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矿工孵化一窝小小的春风(组章)
2021-01-17荆卓然
荆卓然
我想把长江与黄河拦住,删除掉白发里的雪花与浪花
好大、好厚、好暖的雪啊!
石卜嘴运煤编组站被铺天盖地的大雪修改成了一张没有一丝叹息的白纸。两根铁轨,一根零线,一根火线,全部藏入了大地雪白的墙壁里。
那一年,也是一个大雪覆盖往事与伤疤的日子,爷爷端着一个陈年的平定砂锅,一步一步走向灶房。砂锅里盛放着奶奶虚弱的咳嗽声,需要用煤的热量来驱散潜藏在脏腑之内的沉疴。
爷爷在雪地留下了一枚枚脚印的印鉴,留下了他老人家退休之后尘埃落定的光阴。
那些运煤的车厢组成的音符,在低音区等候清雪机车,为它们打通三军齐发的快车路。尔后,快速进入高音区,一路高歌,一路凯旋,一路展示中国速度。
没有谁能够清扫干净爷爷头顶的积雪,从青丝的低谷到白发的海拔,气喘吁吁的爷爷始终没有找到一脉两条铁轨组成的高速路,来为自己的夕阳补充光焰的能量。
每到大雪覆蓋石卜嘴运煤编组站的日子,我都会对着雪地谛听。谛听地心深处的矿井里,爷爷是否还在挖掘全家的衣食住行;谛听雪地里的两根铁轨里,长江与黄河的涛声是否回荡着爷爷厚重的呼吸。
我想把钢铁里的长江与黄河拦住,删除掉白发里的雪花与浪花。我拟令时光倒流,让爷爷搭上青春的专列回来,和我手牵手,在故乡的铁路边根相连、心相系,共同点燃圆月的灯盏。
运煤专列的铿锵声,点燃了枝繁叶茂的人间烟火
铁轨的二弦琴需要钢轮弹奏,一队运煤专列正载着朝阳,在中国煤矿史里穿云破雾。出站的长笛领唱,铿锵的节奏合唱,昨天刚从矿井的产房分娩的煤,兴高采烈地开始了一生的摆渡。
我家的根须就扎在石卜嘴运煤编组站的旁边,这特殊的心脏般强有力的节奏,从胎教到幼教,再到小学、初中、师专……一直为我的人生输血、供电、伴奏、喝彩、鼓劲、加油!
父亲是矿工的儿子,我是矿工的孙子。矿工爷爷荆鹏泰井下工作四十多年,挖掘女娲炼石补天的神奇,挖掘老君爷鹊山种煤的传说,挖掘一盏盏窗花春光四溢的电源,挖掘出了父亲、姑姑、叔叔和我,挖掘出了自己酸甜苦辣咸的命运。
爷爷挖出的所有悲剧和喜剧,全部登上了运煤专列的舞台。中国工业的体温,远处近处的风景,都在铁轨这铿锵有力的脉搏中,寻找到了国道、省道、市道、县道,以及乡村道路的经络,开出了国泰民安的花朵。
在自己的血液里饮马,问鼎八百米深处的惊雷,一代代矿工在矿井里开采骨头里的黄金。多少人家曾经结冰的面孔,在隆隆的运煤专列声中,再次升起了枝繁叶茂的人间烟火。
在庆泰窑附近,我捡到了一盏锈迹斑斑的马灯
在网络中沉醉的我们,有时候也会突击出方寸视频,到山野晾晒潮湿的心情。
在我居住的窑沟深处,有一座废弃百年的名叫庆泰窑的民国煤矿,像时间留下的一个遗孤,一直没有走出黄昏意境的悲伤。
黑洞洞的井口,大张着缺氧的嘴巴,让人想起那些搁浅在岸边的鱼,无助、惊恐,吐出了当年遇难矿工呼天抢地的呐喊,吸入了我们这一群90后男男女女的好奇。
我曾经拿起一块石头,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井里扔去。那些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石头,传回来的是一声声空洞的回答。
在庆泰窑附近的矸石堆里,我捡到了一盏锈迹斑斑的马灯。这一只浑浊的眼睛啊!像极了雾霾占领了的星球,被以挖煤为生的先辈提在手里。下井,他们提着马灯的目光,寻找镶嵌在煤层里的太阳;上井,他们提着自己的眼睛,一步一步丈量生活的艰辛。
我将马灯提回家,用油脂一遍遍擦拭陈年的岁月。那些刻录在马灯上的坑坑洼洼的沧桑旧事,依然可以看到汗水肥肥瘦瘦遗留的盐渍,血液浓浓淡淡留下的沉淀。
为矿工孵化一窝小小的春风
矿井的附近,有一个昼夜营业的小酒馆。
白天,老板娘和她家那漂亮的女儿经营;晚上,老板和他的儿子值班。
下班的矿工,喜欢三五成群在小酒馆里“喝二两”。风镐尖般大的幸福,经酒一滋润,就可以放大几十倍;安全帽般大的痛苦,被酒一化解,就可以化帽为船,涉过悬崖峭壁和激流险滩,治愈内伤与外伤,打开一个祥光明媚的春天。
来吃饭的矿工,有的是为了喂饱内心的江湖,吃一盘家乡菜就好像把故乡带在了身边;有的是为了给欢乐和痛苦,在酒杯里找一艘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小船,酒杯一端,心量放宽,人生没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有的是为了多看一眼老板漂亮的女儿,女孩甜甜的笑容,能把铁石化为醇厚的美酒。秀色可餐,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很少有人知道,老板的父亲,曾经是这座煤矿的工人,在一次矿难中受了重伤。弥留之际,他想吃一盘家乡的过油肉,却因为是后半夜,没有饭店营业,最终抱憾而去。从此,他的儿子就在矿井附近开了这家24小时营业的小酒馆,为上井的矿工留一盏明灯,为疲惫的矿工留一碗热饭,为寂寞的矿工留一壶温酒,打扫干净矿工内心的煤尘与夜色,为矿工孵化一窝小小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