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窥花记

2021-01-17孙荣

青年文学家 2021年32期
关键词:牡丹花牡丹老师

孙荣

母校田渠小学,曾经是我们那一群小孩子的乐园。那里有高大挺拔的白杨,庄严肃穆的塔柏;那里有小巧别致的花园,枝叶婆娑的梧桐;那里有四季飘香的小菜园,宽阔整洁的长甬道,堆着麦秸垛的大操场,唱着泉水谣的无名河……白杨树在微风中哗啦啦地欢笑,成群结队的长翎鸟在梧桐枝间聚会欢闹,毛茸茸的黄蜂待在嫩黄的南瓜花里歇脚,绿莹莹的蝈蝈躲在豆角蔓子间鸣叫……可让我最着迷的,还是校园东北角的牡丹—它是我们的校长,潘彦民老师亲手栽种的。

潘老师是乡邻心中很有德望的读书人,四十岁左右,中等偏瘦身材,短平头,一张乐观朴素的国字脸,是庄稼人那种健康紧实的麦麸色肌肤。爱穿一身深灰或深蓝的中山装,脚上常年穿着平底布鞋。他教书极好又极认真。乡邻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他班上读书。他勤劳本分,酷爱读书,有时走路也捧着一本厚厚的大书。他拨得一盘好珠算,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逢年过节,谁家都爱贴他写的对联。他还熟识音律,常常自学了一些十分好听的歌曲,音乐课上又教我们唱。他范唱时,一只手臂时常随着变化的眼神,从胸口处向斜上方缓缓扬起,面部丰富的表情也随之变换着,让他很舒服,很受用。然而,同窗们课后也有学习那种唱法的,却说,并没有觉出那种东西来。

且说那块牡丹田吧,大约二分地。记得每从入春起,课外稍有闲暇,潘老师就独自在那里侍弄。在他的精心打理下,红糖色酥软可心的花田里,田土湿润松软,平整干净,就连一块小石子,一株细草也没有。经他收拾的园子,还别说有花,只单单瞅瞅那平展精细的田土,也会有一股舒坦自在跑上心头的。仿佛一夜之间,就会有许多热腾腾的希望破土而出,就会有许多嫩生生的快乐生根发芽。

课间,我总喜欢来花田边看看。

一个清晨,牡丹开花了,好多同学都围在花田边,笑逐颜开地观赏、谈论着。一年级的我,身材比较矮小,就连挤带钻站到人群最前面。只见干净湿润的花田里,巴掌般葱绿肥嫩的花叶向四面八方自由自在地舒展。其间,五六朵雪白纯洁的“神仙花”,向我们这群欢闹的小毛狗张着脸,轻盈灿烂地微笑着。那层层叠叠的花瓣多而不繁,薄而不单,白而不燥。橙黄的花蕊金亮亮的,将整朵花衬得格外洁白柔美。在清晨明亮的阳光与微凉的春风中,一朵朵美丽的牡丹花像身着白纱的仙女,婀娜多姿,冰清玉洁。她们娇而不妖,艳而不浮,美而不媚。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超凡脱俗。天啊,太美了!她们一定是天堂的仙女们下凡化变而来的。那一瞬,幼小的我,完全被眼前的尤物征服,只怔怔地瞅着,稚气的心呀,竟雀跃得一时间讲不出话来。从此,我就彻头彻尾地爱上了这些“神仙花”。

燕子去了回了,雪花落了化了。那年,我读三年级,清楚地记得,那个春天,花田里的牡丹非常茂盛稠密,红糖色的土地几乎全被枝叶覆盖,那一朵朵洁白亮丽的“神仙花”也越发生机蓬勃,国色天香。她们纯洁如白云绕枝,生动似幼童欢笑。那种卓尔不群的魅惑,使幼稚的我总想随时光顾她们。可散学之后,还有星期天,校门总是紧锁。我就和同班一个胆大的女同学拿来几根木棍,插入花田外的土围墙的墙眼里,攀踩着木棍翻过墙头,去探望那心心念念的牡丹花。嘤嗡的蜜蜂和花儿说着悄悄话,美丽的蝴蝶忽闪着翅膀跟花儿打招呼,梧桐树上有长翎鸟在上下翻飞,相亲相爱……两个“小丸子”在花田间开心沉迷。有时,我俩会在打着卷的叶子上细细寻找,捉去上面躲着的绿虫子;有时,我俩会细数出每朵花的花瓣数;有时,我俩会扮作牛郎织女,玩挑水浇花的游戏;有时,我俩会并排坐在鲜花丛中,看小人书,讲故事,背唐诗……可是,我们从来都不曾损坏过哪怕一片花叶。在美好的春天里,在安静的校园内,在丹蕊飘香的花丛中,我们两个小孩子尽情嬉戏,尽兴留恋,自由自在地享受着,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懂得和体会到的幸福与快乐,常常沉醉得忘记回家吃饭。

窥花的次数多了,我们翻越的那一处围墙面上,终是被蹭损得稍不平整,墙头的瓦片也有一些被撞落,或跌碎。罪过最大的一次,那个女同学从墙头下到花田时,手脚没配合好,从中间一根棍子上“扑通”一声跌了下来。顿时,一大簇花枝被她的身子砸折了。我霎时汗毛倒竖,胆战心惊,可怜她只“哎呦”一声痛叫,便龇着牙,即刻惊慌地爬起身,快速将折断的花枝扔过墙头。我们多么害怕被发觉啊!怀揣跳得快要从嘴里蹦出来的心,哆嗦着身子,仓皇笨拙地翻墙逃离。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偷着去看花田里的牡丹。

