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柳树下的梦》看安徒生的爱情观
2021-01-17祁传博
祁传博
在《柳树下的梦》中,安徒生通过底层青年克努得的感情经历表达了自己独特的爱情观。安徒生的作品中双方的感情始终处于不对等的局面,虽然弱势一方具有很多优点,但是依然无法获得强势一方的爱,最后弱势一方为了纯粹的爱情而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却仅能获得一些虚幻的慰藉。本文以《柳树下的梦》为切入点,分析安徒生的爱情观。
一、不对等局面
在《柳树下的梦》中,克努得和乔安娜本来处于相对平等的环境中,二人是居住在小城却格城郊的邻居,拥有相似的家庭环境,都一样贫穷、善良、友爱,唯一的区别是乔安娜拥有唱歌的天赋。乔安娜的母亲去世,她跟着父亲前往哥本哈根,而克努得留在却格做鞋匠的学徒,至此两人的人生轨迹开始分岔。克努得努力成为了皮鞋师傅,乔安娜也已经和歌剧院签订了合同。哥本哈根的重逢,对克努得而言是梦想成真,对乔安娜来说只是忆苦思甜。克努得以为拼进哥本哈根就有了娶乔安娜的资本,却没想到乔安娜要到法国去寻求事业上更大的发展。二人分道扬镳,克努得绕开法国去流浪。多年以后米兰剧院里的重逢,乔安娜已经成为灯光下前呼后拥的著名歌唱家,而克努得只是一个流浪的鞋匠,相逢不相识。克努得与乔安娜从两小无猜的平等到努力勤奋的追赶再到高不可攀,并不是克努得的责任,造成二人感情分歧的原因主要在于社会对唱歌和做鞋的认可与需求度的差异。感情中的弱势,并不能否定克努得是一个努力上进的人。这一点也经常出现在安徒生的作品中。
在《雏菊》中,一朵长在草丛里“寒微的”“可怜的”“卑微的”雏菊,爱上了飞在高空中唱歌的百灵鸟。雏菊相比于百灵鸟而言,非常普通,不能移动,不能發出声音,但是它乐观、仁慈并富有牺牲精神。雏菊的弱势在于它的植物属性和百灵鸟的种族差异。一样具有种族差异的还有《海的女儿》中的小美人鱼与人类王子。水下世界的小美人鱼爱上了人类世界的王子,虽然在风暴中救下王子时,小美人鱼发挥了自己水下种族的优势,但是要想融入人类世界生活,人鱼种族特有的鱼尾成了最大的弱势。在《坚定的锡兵》中,锡兵爱上了纸上高贵的舞蹈艺术家。锡兵的弱势在于其只有一条腿,但他对舞蹈艺术家的爱非常坚定,从三楼的跌落、下水道里的惊险漂流、鱼肚子里的黑暗甚至火炉里的高温都不能动摇他的爱。
在这些普通又带有人性闪光点的角色心中都有一个堪称完美的爱慕对象。在《柳树下的梦》中,乔安娜温柔善良、善解人意,还拥有美丽的外貌和优美的声音。意识到克努得的爱意之后,她毅然把二人感情界定为兄妹之情并尽可能宽慰他。《雏菊》中的百灵鸟,能唱、能飞、美丽善良,濒死之际也不愿意啄食雏菊。《海的女儿》中,人类王子英俊潇洒、温柔体贴、举止大方、彬彬有礼,还一直惦记着回报救命恩人。《坚定的锡兵》中,舞蹈艺术家像锡兵一样坚定。
在感情双方的描写中,安徒生更多是站在弱势一方的视角,用大量笔墨去描写弱势角色的经历,尤其是人物的内心活动。克努得一路上的成长都伴随着细腻的心理活动,从儿时的怕水懦夫到姜饼人的感动,二人分别时的悲痛,努力当学徒时的决心与勤奋,前往哥本哈根的激动,重逢时的喜悦,见面后的手足无措,表白时的狂乱,被婉拒后的崩溃与颓废,流浪时的多愁善感,再次重逢时的绝望;雏菊对自我生活的肯定与满足,对周遭环境的感激与恐惧,对百灵鸟的牵挂与同情,最后的难过与遗憾,都表明雏菊的心思单纯,感情丰富,一颗心都系于百灵鸟;小美人鱼对人类世界的向往,对王子的善意与爱意,对灵魂的渴望,对自我牺牲的清醒与坚决,最后充满了“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的渴望;锡兵对身体缺陷的自我安慰,对舞蹈艺术家的倾慕,冒险路上的勇敢,再次回到桌子上的欣喜与庆幸,熔化前的坚定,心理变化的轨迹非常明晰,感人至深。
相对而言,安徒生对强势一方的描写有些简略,变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他们只是爱慕者眼中看到和心中想象的人,完美无缺。造成这样描写的主要原因在于弱势一方浸润着安徒生自己的人生经历和体验,终生独身的生活似乎也预示着他心目中也有一个遥不可及的完美对象。
二、牺牲与慰藉
