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之下
——阿来《云中记》中的回归与救赎
2021-01-17代慧洁
代慧洁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9)
从2018年5月12日到当年国庆假期,作家阿来花了五个月的时间写了一个关于地震的故事,写在汶川地震发生十周年之际。处于偏远高山上的云中村亲历了那场地震,有近百个村民在地震中丧生。地震过后的云中村后山出现了巨大裂缝,这昭告了云中村处在一个巨大滑坡体上的现实。在此生存了千年的村民不得不背井离乡,转移到平原地带的移民村,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而作为云中村唯一一位祭师的阿巴却在四年之后偷偷踏上了回乡的旅程,他要去安抚那些在地震中逝去的鬼魂。故事最后,阿巴跟云中村一起消失在那场巨大的滑坡里。
当阿巴踏上汽车的那一刻,一场回归之旅也正在展开,这关乎传统与现代,关乎死亡与救赎,在灾难灰色的面庞之后,透出神圣的光亮。
一、灾难的延续性
灾难是人类生活中逃不过的主题,当灾难发生时,科学和神灵都显得那么无力,它们都无法给出准确的预警。灾难不是第一次出现,也不会终结,而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在下一次灾难发生之前,我们都只是幸存者。
与灾后生活秩序重建相比,心灵创伤的安抚显得更紧迫。按云中村的习惯,逝去的人会变成鬼魂,前往另一个世界,所有身后之物也都要被毁弃,不让鬼魂在现世有所牵挂。灾难发生在五年前的5月12日,仅仅持续了1分28秒。但是灾难的后遗症在五年后依然清晰,只是被人刻意压在了记忆深处。阿巴没忘,云中村的每一个人都没忘,每一个云中村的亡灵都以各样的姿态盘亘在云中村人的心中。五年后,当阿巴回到云中村的那一刻,地震阴影仍笼罩在云中村上空。阿巴的回归之旅是一次揭开伤疤的旅程,也是一次重温灾难的过程。
事实上,云中村的存在本身即是灾难最大的印记,云中村的一草一木都是灾难的亲历者。地震中的幸存者被安置到了移民村,在那里他们开始了新的生活,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生命降临。生活看似重新走向正轨,但心灵地抗争一直在继续。
“五月到十月,我写完了这个故事。到此,我也只知道,心中埋伏十年的创痛得到了一些抚慰。至少,在未来的生活中,我不会再像以往那么频繁地展开关于灾难的回忆了。”[1]阿来是地震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他通过写作重温灾难获得抚慰,书写的同时也是自我痛苦释放的过程。对云中村的人而言,时隔几年之后对灾难的回望,也是一种疗伤的方式。背负着全村人的痛苦和期待,阿巴回到了灾难现场。从东方到西方,阿巴的旅行是一场奔赴过去的单向旅程,他从当下奔赴到五年前的灾难现场,在灾难中获得新生。
我们的历史是灾难的历史,我们的生活是与灾难抗争的过程。事实上,云中村的灾难早已经开始,或者说这片土地的灾难从未停止。千年以前,英雄阿吾塔毗率领子民一路东征到了森林的尽头,然后接到神谕,在此定居。此后,阿吾塔毗又跟云中村人的祖先一起打败了矮脚人,占领了云中村的土地。完成使命的阿吾塔毗长眠于雪山,成为云中村人所信奉的神明。千年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在极短的时间内摧毁了云中村人的家园,带走了近百条生命,并迫使云中村人离开家园。
在地震之前,一场看不见的灾难已经在云中村滋生,从第一个水电站在云中村建设时,灾难就已经露出了它的爪牙。在现代文明的侵蚀之下,云中村古老的生活方式和伦理规范受到了强烈冲击。而地震的出现则意味着云中村也将在地理层面上消失,消失于可以预测的滑坡和旷日持久的侵袭。
灾难之下,矮脚人和云村人的鬼魂一同在废墟上游荡。最后的滑坡是最大的灾难,也是最大的新生。当游荡的灵魂安心,也就预示着上一个灾难的终结。饱经灾难的土地随着滑坡一同消失于自然之中,一场真正的新生才终于成为可能。
二、永远的异乡人
