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司马迁的大一统历史观
2021-01-16张大可
张大可
(1.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北京 100081;2.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西安 710119)
大一统历史观,是司马迁创作和建构《史记》一书的理论基础。《史记》全书由十二 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构成,凡一百三十篇。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①《史记》全书一百三十篇述史内容,讲的就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从黄帝开端立家建国到秦皇、汉武完成大一统,其间共三千年的历史发展,就是从统一到大一统的历程。大一统历史观其实质就是国家发展观,是司马迁载述中国古史三千年所升华出的以国家形态为标志的社会发展理论,是司马迁一家言的重要组成部分。司马迁大一统历史观的理论支点,主要有三个方面。其一,家国一体,天下一家亲。人人心中的家国情怀,是爱国主义的思想源泉。其二,非兵不强,非德不昌。即“修德”与“振兵”,是国家建构的两大柱石。其三,天无二日,人无二王。一个家只有一个父亲,一个国只能有一个王。大一统政治,皇帝集权,消除侯王,即全国民众与各民族共认一个帝王,也就是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中央政府。综上三点,是《史记》全书记载的重点。《史记》记事三千年,从黄帝到秦皇、汉武,帝王的德业,即民族、国家日益昌盛,日益走向大一统,这就是大一统历史观的内容,本文专题评说,下面对其三个理论支点,依次展开。
一 家国情怀,引导国家建构与发展,从统一到大一统
《史记》的十二本纪是全书之纲,载述三千年王朝更替,国家建构与发展日益完善,日益状大。从黄帝统一,走向秦汉大一统,导向历史发展的理论基础就是家国情怀,历经三个发展阶段:(一)五帝承传;(二)夏商周三代承传;(三)秦汉大一统承传。
(一)《史记》开篇,五帝承传,家与国一体产生
《史记》开篇《五帝本纪》所写五帝为: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五帝承传,立家建国,中华文明起源的象征。五帝是一家,但不是父子五代人的承传,而是家与国草创时期的一个历史过程,几百年或上千年,没有绝对年代,是司马迁改造父系氏族部落时代的传说历史,上升为中华民族人文始祖诞生立家建国的人文历史,是一种信仰,是中华民族家国情怀的信仰。五帝承传,分为两个层面:一是黄帝创始,立家建国;二是四圣遵序,完成国家建制。
1.黄帝创始,立家建国
《五帝本纪》的黄帝纪,不足五百字,内涵极其丰富,写出了中华民族进入文明,立家建国的历史。《史记》开篇第一句:“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黄帝为人之子,有父亲,有名有姓,父子相承,就是有家。司马谈发凡起例《太史公书》,所定断限是“起于陶唐,讫于麟止”。司马迁修正断限,“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太史公自序》保存了两个断限,是存真《史记》两代人的创作痕迹与历程。孔子编定《尚书》,起于《尧典》,突显让德。司马谈效《春秋》,就是效法孔子。让德,作为个人修养是正能量,如果对社会、对国家不利的谦让,是不负责任,不担当、不作为。司马迁修正《太史公书》的断限,起于黄帝,突显的是黄帝一统天下的担当,是当仁不让,此乃不与圣人同是非,是司马迁独具的历史观和伟大识见。唐人司马贞不明此旨,他批评司马迁写《史记》起于黄帝,没有源头,补写了《三皇本纪》。黄帝之前的三皇传说,是母系社会,作为家庭没有承传,也就没有家,只是一个群体。没有家,也就没有国。所以司马迁断限起于黄帝,是因为黄帝立家建国,家与国一体产生。家是个人小家,国是社会大家。父系氏族产生了家,起于黄帝就是文明起于父系氏族,这是符合历史进程的。
黄帝建国,他用兵征伐,经过两场战争,得了天下。阪泉之战灭炎帝②,是平乱;涿鹿之战杀蚩尤,是诛暴。两战之后,诸侯咸推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黄帝以暴力取天下,还有不顺的要征讨,于是建立了常备兵,往来迁徙,“以兵师为营卫”。黄帝巡行四方,关注民生,“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建国都,“邑于涿鹿之阿”。黄帝的活动范围:东到海边,登上丸山,直到泰山封禅;西到崆峒山,登上鸡头山;南到长江,登上熊耳山、湘山;北逐荤粥,在釜山合符诸侯,这是国家的疆域。黄帝设官治民,举用风后、力牧、常先、大鸿等贤人。黄帝整治交通,这是便民的国家工程,他“披山通道,未尝宁居”,死在工作岗位上。黄帝死后,葬于桥山。桥山上有黄帝陵,在今陕西省延安市黄陵城北。
