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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失范者”的“知识分子成长史”
——由张炜《古船》说开去

2021-01-16顾奕俊

关键词:古船张炜思索

顾奕俊

(浙江大学 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浙江大学 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58)

回顾张炜20世纪80年代的一系列小说创作,可以注意到其长篇小说《古船》之于中篇小说《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愤怒》之间异常特殊的关联。从某种程度而言,《秋天的思索》中的老得和《秋天的愤怒》中的李芒这两个人物形象,是探讨《古船》中的主人公隋抱朴怎样从“道德失范者”转化为在当代文学史范畴里需要深入剖析的一类知识分子人物的重要前提。而通过人物形象、叙事情节等方面的比较,则说明小说文体本身的差异性使隋抱朴只能借由长篇小说这种文体形式才能最终成为与老得、李芒相区别的人物形象。此外,除了文体角度体现出的“前史”,隋抱朴在《古船》的“前史”则牵扯着人物指向历史—现实的“污点”。隋抱朴在20世纪长篇小说知识分子形象谱系当中的异质性,恰恰在于其在小说伊始的“出场”有悖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对应道德实践层面的规范,而思考隋抱朴进入老磨屋所形成的“知识分子成长史”,也是对20世纪80年代国内知识分子在特定历史语境下如何处理由道德/非道德、神圣道德/世俗道德牵扯出的种种议题的重新审视。但应指出的是,《古船》涉及隋抱朴离开老磨屋后“归来”的书写却暴露出张炜创作中的思维定势与叙事困境,相关问题也在其之后的《九月寓言》《柏慧》《家族》等长篇小说里不断显现。

一、文体“线索”与隋抱朴的“前史”

如果通过设置“节点”的方式来重新审视(或区分)小说家的创作生涯,毋庸置疑,长篇小说《古船》在《当代》杂志1986年第5期的发表,以及对于隋抱朴这一知识分子人物的塑造,使张炜得以进入到某种被当代文学史确认的知识分子写作序列当中,但这并不意味着隋抱朴这一人物形象在张炜小说创作生涯里是“横空出世”“史无前例”的。之所以如此认为,是源于新时期以来国内文学批评界在讨论长篇小说与人物形象塑形关系时产生的局限性。对于更多的批评者而言,他们往往更习惯于将所涉及到作家相近的两部或几部长篇小说进行表征比照,继而试图在相应“结论”中得出显性的对位关系。但倘若从长篇小说本身的文体特征、结构风格中抽离出来,其实能够看到作家在相应时期的中篇小说、短篇小说,甚至是散文、诗歌、戏剧(剧本)等文体形式当中就有着生发出长篇小说中“局部”“细节”的“端倪”“线索”。而具体到隋抱朴,梳理张炜在《古船》发表之前的创作年表,单就《秋天的思索》(《青年文学》1984年第10期)与《秋天的愤怒》(《当代》1985年第4期)这两篇小说而言,它们在为初入文坛的青年作家张炜赢得广泛关注的同时,还传递出这样的微妙讯息:《古船》里的隋抱朴绝非是张炜创作生涯“偶得”的结果,因为《秋天的思索》中的老得、《秋天的愤怒》中的李芒在某种程度上是剖析隋抱朴如何从“道德失范者”转变为一类需要加以探究的知识分子的前提。

