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科学基础研究中的学术传统及其培植路径
2021-01-16尚智丛
尚智丛,谈 冉
(中国科学院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49)
学术传统是一代又一代学人在学术活动中持续开拓、传承、创新、积累所形成的。在诺贝尔自然科学奖获得者群体中,有许多人出自同一个国家、大学或研究机构,甚至具有师承关系、亲属关系,表明其形成和拥有的学术传统在培养诺贝尔获奖人才和孕育诺贝尔奖成果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建设科技强国,必须重视在国家、大学、研究组织层面自觉营造有利于基础研究的科研生态和培植良好的学术传统。
一、学术传统及其主要特征
美国社会学家希尔斯认为,传统是“代代相传的东西,即任何从过去延传至今或相传至今的东西。”“包括物质实体,包括人们对各种事物的信仰,关于人和事件的形象,也包括惯例和制度”(1)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页。。显然,这是一个包括物质、制度和观念形态在内的关于传统的广义解释。狭义的传统仅指代代相传的观念形态的东西。我国学者傅铿认为:“传统是围绕人类的不同活动领域而形成的代代相传的行事方式,是一种对社会行为具有规范作用和道德感召力的文化力量,同时也是人类在历史长河中的创造性想象的沉淀。”(2)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译序第1-2页。本文中的“传统”概念是在狭义上使用的。在这种意义上,希尔斯将科学传统分为两类:文字的和口头的。前者“即问题及其解决方法的实质性知识体系;这一知识传统是由达到了有效标准的、用适合于科学程序的方法确立起来的;……它只有通过井井有条的观察、逻辑分析和想象才能被揭示”,因而是可以用文字表达的;后者是“浑浑沌沌的对重大问题和观察的感受力传统,以及培植科学真理的精神氛围传统;这就是科学中的口头传统。……它有许多不能明确表达的预感和规则,当然也就无法用文字表达”(3)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15页。。
所谓学术传统,是指从事自然科学基础研究的学术团体或研究机构的共同体成员在长期持续的学术探索活动中,培育、形成并延传下来的世界观、价值观、方法论等共有的思想观念和精神气质,主要表现为探索热情、问题意识、研究技艺、学术思想、科研风格和行为规范等,具有以下特征:
(一)学术传统的积累性
学术传统是某一研究机构或学派,在长期学术活动中积累、传承和持续发展形成的,这种积累和发展往往需要经过若干代人的接续努力。希尔斯认为:“信仰或行动范型要成为传统,至少需要三代人的两次延传。”(4)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6页。例如,诺贝尔奖得主玻尔所创立的哥本哈根学派形成的学术传统或“哥本哈根精神”培育了6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又如,物理学家汤川秀树和朝永振一郎分别获得了日本的第一、二个诺贝尔奖,他们的获奖则是受惠于他们之前的物理学家长冈半太郎、仁科芳雄开创并延续下来的日本现代物理学学术传统。这一传统还孕育了坂田昌一、武谷三男等顶级物理学家。这一传统的进一步延续,又使得小柴昌俊、南部阳一郎、小林诚、益川敏英等在21世纪初接连获得诺贝尔奖,他们与前一代物理学家均有着合作和师徒关系(5)乌云其其格,袁江洋:《谱系与传统:从日诺贝尔奖获奖谱系看一流科学传统的构建》,《自然辩证法研究》,2009年第7期。。
(二)学术传统的默会性
学术传统犹如英国哲学家波兰尼所说的“默会知识”,它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智慧性、情感性的文化现象。学术传统也如希尔斯所说的传承之物中的那些“弦外之音”“不言而喻的知识”“洞见”之类的不能阐明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不能以明确的言语进行传授的,而要通过内心联想,通过对动作执行者的典型行为的移情来获得。理性的科学传统之所以能有效地进行延传,是因为人们继承和掌握了其未阐明部分。继承者不但继承了明确阐明的部分,而且继承了未阐明部分,由此形成了他们的思想”(6)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2-23页。。美国政治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也认为,由于学术传统的存在方式和影响的隐晦性,它是以“隐讳教导(esoteric teaching)”的方式发挥影响,“只有少数训练有素而且仔细阅读的人反复琢磨文本才能领会的”(7)列奥·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62页。。其实,这里突出了学术传承中经验理性的重要性,如张康之认为:“随着人类进入了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状态,随着模式化行动方式的日益式微,经验理性发挥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且在经验理性得到应用变得越来越普遍的情况下,也将形成一种新的思维方式——相似性思维。”(8)张康之:《论从科学理性到经验理性的转变》,《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三)学术传统的局域性