述论黄帝立家建国,家国一体产生,成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是司马迁的伟大史学书学写创造。司马迁的创造积淀成为中华民族家国情怀的信仰,这一信仰是爱国主义的源泉。中华民族皆“黄帝子孙”,数千年来,激励了无数的仁人志士为中华民族的生存、繁荣和进步而斗争。“黄帝子孙”,又称“炎黄子孙”,至今仍是一个神圣名词,具有无限的号召力。
2.四圣遵序,完成国家建制
四圣,指五帝中黄帝之后相承的四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他们承传黄帝之业,不断进取,到虞舜手里,家庭伦理有则,国家建制完成。
(1)颛顼、帝喾的活动范围。颛顼,黄帝之孙,继承黄帝,其活动范围,北到幽陵,南到交址,西到流沙,东到蟠木。颛顼死后,他的族子,黄帝曾孙帝辛继立,是为帝喾。帝喾普施利物,知民之意,执中而治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2)帝尧的活动范围。帝尧名放勋,帝喾之次子。帝尧继帝喾为帝,号陶唐,定都平阳。帝尧任命四贤:羲仲,居守东方旸谷;羲叔,居守南方南交;和仲,居守西方昧谷;和叔,居守北方幽都,助尧管理四方民众,按时播种耕作。惩治四凶:流放共工到幽陵,改变北狄习俗;流放欢兜到崇山,改变南蛮习俗;迁徙三苗到三危山,改变西戎习俗;流放鲧到羽山,改变东夷习俗。帝尧任用四贤,放逐四凶,天下民众对尧心悦诚服。帝尧年老,让四岳推荐贤人,把帝位让给虞舜。
(3)帝舜的活动范围。帝舜,史称虞舜,名重华,冀州人,曾在历山耕种,在雷泽捕鱼,在黄河边制作陶器,在寿丘制作器物。知民疾苦,所到之处,风气淳朴。舜以大孝名闻天下,三十岁时被四岳举荐为尧的继承人,经过二十八年的代理行政考验,正式接班。帝舜巡行四方,东边到达泰山,南边到达衡山,西边到达华山,北边到达恒山。帝舜在位的第三十九年,到南方巡视,死在苍梧之野,葬在零陵九嶷山。帝舜和黄帝一样,死在工作岗位上。帝舜任用二十二个贤人治国,国家机构完善,各个部门都建立起来了,司马迁动情地评论说:“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意思是:黄帝草创国家,到虞舜手里,国家机构完善了,国法家规都有了章法,虞舜治家治国都做出了表率。
(二)夏商周三代承传,天子与诸侯共治天下
夏商周三代,天命转移,开国之王虽以力取,而力只是辅助因素,祖上积德累善,以德服人才是主要因素。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得人心者得天命,失人心者失天下。国家疆土日益扩大,民众繁衍日益增多。封土建藩,一国之王与分封诸侯共治天下,西周的封土建藩制度完善,达到鼎盛。
1.夏王朝的承传
大禹治水得天下。大禹,又称夏禹,名叫文命,是黄帝第四代孙子,鲧的儿子。帝尧命鲧治水,鲧用堵塞办法治水,九年后更是洪水滔滔,尧流放鲧到羽山,让禹接着治水。禹用疏导办法治水,十三年中三过家门而不入,全年奔跑在山林川泽。禹整治全国土地,划分九州,丈量田地,分出九个等级,缴纳租赋,可以说是整治了全国水土川泽,立下万世大功。全国九州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
治水、修路,是历代王朝的国家工程,直到当代仍然如此。天旱、水灾、山崩、地震是不时发生的自然大灾害。治水防涝抗旱,减缓自然灾害。修路便民商旅,加固国防。大禹受尧命治水,划定九州,制定贡赋,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的国土整治与户籍建立,功绩卓著,赢得民心。舜禅让于禹。禹登帝位,第十年东巡到达会稽山,大会诸侯,死葬于会稽山。又一个死在工作岗位上的古代帝王。
禹死,禅位伯益,但天下之民不朝拜伯益,而朝拜禹之子启,于是启继位,开启了家天下传子的王朝,这就是夏朝。夏朝从大禹到夏桀国亡,王位承传,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共传十四代十七王,历经471年,当公元前21世纪至前17世纪之间。
2.商王朝的承传
商汤之德,惠及鸟兽,灭夏桀而有天下。商的始祖叫契,舜封契于商,汤有天下故称商,后裔盘庚迁殷,所以商朝又称殷,合称为殷商。
契十四世传至汤,汤始居亳,即商邑,在今陕西商县。汤建立商朝,迁于南亳,在今河南商丘市。汤到野外捕鸟,网开三面,祷告说:左、右、前,三面都可逃命,只有不怕死的进入一面。后世成语“网开一面”,反用其意。当时诸侯称赞说:“汤德至矣,及鸟兽。”