尽管可以注意到老得、李芒与隋抱朴在跨越文体层面之后的勾连,但无论是老得,或是李芒,显然都无法归类到知识分子的身份范畴。《秋天的思索》中的老得是一个看守葡萄园、内心混合着理想与苦痛的“哈姆雷特”(1)雷达:《独特性:葡萄园里的“哈姆雷特”——关于农村题材创作的一封信》,《青年文学》1984年第10期。,而与之在年龄上相差无几的李芒则趋近于“改革文学”思潮中那些有志于改变乡村贫瘠面貌的“实干家”角色。《秋天的思索》与《秋天的愤怒》贯穿着一种在情感逻辑结构上具有相似性的“愤怒”“思索”。“愤怒”一定程度上源于老得、李芒在各自所处环境内遭遇到的、来自乡村强权人物的凌辱欺压。但两人在“愤怒”之后表露出的“思索”则在形式、过程、结果、意义等方面有所不同。老得的“思索”体现在其“写诗”行为与对“原理”的勘探。其中有一处细节:老得将遭遇或眼见的不公现象与经历困惑通过“写诗”的形式进行情感宣泄,这恰恰在无意间触及到“诗经时代”的“诗言志”传统。而从人物的行为动机来看,老得最初寻求“原理”是为了找到能够制衡村霸王三江的“法子”:“他弄不明白,怎么也不能从梦中将这个黑汉赶开。甜甜的梦,就让黑汉给毁掉了。”(2)张炜:《秋天的思索》,《青年文学》1984年第10期。但在找寻“法子”的过程中,老得的“思索”也从“原理”所能产生的效用转向“原理”形成的动因,从“原理”的特殊形式转向“原理”的普遍阐释力。而在小说结尾处“哈姆雷特”离开葡萄园时,“原理”对于老得而言成为一种永无止境的探求目标,而寻求“原理”的过程本身(以及相应的“写诗”行为)则成为其原始生命力得以迸发的关键依据。至于李芒的“思索”则时常与“愤怒”相交织,而难以抑制的情感冲突往往最终压制了理性思维的延展。值得注意的是,李芒在“愤怒”与“思索”之后的结果——在一番“思想斗争”后毅然检举自己的老丈人肖万昌。假如对上述两个人物的“思索”进行分析,李芒杂糅着“愤怒”的“思索”,以及“思索”之后的“大义灭亲”主要指向对应个体/区域的社群关系与情感态度,而老得关于“原理”的探求尽管也始于现实环境中的遭遇与困惑,但相应的探求行为与探求过程却逐渐超越了行为个体的特定境遇,形成了具有普遍意味的历史设问。由此而言,老得与李芒的“愤怒”“思索”在《古船》隋抱朴身上体现为一种奇特的重合关系或变形关系。以“进入/离开老磨屋”作为区分隋抱朴观念、实践转向的界限,在《古船》前半部分,隋抱朴将自我“捆绑”于老磨屋之内的片段无疑接续了《秋天的思索》中老得对于“原理”的带有执念的精神探寻,而小说后半部分隋抱朴离开老磨屋,执掌洼狸镇粉丝厂并为妹妹隋含章的冤情写“起诉书”的过程则同李芒写检举信揭露肖万昌恶性的实践行为形成结构呼应。

那么,也就有必要思考如下问题:从中篇小说至长篇小说的文体转换,隋抱朴是如何在接续老得、李芒两人各自“细节”相似处的同时,成为区别于老得、李芒的知识分子人物(这也说明隋抱朴与老得、李芒在某些细节上的相似性,并非基于文本人物之间纯粹的模仿关系)?首先以隋抱朴与老得作为论述对象。从“思索”的原始动机与理论导向的角度出发,老得最初的“思索”是基于一种主要依靠直观经验的碎片化的心理呈现和情感渲染,这也意味着在老得的“思索”与“思索”之间很难搭建具有连续性、整体性特征的脉络结构。而隋抱朴在老磨屋内的“思索”尽管联系着一种“无言”的状态,但《天问》《共产党宣言》的反复出现则显然是作者有意识要体现出隋抱朴的“思索”是建立在具有理论体系色彩(对于理论的自觉接受)、且对应传统/现代性的前提条件下。探究隋抱朴的“老磨屋阅读史”,《天问》《共产党宣言》实质上分别指涉两种对知识分子产生启蒙影响的“路径”,或也可理解为是“知识分子成长史”的两个阶段。《天问》触发的是蒙昧时代个体对于外部“世界”的教条、秩序、规范所表现出的思考与质疑,《共产党宣言》则联系着如何理解特定历史形态生成动因与逻辑关系的理论依据、实践准则。隋抱朴在与隋见素对谈时提到了“这两本小书”之间非同寻常的联系,以及“怎么去寻找这个联系”:

……一本书不能回避,那么另一本书就能回避了吗?比如那一百七十多个问号,洼狸镇人就能够回避吗?这本小书不能回避,那么现在没有看到不过将来肯定会看到的其它一些书又该不该回避?老隋家人如果只记住了哪本书中的一百七十多个问号是不是另一种回避?老隋家人只读纸页发黄而不读纸页雪白的书,这又算不算一种回避?这种回避带来的后果又是什么?这些后果如果看得见那么谁能指点出来呢?……我不断地问自己,一个问号连着一个问号,可我一个也解答不了。我的脑子更累了,可是比过去清晰了。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么多书,这还是得感谢我身边的这本书。是它使我慢慢强壮起来,敢于一声连一声地质问我自己。(3)张炜:《古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372-373页。