学术传统如同工匠的手艺,它的习得主要靠个人的体验、感悟和移情。波兰尼认为:“一种无法详细言传的技艺……只能通过师傅教徒弟这样的示范方式流传下去。这样,技艺的传播范围就只限于个人之间的接触了,我们也就相应地发现手工工艺倾向于流传在封闭的地方传统之中。”(9)迈克尔·波兰尼:《个人知识:迈向后批判哲学》,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9页。不仅工匠的手艺如此,学术研究的思想、风格、技艺也是如此,“就整体而言,科学乃植根于地方传统……包含着直觉方法和热情价值的积累,唯有通过个体的协作为中介,方能从一代转移至下一代”(10)迈克尔·波兰尼:《自由的逻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1页。。学术传统的传递,个体间的交流接触、合作共事十分关键。在交流接触、合作共事过程中,个人只有通过内心的感悟、揣摩、联想、体会、移情等才能获得。但是,正是这种模式将学术传统的延续限制在一定的空间范围之内,使之呈现出局域性特征。
(四)学术传统的易失性
学术传统不仅有空间上的局域性,还有时间上的局限性,具体表现为易失性,即一旦失落便无法弥补,难以挽回。波兰尼指出,一种技艺的传递,只要在一代人那里中断,它的传统就会失落。他举例说,由于制作小提琴技艺的失传,现在我们得花大力气,运用显微镜学、化学、数学、电子学来仿制一把200年前的小提琴。但是,那时却只是一位半文盲的斯特拉迪瓦里(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制作大师)的日常工作而已。波普尔认为,一些重要的地域性传统(包括科学传统)十分宝贵,一旦失去就很难恢复。两千多年前,这种传统在希腊毁灭了,在以后的很长时间内,它都没有重新扎下根来(11)卡尔·波普尔:《猜测与反驳——科学知识的增长》,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171页。。杨振宁也强调:“一个传统建立起来是相当困难的,把它毁灭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德国在19世纪末年,20世纪初所建立的深厚的物理学和数学的传统在二三年之内就烟消云散了。”(12)宁平治,唐贤民,张庆华主编:《杨振宁演讲集》,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65页。
二、诺贝尔奖获得者的“群落”现象体现学术传统的重要性
翻开诺贝尔奖的历史,可以发现在诺贝尔奖获得者群体中,普遍存在着社会学意义上的“近亲繁殖”现象,即大量的诺贝尔奖得主之间存在着师徒关系、合作关系,他们在同一个实验室、同一所大学合作共事,或者有着婚姻关系或生物学意义上的血缘关系,呈现出诺贝尔奖获得者的“群落”现象。例如,建于1871-1874年间的剑桥大学卡文迪什实验室,被称为“诺贝尔奖的摇篮”,1904-1989年的85年间总共产生了29位诺贝尔奖得主,占剑桥大学获诺贝尔奖总人数的三分之一;成立于1948年的德国马普学会,到2014年至少走出了33位诺贝尔奖得主;创建于1897年的日本京都大学,至2019年已诞生了11位诺贝尔奖得主。根据美国学者Zuckerman H.的统计,美国92位诺贝尔奖获奖者中有48人曾在前辈诺贝尔获奖者手下当过学生或做过晚辈合作者。
玛丽·居里同她的丈夫皮埃尔·居里因发现天然放射性元素镭,在1903年与安利·贝克勒尔共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1911年居里夫人因发现天然放射性元素钋并人工分离出镭又获得诺贝尔化学奖。1935年她的女儿伊伦·约里奥居里同她的丈夫弗里德力克·约里奥因合成人工放射性元素共同获得诺贝尔化学奖。1975年,丹麦科学家阿格·玻尔因创立原子结构新理论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而他的父亲尼尔斯·玻尔早在1922年因研究原子结构及其辐射获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英国物理学家J.J.汤姆生和他的儿子G.P.汤姆生分别于1906年、1937年由晶体中电子衍射现象研究和气体导电研究获诺贝尔奖。在为数不多的女性诺贝尔奖获得者中,有60%的人的丈夫也是获奖者,等等。决定他们能够获奖的不是血缘或婚姻等关系,而是其中包含着类似于师徒、合作等所体现出来的社会关系,实际上是其中的学术传统发挥着关键作用。