夏桀推行暴政,汤兴兵讨伐,在有娀氏故都(在今山西永济东)打败夏桀,桀逃至鸣条(在今山西运城安邑镇北),汤又在鸣条打败夏桀,夏桀死在鸣条。汤又打败三㚇(在今山东定陶),于是践天子位,平定海内,建立商朝。
商朝由汤至殷纣王历十七世三十一王,据《殷历》记载为458年,《竹书纪年》记载为471年,《三统历》记载为600年,当公元前17世纪到11世纪之间。
3.周王朝的承传
(1)周之始祖后稷。后稷,名弃,帝喾之子,母曰姜原,出外见巨人迹,心里高兴,践巨人迹而生弃,以为不祥,弃之于小巷,牛马路过,都避开婴孩不践踏;又弃之于山林,被山林中人拾到路上;又弃之于水渠之上,一群飞鸟落下用羽翼覆盖婴孩取暖。婴孩多次遇险不死,姜原以为有神灵保护,抱回养大,取名为弃。弃成人后,喜欢种庄稼,帝尧任命为农师,天下之人得其利。帝舜封弃于邰,号后稷,别姓姬,是为周之先祖。
(2)周武王灭殷建周。后稷十五世传至西伯姬昌。姬昌之子周武王灭殷建周后,尊其父姬昌为周文王。文王仁爱、敬老、慈少、礼下贤者,天下归心,建都丰邑,在今陕西户县东。文王死后,其子姬发继立,是为武王。武王以太公望为师,以其弟周公旦为辅,召公、毕公之徒为左、右臂膀。武王继位的第九年在孟津大会诸侯,进行一场伐纣的军演,两年后,即武王十一年,公元前1046年正式兴师伐纣。二月五日黎明时,武王在殷都朝歌(今河南安阳市)近效牧野誓师,有战车三百五十乘,士兵二万六千多人,敢死勇士三千人,纣王动员十七万军人抵抗。纣王之师阵前倒戈,纣王兵败,自焚而死。武王一战灭纣,建立周朝,定都镐京。其后成王在河洛伊三川汇合处营建洛邑,即今河南洛阳市为陪都。武王把战马放在南山的南面,把耕牛放在桃林之地,放弃干戈,解散军队,昭示天下太平,不再有战争。
(3)周公辅成王,治礼作乐。武王灭殷后两年,即周武王十三年病逝,太子姬诵即位,是为成王。成王年少,周公辅政。管叔、蔡叔不服,联合武庚叛周,淮夷、徐戎也在东方起兵呼应。原来周武王灭殷后,把殷都王畿分为邶、墉、卫三国。邶为纣王之子武庚封国,墉为管叔姬鲜封国,卫为蔡叔姬度封国。邶、墉、卫三国,史称三监,管理殷遗民。三监中,墉、卫二国又是监视邶国,即管、蔡监视武庚。管叔,文王第三子;蔡叔,文王第五子;周公姬旦是文王第四子。因此管叔是周公之兄,他不服其弟周公辅政,竟然策动蔡叔、武庚一起叛周。于是,周公东征,三年才平定了叛乱。周公诛武庚、杀管叔,而流放蔡叔。周公分殷遗民为二:其一,封微子启(殷纣王庶兄)于宋,以续殷祀;其二,封康叔姬封于卫,是为卫康叔。康叔是文王第九子。叛乱的殷遗民,集中安置在洛邑。周公旦驻重兵在洛邑管理殷遗民及东方诸侯,护卫镐京。
周公辅政,分封建藩,大封诸侯分治四方之民,又制礼作乐,进行制度及文化建设,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圣人。
周王朝承传,从周武王到周赧王东周之灭,历经三十一世,三十七王。周朝分为两段:西周、东周。西周承传十一世,十二王;东周承传二十世,二十五王。西周为武王灭殷至周幽王,凡256年;东周为周平王至周赧王,凡522年。合计周王朝历年778年,当公元前1046年到公元前249年。
上述夏商周三代承传,历经近两千年,三个朝代,天命转移更替两次,史称汤、武革命,即“革膺天命,更授明命”。夏朝得天下以德,商、周两朝既以积德累善而有天下,更伴随暴力取天下。愈往后的朝代,暴力成份加重,战争愈益扩大,国家疆域增大,建制也日益复杂。西周文武两代经营得天下,历经道路更曲折,孟津军演,牧野战斗才灭了殷朝。建国后还历经叛乱、平叛,再分封建藩,周天子与众诸侯共治天下,史称西周成康之治,刑措不用。《诗经·小雅·北山》称颂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无二日,人无二王的观念,牢固树立。
(三)秦汉大一统承传,皇帝集权
秦汉大一统是千年历史大变局。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中央集权,皇帝至尊,奠定了大一统的基础,被称为千古一帝秦始皇。汉武帝巩固了中央集权制度,内政用推恩制和平化解了分封残余诸侯王,推行刺史六条问责制加强了对地方的控制,独尊儒术确立了先进文化的主流地位;对外打败匈奴,开拓河西走廊,凿空西域,奠定了中国今日之疆域,由是中华民族被称为汉人。汉武帝雄才大略,与千古一帝秦始皇并称,于是中国历史有秦皇汉武,大一统的象征。
1.秦并六国与秦始皇巡游
秦朝的兴起,从秦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始受封为诸侯到秦统一六国,历经近六百年的发展,公元前771年到公元前221年。秦王朝的兴起,整个历史过程就是一部血腥的征服史,史称“秦取天下多暴”。秦孝公时商鞅变法,用军事编制整顿户籍,其实质就是实施全民皆兵的政治。大战役全国总动员。长平之战,秦民年十五都被征伐上战场。秦用爵位奖赏军功,晋爵与升官,凭杀敌斩首的数量论功。秦军一上战场,热血飞腾,刀尖所指,取人首级。《史记》记载,秦军征战六国杀俘一百六十七万人,单白起一人就杀俘九十万人,史称秦为虎狼之国。虽然“秦取天下多暴”,但统一六国,结束战乱,符合历史走向,符合人民的心愿,最终强大的秦国取得了胜利。《史记》用了两个本纪,即以《秦本纪》《秦始皇本纪》记述秦王朝的历史。
