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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探春性格的文化成因

2021-01-16邵子华

关键词:探春性格文化

邵子华

引言

贾探春是《红楼梦》中性格内涵最为丰富的人物形象之一。以往的探春形象研究多从人伦道德、身份地位、治理才干、心理禀赋等单一角度展开。笔者认为,应在中华传统文化视域下,系统、全面地分析探春的性格,揭示其性格的文化成因。这对深入发掘探春形象的价值,对建设当代文化和生成主体人格,都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

一个人性格的成因复杂而且细碎,但主要因素可概括为三个方面:基因遗传因素、成长发育因素以及社会环境影响因素。就探春性格的成因来说,如果从基因遗传的生物学方面考察,能够提供参照的相关人物有贾政、赵姨娘以及贾环、宝玉、宝珠,其中宝珠早逝,可比较分析的因素缺失。同跟她具有血缘关系的人物进行比照,其性格的相似性极弱甚至逆反。这是否可以说,生物学意义上的遗传因素在探春性格的成因中不是主要的,况且这个问题也不是人文学科研究的目标,因而本文弃之不论。

成长发育因素以及社会环境影响因素可统称为广义的文化因素。广义的文化是指人类创造的一切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的总和。成长发育既包括身体的成长发育,也包括认知、思维等方面的成长发育;社会环境既包括人类物质文明累积的环境,也包括由人类创造的精神成果组成的环境。为了集中研究问题,我们在分析探春性格文化成因的时候,不考虑物质文化对探春的影响——况且这在《红楼梦》中也没有清晰的展示——我们只研究精神文化对探春性格的影响。笔者认为,探春性格的主要、决定的成因是她在贾府这个特殊的环境中自觉地进行文化选择的结果。

一个人总是生活在一定的文化环境中。正如人无法拒绝呼吸空气,一个社会人也无法拒绝对周围存在着的文化因素的接纳——尽管对文化的选择有所差异,尽管接受程度有所不同。斑驳陆离的文化因素像空气一样由呼吸而参与人的生命运动。探春出生、成长的贾府非一般婚姻、血缘意义上的家庭,这是个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它规模巨大,层级繁多,成分复杂,具有广泛的社会性和深刻的文化性。贾府对后代的教育极为严格,要求他们从小就要读经习礼,接受传统文化的教化。探春给宝玉写信发起诗社:“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1]537信中引古述今,用典繁复,文采风流,足见学养深厚。当宝玉引证《古今人物通考》时,探春马上识破,说“只恐又是你的杜撰”[1]45,足见其博览多识。探春对文化的学习、接受是广泛和深入的。

探春对贾府繁复、驳杂的文化因素有被动的接受,但更多的是主动的选择,在整体上表现为显著的文化接受的主体性。探春要兴利除弊,宝钗以朱熹的《不自弃》相警,探春则说那是“虚比浮词 ”[1]816。朱熹的思想在元明清三代一直是官方哲学。清代帝王尊礼朱熹,认为孔孟之后只有朱熹“注释群经,阐发道理,凡所著作及编纂之书,皆明白精确,归于大中至正。经今五百余年,学者无敢疵议”[2]卷249。朱熹之言成为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探春却表现出对朱子之学的批判,而且是拿《姬子》来做批判的武器。探春说:“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左窃尧舜之词,右背孔孟之道。’”[1]816可见,探春对主流文化并非盲目崇拜,照单全收,而是以自己主体性的扬厉为指归,吸收扬弃,为我所用,最终付诸除旧布新的改革实践。广博深厚的文化底蕴经过她主体意识的烛照产生了强大的生命力。

探春对文化的接受是在对“主体性事件”的叙述中展现的。主体性事件,是指能够确立或造成自己与他物、他人的主客体关系从而实现生命价值的创造性活动。与此相对的自然性事件,是指为满足自己的生物性欲望的发泄性活动。赵姨娘魇魔凤姐宝玉、和小戏子争吵厮打、在人前辱骂探春,她引发的事件多是自然性事件,她的性格多是在这类个人私欲的伸张和发泄的自然性事件中展现。探春则大多置身于缔结诗社、管理贾府等主体性事件中。这些事件大多具有施与对象的群体性和个体精神的创造性,体现的是人的主体性。人作为主体的意义在于他在与世界的关系中处于一种能动的地位,能够在实践活动中创造,在创造的过程中实现意志的自由。探春对文化的选择和接受就体现了这种主体性特征,她把对文化的选择和接受转化为一种实现人的本质的力量。也就是说,探春的性格是一种主体性的文化性格,她的价值观以及由此激荡出来的情绪和心理无不表现为一种具体的文化观念。

