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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妇女解放话题

2021-01-18刘娜

牡丹 2021年22期
关键词:都市女性男权贾平凹

贾平凹在《暂坐》中塑造了走出体制、走出家庭,获得经济独立的都市单身女性。她们在男权中心的社会里左右奔突,逐渐被“异化”,不得不把情感寄托于同性之间的情谊,却又避免不了“大难临头各自飛”的悲剧,揭示出女性在当下社会仍未跳出依附于男性这一怪圈的现状。与此同时,贾平凹在表现这些都市女性群体生存困境时显示出的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也促使人们重新思考中国的妇女解放问题。

近百年来,中国文学对妇女解放问题的探讨从未中断,自鲁迅先生提出“娜拉走后怎样?”这一问题后,不少作家对“出走的娜拉”进行了书写,但是像贾平凹这样以20余万的篇幅书写十多位出走“娜拉”的境遇的作品还是第一次。贾平凹通过《暂坐》这部作品重新审视了21世纪的妇女解放问题,揭示了妇女解放的残酷性和失败性。通过《暂坐》,读者看到了“这个社会说是妇女翻身,其实仍然是男性的社会”的本质。

一、未曾消亡的男性依附

21世纪以来,走出家庭、走向社会,实现自我价值,成为越来越多女性的追求,尤其是都市女性这一群体首先感受到了市场经济给女性带来的机遇。这些进入都市的女性逐渐实现了物质上的富足,生活场景也由“家”这一私人的空间转向“社会”这一公共空间。然而,看似对女性开放的社会机制无形中存在着众多难以打破的性别限制,使得这些拼搏的都市女性摆脱了对家庭、对丈夫的依附后,依然摆脱不了家庭之外男权中心社会的樊篱。

(一)物质上的依附

《暂坐》中的“西京十玉”都有自己的事业,她们不仅投身于社会工作,还个个都是老板。她们穿名牌衣服、背名牌包,出入高端娱乐场所,周旋于各种社会关系网络,显示出新时代女性对自我价值的追求。然而,即便她们成功富足,仍然摆脱不了男性权力的支配。贾平凹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女性生意的运作大多与某些男性具有联系,她们独立生活的基础依靠的是男性群体织就的一张张关系网络,海若的茶庄依靠齐老板和市委秘书长照顾,陆以可的广告牌需要讨好局长才能获批,向其语的能量舱馆靠申老板经常介绍顾客……这些女性一旦处于困境,或者需要在事业上更进一步,必然要依赖于男性这一群体的帮助。

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指出:“这个社会所有通向权力(包括警察这一强制性权力)的途径,全都是掌握在男人手里。明白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政治的本质就是权力。”《暂坐》中的男性,或是身处官场掌握大权,支配着资金和各种社会资源;或是占据有利的商业地位,拥有雄厚的财富;或是社会名流,占据一席之地。这些男性在改革开放初期较早地进入社会公共生活,早女性一步占据社会上有利的位置,如今女性要和他们抢占资源、取得成功,无疑处于劣势,所以她们只能依附于这些占据优势地位的男性,从而获取“附属利益”。不过,这种依附具有很多不确定性的因素,一旦这张由男性群体织就的关系网受到损害,“西京十玉”就会陷入生存困境,受到连带影响。小说最后,海若因市委书记的“落马”被带走调查,应丽后受到生意人胡老板的影响损失一大笔钱财,向其语因讨好范老板与司一楠的关系恶化……总之,在高度商业化的社会,女性似乎无法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社会资源和财富早一步被男性所控制和掌握。

(二)精神上的依附

《暂坐》的可贵之处在于,贾平凹不仅注重书写都市女性的生存困境,而且还关注她们的精神困境。物质上的富足并没有让她们获得心智自由,这些单身或离异的女性依然希望男性在一些事情中发挥“主心骨”的作用。所以小说中的羿光如他的名字一样,是“西京十玉”的一束光,照耀着她们,给予她们精神上的支撑。海若有烦心事的时候就想跟羿光说,小唐被纪委带走后,海若首先想到的就是给羿光打电话;夏自花什么时候拔掉氧气管也要等着羿光来了商议,就连买一处安稳的墓地,不借男性之手都无法完成。“女人再刚强还是女人么,关键时刻得有个依靠,即便是谁也依靠不上,但能有人听你诉说,或者给你一句安慰话,那多太需要啊。”小说通过海若之口讲出了女性对男性群体的精神依附,她们在思想上依然觉得自己是脆弱的,对女性是“第二性”的不自觉的身份认同侵蚀着她们的思想,使她们在精神空虚之际急需男性的关怀来填补。而在部分男性的视角下,女性脱离了对他们的依附就会陷入困境。应丽后怕章远给她讨债闹出事情来,宁愿被章远讹钱,对此范伯生讲道:“唉,要是你有丈夫,也不至于事情会这样。”由此可见,这些单身都市女性虽然摆脱了家庭的束缚,不再受制于自己的丈夫,但是她们将这种依附不自觉地转移到家庭外的“暧昧对象”身上。