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统一六国,建立中央集权政治,废除分封制,中央最高统治者称为皇帝,废除西周谥法制度,皇帝死后不立谥号,每一任皇帝继承以序号数字计算,嬴政自称“始皇帝”,故史称“秦始皇”。以后皇帝按继承序号称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传之万世,以至无穷。中央机构,皇帝之下设立三公九卿制度。丞相管理行政,太尉掌兵事,御史大夫为副丞相,司监察,称为三公。下设九个部门,长官称为卿,共九卿,为:奉常、郎中令、卫尉、太仆、廷尉、典客、宗正、治粟内史(汉改为大司农)、少府。地方分为郡县两级。全国划为三十六郡,后拓地达四十四郡。这是秦王朝建立的大一统政治新型国家。
秦始皇在全国范围修驰道,供皇帝巡行便利。秦始皇在统一全国的第二年起,十年之间持续不断巡视全国,也就是从公元前220年到前210年。皇帝巡行是巩固政权的重大举措。秦始皇一路刻石颂功,宣示威德和政治措施,刻石文字,就是发布中央政令的一种形式。秦始皇二十七年,巡视西北地区,陇西、北地;二十八年,巡视东方以及东南、南方等地区,东上邹峄山、泰山、转彭城、经泗水、渡淮水、衡山、南郡、长江、湘山祠;二十九年,东巡至阳武、之罘(今山东烟台)、琅邪(今山东高密、诸城),转上党而归;三十一年,微服咸阳;三十二年巡视到碣石、北边、上郡;三十七年,南巡云梦、九疑山、之罘、海西,返程至平原津而病,死于沙丘宫。
秦始皇巡行,深入社会广泛观察,为其各项改革、颁布新政提供决策依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先后立石、刻石九块,收载了七块刻石的内容,保存了秦王朝中央文件第一手的原始资料,有极高的文献价值,从中可以梳理出秦始皇施政纲领和施政思想,以及具体措施。大要有六个方面:
其一,皇帝独尊。经廷议奏请,改“王”为“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
其二,黔首自实田。保障社会底层黔首生活安定的生产资料。碑文明确规定:“黔首自实田”,“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其三,全国归一统。碑文曰:“存定四极”,“平宇海内”,“六合之内,被泽无疆”。实施办法有四:一是废分封,行郡县;二是统一名物制度,即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统一钱币,车同轨,书同文;三是淳化风俗,加强道德伦理教化;四是销毁兵器,停止战争。
其四,发展经济。碑文曰:“治道运行,诸户得宜”;“上农除末,黔首是富”;“节事以时,诸产繁殖”;“男学其畴,女修其业”。
其五,实施法治。碑文曰:“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初平法式,审判职任,以立恒常”。
其六,政治思想,以儒为主,兼容百家。秦始皇二十八年东巡齐鲁儒文化地区,“与鲁诸儒生议”。碑文曰:“圣智仁义,显白道理”,“光施文惠,明以义理”,“皇帝明德,经理宇内”等。秦始皇并不排斥儒学及诸子百家,具体表现在吕不韦编《吕氏春秋》,就是融汇百家思想于一炉的论著。到了秦始皇三十四年,廷议分封,引发政争,李斯主张焚书坑儒,秦朝政治走上极端暴虐的歧路,导致秦朝二世而亡。
秦并六国,建立中央集权制度,推行郡县制,李斯辅佐秦始皇,立有大功。秦朝二世而亡,李斯助纣为虐,大罪有三:主张焚书坑儒,实施法家暴政,其罪一;与赵高合谋,篡改始皇遗诏,杀太子立二世,其罪二;阿谀二世,行督责,逼反民众,其罪三。李斯受五刑而死,被灭族,咎由自取。
2.西汉建立与汉武帝巡游
秦王朝建立的大一统皇帝制度,二世而灭,人们产生了惶惑,国家建制如何走向,继秦之后,重新提上议事日程。项羽分封十八王,自称霸王,效仿春秋五霸政治。春秋五霸上有共主周王室。五伯打着尊王攘夷旗号,尚能维持列国短暂的和平。项羽分封,灭了义帝,没有共主,项羽宰天下不平,诸侯各就国,立即进入了“新战国”时代。楚汉相争,汉王刘邦坚持大一统皇帝制度,以弱抗强,战胜了项羽,西汉建立,沿袭秦朝国家制度,去除秦朝苛法,实施黄老无为政治,与民休息。经过高、惠、文、景四代皇帝约七十年的发展,国富兵强。汉武帝继位,雄才大略,外伐四夷,开疆拓土,内兴功作,封禅制历,把西汉推向极盛,巩固了秦王朝建立的大一统皇帝集权制度,使千年历史大变局的政治转轨得以确立,由是汉武与始皇并称。汉武帝伐匈奴,奠定了中国今日之疆域,意义重大。
