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为妈妈活着的少女
2021-01-18杨冰香
杨冰香
作为一名“树洞行动救援团”的志愿者,每天点开树洞机器人筛选出来的高自杀风险留言,我都会想:在文字的背后,藏着怎样一个灵魂?他有着怎样的人生?是什么让他只能向树洞倾诉秘密?又是什么让他想要选择死亡?
“我明天上午要割腕了,先去体育场对面的商店买刀,然后在旁边的卫生间里了结……妈妈从来不理解我,她不知道每次站在比赛场上,对我都是痛苦的折磨,每次崩溃后我都忍不住割腕,看着红色的血液流出来,流个不停,心里就能好受点……”
2019年10月的一个晚上,我看到了这条留言,立刻联系上了留言的人。
她是一个只有17岁的女孩,名叫莉莉。一开始,她的反应很冷淡。直到我说了一句“我感受到了你的挣扎,我是‘树洞行动救援团的志愿者,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希望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可以让你毫无顾忌地倾诉。”或许是这句话打开了她的心门,她说:“我很害怕你又是我妈妈给我找来的医生,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是个病人。感谢你愿意像个普通人一样听我说话。”
那天,我们从晚上十点多,一直聊到凌晨两点多。莉莉是一名运动员,她说她的整个童年记忆里只有运动场,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站在运动场上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想,如果我不站在这里,我可以活得很快乐,但妈妈就崩溃了,我是她的全部,所以我必须为她而活。”
莉莉给我发来了她之前割腕前写的心情日记:“其实,我没有确定自己是否想死,但还是要用刀子伤害自己,无尽的悲伤堵在我的身体里,它们出不来,只有用刀子划开身体,悲伤才会随着鲜血流出来。”“很多人都说:死都敢,还不敢活吗?他们不知道,在我心里,活着比死还难,有些东西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我没有过多安慰她,而是赞赏了她愿意交流、倾诉的勇气,并且感激她如此信任我。
她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无法逃避、无法忍受及无法终止这种状态”的困境。我告诉她,不用做任何决定,也无需做任何事情,就是躺下来,休息,睡觉。那次交谈结束时,我也获得了她在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之前一定联系我的承诺。
第二天,莉莉的情绪有了很大缓解,暂时没有了伤害自己的强烈愿望。这个孩子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她说:“我有抑郁症,训练和比赛对我来说,是无法承受的压力,每一次我跟妈妈沟通的时候,她都很激动。”她用“神神叨叨,自我伤害”这些词来描述一旦妈妈感觉到她不再想从事运动之后的反应,她觉得,不只自己有问题,妈妈也有问题。她觉得自己的抑郁情緒来源于训练和比赛的压力,以及妈妈对她的高期待和控制,她希望妈妈能够允许她退役,选择她想要的生活。
应她的要求,我跟她的妈妈谈了一次话,转述了莉莉的感受和想法。几乎每一段树洞留言,都是一个家庭问题的缩影。莉莉妈对女儿管控很严格,对她的训练和比赛成绩,有着近乎完美的要求。她早已为女儿规划好了完美的人生,请最专业的教练,让女儿从小刻苦训练,进市队、进省队、进国家队,成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可莉莉却觉得自己已经受不了了,好几次想跟妈妈谈谈退役的事,都没能鼓起勇气。
莉莉妈一心想培养卓越的女儿,却没有意识到,她想要的成功是以牺牲女儿真实自我为代价的。
莉莉妈对我说:“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太执着,但一想到她这么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我就接受不了。她最后发展到次次以死相逼,我也不敢多说她,只是希望她能去看看心理医生,好起来。”
我肯定了她的感受,并鼓励她同女儿进行沟通,强调了沟通的要点—不要去评判孩子的想法和选择,而是给予她无条件的情感支持。
几天后,莉莉的情绪恢复了不少。从理论上来说,此次自杀危机干预告一段落。危机干预是属于紧急心理治疗,使情境正常化,让当事人知道所有事情都可以使用正常的方式解决。这次干预之后,莉莉明白了割腕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开始试着跟妈妈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然而,她要从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还需要长期的陪伴和关爱。需要有人持续鼓励她继续和妈妈保持良性沟通,同时,也需要她妈妈放下孩子必须成为一个优秀运动员的执念。这些都需要长期的支持。
十几天后,我又收到了莉莉的一段心情日记:“虽然有一大堆死的理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但我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死。我只是觉得,我的身体里聚集了太多的情绪,无处释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停给朋友发消息,想找到一个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可是,最终也没有。有时候我会想,可能每个人活着,努力地活着,痛苦地活着,都是为了别人。也许很令人失望,也还是要活着。”
看了这篇日记,我再次和莉莉妈进行了沟通,并告诉莉莉,“妈妈已经开始理解你了,她现在愿意尊重你的选择。”莉莉说:“太晚了!很久以前,我就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劲,我说自己需要心理医生,她觉得没那么严重。到最后,我没办法了,以死相逼的时候,她才觉得我需要看医生。但是老师,您知道吗?我已经不需要了,一句安慰、一个拥抱,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了。”
莉莉的心里住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小孩,在漫长而孤独的时间里,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她想要的拥抱,没有听到她想听到的那句:“孩子,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妈妈支持你。”
我和莉莉妈持续沟通了几周,希望她认识到“你女儿是不是一个运动员,不是最重要的。换一种职业,是很可惜,更可惜的事情是你失去这个女儿。”
莉莉妈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也终于开始考虑孩子退役的问题,但是自责、内疚、愤怒、不甘的情绪仍时有发生。毕竟她一直活在女儿的世界里,当孩子想要自己规划人生时,她会感觉沮丧。这也是正常的。我理解和接纳她的情绪,每天都对她的进步表示支持,经过两个月的努力,莉莉妈终于愿意给莉莉一个自由选择的权利。莉莉很果断地选择了退役。
退役后,莉莉时常会给我发消息,她开始工作了,会有同事问起她为什么放弃大好前途。“确实有些遗憾,但我不后悔。”莉莉强调。更多的时候,莉莉和我诉说的都是妈妈对她退役的耿耿于怀。“彼此的状态只能保持在‘你不提,我不提,我们都假装过去的事情没发生过的状态。”对于自己的抑郁症,莉莉说,她已经在医院接受正规治疗了,想让自己彻底好起来。我为莉莉的进步感到惊喜,给她推荐了《伯恩斯新情绪疗法》等抑郁情绪自我管理的书籍,鼓励她坚持治疗。
从2020年6月起,莉莉的朋友圈活跃了起来,她经常开心地分享一些生活趣事,每次,我都会为她点赞。半年来,莉莉和妈妈做出了巨大努力,她们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
孩子的问题,往往是家庭问题的集中体现。父母的性格、教育方式,面对问题的解决方式等都会对孩子产生巨大的影响。有研究表明,缺少父母关爱、理解的子女容易产生孤独感和被遗弃感;父母对子女过于严厉,容易导致子女做事时谨小慎微、思维刻板,产生压抑和自卑感。子女不清楚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只能加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可爱和重要。
虽然“树洞行动救援团”队伍不断壮大,但力量仍然是微薄的,对于有轻生念头的人来说,危机干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需要身边人的长期陪伴。这样的陪伴很平凡,却很重要。希望陪伴在这些绝望孩子身边的,不仅仅是救援团的志愿者,更是他们最亲最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