儒家文化在我国漫长的社会生活中占据主流地位,至清代达到历史的顶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3]7积极入世、修齐治平是儒家的襟怀和抱负,博施济众、立人达人是儒家为人处世的原则。贾府虽有一干人众,唯独探春对家族的命运忧心如焚。儒家文化精神已经植入探春的内心深处,激荡着一种蓬勃奋发的干劲。探春忧时伤怀无不显示出她对儒家文化精神的接纳和推崇。

儒家文化对探春性格的影响具有主导作用。这种作用存在性质相反的两个方面。探春有一场人生宣言式的表白:“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1]804她有施展才华、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同时又被“女孩儿家”的身份所禁锢。探春对自己性别的悲愤也是儒家文化固有的悲哀。探春的表白一方面反映了儒家文化对实现生命价值的渴望,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儒家文化对生命力自由发挥的束缚。儒家文化唤醒、涵养、壮大了探春的主体精神,却又禁锢了这种主体精神的实践,而且对她的内心造成难以治愈的伤害。

儒家宗法制的核心内容是嫡庶问题。《礼记·内则》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郑玄《礼记·坊记》笺注:“妾合买者,以其贱同于公物也。”[4]卷12《大清律例》规定:“凡官员应合袭荫者,令嫡长子孙袭荫。”[5]卷6妻妾嫡庶的名分被严格区分,甚至成为支撑等级社会结构的基础。本固而枝必茂,嫡立而庶必宁。妻妾不分则家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儒家的这种观念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进而表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赵姨娘连管教自己儿子的权利都被剥夺。在芳官的眼里,赵姨娘是跟她一样的奴才。[1]876“凡男女定婚之初,若有残疾、老幼、庶出、过房、乞养者,务要两家明白通知,各从所愿,写立婚书,依礼聘嫁。”[5]卷10173庶出的子女低人一等,备受歧视。庶出的身份成为探春与生俱来的命定的耻辱和难以摆脱的心理阴影。

儒家文化对探春的影响很复杂,庶出的自卑和经世致用的自强不息交织在一起。“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1]406她试图通过傍依嫡宗来获得心理补偿以摆脱自卑,进而实现自我价值。探春心理的多个层面杂糅一体,构成了她性格坚韧、心理复杂的士人形象。

墨家主张兼爱。墨子曰:“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是以仁者誉之。”[6]67探春是墨家思想在贾府的践行者,她的墨者性格集中表现在三件事上:善待刘姥姥祖孙,替迎春出头和为黛玉送终。

刘姥姥其实是一个年迈的乞食者。大观园的人贬损、捉弄刘姥姥时并无怜老惜贫之意。林黛玉称刘姥姥是个“母蝗虫”,薛宝钗对“母蝗虫”的称呼大为欣赏。如果说林黛玉、薛宝钗只是对刘姥姥轻蔑和嘲弄的话,那妙玉就是极端厌恶了。对刘姥姥用过的杯子,妙玉说道:“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1]602这该是多大的仇恨啊!她们自认高贵而对低微的人心生反感,这不能不说是她们人格中的一个严重缺陷。相比较,探春对刘姥姥从不贬损。刘姥姥带着孙子板儿走进探春的闺房,探春看到一个乡下孩子在房中乱动东西,就把书案供着的佛手拿了一个给板儿玩,说:“顽罢,吃不得的。”[1]589能摆在书案上的皆为心爱之物,况且这佛手更非比寻常,乃果中之仙品,世上之奇卉;又“佛”“福”谐音,自古被赋予福寿吉祥的美意。探春把自己的心爱之物给一个贫穷的孩子玩而且态度和蔼,语气轻柔,足见她以平等的态度真诚地待人,显得体贴又温情。对不相干的穷苦人心生怜惜是最高贵的善良和最真实的“兼爱”。