几年前的那场地震过后,地质专家经过检测得出结论:云中村处在一个滑坡体上,最终会消失。千年之前被山神带领到此安居的人们,带着眼泪和记忆再度出发,到了更遥远的东方,那是神谕不让他们前往的地方。
从移民村回去的阿巴面对外人的提问有些不知所措,“那里的人对你们不好吗?他们叫我们老乡。几年了,他们还是叫我们老乡。”[2]8-9对于云中村以外的人而言,所有的云中村人只有一个身份,即地震中的幸存者,他们都有一个统一的外号——老乡。这是一个看着亲切实际带有严格界限的词语,意味着边界和排外。
面对着因余震而干涸的泉水,云中村人们发出了“山神把我们抛弃了!”[2]21的哭喊,承认了地质学家的判断。在现代科学的冲击下,传统神学遭到了质疑和动摇。漂泊在外的云中村人远离家园,成为外地人口中的“老乡”。同时,他们还面临着永远无法回到家园的问题,作为地理单位的云中村将在下一次滑坡中从地图上消失,作为精神寄托的神灵和传统在现实环境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失灵年代,人类失去的不仅是萨满的神灵,更是精神的故乡。而失去精神家园的人们,注定要漂泊流浪,无所定居。”[3]他们无家可归,成为身在他乡的永远的异乡人。
现代科学冲击着神灵的存在领地,云中村人的身份也在现实环境的冲击下显得模糊不清。从云中村走出的人,从云中村走到了移民村,从古老的文化传统走向了现代文明。而搬进移民村的同时,他们身上云中村的印记也在逐渐消失。那些古老的习俗传承和熟悉的气味是云中村人身份的界定,却在现代文明的融合下逐渐淡化乃至消失,或者以一种面目全非的样貌延续下去。
云中村作为传统乡村具有极强的包容性和接纳性,外来的汉人,选择古老生活方式的谢巴一家,还有混迹黑社会的祥巴一家,都被云中村所接受。阿巴连同云中村汉族人的灵魂一同安抚,尽管他们有着不同的信仰。与之相反,本身已处在边缘的云中村并不能在现代文明的侵袭下安然生存。
现代性的发展使得边界逐渐消失,这一边界既是地理上的,也落实到每个具体的人之上。而当边界全部消失的时候,故乡一词也就失去了其意义。移民村的云中村人是所有云中村以外的人口中的外乡人,但他们知道他们来自同一个故乡,当所有的云中村的界限和痕迹彻底消失,他们也就成为了真正的异乡人。
夹杂在现代文明和古老传统之间的云中村人左右摇摆,不知所措。他们在新的地方重新安家落户,组织家庭。可另一方面,“故乡”的引力从未消失,他们心中仍挂念着千里之外游荡在云中村的鬼魂。在这种情况下,阿巴说:“你们在这里好好过活。我是云中村的祭师,我要回去敬奉祖先,我要回去照顾鬼魂。我不要任他们在田野里飘来飘去,却找不到一个活人给他们安慰。”[2]22
阿巴脱下家具厂蓝色的工装,穿上了传统的藏族服装,踏上了回家的旅程。他在过去和现代之间穿行,在幸存者和鬼魂之间穿行,在现代和传统之间穿行。与其他人不同,阿巴不仅是云中村的一份子,更是云中村古老文化的一部分。他不仅作为人,更作为一种文化而存在。当云中村消失,阿巴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的身份也就失去其存在的意义。阿巴选择与云中村一同在滑坡中消失,是对云中村的一种回归。“变成移民村的新村民难,变回云中村的阿巴却是多么容易啊。”[2]28阿巴坐在云中村的地面上如是感慨。
从离开云中村那刻,阿巴就在为回去做准备,回到云中村的阿巴很快恢复了云中村的生活方式,在地理上和精神上回到了故乡。阿巴的回归代表着神灵的再度降临,当鸢尾花绽放神迹,亡灵在阿巴眼前浮现,漂泊已久的云中村人终于找到了家。
三、安魂与救赎
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师,祭师承担着两项任务:一是祭山神,二是招魂。可是,阿巴只会祭山神,不会招魂,他甚至连鬼魂是否存在都不确定。“阿巴已经不是以前那些相信世界上绝对有鬼魂存在的祭师了。他是生活在飞速变化的世界里的阿巴。”[2]25至少三五十年,云中村人就没有见到过鬼魂了。在社会高度运转、新事物层出不穷的时代,云中村成了落后的象征。它的落后在于它固守着最古老的传统,坚守着最原始的习俗与传承,当所有新的都被认为是好的时候,这种传统也就被挤到了边缘地带,连同着游荡的鬼魂。当人们不相信鬼魂存在的时候,安魂也就没有了必要性。地震过后的云中村人在物质方面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但其心灵却无处安置。于是,逐渐消散的神灵与传统再度回归,并集中寄托在阿巴身上,因为他被认为是唯一可以沟通神灵的人。
