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生态学何以是“浪漫主义”的?*
——麦克莱伦对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解读
2021-01-17程广丽
程广丽
(海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作为当代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学者,麦克莱伦(David Mclellan)对马克思思想的解读是全方位和多维度的,在当前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界产生了重大影响(1)戴维·麦克莱伦(David Mclellan,1940-),哲学博士,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现任伦敦大学歌德史密斯学院(Goldsmiths’ College)政治学客座教授,国际知名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其所著的《马克思主义以前的马克思》(1970)、《马克思思想导论》(1971)、《卡尔·马克思传》(1972)、《马克思的思想与生平》(1973)、《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1979)等著作在全世界有着广泛学术影响。。虽然麦克莱伦没有出版过关于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研究的专著,但是其对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认识是独特的,这种独特认识主要表现在:其立足于文本研究与思想史的梳理,指出马克思运用“启蒙”与“浪漫”的方法,阐释了生态问题的实质,并指明了解决生态危机的根本路向。麦克莱伦对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并深化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但也暴露出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存在的一些认识论方面的争论性问题,需要我们辩证地加以认识,才能汲取其合理因素,从而更好地推动马克思主义向前发展。
一、麦克莱伦对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揭示
尽管马克思恩格斯没有专门写过生态学方面的直接性著作,但是,在麦克莱伦看来,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中缺少生态学内容。相反,基于启蒙运动所产生的思想效应,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的生态学内容对应对全球金融危机以及生态危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立足于文本解读与思想史梳理,麦克莱伦指出,无论是青年时期的马克思,还是晚年时期的马克思,以及他的亲密战友恩格斯,其思想中的生态学内容都是极为显著的。为此,麦克莱伦援引了青年马克思在1844年发表的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论述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地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1]45麦克莱伦之所以认同青年马克思这段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论述,是因为在他看来,马克思直接指认了环境问题,而不是对其采取漠视态度。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重点研究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并以此为基本依托,来关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究竟是如何运行的。马克思指出,伴随着资本主义的不断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口集中在中心城市,这样,原有的人与自然之间尤其是与土地之间正常的物质交换关系被破坏了,并在很大程度上带来了更为严重的问题,即资本主义农业的进步,是以掠夺劳动者和土地为代价的,而这种代价破坏了土地的持久肥力。麦克莱伦在此又援引了《资本论》中的一段话:“人口集中在中心城市,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交换,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费掉的土地的组成部分不能回归土地,从而破坏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条件……资本主义农业的任何进步,都不仅是掠夺劳动者的技巧的进步,而且是掠夺土地的技巧的进步,在一定时期内提高土地肥力的进步,同时也是破坏土地肥力持久源泉的进步。”[2]552在马克思看来,农业进步并不是一种真正的进步,而是一种“掠夺”,这种掠夺使得人与自然之间正常的物质交换发生了断裂和异化。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更是明确地指出了资本主义的生产给地球造成的破坏。