探春为黛玉送终是很能见出她的血性和魄力的。黛玉弥留之际恰当宝玉成婚大典之时,探春离开贾府“中心事件”来到黛玉身边,“……给黛玉擦洗……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生平同此居,一旦异存亡”[1]1435,此情何堪?在我国传统文化中,为人送终向来是忠义之举。再想到宝玉成婚大典,潇湘馆冷清无人,但见“狠毒冷淡”,探春能够背热赴冷是意味深长的。这绝不是巧合,而是一腔深情的寄托。探春身为尚未出嫁的女儿,能出头料理此事更是需要超常的勇气。探春曾经为炒一碟只值二三十个钱的“油盐炒枸杞芽儿”给厨房送去五百钱,见邢岫烟打扮朴素怕她被人笑话便送她碧玉佩。可见探春心性温情仁义是一以贯之的。

迎春的首饰被奶母偷去当掉又遭奶母儿媳要挟,迎春逆来顺受,甘心受欺。探春为迎春出头的表层原因是自卫:“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我自然有些心惊么。”[1]1082深层的原因则是墨家思想主导的仗义行侠。如果我们把这件事的叙述和墨子救宋的故事作一对比,就会发现二者的斗争策略是惊人的相似,都是先引人入彀、抓住证据使对方理屈词穷,再巧用外力使对方明知其行必输而束手就擒。其欲擒故纵的攻防逻辑如出一辙,引火烧身、担当有为的大爱精神血脉相通。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墨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6 ]67、损己而利人的思想资源已成为探春打抱不平的潜在动力。探春具有侠肝义胆,她所追求的是以人性平等为基础的人间正义。

道家思想对探春的影响是潜在的。探春生命世界的深处是千山万壑、风清月白的静虚天地。她对人生的理解极为通脱,她的入世热情是超越之后的执着。老子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7]66探春以自然为本,以清静除却妄心,“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8]卷30,她深得道家安身立命的真谛。她那些大刀阔斧的改革,仔细分辨起来无不是循道而行。如果能留意一下她的自号和闺房,就不难领略她“独任清虚可以为治”[8]卷30的高蹈。

探春发起海棠诗社,自称“蕉下客”。此典源自《列子·周穆王》中的蕉叶覆鹿。郑人得鹿、失鹿、诉讼的故事演绎了人生命运富贵的变幻无常。国相言:“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辨之哉?”[9]83贾元春省亲点的《仙缘》为“黄粱一梦”,贾母在神前拈的《南柯记》是“南柯一梦”。脂砚斋认为,这些梦都暗示了贾府人物的生死和家族的衰败。探春自称“蕉下客”,敏锐犀利的林黛玉马上把她指为“蕉鹿”。这虽有玩笑的成分,但其中的暗示却并不晦涩,至少在探春的潜意识中她已感受到人事的梦幻。难能可贵的是,探春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并不消极逃遁——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这是看破之后的执着和坚定。老子出关路上留下五千言,溯源宇宙本根,言天地变化之机,告诫处世之方,含人事进退之术。这些,探春都深深地领会了。她闺房的陈设昭示得再明白不过了。

闺房是一个女子最贴心的地方,展现的是她秘不示人的内心世界的风景。从探春的闺房可以清晰地洞察她心底深藏的秘密。“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1]588这透露出她胸襟的朗阔和高旷。挂着的纱帐就更有意思了,绣的是花卉草虫,一派清新自然的乡间野趣。她从心底崇尚自然质朴的生活,厌恶大家族的人“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羡慕小户家“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1]588

米襄阳是北宋著名书画家,其《烟雨图》山色霭霭,阴雨霏霏,山溪自流,樵人孤行,其境界辽阔,思绪缥缈。探春把这幅画挂在房中表明了自己恬然淡远的情趣。如果说这幅画还是象征,两边的对联则是直抒胸臆了。《新唐书·田游岩传》载,田游岩以“臣所谓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者”[10]卷196婉拒高宗。这副对联正是对这种隐士浪迹山林、情趣悠闲的写照。

探春闺房的设置显示出一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11]15的气象,反映出她洒脱旷达的道家人格。试想探春独处闺中之时,面对沟壑纵横、云雾缭绕的图画,默念着“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该是何等的物我两忘、气定神闲。“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11]43这才是探春真实的内心世界,其他的不过是这世界的镜像。知乎此,我们才能明了探春在管理家政一段事中何以能够并未如王熙凤那样陷入利益纠葛而迷失自我。

