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屋檐
2021-01-19汪渔
汪渔
重庆别名山城。它的性情,名副其实地诠释着“山”字。重庆城坚硬阳刚,重庆人肝经火旺,重庆话直接敞亮。
父亲对重庆城的印象,大多停留在电视剧《山城棒棒军》上。我跟他说,三千年江州城,八百年重庆府,不仅仅是“高高的朝天门,挂着棒棒的梦”。
2009年秋天,我陪他溯江而上,逛了一回重庆城。
来到朝天门,眼前的嘉陵江清秀澄碧,长江莽苍浑黄,清浊汇流,滔滔滚滚,挟势东去。父亲感慨,这是多大的一席“鸳鸯火锅”呀!
我带他去看了重庆大礼堂,去了黄葛树遮天蔽日的中山四路,经过桂园、周公馆等旧址,父亲一路脚步迟重。
傍晚遇雨,我們慌手慌脚回到酒店。我问父亲当天感受,他只悠悠回了一句:“好多的楼,好多的房,就是不见屋檐。”
我感到震撼。
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乡村的屋檐,并不只是方便住家的自己。匆匆赶路的行人,无家可归的路人,白日里突然遇雨,暗夜中无力赶路,都可以随便躲进一处背风的屋檐。春天来临,燕子双双对对,来到檐下筑巢,燕语呢喃,乡邻都会艳羡。
屋檐承载了如此温情,父亲特别在意,岂止是害怕天上下雨?
2011年秋天,因工作调动,我来到重庆城里。先行“进城”的熟人朋友,免不了轮番为我“接风洗尘”。
接连三天晚餐,都是重庆火锅。我说,每天一锅,实在吃不下了。
朋友一本正经告诫我,如果感到干不好、睡不好,归根结底是因为吃不好。饮食有真意,融入一个团队,融入一座城市,当地味道,是最好的媒介,接受当地味道,便是最好的开端。
碰巧那时正在读着梁实秋的《雅舍谈吃》,满纸人间烟火,字字温存岁月,那些味道力透纸背,穿过时光,沁人心脾。
我认同了朋友的见地。周末只要不加班,我便跟着他们,闻香识路,穿梭于重庆的大街小巷,一路追寻味道。我邂逅了牛角沱、谢家湾、读书梁、花园一村、洋河二村、嘉陵三村……大城市里的这些地名,多像生养父亲的天城村啊。
此后,我仿佛一滴墨汁,落进一片宣纸,融入这座城市,赞许这座城市。墨汁赋予宣纸以灵魂,宣纸赋予墨汁以烙印,身体的节奏,分明地感应着山城的爬坡上坎与四季脉动。
洪崖洞的吊脚楼与璀璨灯火、李子坝轻轨穿楼、停在二十三楼的公共汽车、黄桷湾立交……最近两三年,“8D”山城的“魔幻”带给了外地人许许多多的不可思议,吸引着一批批游客前来“打卡”。
我是多么担心山城红得飞快又忽而黯然失色——我担心她微醺之后飘飘然,担心她变得头重脚轻,担心她终究失去山的稳重……
“莽子”事件出现,我的一切担忧释然。
大渡口公园有口鱼池,池里有条大鱼,因为体重过重,行动笨拙,无法与别的鱼抢食,名叫“莽子”。市民疼它爱它,单独喂它,无论大人小孩,站在池边唤声“莽子”,它便应声而至。十多年里,它给无数孩童以快乐,给无数老人以欢欣。
然而一夜雨后,“莽子”消失。网络之上,众多网友发出祈盼,刚毅的山城人被一条鱼击中心中最柔软的部位。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失去“莽子”的时刻,夜是黑的,然而人心的窗口,却透着亮光,“吱呀”一声,心窗洞开,急切地呼唤着“莽子”快快躲进心底的屋檐。情为何物,“莽子”一定知道。
前两年国庆期间,重庆市民的手机,不时跳出一条短信:请本市市民,错峰出行,为外地游客提供游览方便,展示重庆市民良好形象……
此间,重庆的大街小巷,解放碑、磁器口、朝天门、来福士、大剧院、长江索道……外地游客爆满。
游客实在太多,可以欣赏洪崖洞夜景的千厮门大桥挤到无法通行,重庆当机立断,“封桥迎客”,对千厮门大桥实行车辆限行。为方便游客拍照,重庆两江四岸,灯饰夜景每日延长亮灯两个小时。玩得太晚,怎么回酒店?重庆全力调度,公交、轻轨推迟收班,再晚也要把游客送回住地。
跟所有居民一样,我也自觉“禁足”,把空间让给外地游客。那几天,我时常想起父亲说的“屋檐”。
重庆的楼房确实没有屋檐,但重庆城真真切切有了“屋檐”。
它是这座城市的情商与格局,就在城市的上空,抬头可见,触手可及。
腾出一座城来“宠游客”之后,也没忘记“宠市民”:重庆的国庆灯饰,一直亮到月底,留给市民欣赏。
2020年的秋天,我的孩子也通过自身努力,成为建设这座城市的一员。每到长假,她都会说:“爸爸,我们回乡下去吧,把重庆城腾出来给外地游客。”
她能这样,我很欣慰。
希望下一代,活得都比我们从容。既有避雨的地方,又有看雨的心情,还有能力为人筑道屋檐。至少,在自己的心底有道屋檐,心怀天下,悲悯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