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作品中的物哀美学与音乐叙事

郑玉铭

石黑一雄是有着日裔英国著名作家，他笔下的文学作品将日本的物哀美学与英国的音乐叙事相融合，这使得他的作品具有独特的音乐风格和特性。石黑一雄的作品将创伤、记忆加以融合，将日常生活的内容通过小说的方式展现出独特的社会历史内涵。正是由于独特的身份，让石黑一雄能够了解不同国家的文化体系，将多种创作模式融入小说作品当中。他把不同的文学艺术进行交融，一方面展现其独特个性，另一方面是对传统小说体系的突破和继承。

石黑一雄笔下的小说风格独特而又富有深层意味。《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以下简称《小夜曲》）作为石黑一雄少有的短篇小说集，其在创作过程当中既遵循了英国文学的传统笔调和审美趣味，又融入了日本文学当中的物哀美学，仅从《小夜曲》这一短篇小说集的命名来看，这部作品应该是富有音乐韵味的文学作品，但是通读这部短篇小说集却能够发现这其中蕴含着日本物哀美学。短篇小说集《小夜曲》具有强烈的世界主义精神，以音乐为线索，由五个看似独立却又相互关联的故事组成。正因为音乐叙事的连接，使得五个看似不同的故事有着相同的构成，看似荒诞的故事情节，却体现了最深层次的情感内涵。

在《小夜曲》当中，石黑一雄描绘了音乐对人所产生的作用，也揭露了音乐文化背后的運作方式。故事的主要人物与音乐相关，主要情节也大多通过音乐的线索推动，借音乐人生这一主题，表现了石黑一雄对于当代人们生存状态的思考，也通过音乐叙事使读者获得新奇体验与强烈共鸣，是对传统小说体系的突破和继承。

一、物哀美学与音乐叙事

石黑一雄的作品艺术特色较为鲜明，涵盖了20世纪作家的特色及本人的国际性特征，丰富且内涵深刻。在小说集《小夜曲》中，他将日本文化影响特征的物哀美学特质与表达小说集核心思想的音乐叙事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物哀美学

在日本文学作品当中，“物哀”是非常重要的表现形式，作者通过“物哀”来体现对笔下的人与物的同情并引发读者更深层次的思考。在日本文学作品中，“物哀”所产生的情感叙述不仅是以物和人为基础而生发的哀叹之情，更重要的是由物和人所展现和延伸出的深层内涵。物哀美学则是在“物哀”类文学作品中产生的美学意义，“物哀”的内涵不仅是字面上的哀愁，站在日本文学作者的角度来看，“物”代表着世间万物也可以看作世间百态和社会万象的延伸，“哀”则是一种情感。但是，“物哀”所表达的情感不仅是哀伤忧愁，更涉及了喜怒哀乐等多方面情感。物哀美学体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并且通过艺术作品的渲染产生一种特有的美感，具有非常重要的美学价值。在日本文学作品当中，“物哀”有着广泛的运用，作家将人类社会所蕴含的多种情感融合到文学作品当中，展现出一种复杂而又真实的感情。正是由于情感的复杂和真实，使得“物哀”在日本文学作品当中存在特有的美学意义，在一些文学作品中，物哀美学更是展现出了超脱的精神境界，使其具有独特的美感。

（二）音乐叙事

自古以来，文学与音乐就有着完美的融合。在中国古代文学当中，唐诗宋词在富有音乐的韵律的同时，呈现文学作品的独特思想。音乐与文学的融合源于欧洲，并且在英国文学史的发展之路上已经有了长足进步。音乐叙事能够将巧妙地编排和转换文学作品的情节和人物，读者阅读文学作品时，音乐性的元素让文学作品更为灵动。无论是主题或是叙事节奏，加入音乐叙事的元素可以使得文本情节的联系性更强，也使整体的叙事形式更加灵活，避免刻板。一般来讲，含有音乐叙述元素的文学作品，都是通过叙事结构、叙事内容、叙述主题三方面来展现独特的音乐叙事特点，这样一来，读者在阅读时，往往能感受到这类有音乐叙事的文学作品都有着特殊的节奏和美感，将文字与乐曲相结合，产生新奇体验。

二、《小夜曲》中的物哀美学

在拥有日裔身份、受日本文化影响深重的石黑一雄的作品中，物哀美学是其个人艺术特色的集中体现。在《小夜曲》中，标题、主题都体现了物哀美学，物哀意象也十分丰富，体现了其世界性作家的个人特色。