诺贝尔奖获得者的“群落”现象,说明群落所拥有的学术传统在培育诺贝尔奖人才和孵化诺贝尔奖成果中的重要性,体现在学术传统能够在群落成员的耳濡目染中不知不觉地提升其学术境界和科研能力。学术传统犹如弥漫在群落中的空气,身处其中的人们整日沉浸于这种学术空气中,在潜移默化的熏染中,自然而然地把握到了这种传统的真谛,习得和掌握了这种传统所蕴含的学术思想、学术风格、学术规范、研究技艺等精髓,学术境界和研究能力不由自主就得到了提升。不过,传承学术传统最有效的途径是建立师徒关系,即跟着杰出科学家做研究。许多诺贝尔奖获得者认为,师徒关系给自己带来的最大收获,并不是他们从导师那里获得多少具体的知识,甚至有的获奖者认为在关于某个具体问题的科学文献方面的知识要比他们的导师“知道得更多”,而主要是受惠于导师所展现出来的科学研究的卓越标准、思维风格,以及对重大而深刻问题的独特敏感能力和极其出色而优美解决问题技巧的熏陶。在做学徒的社会化过程中,诺贝尔奖获得者受到了包括研究规范和思考方法在内的更广义的定向教育,从中渐渐获得了包括对科学问题及其研究前景的敏感能力,对科学研究的规范、标准、思维、态度的理解和对解决问题技巧的把握在内的那些属于学术传统的东西,在无形中提高了他们的科研素质和研究能力水平。
由此可见,学术传统在培育诺贝尔奖人才和孵化诺贝尔奖成果中的核心地位和决定性作用。没有学术传统的积淀和传承,培育诺贝尔奖人才、产生诺贝尔奖级别成果也就没有了根基。杨振宁曾在谈到中国人为什么迟迟不能获得诺贝尔奖时认为:“学术要有传统。学术传统最重要的一点,是可以使年轻人知道哪个问题是值得去做的,哪个问题容易有发展前途。中国科学的传统一时还发展不上来,我认为这是最主要的。”(13)戴永良:《成长的足迹:诺贝尔奖之路探秘》,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第330页。他在这里把对科学问题及其发展前途的敏感能力看作学术传统最重要的内容。的确,发现和提出科学问题是科学研究的战略起点,爱因斯坦、贝尔纳、李四光等科学家都强调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更困难、更具有挑战性,它需要深邃的洞察力、创造性的想象力和富有远见卓识。这种能力的获得需要研究者研究领域涉及广、学科分支研究造诣深,深谙问题研究发展脉络,才能够总揽全局、把握学科发展动向。研究者置身于学科发展最前沿的研究机构之中,在名师大家的亲自指导下从事研究活动,体验其学术态度和风格,领悟其观察分析解决问题的思维方法,把握其学术传统的核心要义。
科学发展史充分证明,学术传统是国家、大学和研究机构学术传承、发展、创新的基因和灵魂。它标示着学术共同体的学术价值趋向,规定着学术共同体的精神气质,制约着学术共同体的思想观念和行事风格,是学术共同体所秉持的世界观、价值观、方法论的结晶,影响并决定着共同体成员的学术风格,对大学、研究机构的学术活动乃至国家整体科学事业发展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因此,善于发现、总结和传承已有的优秀学术传统,自觉创新、建构和培植适应新时代科技发展趋势要求的学术传统,是政府、大学和研究组织义不容辞的责任。
三、学术传统的培植路径
培植学术传统不但需要有高度的理性自觉,还需要有高度的科学智慧,甚至高度的政治智慧。学术传统的培植可以通过环境营造、传承、借鉴、建构、创新等路径进行。
(一)国家要着力营造学术传统形成和传承的良好学术生态
在国家层面,需要形成这样的自觉意识:发展学术、巨额资金支持和先进硬件设施建设固然重要,但培植和形成优秀学术传统则更为重要,学术传统是学术发展的灵魂,也是发展学术的倍增器。没有良好学术传统的养成与传承,就算有世界一流的实验设备和充足的经费,也不一定能够真正解决学术创新与发展问题。真正的创新型国家,不可能是一个没有自己的学术传统而在学术精神上仰赖他人的模仿者、跟跑者。政府可以通过制度建设、文化引导、政策鼓励、法律和道德规范等措施,营造有利于学术传统形成的良好社会环境。
一是依据学术规律建构完善的学术制度、政策法规,保障学术自主自由,规范学术行为。学术有自己的本质和规律,即自主、自由。我国哲学家贺麟指出:“学术在本质上必然是独立的、自由的,不能独立自由的学术,根本上不能算是学术。学术是一个自主的王国,它有它的大经大法,它有它神圣的使命,它有它特殊的广大的范围和领域,别人不能侵犯。”“假如一种学术,只是政治的工具,文明的粉饰,或者为经济所左右,完全为被动的产物,那么这一种学术,就不是真正的学术。因为真正的学术是人类理智和自由精神最高的表现。……学术失掉了独立自由就等于学术丧失了它的本质和它伟大的神圣使命。”(14)贺麟:《文化与人生》,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246-247页。学术自由是学术繁荣的前提,没有自由而宽松的外部环境,就没有学术的健康发展。