汉武帝巡幸,据《汉书·武帝纪》记载,汉武极为频繁地巡幸四方。离京师近距离的巡幸,西幸雍、祠五畤,东幸河东祠后土。汉武帝远离京师的巡幸,主要在他任皇帝的下半程。汉武帝在位54年,前半程27年忙于征匈奴,只作近距离的巡幸。后半程27年,即从元鼎四年到后元元年,公元前113年到前88年,其间26年,汉武帝远离京师巡幸四方达22次之多,差不多年年都在巡幸。此时漠南已无匈奴王庭,全国安定,汉武帝大规模巡幸四方,时间长的达半年之久。汉武帝巡幸重点有三:一是巡幸北方,总计十次,两次北出长城,威震匈奴;二是封禅泰山十次,向上天祈福,称成功;三是东临大海八次③,冀遇仙人,求长生不老。帝王巡幸向臣民召示天子威严风采,沿途采风民情习俗,发布政教仁惠,宣示国家主权,是凝聚民心的纽带。司马迁极为重视帝王的巡幸记载,因为这是大一统的象征。从黄帝的四至到秦皇汉武的四至,这个变化就是从一统到大一统的发展,象征国家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五帝本纪》对五帝承传帝王巡察四方,关爱民生,反复描写,其实是召示社会在不断的变革、进化发展中,三千年历史,就是通古今之变,稽成败兴废之纪,找到国家发展的规律,凝聚民心的制度与方略,避免改朝换代。社会走向大一统是必然的规律。
帝王巡幸,动静太大,劳民伤财,也有负面影响。汉文帝谦让,不巡幸,不封禅,得到司马迁的高度评价。这并不是司马迁反对巡幸,反对封禅,而是有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条件不成熟,不冒进,这才是本旨。文景时代不伐匈奴,是因为没有胜算。文景二帝积极备战,大规模养马,储粮于边,为汉武帝伐匈奴创造了条件。
综上所述,十二本纪所载三千年的王朝更替,核心是讲国家的建构与发展,从黄帝统一到秦皇、汉武的大一统,家国一体的观念,家国情怀的信仰,深深地注入到每一个中华民族后世子孙的血液里。
二 非兵不强,非德不昌
《史记》开篇《五帝本纪》在全书中起凡例作用。黄帝“修德振兵”取天下,即武备与民心是立国的两大支柱。《太史公自序》进一步升华为“非兵不强,非德不昌”④,本题作具体阐释。
(一)非兵不强,武备是立国之柱石
司马迁在《史记·律书》中把国家武备比作猛兽的爪牙,也就是立国的柱石,政权的核心。下分两个话题来说。
1.《史记》具有战争史的规模体制
从战争的视角审视,国家发展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黄帝草创国家,靠战争起家⑤;国家的发展、壮大,依靠战争护航。所以司马迁载述三千年历史,通古今之变,记载战争具有鲜明的系统性,以反映历史之变,使《史记》具有战争史的规模体制,旨在揭示历史演变轨迹,颂扬秦汉大一统。《史记》五体,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均载有战争的内容,有史有论,自成体系。单从篇目字数的数量来看,战争史内容是《史记》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史记》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载有战争内容的篇目达八十二篇,重要的有五十八篇,字数十余万字,约占四分之一的篇幅。这些篇目记载擅长兵略战阵的帝王将相六十多人,兵家人物二十余人。全书记载战争五百余次,大战役立年表载其目,本纪、世家、列传记其事,有二百多次⑥,特大战役五十八次,影响历史转折的战役有三个时段的系列大战役,省称三大战役:即战国后期的长平之战、秦汉之际的楚汉相争、西汉盛世汉武帝伐匈奴,此役亦可称汉匈大决战。三大战役,影响历史深远,另作专文阐释。这里提及三大战役,旨在说明,历史转折必有大战役发生,也就是国家的发展,依靠战争护航。司马迁述史,特别重视战争史内容的记述,因为这是国家发展、壮大的重要内容。
2.武备是立国之柱石
《史记》八书中原有《兵书》第三,亡逸。今本《史记》八书第三为《律书》,是后人分八书第四的《律历书》为《律书》《历书》以补《兵书》之缺。原《兵书》残文保留在《律书》中,当是开首的“太史公曰”,故称之为“律书序”,集中表述了司马迁武备的观点。综合《史记》全书司马迁对战争的记述,形成了系列的战争理论,我们称之为司马迁的战争观。总括司马迁战争观的要点有三个方面。
(1)认为战争是诛暴救危的自强工具,它既可以兴邦、也可以丧邦,应当慎重使用。《太史公自序》云:“非兵不强,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武备是立国之柱石,政权之核心。秦末,是沛公刘邦攻破咸阳,象征灭秦。但司马迁不说刘邦灭秦,而称项羽灭秦,因巨鹿之战,是项羽灭了秦军主力,生动地体现了武备是政权核心的思想,换用今语就是枪杆子出政权⑦。