由此也能注意到隋抱朴的“思索”内嵌着一条迂回的逻辑链:始于因自身及家族种种苦难遭遇而产生的仇恨与困惑——逐渐从特定的苦难环境与不幸境遇中跳脱出来,转而试图探究特定苦难状况的普遍成因与历史规律——由外转内,回归自我。通过相应的理论、经验形成自我审视与自我追问——重新走向“世界”。相较而言,尽管老得是一名完全介入现实的体验者与实践者,但他无法从理性角度对自身处境进行有效总结与整体反省(换言之,老得由始至终都沉浸在一种基于“纯粹偶然事件”(4)[美]哈里·G.法兰克福:《事关己者》,段素革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79页。积累所构建的情绪空间内)。因此,他抒发自我情感的“诗歌”更应该被指认为是个体化的“传声筒”,而不足以形成令老得“向内转”的“回声”,这也使得老得的“思索”更多时候形式大于内容,因为他依旧停留在依据具体主观的判断标准对周遭现实状况进行本能的情感反应(如歌颂、愤怒、控诉、诅咒),缺乏能力对诸种现象、情感的溯源及产生条件进行联系与论证。而隋抱朴指向“纸页发黄”与“纸页发白”的态度观念,则表明其对应历史具体阶段中趋势、潮流的探求,并不局限于狭隘的私人情感,而是试图在现代与传统之间找到恰当的“入口”。陈涌在评述隋抱朴阅读《共产党宣言》这一行为时指出虽然“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怀疑他的真诚”,但是隋抱朴“还不可能真正理解这部伟大著作,他和这部著作还有很大的距离,而且直到小说的结末,还看不到他对它真正的理解的征兆”。(5)陈涌:《我所看到的〈古船〉》,《当代》1988年第1期。但正是隋抱朴与《共产党宣言》之间的“很大差距”(这或许也可以视作是张炜本人对于《共产党宣言》的认知距离),以及小说结尾处隋抱朴尚未形成的“真正的理解的征兆”,恰恰契合了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对于理论需要符合实践现实性的宗旨的强调。如果隋抱朴在离开老磨屋时就能够对其有了“真正的理解”,反而违背了相关要义。隋抱朴只有在掌管洼狸镇粉丝厂、替妹妹伸冤等一系列事件中才能通过实践进一步反思老磨屋的“阅读史”,从而将理论基础与现实情况相融合,在进行外部环境改造的过程中,在精神层面趋于达成如张炜本人对于“知识分子”的评判:是“一个灵魂的性质”,“真正的‘知’应该达于‘灵’”。(6)张炜:《融入野地》,《上海文学》1993年第1期。

而对于隋抱朴与李芒的分析,则涉及20世纪80年代主流文学思潮的特定诉求与文本人物行为之间的“盘旋”问题。如前所述,隋抱朴、李芒两人在各自小说结尾处的控诉行为具有某种一致性,不过假如以“控诉”为核心作反推,李芒的言行表现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能够契合这一时期“改革文学”思潮的叙事准则。因此,即使李芒在写检举信控诉自己的岳父(同时也是村霸)肖万昌这一实践活动之前,存在叙事结构层面与人物心理结构层面的“盘旋”与“迟疑”,但这些“盘旋”“迟疑”却又迎合了“改革文学”的某种因果结构逻辑——个体情感与集体利益的冲突设置,以及“社会主义新人”最终如何克服自身的情感障碍从而对接一种具有正当性、合法性的权力意志。但由此也可以看到,李芒所经历的各种变故实际上并没有对其观念认知层面产生自省性的效果,很显然,李芒并未将外部环境催生出的“事件”转换为重塑“自我”的契机,这也反映出“改革文学”思潮一方面强调个体情感、社会趋势与公共空间的契合度,但同时却也忽略了“为何改革”“如何改革”等现实议题背后包含的启蒙话语、启蒙形式、启蒙价值。而“知识分子成长史”的逻辑基础恰恰始于一种“及物”的启蒙行为。值得注意的是,《秋天的愤怒》最初带妻子小织私奔的李芒与结尾处写检举信控诉霸权人物的李芒实质上别无二致,我们也有理由将李芒视作“乔光朴们”的一员——他们“几乎都不乏信念,不乏勇气,不乏铁腕,几乎都义无反顾,大刀阔斧,进行改革”(7)李新宇:《改革者形象塑造的危机》,《当代文艺思潮》1986年第6期。,但这些人物在小说叙述伊始就已经设定了某种趋于“饱和”而又“明确”的雷同面目。相反,《古船》中的隋抱朴却表现出行为层面的“后撤”,因此洼狸镇上众多居民对于这个隋家后人往往是不解的:他为何长久地待在黑暗湿冷的老磨屋里?隋抱朴与隋见素的两次长谈,反映出的则是前者在黑暗空间里摸索反思(甚至是“自我”与“自我”的对抗)后的关乎情感态度、经验观念、思想信仰的“反馈”。而这种看似行为实践层面的“后撤”却也同时可能是认识层面的“前行”,从而在看似背离、实则扬弃的过程中形成自我身份立场的转换。