（一）标题中的物哀美学

日本文学作品及电影当中的“物哀”色彩为石黑一雄文学的创作提供了很大的灵感，并且由于石黑一雄人生经历独特，其对日本文化当中的“物哀”有着更深层次的体会，所创作的文学作品更能够展现物哀美学。《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读者通过书名就能够直观感受到小说所蕴含的悲伤情感，作者并没有在标题中直观地融入情感，标题当中运用了黄昏这一意象，黄昏下的音乐就给人一种淡淡的哀伤，仿佛诉说着对音乐的满腔热血，但又最终难以逃脱命运的乐章。哀伤的标题与短篇小说集当中的五个故事及人物场景相融合，展现了主人公热爱音乐但又无法得志的人生，以标题作为引子，延伸到小说内部的故事背景及人物情感，给人浓浓的哀伤之感。

（二）主题中的物哀美学

在《小夜曲》中，作者通过音乐来传达物哀美学。小说当中有五个看似不相关的故事，分别是《伤心情歌手》《无论下雨或晴天》《莫尔文山》《小夜曲》《大提琴手》，作者以音乐作为线索串联起五个故事的主题，就如同音乐当中的奏鸣曲，有着各自独特的特点，但又融合在统一的整体当中。在《小夜曲》小说集的主题中，每一个人物都有着失败而又哀伤的人生，过气歌手的不甘或是由于生活而放弃音乐的现实，空有满腔热情无法实现梦想，为了追求成功走上整容之路，空有一身本领无人问津，故事背后都蕴含着“人生的常态往往是失败”的主题特色，石黑一雄通过音乐表达现代人的物哀情怀。在《小夜曲》中，每个人物都有着自主的意识和多彩的生活，但是每个人又都笼罩在哀伤的情绪当中，故事发生在不同的地区甚至国家，却有着相同的场景，兜兜转转中回归充满物哀美学的主题。小说当中故事的高潮往往发生在黄昏或夜晚，这就与作者短篇小说的书名相互呼应，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内容，作者巧妙地融入物哀美学后，看似不相关的五个故事就拥有了同样哀伤的主题，物哀情怀贯穿始终。

（三）物哀意象

意象是呈现物哀美学的关键，作者在作品主题人物描绘及故事叙述中融入了带有物哀美学性质的意象，使得整部作品充满着物哀的气氛。受到日本独特生活环境的影响，日本人很容易产生物哀心理，其中黄昏更是表达哀伤的关键意象，将以黄昏与黑夜为代表的物哀意象融入《小夜曲》整部小说集，更能体现整部作品所带来的物哀美学特色。

《小夜曲》中的每一个故事都重点描绘黄昏和黑夜发生的内容，加德纳先生在昏暗的黑夜为分手的情人演奏最后的曲目，史蒂夫和琳迪在漆黑的舞台上度过无聊的时光，这些都是通过黄昏、黑夜来衬托物哀美学，在短篇小说当中，黄昏、黑夜的意象有助于展现失败的人生、愁苦的内心。例如在《不论下雨或晴天》一文中写道：“我放下电话，伸了伸胳膊。日渐黄昏，我起来打开公寓里的灯，我看着被我‘破坏’了的客厅，越看越不自然，害怕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在这段描写中，作者加入了黄昏意象，将屋内的气氛烘托出悲伤的感觉，与灯光、被破坏的客厅相搭配，营造出一种悲凉的环境氛围，将物哀之感深深地融入人物的内心。石黑一雄的《小夜曲》与传统的日本文学作品不同，对于物哀之感的表达，更多融入细节当中，通过些许细节中的物哀意象，将情感基调背景主题及人物内心赋予物哀之感，让作品整体笼罩在伤感之中。作品通过意象以表达物哀之感，反而更加容易激起读者的共鸣，使其能够沉浸在作品中感受物哀之美。

三、《小夜曲》中的音乐叙事

在《小夜曲》中，石黑一雄从叙事结构音乐化、叙事内容音乐化、叙事主题音乐化这三方面，将音乐叙事融入作品中。音乐叙事既是整部作品的重要特质，也是文中五个故事穿插其中的核心线索，是此部作品主要艺术特色的体现。

