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人照顾者的隐秘角落
2021-01-18梁婷陈冬艳刘紫荆
梁婷 陈冬艳 刘紫荆
照顾者们面临的问题是系统性的,从社会歧视到病耻感,从福利政策到医疗资源,从公众教育到教养方式……
他们是一群“隐形人”——1600万重性精神障碍患者身后的父母、儿女、伴侣还有兄弟姐妹。对于他们而言,漫长的照护过程,意味着要面临一场对自身和家庭的马拉松式的“耗竭”。
人们习惯将这种遭遇看作是“家事”,但在相关研究者、社工和公益组织看来,这些照顾者和家庭需要得到更加系统的外部支持,才能缓解“耗竭”,减少悲剧的发生。
被排斥的照顾者
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医生姚灏在还没有正式成为精神科医生前,对家属照顾者的认知都是“好”——家属们关心疾病,寻求帮助,无偿、自愿地成为照顾者。
但当他真正走进医院,复杂的局面开始出现。一些家属,把患者送到医院,交了住院费便不再出现,他们和患者断开了全部情感连接。还有一些家属直接消失了。在医院里,他一点点理解了背后的必然性。
有患者60多岁了,唯一能照顾且愿意照顾他的只有他更加年长的父母——八十多岁的老人。老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把他接回去?有的家属照顾者反复经历送医治疗,疗程结束,接回家,发病,再送医……家庭经济情况持续恶化,生活反复陷入混乱,真正能帮助他们的人少之又少,与其把患者放在家里,个人承受巨大的负担,不如把病人留在医院。
医院联系不到家属,病人就只能这么住着。2013年的一组数据显示,北京市海淀区精神卫生防治院内住院治疗患者近300人,其中150余人符合出院条件,当医院联系家属时,几乎所有人都表示反对。
对于重性精神病患者的家属来说,他们面对的不仅是难治的慢性疾病,还是一个被污名化了的,被人群排斥、歧视的疾病。“因为社会的歧视和偏见,不到万不得已,家属们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家里有这么一个病人。”华南农业大学教授肖小霞说。
全家人的“情绪开关”
按照国际上衡量健康状况的“伤残调整生命年指标”来评价各类疾病的总负担,精神疾患在我国疾病总负担的排名中居首位,已超过了心脑血管、呼吸系统及恶性肿瘤等疾患。
随着病人病情的变化,家属们的照顾期限也被无限拉长,长期游走在起伏不定的状态中。
“她好的时候,一切都好,她不好了,我们也不好了,”23岁的林霖说,妈妈就是全家人的“情绪开关”。
2016年3月,林霖的妈妈第一次犯病,先是睡眠不好,又出现幻觉,觉得被人跟踪,送医后,确诊“精神分裂症”。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她在恐惧中迎接每一年的春天。现代医学研究显示:超过一半的精神病患者,初次发病都在春天,有精神病史的患者在春天复发率也比较高。
2020年,姚灏创办的公益组织“心声公益”推出了专门针对精神病人家属照顾者的项目“羽翼计划”,发布了第一期《中国心理疾病照料者需求调查》。在分析了200多位家属的问卷后,他们发现,受照料的病患中,罹患一种精神障碍的占到49%,有两种障碍的占到26%,有三种及以上障礙的占到25%。还有25%的患者除了精神障碍之外,同时患有其他躯体疾病,包括糖尿病、高血压等。
在漫长的照顾经历中,家属们要学会应对精神疾病的叠加、转移以及精神类药物引起的各种副作用,这个过程反复不定又极其琐碎。
“死循环”
患者和照顾者是一种长期深度捆绑的关系,患者的封闭性也影响着照顾者。因为长期照料,家属自身也成为心理健康的高危人群。
支持精神病患者经历漫长康复过程的最理想的方法之一,是患者所在的社区为家属提供更多在地化的支持。一些国家在精神卫生领域经历过“去机构化”阶段,姚灏解释,这指的是把精神病院关掉,让病人回到社区,融入社会。
精神病患照顾者项目“羽翼计划”的负责人李坤梅在服务过程中发现,就把患者送医来说,有些地区也无法给予照顾者帮助。精神分裂症患者发病时力量非常大,很不配合,常具有攻击性,当家属想要送医,求助社区精防人员和民警时,有的工作人员会认为这是你的家事。
当家庭的“死循环”解不开时,一些现实问题会演变成家庭悲剧。2014年,上海一位56岁的父亲杀死26岁的精神病儿子后自杀,尽管已经享受了政府补助,但治病花费了几十万,没有尽头;2019年,南宁一位66岁的父亲用铁棍打死了儿子,儿子不愿吃药,他害怕儿子发病伤人。
照顾者们面临的问题是系统性的,从社会歧视到病耻感,从福利政策到医疗资源,从公众教育到教养方式……李坤梅说,但是关于精神病,人们往往只看到了“疾病”,看到了“病人”,没有看到他们的照料者以及身后的家庭,而这又恰恰是患者得到正向康复环境的关键。
“那边有只小鸟落到树上了,好可爱”
尽管很多精神病人的家庭被困在这样一种“死循环”中,但研究者、社工们还在努力从家庭中寻找改变的可能性,支持照顾者从封闭的状态走出去。激发他们的力量,才能给予患者正向的支持。
姚灏说,照顾者们需要一个安全、温暖的网络空间,让他们说出在生活中没办法表达的情感和困惑。在这里,他们能看到有相似经历的人,也能从这些人身上得到反馈,获得支持。
林霖加入过一个在线家属照顾者群,群里都是天南海北的人,这给了她很大的慰藉,那种封闭感开始松动了,“原来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坚持着”。妈妈也曾经加入过病友的群,但后来自己退出了,“在群里,好像在天天提醒自己有病。”林霖说,如果在自己生活的城市能有这样一个同伴群体,大家一起出来活动,互相鼓励,也许可以帮助妈妈更好地康复,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活泉之家”的接线员志工秀汶接到过一位女士的电话。这位女士先后照顾失智的爸爸、妈妈,还有患精神障碍的姐姐十多年。秀汶听得出电话那头的愤怒,她把自己形容为“家族的牺牲者”。母亲没有办法自理,姐姐发病,砸鸡蛋、砸电视……但始终拒绝去医院诊断治疗,这让她心力交瘁。突然,这位女士停下了抱怨,说:“诶,那边有只小鸟落在树上了,好可爱。”
秀汶感到惊喜,这正是她想要帮每个来电家属找寻的“自己内在的力量。”哪怕它仅仅是一些细微的、一闪而过的瞬间,但却是这些被捆绑的照顾者们可以获得片刻喘息的机会,让他们能短暂地从照顾者的身份中走出来,休息之后,再回去。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北青深一度”2021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