爱因斯坦强调学术研究不但要有“内心的自由”,即“思想上不受权威和社会偏见的束缚,也不受一般违背哲理的常规和习惯的束缚”,而且还要有“外在的自由”,即“一个人不会因为发表了关于知识的一般和特殊问题的意见而遭受危险或者严重的损害……人不应当为着获得生活必需品而工作到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从事个人的活动的程度”(15)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文集》(第三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79-180页。。陈寅恪力倡学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然而,现实社会中较普遍的现象却是学术地位、学术资源、研究权利和机会仰赖官位、权力和金钱。科研立项、学术评价的行政主导和学术之外标准,使得学人媚官、学术媚权和追逐金钱成为常见现象,学人及其学术缺少独立的人格,这样的学术不是真正的学术。要维护学术自主自由,就要依据学术规律建立科学、规范的学术自治制度,制定、完善和执行相应的政策和法规,解决科研人员的后顾之忧,防止各种外部因素特别是权力、行政、金钱和思想钳制对学术的干预,为学术的自主自由创造社会生存条件。
二是依据学术规范搭建学术交流对话、质疑批评的平台,促进学术共同体的形成以及共同体成员之间的良性互动。推动学术繁荣和发展最有效的方法,是学术共同体中持不同思想观点的学派、成员之间的独立思辨、理性质疑和批评,形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学术民主氛围,在激烈的学术争论中碰撞出新思想新观点新方法的灵感“火花”,也有利于学术传统的形成和传承。当然,学术的民主并非随心所欲,必须受学术规范要求的约束。理性、道德、诚实、客观、公正、尊重知识产权等原则,是学术活动应遵循的基本行为规范。学术刊物、学术著作出版机构、学术传播媒体、学术组织等,都应当依据学术规范提供学术交流对话和质疑批评的平台。只有通过交流对话和质疑批评,才能逐渐形成各具特色传统的学术共同体。为了有效遏止学术不端行为,必须建立针对违规行为集防范、监督、纠正、惩罚于一体的学术诚信制度体系。
三是依据学术准则建立和完善学术评价标准,保证学术评价过程的客观性、公正性和评价结果的科学性、权威性。创新是科学的生命,创造是学术的灵魂。因此,衡量一项研究成果的基本标准是创新质量、创造力度即新颖和突破程度,或者它对于科学理论和经济社会发展贡献的大小。如果一项成果发现了新事物新现象、发明了新方法新技术、提出了新概念新观点、形成了新假说新理论,甚至创立了新的理论范式并取代旧的理论范式,或推翻已有的研究纲领并以新的研究纲领取而代之,或打破了旧的研究传统并开创了新的研究传统,那么它就是具有学术价值的成果;如果一项成果应用于社会,能够推动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制度文明、生态文明、文化繁荣或社会进步,那么它就是具有社会贡献的成果。学术评价标准的制定、学术评价体系和制度的建立,都必须以此为宗旨来操作运行。学术评价是一个包含主客观因素在内的多个环节的复杂过程,必须防止评价过程的暗箱操作,避免外行评价内行和被评价成果完成人参与评价的情况发生。
(二)大学要建立有效保证学术自主自由发展的制度
在大学层面,制约学术传统形成和传承最为关键的因素是大学的制度安排。优良的大学制度必须是能为学术自主自由发展和教学相长提供有效支撑的制度,而优良学术传统形成的理念和价值理性则构成了大学制度的内在灵魂。教育学家布鲁贝克认为:“学术自由来源于高深学问的性质”“学术自由是学术界的要塞,永远不能放弃”(16)约翰·S·布鲁贝克:《高等教育哲学》(第3版),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0页。。包括教学自由、学习自由、研究自主和自由在内的学术自由,是现代大学理念的核心,也是大学学术传统得以传承的前提。日本京都大学先后孕育出11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其秉持的传统和信条是“以研究的自由和自主为基础,依靠高伦理标准的研究活动创造世界一流的知识”。这就是它孕育诺贝尔奖的学术传统,其核心是自主自由的学术精神,倡导思想和学术的独立性以及坚守对学术、真理的虔敬与追求。
良好的大学制度架构,必须是既能够传承和发展自身成熟自主的优良学术传统为基础的大学制度,又能够包容和吸纳来自世界著名大学和研究机构优秀学术传统精髓的大学制度。在北京大学的历史中,从蔡元培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大学理念开始,一直贯穿了一条主线,即在形式上建立学术自由的原则,尊重学术自主的逻辑,而在实质上通过会通中西思想的精髓建立现代中国学术自主发展的传统。此后,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不但继承了蔡元培的大学理念,而且结合中国实际发展了蔡元培的大学理念,他的“从游论”“大师论”和“通识论”等办学理念及其在清华大学的实践,进一步传承和弘扬了“大学自主、学术自由”这一传统。