(2)认为战争“行之有顺逆”,颂扬顺天而行的正义战争,反对逆理而动的非正义的战争。“行之有顺逆”,顺者指顺天而行的正义战争,逆者为反天而行的非正义战争。司马迁给战争下了一个定义,他说:“兵者,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也就是平乱、诛暴、御外、救危是正义战争。既不能笼统地反对一切战争,也不要盲目地支持一切战争,而要支持正义战争,反对非正义战争。司马迁对战争的这种认识,是进步的,超越了前人。
(3)认为战争“用之有巧拙”,要兴建功业必须详参彼己,慎择将相,认真研究用兵作战的方略。司马迁写战争就是依据上述的战争观为理论,立于治国平天下的政治高度来写战争。上述三点,可概括为两个方面:其一,军队是立国之柱石,政权之核心,国家养兵备战,不可一日松懈,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其二,讲求战争艺术,如何运用战争,战之能胜。军队打胜仗,用八个字概括,就是:“兵锐将勇,出奇用智。”兵锐,就要有严格的训练,赏罚必信,官兵一体,成为一支有素养的军队。廉颇用赵卒则胜,带楚兵则无功,就是生动的例证。《孙子吴起列传》、《司马穰苴列传》,载述孙武练兵,吴起爱士,穰苴立信,这都是良将的治兵方略。他们带领的军队,官兵一体,纪律严明,就没有不打胜仗的。将勇,不是逞匹夫之勇,而是智勇兼备,所以慎择良将,由良将带兵是取胜的关键。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司马迁给古今众多的兵家战将作传,高度评价司马穰苴、太公、孙子、吴起等人的兵法学,“切近世,极人变”⑧,既切合近世社会的实用,又是人类最高智慧的结晶。《田单列传》记载田单奇计破燕,司马迁在《赞》里评论说:“兵以正合,以奇胜。善战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所谓“正”,是堂堂的攻守之战,攻则无坚不摧,守则坚如磐石,这拼的既是“兵锐将勇”,而且还是良将用兵的“出奇用智”。所谓“奇”,就是不依正轨,不行常道,用奇谋智计取胜,斗的是兵略权谋。百战百胜的将军,总是智勇兼备,用兵置阵,正奇相依,变化无穷,如“环之无端”,无懈可击。
总上所述,司马迁的战争观,用一句话概括,就是“非兵不强,武备是立国之柱石”。国家养兵备战,训练军队,任用良将,讲求战争艺术,需要时敢于亮剑,敢于战争,敢于胜利。
(二)非德不昌,施政之本要关爱民生
孔子说:“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⑨文、武两手是立国之根本。在国家观中,武事指兵备,文事指施政。武备是立国之柱石,施政爱民是立国之本。《尚书·五子之歌》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施政以德,就是关爱民生。黄帝统一诸侯,司马迁用四个字:“修德振兵”来叙说,就是文武两手。黄帝修德的具体措施,就是“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一句话概括:“关爱民生”,做出了榜样。秦施暴政,二世而亡。西汉建立,崇尚无为,施政方针:“顺流与之更始。”③国家施政要按黎民大众想要得到的方向施行。司马迁总结的施政以德,主要有三个方面,具体内容,叙之如次。
1.崇尚德治,反对暴政
在司马迁笔下,“德治”与“暴政”两相对立,作者的褒贬倾向极为鲜明。⑩《太史公自序》对古圣先贤禹、汤、文、武称颂为德治之君,说夏禹“德流苗裔”,周文王“德盛西伯”;对夏桀、殷纣、周幽王、周厉王、秦二世这些昏暴之君,贬抑为“暴”。司马迁用这一政治观念模式总结历史经验。在《夏本纪》中,他说“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叛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在《夏本纪》中说:纣王“好酒淫乐,嬖于妇人……百姓怨望而诸侯有叛者,于是纣乃重刑辟,有炮格之法。”而周文王“修德行善,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古代“虞夏之兴”,“汤武之王”,因修仁行义,“德洽百姓”⑪,而桀、纣之亡,则是因暴虐不仁。中古春秋时期,“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而“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⑫。这里所说的本,就是仁义之本。近世楚亡汉兴,也因“子羽暴虐,汉行功德”⑬。汉兴百年之间,“诸侯或骄奢,忕邪臣计谋为淫乱,大者叛逆,小者不轨于法,以危其命,殒身亡国”⑭。所以司马迁更明确地宣称,他写作《汉兴以来诸侯王表》的目的,就是“臣迁谨记高祖以来至太初诸侯,谱其下益损之时,令后世得览。形势虽强,要之以仁义为本。”⑮司马迁崇尚德治,反对暴政,但并不排斥“法治”,而只是认为“刑法”不是治政的根本,不能带来太平,更不应酷烈。循吏、酷吏两传序论对照极为鲜明。《循吏列传序》云:“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酷吏列传序》云:“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十分明显,司马迁认为暴力和法,是治政之“具”,不可缺少。但“具”只是手段,不是治政的目的。“汉兴,孝文施大德,天下怀安”,这才是目的。为政之道,是以“德治”导致天下太平。