此外,也有必要探究迥异小说文体特质对于隋抱朴、老得、李芒等人物的形象塑造影响。老得对感官体验的依赖、李芒由始至终所表现出来的“确定性”,都在一定程度上源于中篇小说这一文体所加以规范的语言结构、叙事模式、技巧方法、意图立场,或者说,老得与李芒的形象完成度只不过是在“兑现”一种文体形式的“必然性”。不同的文体形式对接着迥异的叙事视角、叙事结构、叙事空间、叙事目标,甚至可以讲,由于文体与文体之间难以轻易跨越的鸿沟,必将造成个体或群体在相应文体形式中的差异性。虽然这并不意味着长篇小说这一文体形式必然会“诞生”出隋抱朴,但另一方面,隋抱朴也只有借由长篇小说这种文体形式才能最终“成长”为与老得、李芒分道扬镳的知识分子形象。他在文体层面的“前史”内摄取到具有联系性、延展性(却也存在含混性)的“细节”“局部”,并将这些似乎并无关联的“细节”“局部”确立为“自我”重构的前提条件。

二、“道德失范”与知识分子形象的异质性

讨论隋抱朴与老得、李芒这三个人物形象之间的联系或差异,也是从文体角度重新探究隋抱朴“前史”的取径方式。而单就小说《古船》本身的情节设置及展开而言,同样包含着隋抱朴在“成为知识分子之前”的另一段耐人寻味的“前史”。需要指出的是,隋抱朴在《古船》内的“前史”又牵扯着人物关乎历史—现实的“污点”:其一来自于隋抱朴自认为的家族先辈在资本运作、财富积累过程中产生的指向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污点”;其二是隋抱朴本人因难以抑制却又纷乱复杂的情欲而出现的情感“污点”。如果说第一种“污点”对隋抱朴来讲是基于血缘纽带的被动的承接关系,第二种“污点”则涉及到隋抱朴的具体情感行为同道德规范、伦理秩序之间的冲突。这也使得隋抱朴的“知识分子前史”,也联系着“道德价值混乱”“道德行为失范”等基本判断。