（一）叙事结构音乐化

《小夜曲》这部小说集将音乐叙事融入小说的整体创作当中。从音乐化的叙事结构方面来看，石黑一雄以奏鸣曲的方式叙述小说，五部短篇小说就像奏鸣曲当中的五个音部，由浅入深地围绕同一个主题演奏，通过五个故事宏观展现《小夜曲》中人生理想的进程这一主题由开端逐步发展到高潮，最终陷入幻灭的境地。石黑一雄富有节奏性地撰写整部作品，使小说集当中的每一个故事，看似不同却又有所关联，就如同奏鸣曲当中的结构，层层递进，由浅入深，最终步入终结。

小说集的第一个故事以奏鸣曲呈示部的方式引入对小说的思考，通过“伤心情歌手”让读者了解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引出“满怀音乐梦想的人到底会拥有怎样的结局”这一原发性问题，让读者思考。在第一个故事里，满怀音乐信仰的吉他手亚内克刚遇到加德纳先生时，对于音乐、对于歌坛还有着单纯的看法和原始的熱爱。即将与加德纳分别时，知道了他为重返歌坛而和夫人分开的消息。他很疑惑，反问道：“您的意思是，因为您要重返歌坛，您和加德纳太太不得不分开？”然而，这一问题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打破了他内心的理想化想法。他发现原来音乐名人口中所谓的上流理想社会里也存在很多黑暗的内幕，思想发生了很大转变，这也是文中初次写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差异的地方。作者通过“伤心情歌手”将整部作品当中音乐理想与社会现实的矛盾与无奈展现给读者，就如同奏鸣曲当中的呈示部为未来的发展作铺垫。

小说集的第二个故事和第三个故事将第一个故事当中音乐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加以推进，并通过故事得出答案。雷蒙德是语言学校的教师，十分热爱音乐，但迫于生计，不得不向生活低头。同样，青年时期热爱音乐的艾米丽在结婚之后忙于琐碎生活，音乐的理想仿佛已经成为遥远的梦。满腹才华的吉他手因为贫穷无法实现音乐梦想。在第二和第三个故事当中，更多描写了怀揣音乐梦想的人物对现实生活的妥协，即使拥有崇高的人生理想，却不得不融入平庸琐碎的生活当中。与第一个故事相比，这两个故事更多体现了人物内心情感的无奈。虽然这几个故事中的主人公心境是不同的，但是表现出的主题是相似的，故事当中都展现了经历各种曲折变化后最终对音乐理想作出了妥协。这样的叙事方式与奏鸣曲展开部的表现形式相同。

小说集的第四个故事和第五个故事以奏鸣曲再现部的表现形式体现。在这两个故事中，现实生活与音乐理想的矛盾、人物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不断重现，使得音乐人生的主题不断深化。萨克斯手史蒂夫认为事业发展不顺利的原因是自己的相貌不符合这个世界的审美，因此他选择整容来完成自己的事业梦想。但现实总是残酷的，即便他为了音乐梦想付出再多努力，最终的结果还是满满的无奈。《小夜曲》这部小说集在不同的人物以及不同的故事当中，不断重复梦想与现实这一主题，就如同奏鸣曲一般，将乐曲的重点加以重复，在主旋律不变的前提之下，重复出现同一调式。这样的叙事方式进一步展现了故事当中人物与现实之间的矛盾、理想与生存之间的无奈，由浅入深地让读者体会到作品的内涵。并且多次重复深化作品主题，带给读者更加深刻的感受。石黑一雄通过独特的音乐叙事模式深入刻画“理想与现实”这一主旋律，使读者在阅读小说时就仿佛在聆听奏鸣曲，置身其中，逐步感受作品背后的深层寓意。

（二）叙事内容音乐化

《小夜曲》在叙事内容上也进行了音乐化处理，使得故事发生的过程以及人物角色的刻画充满了艺术气息。

1.地点的音乐化叙事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威尼斯，读者在阅读小说时仿佛聆听了一首忧伤的情歌。第二个故事发生在伦敦，将都市的繁华与人物的无奈融入其中，作者巧妙地将生活的烦恼与快乐加以融合。除此之外，小说集当中的其他故事地点都有独特的特性，大多是音乐艺术当中代表着浪漫或与音乐名人相关的地点，作者通过特定的地点来烘托故事的内容，将音乐融入整部作品当中。