因为地震,云中村的时间被重新划分,地震之前是很久以前,地震之后是这几年,心理距离远远大于实际时间长度。地震是毁灭,也是新生,伴随着地震发生,鬼魂再度出现,传统与神灵又再度在云中村人心中复活。四年多后,阿巴回到了已成为废墟的云中村,经历了苦难的云中村此时显得格外美丽,草木在生长,阳光在树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消失已久的鹿群再度出现,泉眼后面的小路上人的脚印已经消失,仿佛神祇再一次光顾了大地。经历了死亡的云中村却是那样充满生机,一切都在生长,所有的废墟在雨雪和时光的打磨下泛着一样的灰色,和梦一样的颜色,寂静无声,仿佛世界最开始的样子。那是一种人与自然不分你我、宛若新生的世界。
本雅明把古典艺术的即时即地、独一无二的性质看作艺术作品的本真性。如果把本真性延伸到狭义的区域文化中,应该是指一种置于特定时间和历史之中的,不可替代的,为特定人群所接受依赖的文化。它意味着传承与排外,未被外界影响,借助于特定的土壤而生长。这土壤是神话,是秩序,是每个信奉者心中留存的久远记忆。作为云中村的祭师,阿巴事实上是云中村的传统与文化的浓缩和代表,他被认为可以沟通神灵,安抚鬼魂。
阿巴接受着两种知识和信息系统,科学的和神学的,有鬼神的和无鬼神的。他对鬼魂说一直怀疑,是一个非虔诚的祭师。在离开云中村前,村里人和他自己都对他的祭师身份有所怀疑。四年后,在妹妹死亡的地方,阿巴看到了鸢尾花应声而开,他终于相信了鬼魂的存在,成为一名真正的祭师。
一场地震使云中村村民死伤惨重,却也重新激起了深埋于人心中的云中之魂。鬼魂开始在废墟中游荡,每一个活着的人心中都感到不安,作为祭师的阿巴挑起了安抚鬼魂的重担,一人回到了云中村。可是云中村终究是要消失的,它在地震之前就已经开始消失了。现代社会的浮躁之气、拜金之风早已丝丝渗透。离开云中村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云中村,云中之魂在地震中回光返照,接着便是真正的死亡。
事实上,云中村经历着两场地震,一场是大地不可逆转的自然之力,一场是社会发展的现代性。前一场地震造成死亡,后一场地震消解传统,却也带来回归。“‘魂在’总是和记忆紧密相连。小说中震后的云中村万物野蛮生长、旧人故事历历在目,阿巴招魂所得,已不是某个具体个别的人物,而是一个部族的历史和传承,一个村庄的前世今生。”[4]
当现代文明的触手伸向云中村的那一刻,镌刻在云中村上的传统与文化就已经开始丧失其本真性。阿巴选择了最好时机,在他跟着云中村一同坠落的时刻,救赎也在发生。“当古老的歌谣响起的时候,那些被明码标价的苦难才得以被化解。”[5]
祥巴泪流满面,央金回到移民村,云中村的每一个子民都真心相信自己的祭师,那是最接近本真的时刻。云中村在其消失的最后时刻救赎了它的子民,阿巴在云中村消失的最后时刻救赎了最真实的云中村,同时,也救赎了最后一个真正的祭师,即他本人。
四、结语
我们总是在经历灾难与苦痛,却没想好如何面对灾难。当一场惨烈的无可挽回的灾难发生后,其延续的影响是经年累月的。作为幸存者的我们如何在持续的阴影中解脱,并继续前行,这是作家阿来在思考的问题。
他说:“相同或者相似的境遇与苦难,不同的人,不同的族群,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或者曾经遭遇与经受,或者会在未来与之遭逢。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一个文本都是一个人类境况的寓言。”[6]在阿巴和云中村其他村民身上,我们看到了灾难之下人们共同的境况。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也是一场回归的旅行,新生与死亡同在,灾难与救赎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