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弊”说之得失
2021-01-17王蓉
王蓉
袁宏道认为文学发展是一个不断产生、消灭弊端的“救弊”过程,此说有合理性,也有局限性。“救弊”说不能概括文学发展的全貌,疲于“救弊”的文学发展观也显得消极。而跳出“弊”与“救弊”循环的方法,則是宗经和创新式思维。
袁宏道在《雪涛阁集序》中以六朝到宋的诗文因革为例,提出了“法因于弊而成于过”的文学发展观,认为文学新变的动力是救前人之弊,文学发展是一个矫枉过正的过程。就其举例论证来看,“弊”与“救弊”的发展脉络与历史事实有吻合之处,但纵观整个文学史,“救弊”之说不能解释所有文学现象,不是一条普适性规律。文学发展是多种力量推动的结果,“救弊”只是表象,既不是新变的原因,也不是发展的动力。
一、“救弊”的合理性
袁宏道是晚明公安派的代表人物,其文学主张的核心是“性灵说”。他肯定个性情感表达,反对前后七子“句比字拟”的形式复古。“法因于弊而成于过”文学发展观也正是在反复古的核心主张下提出的。
《雪涛阁集序》中,袁宏道肯定文学需要继承前人,但反对“以剿袭为复古”,反对照搬古人字句。在他看来,写诗文的目的之一,是修正“前后七子”影响下的“粉饰蹈袭”之风,救前人之弊。同时,袁宏道其实已意识到了矫枉过正的可能性,他评价诗集中的俚俗之语时说:“此进之矫枉之作,以为不如是不足矫浮泛之弊,而阔时人之目。”面对盛行的“剿袭”复古风气及其负面影响,他旗帜鲜明地反对可能是使得诗文回归正道的最有效方式。袁宏道不惜以矫枉过正的代价来推行“救弊”,可见“救弊”确实堪称改革的利器。
六朝到盛唐的文风变化可用“救弊”进行合理解释。诗歌发展至梁、陈之世,重形式的风气走向了极端,出现了宫体诗,而盛唐只继承了其工整的格律声韵,着力矫正其言之无物的弊端。
“救弊”的合理性在于,当诗文风气偏离正道时,竭力向其反面矫正往往是最简单有效的途径。通过纠正弊端使得文学返回正轨,“救弊”的初衷是合理的。不过向反面力矫很容易用力过度,以致形成新的偏激文风,矫枉过正是“救弊”最易出现的问题。
二、“救弊”之失
(一)“弊”与“救弊”的限度
虽然“救弊”可以使文学回归正途,但上一代的诗文风气究竟有无偏离正轨,偏离正轨又到何种程度,后人“救弊”是应适度微调还是大刀阔斧,这些问题都不能仅用模式化的“救弊”解释。
梁、陈之世的宫体诗追求声律辞藻,弊端明显,初盛唐世人学其声律,去其纤弱,这一段文学可以用“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的“救弊”说来解释。然而若继续用此说法来解释盛唐到中唐的文风转变,就不那么贴切自然了。盛唐诗是诗歌的顶峰,盛唐气象历来为人称道,其“弊”在何处?如要保持诗歌的至善至美,中唐似乎没有理由对盛唐进行反拨,“救弊”一说也难以延续。事实上,六朝文风偏离正道已久,“将遂讹滥”,程度较极端,所以唐人才需要矫正,使诗文风气回归正途。而盛唐文学已是顶峰,行于正途之中央,不偏离,无实弊,中唐诗风的转变就不能简单地用“救弊”解释了。
所以,“弊”与“救弊”的笼统说法本身就存在问题,“弊”与“救弊”的程度都需要根据事实进行考量。如果文学无“弊”,“救弊”就不成立;如果确实有“弊”,也需根据“弊”的程度及时调整“救弊”的程度,否则不仅会出现矫枉过正的情况,也会出现无济于事的情况。
(二)“救弊”的目的
袁宏道的“救弊”有一个基础原因是“法因于弊而成于过”,即文学中新法的产生是为了补旧法的弊病。也就是说,后人“救弊”的目的和责任仅仅在于纠正前人,这是很消极、很无自我精神的发展观。后世文人的真正目的远没有这么单纯,文学发展也并无如此悲观。
“救弊”与“复古”一样,只是文人为达目的的口号而已。文人的真实意图是为了寻找出路,或是为了确立自己的文学史地位。一方面,当后世文风受前人的负面影响较大时,站在“救弊”立场下的文人的根本目的是纠正本朝文风,意在削去本朝文风的缺点。“复古”就是在寻找文学的正途,本质上是批判地继承。另一方面,“救弊”很可能只是文人通过批判前人而确立自己话语权的手段,这时的“救弊”本质上是求新。