2.时间的音乐化叙述

五个看似不相关的故事，总是将时间的推移通过音乐的方式加以展现。故事发展的高潮往往与音乐相关，如在《伤心情歌手》当中，故事是围绕加德纳为妻子琳迪唱歌展开的。《小夜曲》以音乐作为特定的线索展开。在故事的开头，史蒂夫心里想：“他们要流行歌曲，我就吹流行歌曲。节奏布鲁斯？没问题。汽车广告、脱口秀的进场音乐，我都做。”表现出史蒂夫虽处陋室，但依旧热爱音乐，只要是与音乐相关都愉快接受的浓厚情感。而在遇到了一些挫折之后，史蒂夫与海伦争吵，海伦哀求道：“史蒂夫，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这样。”但史蒂夫却将萨克斯放回了盒子中，这一举动仿佛是意味着对音乐梦想的追求产生了动摇。音乐化叙述生动描绘了故事中人物的情感变化，进一步推进了情节发展。

3.人物的音乐化处理

小说集当中五个故事的人物设置都与音乐有着密切的关系，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都深深地热爱着音乐，或者正在从事与音乐相关的工作，在每一个故事当中，人物之间的相识和故事的发展都是通过音乐，并以音乐作为主要发展线路。在《不论下雨或晴天》当中，主人公雷蒙德与好友艾米丽相遇，是因为两个人有着相同的音乐爱好。在故事最后，两人重逢，也是通过音乐找到了回忆。虽然社会的无奈使他们无法完成音乐梦想，但是他们还是能在音乐当中获得内心的慰藉和友情的安慰，是音乐使他们友情再续。在《小夜曲》当中，萨克斯手史蒂夫与妻子琳迪的相识也是以音乐开始，琳迪对史蒂夫的音乐天分赞赏不已，而史蒂夫也正是因为音乐才消除了对琳迪的偏见。

在整部小说集中，作者都融入了音樂的因素，通过巧妙的方式，在平庸的生活当中展现音乐化的处理，将音乐融入整个故事内容发展的每一个部分。

（三）叙事主题音乐化

第一个方面是热爱音乐的主题。在《小夜曲》的每一个故事当中，主人公都对音乐满怀热情，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音乐上占有一席之地，即便现实的残酷使其没有完成梦想，但是他们始终有着对于音乐的热爱。例如在《不论下雨或晴天》中，被生活所迫不得不放弃音乐梦想的雷蒙德和艾米丽在发生一系列唏嘘荒唐的事件之后，听到了萨拉·沃恩的歌声和乐队的伴奏声。艾米丽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慨：“我想你连这首也忘了吧。但就算你不记得了，我们还是可以跟着音乐跳支舞，对不对？”。雷蒙德附和着说：“是，我想可以。”虽然经历诸多挫折，但他们最终发现自己内心对于音乐的热爱之情并没有磨灭，依然坚持着对音乐梦想的追逐。

第二个方面是故事中人物对音乐之路的选择。《伤心情歌手》中的托尼加德纳为了实现音乐梦想，放弃与妻子的婚姻，重回音乐圈。在文中，他叹气后说：“重返歌坛并非易事，需要做好对种种改变的心理准备，有些改变是很困难的。需要改变你的做法，甚至改变一些你喜欢的东西。”尽管很难、很不情愿，但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加德纳还是不得已做出了改变，选择了重返音乐之路。而《不论下雨或晴天》当中的雷蒙德则是放弃了音乐梦想，选择了教师之路。虽然不同人物对于音乐的选择不尽相同，但是这正是展现了音乐梦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

除此之外，《小夜曲》当中还充斥着名与利的主题，对于音乐的热爱和选择最终都与名利相关。《伤心情歌手》中的托尼加德纳就是为了实现音乐梦想、获取音乐名利而离开了妻子，《小夜曲》中的史蒂夫为了进入名流圈改变自己的价值观甚至走向整容之路，这些人物的选择看似无奈，实则背后都充斥着对于名利的追逐。

四、结语

从文学的角度发展来看，文学创作与音乐相融合是全新的变革，作者在创作小说时赋予其音乐的艺术。除此之外，以音乐作为叙事主线将日本文学传统的物哀美学融入其中，使得小说更加富有层次。奏鸣曲式的音乐叙事，能够深化阅读效果，引起读者与文本中人物、主题更深层次的共鸣。物哀美学与音乐叙事的结合是石黑一雄小说集《小夜曲》创作的闪光点，他将不同元素加以融合，在作品当中通过音乐叙事将梦想的美好与现实的无奈相交织，丰富了现代小说的表达方式，深化了音乐人生的主题，也使得石黑一雄在现代文学的国际化道路上迈出坚实的一步。

（江苏海洋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