麦克莱伦认为,正因为此,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中蕴含着非常丰富的生态学思想,且比较起来看,这种生态学思想与卡普拉(Fritjof Capra)(2)弗里乔夫·卡普拉(Fritjof Capra,1938-),美国当代理论物理学家,著有《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一书。其倡导一种以现代量子力学为理论基础的系统思维,摒弃笛卡尔、牛顿等主张的工业文明机械论,主张从中国的“道”中汲取理论营养,建立有机的生态智慧。等人提出的“深入”生态学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处。在卡普拉与洛夫洛克那里,所谓“深入”的生态学思想,就是把地球视为一个“超级有机体”(superorganism),人与自然同为一体,人类必须停止对环境的无限滥用,否则大自然会给人类带来灾难。从现代量子力学的发展视角来看,人类急需打破传统的机械思维,重建一种系统论思想,将人与自然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来看待。在马克思那里,社会结构的发展与演化是一个有机的复杂过程,社会是一个复杂体与过程体的统一,任何简单化或者人为地割裂这一关系的做法,都是一种形而上学思维方法的结果。基于这一基本认识,麦克莱伦认同戈兰·瑟伯恩(G.Therborn)(3)戈兰·瑟伯恩(Göran Therborn,1941-),英国著名社会理论家、剑桥大学社会学系主任,曾出版过《从马克思主义到后马克思主义?》《世界上的不平等》《性与权力:20世纪的家庭》等多部著作。的“可持续发展的概念”之于社会主义重要性的观点,认为这一思想也与马克思、卡普拉以及洛夫洛克的“深入”生态学思想相一致。
麦克莱伦进一步指出,要想真正把握马克思的“深入”生态学思想,就需要深入理解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对富裕”的社会,而要实现这个相对富裕的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是充分且必要的前提,但是“相对富裕”的共产主义社会的必要前提并非是资产阶级的发展。在这里需要区分两个概念:生产力的发展与生产力的“不间断”发展。马克思强调在共产主义社会的高级阶段,生产力高度发展,但并非是不间断发展。也就是说,在麦克莱伦看来,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的社会,但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在资产阶级获得充分发展的基础上才能实现。同时,麦克莱伦还认为,在马克思的生态学思想中,劳动的角色非常重要,劳动角色的变化说明了马克思自身思想的变化。从1844年“非异化的劳动”,到之后劳动被作为一种“必需品”来看待,显然,马克思认为环境危机的彻底解决,不仅应诉诸财富的再分配,还应依赖一个能够满足人们需求的、消除异化的社会的形成。
二、麦克莱伦解读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方法论
麦克莱伦认为,马克思生态学思想是一种“深入”的思想,而且,这种思想的方法论基础是“浪漫主义”的。基于这一理解,麦克莱伦认为,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时不仅运用了“启蒙”的方法,而且也运用了“浪漫”的方法。对浪漫主义,麦克莱伦的理解是,主要指“人类本性的非物质方面、工业化的有害影响以及我们已经失去的世界的价值”[3]45-48。意思是说,浪漫主义指向一种全面的、有多种才能的个人,这种全面的、有多种才能的个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是无法实现的,因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中暗含着对个人地位与意义的强调。在麦克莱伦看来,青年马克思的人道主义精神、从主体出发高扬的批判意识,构成了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方法论支撑。
基于文本研究,麦克莱伦阐释了马克思经典文本例如《论犹太人问题》对浪漫主义方法的运用。他认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批判从根本上说就是浪漫主义的。据此,他批评了美国杜肯大学哲学系教授汤姆·洛克摩尔(Tom Rockmore)对马克思“浪漫主义”方法的忽视。麦克莱伦认为,自马克思进入波恩大学之后就开始受到浪漫主义的影响。当时的波恩大学是浪漫主义的活动重镇,德国浪漫派的代表施莱格尔就在波恩大学长期任教。马克思在波恩大学学习时,对德国的浪漫主义文艺学很感兴趣,仅一学年就主修了四门文艺理论课。他还在施莱格尔的课堂上听课,并且参加了诗人俱乐部。在这个浪漫主义情怀极为浓厚的俱乐部里,青年马克思和其他诗歌爱好者们相互欣赏和批评自己的诗作。因此可以说,青年马克思世界观的形成深受浪漫主义影响。浪漫派文学与浪漫主义文艺批评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此时的马克思,使他树立起了与浪漫派一致的哲学信念。正因为此,马克思的父亲在其刚刚去波恩大学读书不久便开始感慨,自己已经开始读不懂儿子的诗作了(4)马克思的父亲在其写给刚刚去波恩大学读书的马克思的信中说道:“你的诗,无论就它的真正含义,还是就它的倾向来说,我都不理解。”详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33页。。很显然,浪漫派对青年马克思的影响是深刻的。因此,以文学的方式来表达心中对理想主义世界的描绘,是此时青年马克思理性主义世界观的主要表现。