改革开放以来的四十多年,中国学者在培养自身的学术传统方面进行了许多非常重要的尝试,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因此,不应忘记百年以来现代中国大学摸索独立自主的学术的努力,也不应该忽视这四十多年学术传统的积累和大学制度的探索。大学失去了传统,无异于无根的浮萍。中国大学的百年传统已经表明,没有真正学术自主自由理念支撑的大学制度,既无法光大自己的传统,更无力“移植”别人的东西,也不可能引导中国大学走上独立成长的道路。
(三)研究机构要积极主动地培育自己的学术传统
在研究机构层面,需要积极主动地培育具有自身特色的学术文化、学术传统,并充分利用师徒关系、同事关系,在学术共同体内,年长者言传身教发挥好传帮带作用,年轻者耳濡目染、虚心求教,使得自身的优良学术传统得以传承。诺贝尔奖获得者的“群落”现象表明,著名研究机构都有自己独特的学术传统。这种传统是学术共同体中年长者在继承老一辈学者学术传统基础上发展创新形成的,年轻学者只有置身其中,才能切身感受、承续这种传统使研究工作卓有成效,并通过自身的学术活动更新老传统形成新传统。正如希尔斯所说:“未受指教的科学天才之所以绝对不可能产生,是因为要有效地发挥才能,必需置身于一个传统,乃至置身于体现了这一传统的共同体及其活动之中——无论这一共同体的分布多么广。天才寻求传统,它从现存知识中挑选出一部分作为自身的依恋对象,并以其作为出发点,努力实现受到规范约束的独立性。”(17)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6页。库恩也认为:“科学研究只有牢固地扎根于当代科学传统之中,才能打破旧传统,建立新传统。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谈到一种隐含在科学研究之中的‘必要的张力’。……十分常见的是,一个成功的科学家必然同时显示维持传统主义和反对偶像崇拜这两方面的性格。”(18)托马斯·库恩:《必要的张力——科学的传统和变革论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24页。
研究机构还要自觉地移植、借鉴国内外著名研究机构的优秀学术传统,使之融会于自身的学术传统之中,对原来的学术传统进行优化、重构或创新,培植有利于本身学术成长与发展的新传统。其基本路径如下:一是对著名研究机构特别是孕育出众多诺贝尔奖获得者的研究机构进行观察研究,从理论上概括其科研文化、学术传统的特征和精髓,并结合国情和本研究机构的具体情况,将其移植或本地化或重组于本研究机构的学术传统之中;二是选派科研人员到著名研究机构留学或访学,亲身接受科学大师的学术指导,体验这些研究机构的科研文化氛围和大师的学术风格,学习其研究技艺、学术思想和学术规范,待留学或访学归来后,他们将会自觉地把体验和学习到的这些东西融入自己的学术活动之中,促进原有学术文化和传统的改变;三是通过与著名研究机构开展合作研究,在合作共事的过程中,学习和体会这些研究机构及其著名科学家的科研文化、研究风格和学术思想,自觉地将其优秀的学术传统引入本研究机构,对自身的学术传统进行重构,以构建自身自主的学术传统。
四、结语
诺贝尔自然科学奖限定在基础研究领域,而基础研究是应用研究、试验与开发研究的前提和根基,是科技创新的源头活水。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国基础研究虽然取得显著进步,但同国际先进水平的差距还是明显的。我国面临的很多‘卡脖子’技术问题,根子是基础理论研究跟不上,源头和底层的东西没有搞清楚。”(19)习近平:《在科学家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20年09月12日。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没有高水平的基础理论研究队伍及其原始创新成就的国家,既不可能涌现出标志其科学发达程度的一系列诺贝尔奖级别的研究成果,也不可能成为有效支撑其创新成果源源不断从而在根本上解决技术“卡脖子”问题的真正自主创新型的国家。然而,基础理论的创新与突破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的,往往需要几代人的持之以恒、接续努力,而维系学术机构持续努力的核心价值理念正是其长期积累形成并得以延续的良好学术传统,学术之果则总是结在学术传统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上。因此,国家要有促进学术传统形成与延续的自觉意识和责任担当,建立健全学术评价体系、激励机制,积极营造良好科研文化氛围,创造有利于基础研究及其研究机构学术传统形成与传承的良好科研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