“德治”是儒家政治的根本。“德治”即“仁政”,出发点虽然是为了巩固封建统治,具体内容却是轻徭薄赋,主张节制对人民的剥削,缓和阶级矛盾。这一政治的理论基础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宁”⑯。司马迁用古今的历史事实来说明“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这一民本思想,可以说贯穿《史记》全书。但司马迁并没有到此止步。他不仅认识到了人民力量对历史的演进起最后的决定作用,而且肯定人民的反暴斗争,大声赞美革命行动。
所谓“革命”,即变革天命,有道伐无道。“革命”词源有两个出处。一是《逸周书·克殷解》,记载武王克商的告天之词,曰:“膺受大命,革殷,受天明命。”一是《周易》卷五孔子所述《革卦·彖辞》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义大矣哉。”战国时孟子更发展成为民贵君轻说,盛赞武王革命诛“一夫纣”⑰。汉代景帝时还发生了儒学博士辕固生与道家博士黄生展开的一场汤伐桀,武王伐纣是不是革命的辩论。黄生认为汤、武之举是“臣弑君”,大逆不道。辕固生认为汤、武革命是“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⑱。可见“革命”是先秦至汉初儒家的一个进步观点。但是,到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加强了大一统的思想控制,这时的儒家学说是以董仲舒的三纲五常为基准,原始儒家的民贵君轻说,已被束之高阁。在这样的背景下,司马迁不仅继承了原始儒家民主性的精华,并发扬汤、武革命的观点,又向前推进了一步,提出了反暴政的思想。司马迁为陈涉作世家,把他与汤、武并论:“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⑲。项羽灭秦,司马迁热情地歌颂了他,为之立本纪;而项羽暴虐,同样受到司马迁无情的批判。《刺客列传》和《游侠列传》,大旨都是颂扬反暴的精神。所不同的是,《刺客列传》反映的是政治斗争,宣扬扶弱锄强的正义精神。至于游侠,可以说是颂扬绿林义气,宣扬下层人民扶弱救困的“仁义”道德。游侠的出现,是封建社会法制瓦解,匹夫抗愤的一种形式。游侠为受压迫、受冤屈的下层人民伸张正义,而不惜牺牲性命,司马迁歌颂他们,表现了他同情广大人民的反暴愿望,这已经超出了传统的儒家思想,受到正统史家的非难。但这正是司马迁思想闪光的精华之一。
2.主张顺民之俗,颂扬无为政治
无为政治在理论上是“因循为用”与“多欲滋事”正相反对。纵观《史记》,司马迁所歌颂的圣君贤相,皆“因循为用”;所抨击的暴君污吏皆“多欲滋事”。五帝三王与汉初君臣都是“因循为用”的;三代末主与秦始皇、秦二世都是“多欲滋事”的。前者兴盛,无为而无不为;后者衰败,为所欲为而国破家亡。
司马迁所讲的“因循为用”,采自道家的思想资料,但却与老庄之道有本质的区别。老子的“无为”,主张绝圣弃智,灭去人欲,要把历史拉回到古朴的原始社会中去⑳。司马迁所讲的“因循”却是顺民之俗,给人之欲。他在《货殖列传》里明确地提出了欲望是历史发展的动力的观点,主张施政要随从民俗。他说:“故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因此,《货殖列传》一开篇就把老子的小国寡民主张作为批判的靶子引用。其实《老子》五千言中连一个“因”字也没有。司马迁从“无为”学说中引出“因循”是一种创新和发展。“因循”不是消极的率由旧章,无所作为;恰恰相反,而是“因势利导”之“因”,积极地与时迁移。《论六家要旨》说:“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是用道家的语言,表达了法家的进化论思想。司马迁把老庄申韩合传,是发人深思的。韩非说:“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又说:“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㉑。司马迁还说:“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㉒。“法后王”出自《荀子·非相篇》。司马迁所讲的“因循”,其治政内容与韩非的随俗施事和荀子的法后王是一脉相承的。