《暂坐》虽然以讲述女性故事为主,但是男性的身影却无处不在,他们成为这个女性世界背后的重要推手或者反面力量。这些男性并不是不请自来,而是这一女性群体邀请来的。女性在追寻独立的过程中不断地寻求男性的帮助和庇护,却不自觉地再度通往了“父亲之家”。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贾平凹通过《暂坐》着力揭示了女性解放的艰巨性和曲折性,并以“茶庄”这一中心关系网点的爆炸彻底粉碎了自己建构的女性乌托邦。

二、不可避免的女性“异化”

(一)女性欲望的膨胀

鲁迅曾经讲道,娜拉出走以后不外乎两种结局:一是堕落,一是回来。贾平凹《暂坐》中的这群“出走的娜拉”并没有要回来的趋势,而是走向了堕落。女性依附于男性,需要一定的资本,要么与男性建立合作伙伴关系,相互受益,这要求女性有足够的实力;要么女性要靠牺牲自己的色相来使男性怜爱自己,这就使女性在欲望的膨胀中成为男性的消费品。

在《暂坐》中,无论是哪种依附,贾平凹都将这种依附的结局指向“异化”。这些被异化的都市女性逐渐迷失自我,以致最终陷入各种危机,无法脱身。海若作为这一女性群体的大姐大,以暂坐茶庄为纽带联系着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男性,进行着权钱交易。她的暂坐茶庄是依靠市委秘书长的关系低价获得的,她的茶叶生意是依靠贿赂齐老板、马老板等人推销出去的,而市委书记用人民币换成的200千克的黄金是海若办理的。在做这些事情时,海若心安理得,并没有意识到她这是在法律的边缘游走,她已经成为贪污腐败的“强力助手”。最终市委书记“落马”,海若的结局可想而知。再来看辛起,她16岁就离开了乡村来到西京城打工,想努力把自己活成一个城里人。作为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资源的乡村姑娘,她能想到的让自己在城里站住脚的唯一办法就是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身份,于是她嫁给了城里的小公务员田斌斌。然而,金钱的欲望、虚荣心的膨胀让辛起选择寻找更大的“靠山”,她不惜牺牲自己的肉体去讨好一个香港富豪老头来获得更多的金钱,在被抛弃后还想着谋划怎样冷冻香港老板的精子,让自己怀孕,以此来要挟香港老板,获得长期的“饭票”。除此之外,夏自花和金矿老板生下了私生子夏磊,严念初的孩子父亲到底是谁读者也无从知晓。这一群单身都市女性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后却行贿钻营、私生活混乱。然而,这些姐妹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是不正当的行为,反而觉得在这样一种“雾霾”的环境下,人的“褪色”也变得合理起来,她们凭借着色相在男性群体中争夺着可怜的资源,欲望的膨胀让她们走向了堕落。

(二)女性情谊的“变形”

一旦男性不可靠,她们又寄希望于姐妹情谊这样的乌托邦来达到自救,然而这种姐妹情谊却在维护经济利益、占据优势男性间的过程中变形。《暂坐》中這些单身都市女性的聚集,正如羿光所说:“一个个都是些刺猬的,抱团取暖着,倒也相互扎的疼,一把沙子能握吗?越握越从指缝漏的。”她们因为各种生意关系相识,又通过关系网络中的男性而联系在一起,看似亲密无间,但是一旦涉及利益冲突以及与某位男性的感情纠结,她们便会先顾全自己,与另外的“闺蜜”产生间隙。

小说一开始就交代她们众姐妹轮流照顾生病住院的夏自花,对老太太和夏磊也是格外关怀。随着故事的展开,《暂坐》给读者展现的只不过是“大厦将倾”的姐妹情谊,贾平凹将这种姐妹情谊的可靠性和纯洁性进行了颠覆和否定,揭示出这种“闺蜜情谊”的脆弱性。应丽后在严念初的担保下将500万贷款借给王院长的朋友胡老板,但胡老板却因资金断链而跑路,严念初顾全自己的利益,在新合约中退出直接担保人的身份,让应丽后损失了一大笔钱;向其语为了讨好范伯生,将司一楠和徐栖的不寻常关系当作笑料讲给他听,使得司一楠和徐栖被范伯生嘲笑,还在背后不断将严念初的丑事向外散播。而她们与名人羿光又存在着微妙的关系。当她们中的某个人和羿光单独在一起时,会不由自主猜想其他姐妹会怎么想。当羿光邀请伊娃来到拾云堂时,伊娃还特意编造借口不参加姐妹们的集体活动。经济利益的受损、对优质男性的占有欲、男权的入侵逐渐瓦解了她们的“闺蜜情谊”,所以当海若被纪委带走、茶庄爆炸时,她们的姐妹团体也土崩瓦解,有一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悲凉感。