对联的墨迹又是另一种风骨了。欧阳修说:“颜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12]176朱长文说颜公书“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志”[13]卷9。颜书的笔画中透露出性格的倔强,动势中洋溢着强劲生命的赞歌,如老木嫩蕊,一本怒生,万枝盎然。庶出的探春担当起挽救家族颓败命运的重任,其“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14]288。探春将颜鲁公墨迹悬挂闺中时时仰望,也算是墨遇知音、人墨两宜了。她大约是想在颜墨的顿挫转折中释放一腔豪情!

法家思想主要由申不害的“势”、慎到的“术”和商鞅的“法”构成,韩非子最后集大成,使其成为我国社会治理的重要理论。明儒暗法、儒法相成是我国政治文化的基本特征,法家的思想在治世理事方面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探春最为外显的性格具有浓厚的法家色彩,其理家处事的才干闪耀着法家思想的光芒。她“践行着‘法’‘势’‘术’互生相用的法家执政思想,成为寄托传统士人经世志向与政治理想的巾帼英雄”[15]。

法家重势。慎到说:“故腾蛇游雾,飞龙乘云,云罢雾霁,与蚯蚓同,则失其所乘也。故贤而屈于不肖者,权轻也;不肖而服于贤者,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使其邻家。至南面而王,则令行禁止。由此观之,贤不足以服不肖,而势位足以服不肖,而势位足以屈贤矣。”[16]2探春深知“势”的重要性,“日边红杏倚云栽”正是探春借势的形象写照。抄检大观园时,探春“秉烛开门而待”,声称:“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1]1094对此架势,一向盛气凌人的王熙凤赔笑犹疑不能进。探春大怒,打了王善保家的一记响亮的耳光,痛骂“狗仗人势”的奴才。探春绝非仅仅因为被羞辱而恼怒,而是要借机立势扬威,杀鸡儆猴。探春的人格力量气象凌厉,威势锐不可当。她进餐,“只觉里面鸦雀无声,并不闻碗箸之声”[1]75。她下棋,回事的管家林之孝家的不敢打扰,只得“站了半天”。探春接手理家正是贾府由盛转衰之际, 面对多方掣肘、左支右绌的局面,没有一种雷霆手段,探春如何能够取得改革成效?平儿说得再明白不过:“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 …… 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 也就只单怕他五分儿。”[1]808玫瑰花的“刺”即是她的威严和气势。

法家讲术。《韩非子·二柄》中韩昭侯醉寝杀官的故事,讲的就是“循名责实”的法家术治思想。探春和宝琴下棋,林之孝家的来请她示下。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怎么不回二奶奶?”[1]910当她知道已回和不必回时,即刻了断,这举动仿佛申不害的入室弟子,深得其治术之奥妙。黛玉对宝玉夸赞探春:“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也倒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补充道:“你病着时,他干了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做筏子。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乖呢!”[1]910“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17]755探春恪守着职当其位、权责明确的术治理念,“必罚明威”“以法术御其臣”; 探春降服玉柱儿媳妇和吴新登媳妇的“刁奴欺主”,均是倚仗家法“乘威严之势以困奸邪之臣”[17]757的术治策略。探春以“术”治理贾府,表现出高超的管理才能。

法家的精髓在法。管子说:“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数而不任说,任公而不任私。”[18]卷310慎子强调:“无法之言,不听于耳;无法之劳,不图于功;无劳之亲,不任于官。官不私亲,法不遗爱,上下无事,唯法所在。”[16]6又说:“权衡,所以立公正也……凡立公,所以弃私也。”[16]1商鞅也强调:“立法明分,而不以私害法。”[19]47探春力拒生母请托并非天性凉薄不肯顾惜亲眷,其深心大略乃是依法行事,杜绝私情。申子曰:“明法正义,若悬权衡以称轻重。”[20]638探春对生母的态度应分别从儒法不同的意识形态去理解,如果颠倒了则无异于方榫圆卯,距离探春的本心相去甚远甚至南辕北辙。秉公弃私、明理忍情的做法完全是法家的施政主张,其刻薄寡恩也正是法家的理想人格。韩非子说:“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17]382探春严循法例是她管理大观园的基础,也是改革成功的保障。她拒绝了赵姨娘,又分别停支了贾宝玉、贾环、贾兰等人的家学用银,包括自己在内的小姐们的头油和脂粉钱。平儿在探春那儿也碰了钉子,但她看得透彻:“(三姑娘)正要找几处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1]801凡欲整顿积弊者,总是要从有体面的人做起。探春推行改革所恪守的实践准则深得因道而明法、为公而弃私的法家思想的精髓。