隋抱朴在20世纪长篇小说知识分子形象谱系中体现出的异质性,很大程度上正是根植于其在小说伊始的“出场”有悖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对应道德实践层面的规范要求。而隋抱朴在相关层面体现出的异质性,又不同于“五四”至大革命时期,如茅盾、蒋光慈等作家在小说中所描写的在性道德方面具有反传统意识的女性知识分子或“道德的虚无主义者”。(8)赵园:《艰难的选择》,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64-268页。一方面,从隋抱朴的父亲隋迎之开始,老隋家就不断考虑着如何“还账”的问题。即使隋迎之通过各种方式散尽家产,但充满历史罪感的幽灵依旧徘徊于这座家族老宅的上空。这种由生产力—生产关系与历史规律影响下形成的精神负累,则成为令隋抱朴时时感到惴惴不安的原因,而这也使得隋抱朴在精神气质上更趋向于具有道德原罪感的19世纪俄国知识分子。(9)许纪霖:《知识分子十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页。与此同时,隋抱朴更需要面对因难以遏制的自我欲望而导致“道德失范”(disordered moral)后必须要承担的现实后果。有论者通过两方面来详细阐释“道德失范”:“其一,人们行为层面的不合某种道德规范,是现象界的行为越轨;其二,人们内在精神世界中意义系统被破坏、动摇、否定或失落。”(10)高兆明:《道德失范研究:基于制度正义视角》,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1页。但是在讨论《古船》开篇对应家族史与个人情感史的两种“道德失范”样式时,都不应该忽视隋抱朴在这期间因无力改变身处境况而涌出的困惑感,这正是哈里·G.法兰克福在《事关己者》中提及的“一个人的行为的态度条件有可能本身就是外在于他的”(11)[美]哈里·G.法兰克福:《事关己者》,段素革译,第87页。。小累累扑朔迷离的身世之谜也成为小说中相关矛盾现象的集中隐喻。这个由始至终无从得知生父真相的孩子,却与隋抱朴之间构成了一段难以言情的隐晦关系(这也涉及隋氏家族在血缘、精神等方面是否能够形成具有正当性的历史延续)。故而讨论隋抱朴在精神层面或行为层面对于道德边界的逾越时,更应该注意到的是其在有关家族、他人或社群的结构关系中却时常处于模糊暧昧的状态。在这一基础上,需要谈论的并非是如何对隋抱朴进行道德审判,而是隋抱朴是在怎样的一种社会环境中产生“道德失范”想法或行为、相应“道德规范”所强调的道德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道德、隋抱朴对于“关系”的迷惑与“道德失范”现象之间的联系性,以及小说开篇主人公的“道德失范”对于其之后“知识分子成长史”的影响。