《暂坐》中这一都市女性群体,在丰富的物质享受中并没有感到极大的满足和充实感,反而陷入孤独、焦虑的困境之中,逐渐被“异化”。海若日夜期待“活佛”的到来,希望“活佛”能够点化自己,有烦心事就想找羿光倾诉,却常为羿光结识太多漂亮的女人而惆怅;应丽后即使拥有全市最贵的精装修豪宅,也填补不了内心的空虚和寂寞,心慌意乱时就烧香拜佛。小说中两个路人的简单谈话道出了这“越是繁华精神越是荒芜”的真理。这些在消费主义思想下异化的都市女性,陷入了偏执、贪婪、嫉妒以及追求权力、地位、声名的雾霾之中,然而,通过依靠男性来弥补自己的物质空缺和精神空缺,以期获得归属感,最终也不过是指向虚无。

三、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

女性解放的问题已经探讨了百年有余,“出走的娜拉”就只能如鲁迅先生说的那样要么回去,要么堕落吗?女性解放的光明前景如何实现?当鲁迅和贾平凹等人将女性融入社会公共生活的结局指向“堕落”时,我们需要思考:难道社会仅仅允许男性的堕落吗?女性为了避免“堕落”,就要永远被禁锢在家庭之中吗?显然不是。着眼于当下,人们可以看到众多女性参与社会公共生活的成功案例,女性走出家庭、走向社会是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然而,贾平凹在《暂坐》中将女性命运统统指向堕落,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待女性的生存困境,显示出其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到:“但凡男人写女人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贾平凹虽然多次强调自己是尊重女性的,但是人们总能在他的作品中发现男权主义思想。《暂坐》中羿光这一人物的存在,充分显示了男性群体的优越感。在小说中,羿光是西京城的“名片”,随手一张书法就能卖到10万元的高价,他与这群女人有着程度不同的暧昧关系。他总是在重要的场合出现在这些女性身边,并帮她们做出重要的决定,这些女性也把羿光当作自己的精神依靠。然而对于羿光来说,这些女性只不过是满足自己欲望的“性”的符号。初次见到伊娃时他就盯着她看,并夸赞她的美丽,在伊娃第一次来到拾云堂时将伊娃推靠在柜面上亲吻,之后又在拾云堂引诱伊娃与他发生关系。他还收集了她们姐妹每个人的头发,将它们放在小瓷瓶中,这种明显的恋物癖显示出他对女性强烈的占有欲望和病态心理。正如伊娃描述的:“羿光确实是有点老了,大腹便便,脖颈上的皮肉已经开始松弛。”这样一个外表丝毫没有魅力的男性,却在小说中成为众女子仰慕的对象,她们甚至以自己献身于羿光而感到骄傲,显示出贾平凹男性视域下对女性的欲望以及对女性主体性的轻视。而且在羿光讲话时,贾平凹明显是站在与羿光一样的男性立场:“热爱妇女,能使男人高尚啊!”热爱妇女也只是为了提高男性的身份地位,显示出一种戏谑式的自傲。“地球没有吸引力了吗?还想要再升高本身就是欲望,越有欲望身子越重,脚上又带着这样那样的泥坨,我才说你们不是飞天,飞不了天的。”女性想升高就是欲望,就飞不了天,男性就不是了吗?

这种投身于羿光身上的“性别优越感”,一定程度上是作家男权意识的体现。包括贾平凹在内的众多男性,在当下的生活中不自觉浸染于“男性比女性优越”这样一种传统的观念中,使女性在争取独立自主的过程中受到一定的性别歧视。社会环境也在这样一种传统观念的影响下,将更多的优势资源和优势地位向男性倾斜,这样就形成了越往权力上层看,男性越多女性越少的局面。进入21世纪后,越来越多的女性走上工作岗位,丈夫的不理解、工作的不顺利让她们产生了强烈的疲惫感,她们无法像男性那样将全部的精力投身于工作,用人单位出于这一考虑会给女性进入某一工作岗位设置限定条件,这样就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暂坐》中,羿光让海若看清现实:“从街道办到市政府省政府,甚至中央开会,公布的会议人员名单中从来都是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括号女,男的为什么后边不加个括号标明是男呢?”这从本质上说明社会还是对女性存在差别对待,以男性为参照物,女性永远处于“相对而言”的位置。

在《暂坐》中,贾平凹将这些介入社会公共生活的都市女性全都塑造成拜倒在男人和物质下的“病态”人物,让所有的情感都成为利益、权力、男权下的牺牲品,体现了他一定程度上对女性形象的歪曲。时至今日,这种不自觉地站在男性立场上塑造女性形象、揭示女性命运、评价女性行为的情况广泛存在,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男权意识会潜移默化地影响读者,固化女性是“第二性”的思想,增加了女性解放的难度。

四、结语

近百年来,妇女解放一直在进行,但是女性参与社会公共生活的艰难现状却依然持续,无论是贾平凹在《暂坐》中对女性自身缺陷的书写,还是对社会环境的揭示,抑或作品本身显现出的男权意识,都显示出妇女解放的道阻且长。《暂坐》引起了人们对21世纪女性问题的重新思考,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天水师范学院)

基金项目:天水师范学院研究生创新引导项目“由喜到悲——从贾平凹的‘暂坐’看当代都市女性的生存困境”(0309-202100113117)。

作者简介:刘娜(1996-),女,山东临沂人,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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