在麦克莱伦看来,不仅在波恩大学学习期间马克思心中涌动着浪漫主义激情与普罗米修斯式的主体意识,而且,在接下来的柏林大学学习期间,马克思继续高扬着主体意识的浪漫主义立场,这一点可以从他对巴尔扎克的批判以及对浪漫主义思想家席勒、卢梭等的欣赏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上得出结论。麦克莱伦认为,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对浪漫主义的继承表现得尤为明显,同时其也受到了黑格尔《美学》的影响。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导致许多“畸形”问题出现的根源是私有财产的存在,而要想消除私有财产,则需要依靠人的文化潜能获得充分而和谐的发展,只要实现了这一点,“畸形”就会消失,抽象的思想对立(例如唯灵论与唯物论的对立)也将不复存在。因此,麦克莱伦引用马克思的话说:“我们看到,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4]127更为重要的是,在巴黎生活时期,马克思又深受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海涅、海尔维格的影响。因此,马克思内心深处的浪漫主义思想是显而易见的。
作为一位精通马克思经典著作的研究者,麦克莱伦无疑对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种种争议有着清晰的认知,但是,在他看来“马克思思想不具有连续性争议”,并且,他以《共产党宣言》为典型案例,重点研究了西斯蒙第的思想。麦克莱伦认为,虽然马克思一方面批判了西斯蒙第的“保守”和“乌托邦”特性,但是却肯定了西斯蒙第对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矛盾的“透彻”分析,并“揭穿了经济学家的虚伪的辩护”。因此,这一派社会主义的思想实际上是很深刻的,用马克思的话来解释,就是“用辛辣、俏皮而尖刻的评论刺中资产阶级的心”[5]5。不难看出,在麦克莱伦看来,马克思对以西斯蒙第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大加赞赏,其实是马克思的浪漫主义思想在起着支配作用。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勾画被赋予了浓厚的浪漫主义“乌托邦”色彩,浪漫主义的思想使得马克思推崇西斯蒙第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畸形”状态,例如产品分配的不公正、生产过剩的危机、生产的无政府状态以及无产阶级的极端贫困等的批判。
在麦克莱伦看来,马克思的浪漫主义思想不仅体现在《共产党宣言》中,还表现在后期的其他著作中,包括马克思写给俄国社会主义运动活动家的信中。为此,麦克莱伦还援引了法国社会学家罗伊(Michael lowy)对马克思观点的总结,认为这个认识也是很透彻的:“第一,拒绝了线性而幼稚的(如果不是辩护性的)‘进步主义’,这一‘进步主义’认为资产阶级社会一般地优于先前的社会形式;第二,理解了资产阶级进步的矛盾性;第三,认识到从人类的角度出发,并将其与过去的社会进行比较,认为工业资本主义文明在某些方面来说是一种退步。”[3]45-48麦克莱伦之所以认同罗伊对马克思观点的概括,是因为罗伊看到了马克思思想中的浪漫主义因素,马克思绝不简单地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代替封建主义是一个“进步主义”,这绝不是线性发展的进步,资本主义社会本身是一个矛盾体,在有些方面是进步的,而在有些方面则是退步的。因此可以说,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需要以浪漫主义作为方法论基础,才会获得有准备的认识。
三、对麦克莱伦阐释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辨识
不可否认,作为一位国际知名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麦克莱伦对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认识有其独到之处,这为我们认识和研究马克思生态学思想提供了新的视野,但同时,由于其放弃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方法,因此也在客观上给我们带来了一些认识上的困扰。为此,我们需要在理论上辨识以下三个问题。
第一,马克思的生态学是否是“深入”的生态学?如前所述,在麦克莱伦看来,因为都关注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且批判资本主义生产使得人与土地之间的物质交换发生了异化,因此,马克思的生态学思想与卡普拉、洛夫洛克的“深入”的生态学有着“相似之处”。本文认为,马克思的生态学思想的确重点思考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把人视为自然界的一部分,并在此基础上对人与自然之间正常物质交换发生异化的现实进行了批判,从这一点来看,马克思与“深入”的生态学的确有相似之处。然而,从深层次上看,马克思的生态学思想与卡普拉、洛夫洛克等人的生态学思想是异质的。“深入”的生态学无论是在中国传统文化还是在西方哲学史上,都能找到其在哲学、文学或艺术当中表现出来的生态思想。作为物理学家的卡普拉的确具有整体的、系统的思维,面对人类遭遇的种种危机,他将生态问题融入当代物理学、生物学、经济学、医学等多个学科之中进行思考,将中西文化融合起来,具有宏大的视野和整体意识,建构起了一种全新的、超越传统机械思维的“深入”到东西方文化之中去的“生态世界观”。卡普拉指出:“深层生态学的哲学和宗教结构不是什么全新的东西,在整部人类史中已多次提出过。