在我国的文化氛围中,很少有人自诩为纵横家,但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任何人都难以完全拒绝纵横家的韬略或权谋。“纵横”本义为“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21]1。具体到战国时期的纵横思想,纵即合众弱以攻一强,横即事一强以攻众弱。应劭《风俗通义》认为:“纵横家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22]15司马迁也认为纵横家“其术长于权变”[23]98。探春才能卓越是公认的,其表现一是精明的管理智慧和远见胆略,再就是她所具备的纵横家特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能够娴熟地调遣各种力量的机变能力。贾母因贾赦要娶鸳鸯而大发雷霆,责骂王夫人“暗地里盘算我”。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宝钗、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唯探春赔笑向贾母说:“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 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只这一句话,说得贾母笑了。[1]675人情事理,探春辨析得多么透彻,表达得多么委婉、犀利。探春管家后,给舅舅赵国基的丧葬费是二十两,李纨说:“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探春阻止了这件事,因为袭人背后站着王夫人。“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话虽这样说,可她后来就改了许多旧规矩。不改旧规矩,如何革除痼疾、除旧布新呢?探春回怼平儿:“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她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的做人情。你告诉她,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她添她施恩,等她好了出来,爱怎么添了去。”[1]806这话说的,王熙凤听了不烦,王夫人听了高兴,众人听了折服。唯独赵姨娘不满——姨娘怎么就不如个丫头——可对探春来说,换来的却是做足了管家理事的威势。探春处理这件事明面上是按照贾府的旧例,实质上是权衡贾府各种势力,为她理家作样蓄势。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成功了。

探春的品格风范赢得了贾府上下的佩服和历代评家的赞誉。宝玉送她颜真卿墨宝是深知她的高雅,宝琴送腊梅花是对她的敬仰,王熙凤说探春比她强多了是心服口服,脂砚斋说:“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24]506探春才胆识力俱全,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探春之才,怎一个“敏”字了得!“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1]537,反映了她敏于起事;“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1]814,反映了她敏于观察;“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收拾料理”[1]815,反映了她敏于实践;“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须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反映了她敏于思考;“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1]1096,反映了她敏于总结历史教训。探春的性格已臻于孔子所说的“敏于行”的君子境界。探春性格中的伦理、道德、哲学等文化观念推动了她的动作、决定了她的行为方式。她心中怀道,敬儒崇墨,行成于法,动则有术,这又何啻于儒家的谦谦君子?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说:“一切文化都会沉淀为人格。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25]25照此说来,与其说是曹雪芹塑造了探春的性格,不如说是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培育了探春的性格。儒家的担当、墨家的干练、道家的豁达、法家的严厉、纵横家的捭阖,共同造就了探春性格的丰富和深刻。但同时还应看到,探春性格中的儒家文化对其他文化因素的笼罩、浸透或掣肘,各种文化要素的砥砺、激荡现象很少发生。这是探春和传统文化的共同的悲哀。王国维认为《红楼梦》主人公形象乃是小说家“‘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的一种抽象的塑造方法”[26]164。西园主人认为:“《红楼梦》以家喻国言,此书首在探春 ……作者以小喻大,于探春一身寓此书千古兴亡无限感慨在内。”[27]203其实,探春的性格还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活的标本,或者说是一座微型的文化宝库。她性格中的文化意蕴包含着一种必然性、社会性、普遍力量、理性和自由意志,当然也浸透了一种深刻的历史的遗憾,终归是寄寓着曹雪芹对中华文化和人的价值所作的形而上意义的思考。