隋抱朴进入老磨屋进行“沉思”的起始动机,很大程度上源于其在自我感到羞赧的“不道德身世”与“不道德行为”之后试图对“道德/不道德”概念重新思考的逻辑结果。结合隋抱朴在老磨屋中通过阅读与思考从而完成身份立场与精神意绪的自我重构,陈村在论述《古船》过程中提到的“道德在不怎么道德中成长”(12)陈村:《我读〈古船〉》,《小说评论》1987年第4期。,也就有了别有意味的指涉。在此,首先有必要对上述所言及的“道德/非道德”进行论述。如高兆明在《道德失范研究:基于制度正义视角》中就提到了两种道德范型:“神圣道德”与“世俗道德”。所谓“神圣道德”是指“一种近乎完满至善至圣的道德要求”,“世俗道德”则指向“一种并不那么完满至善至圣的常人日常生活基本道德要求。”(13)高兆明:《道德失范研究:基于制度正义视角》,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84页。“神圣道德”与“世俗道德”最为本质的区别在于:“世俗道德是立足于现实此岸世俗生活的道德范型,神圣道德是立足于彼岸至善理想的道德范型。”(14)高兆明:《道德失范研究:基于制度正义视角》,第284-285页。由此看来,当外界对隋抱朴在进入老磨屋之前的家族史与个人情感史做出“非道德”的评判时,显然依据的是“世俗道德”的概念范畴。但假如梳理隋抱朴产生的相应行为,以及“非道德”评判背后的混乱时代及形成时代氛围的条件因素,则应意识到在此时期所作的“道德/非道德”评判本身就可能是偏颇的,甚至可以认为,在此背景下隋抱朴作出的任何行为都存在着会被指认为“非道德”的可能性。这也就部分解释了为何隋抱朴对于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常常感到困惑。同时,却少有人能对那些形成道德观念的标准、道德的制定者与评判者(比如赵炳、长脖吴)进行返照与质疑。颇具意味的是,因家族关系及自身行为有悖于“世俗道德”准则而进入老磨屋的隋抱朴,却在一番沉寂后开始探求“神圣道德”的方向。这就需要联系到尼采所谈到的“高尚的道德”与“奴隶道德”。尼采认为:“所有高尚的道德都是从一声欢呼胜利的‘肯定’中成长为自身,而奴隶道德则从一开始就对着某个‘外面’说不,对着某个‘别处’或者某个‘非自身’说不:这一声‘不’就是他们的创造行动。对设定价值的目光的这样一种颠倒——这样一种不是回到自身却根据外部而进行的迫不得已的指向——恰恰就是怨恨:奴隶道德,总是首先需要一个对立和外部的世界,才得以产生,从生理学上讲,它需要外面的刺激才能有所动作,——它的动作从根本上说是反应。”(15)[德]尼采:《论道德的谱系》,赵千帆译,孙周兴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0-31页。结合《古船》,显然,“高尚的道德”与“奴隶道德”也会在特定语境、情境下表现出与字面意相反的情况。如在隋抱朴生活的时代,“高尚的道德”就频频因为评判标准、评判立场、评判对象、评判意图而形成强烈的反讽意味,以至于让人会对“高尚”这个词汇本身充满困惑。而在隋抱朴走投无路,只能委身于老磨屋这一封闭空间的时候,阅读与思考却让原本深受“奴隶道德”制约的青年体悟到了某种迥异于时代特征的“高尚道德”,以及“奴隶道德”与“高尚道德”之间的转换关系。这也为其进一步辨析“世俗道德”与“神圣道德”确立了前提条件。如果说“世俗的道德”注重的是个体或群体对于相关概念所形成的规范诉求的遵循,“神圣的道德”则因“彼岸”的特质而具有某种前瞻性、想象性。老磨屋中的生活让隋抱朴从具体困境当中的承受者转变为历史苦难的追问者。当隋抱朴向弟弟吐露年幼时亲眼见到他人惨状后的感受而“为咱们整个人儿害羞,这里面有说不清的羞愧劲儿、耻辱劲儿”(16)张炜:《古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249页。,隋抱朴从最初因“道德失范”而否定“自我”,转向对于世间种种的深切的反省与悲悯。这也表现在隋抱朴对于赵炳、赵多多从仇恨、恐惧的情感态度上升为关乎“人”的整体性思考。赵炳与赵多多在动乱年代犯下的罪行在全国范围内绝非孤案,因为将“人”投置在那样一种时代趋势与社会氛围中,必然会有成千上万的“赵炳”“赵多多”出现。而隋抱朴同样也将自己纳入到使人产生“羞愧劲儿、耻辱劲儿”心理的一份子——他不再仅仅受制于某种痛苦、仇恨、屈辱的负面情感,而是试图找到那些触发痛苦、仇恨、屈辱,以及其他极端情绪的生成动因与发展规律,由此也形成了隋抱朴从对“世俗道德”的遵循向“神圣道德”的过渡,而这一过渡恰恰又是以推翻“世俗道德”中的某些指向个体或群体的规范准则作为前提:“我只知道、我只认定,如果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老人这样过生活,哪怕只有一个这样过生活的,那么就没有理由把我们的国家和日子夸得多么完美多么神乎!”(17)张炜:《古船》,第254页。尽管隋抱朴的若干观点、理念在历史进程中存在着显见的偏颇之处,但通过隋抱朴在与隋见素两次长谈时的“直抒胸臆”,能够窥探到一个原本因自我与家族指向世俗层面的“道德失范”而深感羞赧、愤恨的普通个体,是如何在漫长的精神追索过程中建立起关乎“大我”的道义诉求与使命情怀。

考察隋抱朴在老磨屋里逐渐形成的“知识分子成长史”,也是重新审视具体知识分子对象在特定历史背景下认知、理解道德/非道德、神圣道德/世俗道德、道德基础/道德义务之间辩证关系的过程。事实上,由于中国知识分子谱系脉络所蕴含的道德隐喻,这一身份角色本身就“先天”地掌握着某种理所应当的关于“世俗道德”与“神圣道德”的裁定权与阐释权。而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尤其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的相关题材长篇小说来看,尽管若干作品中的知识分子人物在伦理道德层面形成退变,但退变又在以下几方面需要重新解读:其一,这些退变的知识分子人物大多是从知行合一的“道德”人物“陡然”转变为沉湎于物质欲望的“非道德”人物。但作者在进行相关书写时却又或有意或无意地忽略知识分子人物心理结构层面的深层次变化,以及为何变化、怎样变化;其二,作者似乎更乐意将外部环境指涉为知识分子道德变化的唯一影响因素,但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知识分子群体等同于全然不具备自省力、判断力的对象;其三,相关小说在描写知识分子在言行层面的“道德”或“非道德”时,显然是基于一种“世俗道德”的准则诉求(而某些时期被加以确认的“世俗道德”又可能在其他历史阶段是属于“非道德”的),这也意味着作者全然割弃了知识分子与“神圣道德”之间本应具有的联系性,而这本应是知识分子所需履行的职责使命。在这些情况下,20世纪80年代以来诸多所谓“知识分子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人物实际上与其他类型的人物形象并不存在本质区别,因为他们都成为了世俗规则的验证对象。