在伟大的宗教传统中,道家提供了最深刻和最美妙的生态智慧的表达之一。它强调本源的唯一性和一切自然与社会现象的能动本性。……当此类生态原则被更早的道家圣人所阐述的时候,一种非常相似的流动和变化的哲学,由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教给我们。后来,到基督教神秘的圣徒弗朗西斯,已具有了深层生态意义上的观念和道德,并对传统的犹太教和基督教所共有的‘人’和自然的观点,提出了革命性的挑战。深层生态学的智慧在包括斯宾诺莎和海德格尔在内的许多西方哲学著作中也是很明显的,并在整个本土的美国文化中被发现,从惠特曼到斯奈德的诗歌里表达出来。它甚至在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学作品中,像但丁的《神曲》中被讨论,这些作品是依据在自然中观察到的生态原则来构造的。”[6]310
同时,在理论上,马克思的生态学也与挪威著名学者阿伦·奈斯(Arne Naess)、美国学者德韦尔(Bill Devall)与塞申斯(George Sessions)以及澳大利亚学者福克斯(Warwick Fox)等人具有较大影响的“深层生态学”(Deep Ecology)有很大区别。虽然二者都致力于对生态问题进行追问与反思,但面对工业资本与工业文明所带来的生态危机,前者在反思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上思考生态危机的根源,并提出了解决人与自然之间正常的物质交换的方式,最终消除人与自然之间的割裂与异化,并实现人与自然正常的物质交换的飞跃,即人与自然的和解;后者的理论重心在于构建一种包含自然价值在内的、以系统的整体思维来看待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伦理与生态哲学,人类与非人类的利益在一个动态的系统中保持平衡,其理论的批判矛头指向“人类中心主义”或者“浅生态学”(Shallow Ecology),它认为环境问题与生态危机出现的根源在于“人类中心主义”这种错误的价值观,而不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因此,无论是卡普拉的拥有多学科视野、整体思维的“生态世界观”,还是奈斯等人的“深层生态学”,都与马克思的生态学思想有着异质性,在这一点上可以说,麦克莱伦的指认似乎有些简单化了。
第二,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方法论基础是否是“浪漫主义”的?从整个马克思主义发展史来看,坚持从“青年马克思”的视角来理解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做法在西方并不少见,但是,像麦克莱伦这样将马克思的生态学思想的方法论基础指认为“启蒙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并不是太多。麦克莱伦认为,马克思通过文学、艺术、哲学等多种形式,强调个人、主体、启蒙、理性、道德、人本等的意义,重视人性的因素,高扬人的实践价值,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不完美”的同时,还为人类社会描绘了一幅带有“乌托邦”性质的图景,这就是共产主义。一方面指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压迫性质,另一方面又指出了共产主义的解放性质,这就是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浪漫主义方法论。的确,如前所述,青年马克思在波恩大学与柏林大学学习期间,深受浪漫主义情感的影响,“曾树立了一种与浪漫派哲学相类似的伦理主观主义哲学信念”[7]68,但是,我们看到,马克思的“浪漫派”哲学信念并没有持续太久。尤其在告别康德、费希特哲学这个“虚假的体系”之后,“理想主义”哲学世界观遭遇现实危机,青年马克思开始从想象世界回归现实世界,并对自己之前坚信的“理想主义”哲学世界观产生怀疑,继而逐渐“从理想主义……转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8]15。回归现实之后,青年马克思开始转向了黑格尔哲学,并成为一名黑格尔主义者,之后遭遇的“物质利益难题”,使得青年马克思又改变了之前的想法。到了1846年,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分工和私有制的认识,阐释了物质生产的重要性,建构起一般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自此,青年马克思思想中的浪漫主义元素一点点地消失。到了《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将研究的重心置于对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内在矛盾的分析以及对自然王国与自由王国逻辑关系的说明上,在批判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过程中,马克思将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了完整的演绎,并最终确立起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至此,青年马克思思想中的浪漫主义因素基本已消失殆尽。从马克思的思想成长历程来看,马克思逐渐从最初的浪漫主义者一步一步地成长为历史唯物主义者。因此可以说,在马克思一生的理论探索过程中,其思想在不同的理论阶段表现出不同的特征,具有不同的方法论基础。浪漫主义因素的确构成了马克思思想成长的一个重要部分,但绝不是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基础。如果看不到这一点,很有可能会对马克思思想进行“意识形态”(阿尔都塞语)式的理解,进而形而上学地理解马克思主义,消解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并最终陷入抽象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当中。
