关,也或者正因如此,才造就《追忆逝水年华》这部“最伟大的回忆小说”。普鲁斯特在这部小说中建构一种独特的无意识回忆诗学,展现他生命曾经的幸福:玛德莱娜小点心蕴含儿时家庭的温暖、弯腰解靴扣的动作重现外祖母的慈祥、小说《弃儿弗朗索瓦》深藏母亲讲故事的温柔等。它们通过时间的洗礼和回忆的烘烤更具诗意性和审美性。这种无意识回忆诗学标志着普鲁斯特将文学从巴尔扎克的外部世界转向人的内心世界,莫洛亚称之为“逆向的哥白尼式的革命”。从这个角度来说,《追忆逝水年华》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成为意识流小说发展的重要里程碑。

与此同时,无意识回忆诗学是普鲁斯特对存在的一种积极解读方式,这对于当今盛行一维时间观的平面社会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现今商品拜物教肆流,人不断被物化。时间的深度模式也随之消解,“我们只存在于现时,没有历史”。普鲁斯特提出的“无意识回忆”如一把放大镜般专注人的心理和精神层面,帮助人们尝试在现时和昔日的不同时间维度与自我对话,使生命在深度时间中拥抱别样的幸福体验。这正是我们探索普鲁斯特关于时间和记忆背后的深远意义。

綜之,普鲁斯特提出的由无意识回忆带来的“幸福感”具有唯我性和形而上学性。他放大并升华人类记忆中的无意识回忆机制,并且通过这种回忆试图把握事物和生活的本质,确认自我存在的价值;他努力在文学艺术中找回并战胜时间,体认获得救赎和永恒的幸福感。这为当今缺乏深度的平面社会提供了一种积极的生存选择。伟大作家普鲁斯特在文学史中构造出独特的无意识回忆诗学,成为意识流小说发展的先驱。可以说,普鲁斯特关于玛德莱娜小点心引发的无意识回忆在文学史和现实生活中具有不可磨灭的艺术价值和认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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