进一步而言,20世纪以来国内部分长篇小说所涉及的知识分子道德问题,其实在更多时候对应着相关历史时期具有规训意味的伦理秩序、世俗规范(即一种狭义层面的道德基础)。隋抱朴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与知识分子形象谱系当中体现出的异质性,正是源于这个人物从特定时期狭义道德观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继而在厘定狭义道德观何以形成合理性、正当性的同时,试图探究广义的道德(这也指向“神圣道德”)的边界范畴与影响意义。而隋抱朴在《古船》里频繁出现的迟疑、犹豫,恰恰从侧面批驳了一种世俗视角下,夹杂在知识分子德行态度与道德形式之间的被指认为具有普遍性与强制力的教条规范。

三、“归来”之后的“难题”:张炜长篇小说知识分子叙事的迷障

隋抱朴从老磨屋中的“归来,”,一方面基于小说叙事结构与叙事目标的特定要求,另一方面则是具有异质性的知识分子人物因道德原因而经历行为“后撤”后,本应重新呈现出精神内质层面的特殊性。但颇感遗憾的是,《古船》以隋抱朴离开老磨屋、掌管洼狸镇粉丝厂为划分界线,小说后半部分陷入到某种恰恰是隋抱朴在老磨屋里所怀疑并试图摒弃的道德立论中。除此之外也要指出,张炜在《古船》后半部分处理上的“简单”与“矛盾”事实上也延续到了20世纪90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中,延续到《九月寓言》《家族》《柏慧》《能不忆蜀葵》这些长篇小说中,这也暴露出张炜有关知识分子命题书写的致命的思维缺陷。

从某种程度而言,隋抱朴在隋见素离家外出闯荡前夕与其的彻夜长谈,已然构成小说《古船》的“叙事极值”。所谓“叙事极值”,可借由两人对赵多多特殊却又强烈的情感态度作为观察点。隋见素显然接续了《秋天的思索》中老得、《秋天的愤怒》中李芒两个人物形象的精神内绪、价值取向的另一面。因此,隋见素因赵多多在特殊年代对自己与家族所造成的的伤害而对其充满仇恨,但同时隋见素又并未对于自我仇恨的产生动因与历史根源进行分析。隋抱朴则通过这一话题转向阐发群体或组织以正当名义滥用权力所形成的群氓政治对于公众带来的危害,他告诫自己的弟弟:“你不该觉得大材小用,你该明白你必须做一个对镇子来说可有可无的人,你必须安于这个。你没有别的办法,你万一成了镇上至关紧要的人,镇子不会有一点好处。”(18)张炜:《古船》,第247页。至于隋抱朴加以强调的“重要的不在于他们已经做了什么,在于他们会做什么”(19)张炜:《古船》,第247页。,则说明其更加在意的并非是相关个体或群体在历史进程中已然留下的印迹,而是他们将要做出的行为选择将会形成哪一种朝向未来的可能。我们之所以将隋抱朴纳入知识分子的对象范畴,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正是在于其能够逾出相关个人情感诉求的限定,继而体察到特定历史现象背后所包含的深远意义。赵多多的作恶行为其实是相应历史条件与具体情境相互作用推动下形成的必然结果,而相比于描摹“结果”所引发的现实状况,更值得警惕的是产生相应“结果”的历史背景、社会结构、伦理秩序,并不是如何描摹“结果”所引发的现实状况,而是警惕产生相应“结果”的历史背景、社会结构、伦理秩序。显然,《古船》探究赵多多这一“结果”的过程中,体现出了作者张炜于精神层面的某种“高度”,但同时这也对张炜在接下来的叙述中带来“难题”:怎样交待赵多多的命运结局?