双方悬殊的地位,导致难以顺利展开感情,为了克服感情之路上的障碍,弱势一方做出重大牺牲。克努得做鞋匠学徒时刻苦勤奋,“他的锥子刺进了他的手指,但是他也不在意”,迅速成长为鞋匠师傅,背井离乡赶往哥本哈根,追求和乔安娜一起幸福生活的未来。为了不影响乔安娜的歌唱事业,克努得一个人承受悲伤,独自在异乡流浪,彻底失望后,最终冻死在返乡途中。雏菊为了给笼子里的百灵鸟带来安慰,拼命地散发香气,完全不顾及自己被挖出来之后很快就会干枯死掉的命运。小美人鱼为了能够接近人类王子,融入人类世界,不惜放弃了身体上的种族特征,放弃了精神上的美丽和声音,忍受着走在刀尖上的痛苦,与王子一起散步、跳舞,最后宁愿化成泡沫也不愿意伤害王子。锡兵在惊险的旅途中多次想到舞蹈艺术家,最后“一切的光彩”都没有了,在爱情中发出的可怕热气中化成了锡心。
这样的牺牲与付出带来的最终结果是虚幻的慰藉。克努得在与乔安娜对面相逢不相识之后,决定冒着寒冬的风雪赶回家乡,在路旁的“柳树爸爸”下面受冻而死。冻死之前,克努得在梦中看到乔安娜盛装降临,二人手挽着手跟着已经订婚了的姜饼人后面走在却格的街上,走进了教堂,跪倒在圣坛前面,克努得用热烈的爱情融化了乔安娜心里的冰;现实是克努得冻死在一场大雪之中,他只是获得了临死前的虚幻慰藉。雏菊获得了百灵鸟的亲吻,希望用自己的香气给百灵鸟安慰;现实是百灵鸟渴死,雏菊枯萎。小美人鱼化成了泡沫,升到天空的女巫那儿去,要通过勤劳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为自己创造一个不灭的灵魂,升入天国;现实是小美人鱼死了,王子和公主在一起生活。锡兵熔化之后,舞蹈艺术家也被风吹进了火炉,锡兵化成了一颗心,舞蹈艺术家留下了一颗烧成黑炭的装饰品;现实是他们都被烧死了。这样虚幻的慰藉,不回避现实,不改变事实,只是作者营造给自己和读者的安慰。
安徒生一方面在给弱势一方营造慰藉,另一方面在维护爱慕对象完美无缺的形象,主要表现在,虽然弱势一方牺牲了自我最珍贵的东西乃至生命,但是完美对象对此没有任何的责任。在乔安娜看来,她和克努得之间只是比玩伴更深一步的兄妹之情,并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女之情。二人分别之后,乔安娜并不知道克努得外出流浪乃至最后冻死的境遇。百灵鸟并不知道雏菊的心意,它对雏菊表示的是同为笼中囚徒的同情。人类王子完全不记得小美人鱼救过自己的事情,虽然他对小美人鱼表示过喜欢与亲密关系,但是王子的身份又决定他不能自由选择配偶,至少不能娶一个哑巴为妻。舞蹈艺术家更是对锡兵的所有经历一无所知,她只是画在纸上的人像。爱慕对象能够无责的逻辑在于弱势一方的失语。
语言是表达心意的主要手段。弱势一方主动或被动的失语,难以向对象完全表达爱意,对方是无知者,无罪。《柳树下的梦》中,借卖姜饼的人讲了一个故事,两个姜饼人在一起待久了之后产生爱情,各自在内心演绎着自己的表达,但是谁也说不出口来,终于变得又干又硬,女姜饼人裂开了,男姜饼人有了一颗饱含苦味的杏仁心。克努得不想扮演哑巴恋人,不想要这种沉默的爱情。可是分别的数年间,二人从孩子长成了少年,克努得并没有表达自己的心意。在哥本哈根重逢之后,乔安娜的心意都是克努得推测与想象的,面对演出非常成功的乔安娜,“克努得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啊,不过他是那么热烈地爱她,而且认为她也喜欢他”。乔安娜说出要去法国的决定之后,克努得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在对方的人生规划里,仓促表白心意之后,他才知道对方并不认为这是爱情。分别之后的感受,克努得并没有传达给乔安娜,他决心自己品尝苦杏仁的心。米兰重逢时的相望,只是克努得自己的想象,二人并没有交流,克努得在乔安娜面前完全失去了话语权。小雏菊真心希望能够帮助百灵鸟,心中只想着关在牢笼里的雀子,但是它说不出话来,找不出半个字眼来安慰百灵鸟,只能在心里想,最后被扔到路上的灰尘里,“谁也没有想到它,而最关心百灵鸟、最愿意安慰他的,却正是它”,百灵鸟也不知道。小美人鱼为了把鱼尾变成双腿,把最美丽的声音送给了巫婆作为代价,导致无法向王子表明身份、表露心意,虽然是“一切人中最喜欢我(王子)的人”,但是没有办法获得王子的爱情和婚姻,王子对此毫不知情。锡兵对舞蹈艺术家的感情,从始至终都只存在于锡兵的心里,他们都不会说话,也无法自主移动,锡兵的被熔化与舞蹈艺术家无关。
在安徒生笔下,爱情是单方面的事情,虽然有些感情因为阶层、种族、地位的悬殊而无法顺利结果,甚至因失语而无法表露,但是每个人都有爱人的权利。纯粹的爱情是忘我的爱情,完全为爱付出,乃至牺牲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