也许是墙头跌落的瓦片,惹恼了土地神;也许是砸折了牡丹花枝,激怒了花神。总之,我们终不得知是何缘故,潘老师突然病倒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去花田里侍弄牡丹,再也没有给我们上有趣的数学课,再也没有给我们讲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动人故事……到后来,我们那热爱生活、才华横溢、可亲可敬的潘老师就完全瘫在了土炕上。对此,我和一起窥花的那个女学友都非常伤心难过,愧疚自责。

一天,我俩拿着好不容易得到的几颗水果糖,去看望潘老师(我们是一个生产队)。可翻墙窥花、砸折花枝的愧疚感总在心底作祟。我俩在院墙外面忐忑地徘徊了许久,却没有勇气走进老师家的院门。我俩悄悄溜到屋后,贴着墙,听着老师痛苦的呻吟声,幼小的心啊,备受折磨!末了,我俩低着头,木讷不语地来到学校门口的大操场上,沉闷不乐地坐在高高的麦秸垛背后,小声谈论着老师的病。一想到老师有可能会死去,我俩就拽起袖端抹眼泪。没有风,天半阴着。太阳公公张着黄黄的脸,在头顶默默地瞅著我们。几只不识趣的小麻雀在我们脚边快活地跳来跳去。要是往常,我们想法子也要捉它们的。可那会儿我们心里实在不舒坦,就懒得理它们。只有那条无名河,似乎懂得我们,只见它不惊不扰,静静地依偎着操场,缓缓流向远方。

背地里,我俩都觉得:无论怎样,老师的病与我们都是有一定关系的。肯定是我们淘气窥花的行为,触犯了哪路神仙招致的。我们应该自觉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于是,在没人的夜晚,我俩偷偷相约,悄悄穿过黑魆魆的庄稼地,摸到牡丹花田边的围墙外。我俩双双跪地,低头合掌,默默为我们敬爱的潘老师虔诚祈祷。我们忏悔自己,祈求神灵保佑老师尽快灾消病除,走上讲台。直到一天夜里,一只飞窜的野猫,冷不防撞到我身上。我顿时魂飞魄散,哇哇大叫。大受惊吓之后,我俩再也不敢去夜跪。

接下来,便有人夜里将花田里的牡丹连根拔走,听说是拿去卖钱。我们再也看不到美丽的牡丹花,蜂儿蝶儿也不再来花田间酣舞。

在那贫穷落后而又艰难闭塞的年代,一个普通人得了大病是根本没钱治疗的。而我们的校长潘彦民老师,在饱受了病魔的巨大折磨之后,最终还是步入了天国。入葬那天,临近的几个村子,千门紧闭。所有知道的邻里乡亲、男女老少都来为潘老师送行。我和一起窥花的那个女同学,夹在看不见尾的送殡队伍中,默默低着头,手中各自捧着一大朵我们自己拿白纸做的牡丹花,一滴又一滴的泪,落在那雪白的花瓣上……

多年以后,當我手捧教本,走上三尺讲台的那一刻,看着教室里那一张张充满渴望,而又展现着生命初始光彩的稚气而生动的脸蛋。他们仿佛一朵朵迎风带露、昂首待放的牡丹花。许多年前,自己幼年时,初入学堂读书写字,潘老师给我们上课,带领我们入队宣誓,以及自己后来淘气窥花的许多情形,一幕又一幕地在我心中呈现着。现实和回忆的交织与碰撞,猛烈地冲击着我。一刹那间,我沦陷了,炽烈的感情伴着热泪奔腾而出。

“静静地深夜群星在闪耀,老师的房间彻夜明亮,每当我轻轻走过你窗前,明亮的灯光照耀我心房。啊……每当想起你,亲爱的好老师,一阵阵暖流心中激荡……”我满含热泪,唱着潘老师曾经教给我们的歌曲,不觉走下讲台。坐在孩子们中间,我讲着我敬爱的潘老师,讲着他爱看书总捧着一本书的样子,讲着他爱种花,总在花田里劳作的情形,还讲了他为扩建校舍看场子,一连数月睡在潮湿的草棚子里,致患重度风湿症病逝的事情……孩子们个个张着清纯的眼睛,敛收着表情望着我,安静地围坐在我身旁。

“老师,我长大了也要种牡丹花,种很多很多最漂亮、最漂亮的牡丹花。”一个小男孩挤到我面前,亮着清脆的童音,眨巴着机灵黑亮的大眼睛望着我,大声说。好多声音一起争抢着,由衷地向我喊着:“老师,我长大了也要种牡丹!我长大了也要种牡丹……”一阵和畅的微风吹进教室,我转头望向窗外:高高的天空中飘着一大朵洁白的祥云,云端似乎站着和蔼可亲的潘老师。他手捧书本,两目含笑,正望着这处童声飞扬的地方……我站起身,整顿好情绪,三两步走上讲台,从容坚定地开启了我为师生涯的第一课。

在后来的人生旅途中,我又幸运地遇到几位非常优秀的师者。他们博学敬业,甘于奉献,执着追求生命愿景的人生态度,无不使我想起潘老师,想起那些窥花的美好日子,想起让我记忆一生、感念一世的幸福与快乐的童年。多少日子里,安静的校园丹蕊飘香,我和学生们坐在无数迎风绽放的牡丹丛中。我给孩子们讲《老人与海》,讲《神农尝百草》,讲钱学森和陈景润的故事,教他们诵读唐诗宋词,和他们一起唱《每当我走过老师的窗前》……而一切的一切,又似乎时光倒流,带我回到难以忘却的幼年时光。

猜你喜欢

牡丹花牡丹老师
惜牡丹花①(其一)
牡丹花型研究进展
牡丹花有多少株
“三不够”牡丹节
牡丹花的启示
牡丹的整形修剪
绿牡丹
“牡丹”情
老师,节日快乐!
老师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