赵多多的结局也与如前所述的“叙事极值”相关。赵多多酒后驾车前往镇委而后死于非命,而其“非正常死亡”又涉及到隋见素并未如愿的复仇行为。在此有必要引述隋抱朴在面对“家族仇人”暴毙时的情感描写:“抱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20)张炜:《古船》,第375页。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耐人寻味的。首先,赵多多的“非正常死亡”先于隋见素的复仇行为,这也避免了隋见素因将要执行的复仇行为而招致刑事责罚;其次,隋抱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隐含着一种在古典小说叙事内常见的叙事结构与特征——动荡年代嚣张跋扈、多行不义的恶人遵循“善恶有道”的价值观念而最终“多行不义必自毙”。如此情节设置,尽管有其叙事角度的合理性,但假如考虑到张炜在写作隋抱朴“知识分子成长史”过程中确立的“高度”“极值”,赵多多的结局也多少隐含了作者本人在形成“高度”“极值”后的“后撤”。当张炜难以逃脱一种迎合20世纪80年代初期叙事主潮、且可追溯至古典叙事的“道德结构”时,隋抱朴这个人物也就出现了“知”“行”层面的割裂,而这背后则是张炜本人所要面对的书写困境。当然,假如将考察视野延伸至20世纪涉及知识分子题材的长篇小说谱系,其实是可以较为充分地认识到小说创作中“道德结构”的隐现与知识分子人物的言行矛盾是一组较为普遍的叙事症候现象,这也如同涂尔干指出的:“尽管艺术可以受到道德观念的感染,或者融入到纯粹的道德现象的变化之中,但它不是道德本身。甚至有些观察可以证明,不管对于社会还是对于个人,审美力的过度发展在道德看来却是一种严重的病兆。”(21)[法]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渠敬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15-16页。只不过诸如此类的问题在张炜20世纪八九十年代长篇小说创作中,又有着异常突出、异常挣扎的显现。

故而,在当下部分评论者讨论张炜一系列小说内嵌的“二元结构项”(22)王侃:《保守主义、二元思维与诗性拯救——张炜今识》,《文艺争鸣》2019年第2期。,讨论张炜于20世纪90年代“新人文精神”争鸣中被塑造的“文化英雄”形象与相对应的“致幻的毒药”(23)何平:《张炜创作局限论》,《钟山》2007年第3期。,讨论自《九月寓言》以来“有世俗而缺少超越,由经验而缺少超验,由形而下而缺少形而上”(24)王彬彬:《悲悯与慨叹——重读〈古船〉与初读〈九月寓言〉》,《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1期。的同时,也应当看到20世纪80年代写作《古船》的张炜及他笔下的隋抱朴曾出现过的行为层面的“后撤”与精神层面的“探索”,甚至于,相关的“后撤”“探索”已然抵达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精神状况与思想维度尚未被触及的领域。但这些充满勇气的勘探在隋抱朴走出老磨屋的刹那,旋即被一种在世俗社会更能够得到认可的道德规范与价值意图所替代(此外,《古船》的结尾处理显然没有真正解决这部小说所要厘清的有关财富积累之后的资源分配问题,即社会成员中“谁是最大的获利者”(25)何清涟:《现代化的陷阱:当代中国的经济社会问题》,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8年,第141页。)。

坦率地讲,也唯有如此,张炜和隋抱朴才能以一种看似理直气壮的姿态去逃避那些令他们感到头疼的命题。只是令读者深感困惑的是,那个进入当代文学史知识分子谱系的隋抱朴与塑造他的作者,就这样轻易(甚至是轻佻)地自我消解了那些指向历史深渊的“思索”,就这样轻易地回归到将所有的一切都归咎于“现代性的后果”的“愤怒”当中。不知道是否因为这样的缘故,当张炜于20世纪90年代以痛心疾首的语调道出“你害怕了吗?你既然不怕牺牲,又怎么能怕殉道?!”(26)张炜:《抵抗的习惯》,《小说界》1993年第3期。“无论世上的秩序多么混乱,高贵与卑贱之分仍然存在。就这样认为着,坚持着,并以此抵挡自己的堕落,也抵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寂和哀伤……”(27)张炜:《忧愤的归途(外一篇)》,《文艺争鸣》1993年第4期。时,这听来似乎更像是为了说服张炜身体里另一个正处于精神困顿的自己。在一种掺杂着飘渺的理想主义与狭隘的道德理念的“动人的声音”里,张炜或许成功地让自己得以陶醉,得以愉悦,只是通过《九月寓言》《柏慧》《家族》《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这些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问世的长篇小说可以看到,如此陶醉的愉悦恰恰成为张炜小说创作中有关知识分子书写的持久的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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