第三,马克思对人性的关注是否先于对政治和经济的关注?对这个问题,国内学者俞吾金与段忠桥有过激烈争论,争论的焦点在于如何认定马克思的异化概念,以及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与异化的关系问题(5)具体内容参加俞吾金:《从“道德评价优先”到“历史评价优先”——马克思异化理论发展中的视角转换》,载《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段忠桥:《马克思的异化概念与历史唯物主义——与俞吾金教授商榷》,载《江海学刊》2009年第3期。笔者倾向于认同段忠桥的观点:异化概念是“青年马克思”的核心概念,并不是贯穿马克思一生的核心概念,因此,异化(劳动)并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概念。。在麦克莱伦看来,由于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方法论基础是浪漫主义,因此,其对人、人性、启蒙理性的整体关注,先于对资本主义政治与经济问题的关注。然而,事实是否真如麦克莱伦所指出的那样,在马克思那里,其对人性因素的关注先于对政治和经济的关注呢?对这个问题,需要与前面两个问题结合起来进行思考。“政治经济学”是马克思于1843年到达巴黎后开始接触的一种全新的知识。1844年,马克思在学习、摘录经济学时写下了三个相对独立的笔记本。通过对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批判和对共产主义内容的考察,马克思将人的本质指认为“自由自觉的活动”。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劳动却是对人的奴役和摧残,在这种情况下人背离了自己的本性,也就是说,人是处于“异化”状态的。此时,青年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批判是基于人性维度展开的,虽然此时已经是青年马克思思想的最高峰,但是,这种鲜明的基于人性维度的人本学唯物主义思想是非常明显的,其对“人”的本质的抽象规定和人本主义逻辑是该时期思想的核心。这种规定从根本上说只是观念中的规定,而不是现实性和科学性的规定。“1844年写作《穆勒评注》时期的青年马克思,由于撇开了对社会历史生产过程的深入分析而直接进入到对人性、人道主义和异化的批判性研究,因而还不具备历史地分析人性的思想基础;在《神圣家族》中,之前所持有的异化式的人道主义逐渐被现实的人道主义所代替;1845年之后,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和蒲鲁东的抽象人性论进行了集中批判;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发展性间接地阐释了认识人性的科学路径问题。”[9]60-64也就是说,马克思的确关注了人、人性与启蒙理性的问题,但伴随着他对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不断深入,其逐渐将研究的重心转移到政治经济学批判上来,最终使得自身获得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在马克思那里,生态问题也是资本逻辑在生态领域的具体表现,正是立足于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才获得了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才有了正确认识人性的真正武器。因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主张把社会历史理解为一个内在矛盾运动的过程,主张深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去深刻揭示资本主义这种内在矛盾运动的过程。本文认为,这种分析是立足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分析基础之上的,而不是单纯的工艺学研究,或者是基于外在现象的经验描述。如果忽视了这一点,就无法看到人性的现实基础。从这一角度而言,麦克莱伦对马克思的解读是片面的和形而上学的。
总之,作为国际知名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麦克莱伦对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解读有其可贵之处,他自觉摒弃了“人类中心主义”,认同马克思对人与自然一体性的观点,并且从深层次上对马克思的生态学思想进行了独到的研究,形成了颇具价值的思想理论。然而,由于其“浪漫主义”方法论立场缺失了社会历史过程的线索与思路,使得他对马克思生态学思想的解读仅停留于经验层面,而看不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生态危机之间内在发生的逻辑关系,也无法认识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身所具有的批判的、革命的意义。也就是说,麦克莱伦虽然研究并肯定了马克思的生态学思想,但却没有真正诉诸无产阶级革命来争取解决生态危机的科学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