这里的问题可能是:同在贾府成长,为什么探春能够超拔成才,而不少人俗不可耐或者走向堕落?关键在于是否接受文化和选择接受什么样的文化。

文化的性质具有可分性,文化的接受也具有可选择性,因世事推移和后人的苟且取舍,一种文化的固有属性往往发生变异。迎春和探春同样的身世却造成完全不同的性格命运。迎春选择了《太上感应篇》,它原是道家用来劝善的,迎春大约只记得“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的天命,而忽略了“是道则进,非道则退”[28]11的人力,终于成为逆来顺受的“懦小姐”。宝钗选择了仕途经济,宝玉、黛玉选择了情和空,惜春选择了佛。最为可笑而又可怜的是妙玉,她自称“畸人”“槛外之人”,常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1]919-936,但真实的她“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1]156,最后被贼人掳走,传闻在海边遇害。这出命运的悲剧跟她文化选择的混乱、变态不无关系。性格决定命运,性格又是由文化决定的,选择什么样的文化就会铸就什么样的命运。

探春的文化选择是在生命体验基础上的历史继承,其中虽然有许多委屈和无奈,但她对文化的选择总体上充满主体性考量。一方面,探春一出生就处于一个既定的文化环境中,庶出的身份带来的低人一等的阴影长期笼罩在她的心头;另一方面,她又以独立的人格意志来自由地选择可以帮助她摆脱阴影的文化力量。探春与赵姨娘的冲突实际上是文化的冲突。探春亲近嫡母是想确认自己在贾府中主子地位的文化身份;而赵姨娘认为探春是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东西 ”,她看重的是生物性的血缘身份。她们虽然在血缘上是母女,但在文化认同上却截然不同。探春“只拈高枝儿飞去”是一种文化的规定,也是一种生命价值的自觉追求。虽然人对文化的选择首先受制于文化对他自身的选择,但是,任何文化的选择也应当是有利于实现自我的选择。文化的选择要发挥人的主体性,可称之为“主体性的文化选择”或“文化选择的主体性”,它的基本含义是审视人同文化的关系时所展现的人的本质。无论儒墨道法,探春的选择是从实现人生价值出发并以此作为选择的标准。探春发现了能够满足自己需要的文化并通过自己的扬弃实践了这种文化的价值。探春屈辱的出身并不能束缚和窒息她强烈的实现人的价值的渴望,所以她极力摆脱压抑她的文化因素而吸收一切能够支持她的文化力量。

其实,探春的文化选择是充满痛苦的——选择中的痛苦和选择后的痛苦。探春虽有庶出的屈辱和身为女性所受的束缚,但更深切的忧患是她对贾府“一败涂地”命运的担忧。就其敏锐和深沉而言,她的“百足之虫论”不亚于一篇堂皇的政论。“百足之虫”典出三国曹冏的《六代论》,在总结夏殷周秦汉魏六代治理的经验教训时,曹冏说:“‘百足之虫,至死而不僵’,以扶之者众也。”[29]520探春借此表达家族覆灭的预感。从本质上说,探春的痛苦是一种文化痛苦。当“读书知礼”的探春以庶出为耻的时候,这“书”和“礼”就含有了耻辱的成分。儒家文化给了探春理想的蓝天却又剪掉了她飞翔的翅膀。探春的苦闷也是时代的苦闷。“传统的政治已经凝固 ,类似宗教改革或者文艺复兴的新生命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孕育。社会环境把个人理智上的自由压缩到极小的限度之内。”[30]205在这个时代,曾经生机勃勃的传统文化似乎有些茫然和尴尬。探春的痛苦终究是一种超越了人的自然属性需要的、主体性渴望被扼杀的痛苦。探春因为痛苦忧愤的深广而显示出人性的高贵。她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优秀女子在对生命的自由向往和追求实现过程中的挣扎和超越。至此,我们就不难听到一种新文化的哨音了。

结语

探春是曹雪芹对特定的社会人生和历史文化反思的艺术结晶。我们能够从她的性格中感受中华传统文化灿烂的光辉,也能够从她的性格中理解一个时代的文化苦闷。遗憾的是,曹雪芹对探春远嫁海外的安排极为迷茫和无奈,虽然这在贾府的人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它透露出的是作者对时代的失望和对未来的迷茫——旧的文化已成僵局而新的文化尚在冰封之中——无力创造一种新文化,探春还有别的出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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