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中认为:“当代诗人就像一个具有俄狄浦斯恋母情结的儿子,面对‘诗的传统’这一父亲形象。两者是绝对的对立,后者企图压抑和毁灭前者,而前者则试图用各种有意识和无意识的‘误读’方式—即各种‘修正比’—来贬低前人或否定传统的价值观念,从而达到树立自己的诗人形象。”中国古代文学古与今的冲突没有如此激烈,但是批判前人弊端,树立自己地位的“救弊”式立新依然存在。尤其是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将文学提到了“立功”的地位之后,文学成为实现人生价值和社会价值的路径之一,在文学上争得一席之地成为很多人的梦想。虽有人批评文学不应有功利性,但对于古人来说,诗文正是“立功”的途径之一。
以宋朝为例,“宋人面对唐诗的万丈光芒,‘不做牛后人’,另辟蹊径,追求新变”,就有产生焦虑后避唐诗锋芒之意,虽取唐人所长,但着力创新,以求获得自己的文学话语权。袁宏道对“前后七子”的批评与“救弊”更是如此,通过否定前人来宣扬自己的文学主张,从而获得文学话语权。
后人“救弊”的目的不仅仅在于修正前人过失,还在于更好地继承和创新,一味解释“弊”与“救弊”的文学发展观,会使文学的道路越来越消极,甚至陷入走不出的怪圈。
(三)“文变染乎世情”
文学发展是多方因素作用的结果,不是“弊”与“救弊”的轮回。“救弊”也不能解释所有的文风转变现象。
如果六朝尚可附会,那盛唐到中唐的诗文风气变化就有待考察。袁宏道说“阔而生莽”“以情实矫之”“实而生俚”“以奇僻矫之”,其实都没有揭示中唐诗文风气转变的真实原因。李白有洒脱的气度和浪漫的情怀,又处唐朝的上升期,诗风气势浑然天成,并非无“情实”。杜甫衔接盛唐和中唐,其早期诗风自豪自信,到中年逢难之后才炼成沉郁顿挫的风格。“情实”的出现并不是“阔而生莽”。而经过安史之乱后,中唐诗人不再意气风发,而显出冷落寂寞、雄奇怪异的风格。从盛唐到中唐,并非所谓“弊”与“救弊”的过程,个性与政治对文学发展的影响远大于文风修正。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学的变化发展是多方面影响的。仅《文心雕龙》中,就提及诗文发展与政治、学术风气、时代风气、天才的杰出成就有关。“弊”与“救弊”只是一种文体或一段文学发展的表层现象,不是根柢,不是文学发展的动力。
三、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文心雕龙·通变》:“变则可久,通则不乏。”文学发展的规律应该是不断继承与革新,讲求“通变”,“通”要求“参古定法”,“变”要求“望今制奇”。在继承古人优点的基础上创新,在创新中不断审视自己,文学就可跳出循环“救弊”的怪圈。
“参古定法”要求向古人学习,向经典致敬。刘勰提出“原道、征圣、宗经”,认为经典是“文章奥府”,能产生“太山遍雨,河润千里”的影响。刘勰的经典指儒家经典,其实如果将“经”扩大到所有的文学经典,“宗经”也同样适用。其意义则成为:对前人的一切优秀成果“见贤思齐”,而后兼收并蓄,变通适会,应用于己。
“望今制奇”要求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推动文学发展。文学需要创新,文风文体转变孕育着崭新的文学。单纯效法古人,没有创新的文学很容易僵化,走不长远。但创新不是哗众取宠的标新立异,而是“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游刃有余。“先博览以精阅”,“然后拓衢路,置关键”,只有在继承基础上创新,在法度内创新,文学才能获得长久发展。
综合来看,“弊”与“救弊”的文学发展观能解释部分文学现象,其提出的时代背景给予了它合理性。但“救弊”说不是文学发展的内在规律,其本身存在牵强附会之处,实际的文学发展也更加复杂。跳出“救弊”的思维,“望今制奇,参古定法”的“通变说”既可以用来解释文学发展的规律,也是解决疲于“救弊”的一剂良药。与其为前人所累,不如直接行于正道,并沿着正道不断向前铺路,成就自己,也成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