“因循为用”的政治实践是汉初的无为政治,受到司马迁的称赞。汉初无为在指导思想上是“国家无事”“君臣无言”;具体措施则是约法省禁,与民休息。无为治国的原则,高帝在世时已经贯彻,如除秦苛法,开关梁,弛山泽之禁,十五税一等等。汉高祖起自匹夫而得“天统”,原因就是他顺民之俗,“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吕太后无为,“民务稼穑,衣食滋殖”。汉文帝“能不扰乱,故百姓遂安”,司马迁许之为“德至圣”的仁君。萧何为相,“因民之疾秦法,顺流与之更始”。曹参因循,“天下俱称其美”。文景之世的社会,在司马迁笔下,被描绘成理想的社会。《律书》云:“太史公曰:文帝时,会天下去汤火,人民乐业,因其欲然,能不扰乱,故百姓遂安。自年六七十翁未尝至市井,游敖嬉戏如小儿状。孔子所称有德君子者邪!”
3.反对分裂割据,主张大一统
秦朝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第一个统一国家,但很快走向灭亡。对此,汉代诸儒完全否定秦朝的存在。司马迁批评秦取天下多暴,但肯定秦统一之功,在《六国年表序》中有鲜明论述。韩兆琦在评《六国年表序》时说:“汉代学者拘于偏鄙之见,诋毁秦朝是‘余朝闰位’,说什么汉是‘上继周统’,这种不顾事实的狂悖之言,深为太史公所不取。司马迁厌恶秦朝的严刑酷法,深责其焚书杀士的倒行逆施;而对其‘法后王’,对其通权达变的规模方略,有其心悦诚服处。故而在此序中力排众议,揭出而表彰之。”㉓司马迁说“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这给秦在中国历史上的功绩给予了大胆的肯定。由此,我们也不难看出司马迁主张大一统的进步的政治思想。同时,司马迁之为汉承秦制造舆论的用意也是十分鲜明的。
政治上,司马迁表现出对削藩的歌颂。他在《太史公自序》中阐明了给晁错立传的缘由:“敢犯颜色以达主义,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在司马迁眼中,“陗直刻深”的晁错数上书孝文“言削诸侯事”,以及错又上书景帝“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目的是为了避免“天子不尊,宗庙不安”的事件发生。晁错是一个替国家树长画的忠臣。但晁错这样做,却引起了诸侯的痛恨,以及丞相申屠嘉和袁盎等诸大臣的不满,必欲将晁错置之死地而后快。丞相申屠嘉因未能如愿,竟至于“怒”而“发病死”。然而吴楚七国最后还是以诛错为名反叛,又有窦婴、袁盎“进说”,错终被“衣朝衣斩东市”。在纷繁的政治斗争中,司马迁使晁错的政治品格和理念在嘉、错、盎三人的矛盾中脱颖而出,继而借邓公和景帝的对话来为晁错平反。《袁盎晁错列传》记载了这段对话如下:
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禁口,不敢复言也!”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于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善言,吾亦恨之。”
这里,可以说司马迁是在此运用“寓论于序事中”的手法,借邓公之口颂扬了晁错“削藩”的政治远见,又借景帝之悔意为晁错昭雪。
司马迁反对分裂割据,颂扬大一统的政治观是符合历史的发展进程的。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说:“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国家的统一,政治的稳定,这是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前提。所以司马迁对汉政权的统一和强盛,是备加赞颂的。《史记》以昂扬的情调反映西汉盛世,颂扬伟大的时代,历史观和政治观都是进步的。
三 四海一家,各民族皆黄帝子孙
自古以来,中国就是一个由多民族组成的国家。周初分封时就有许多内附的“夷狄”之国。例如吴太伯之勾吴、楚子荆蛮都不是华夏民族。周襄王后是翟人之女,三家分晋的赵襄子之母也是翟人之女。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是汉族和各个少数民族共同创造的历史。在多民族组成的国家中,如何对待少数民族,也是国家观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儒家的正统思想一再宣扬“夷夏之辨”,以中原华夏民族为冠带之国,贬称周边各少数民族为夷狄之邦,用以区分种族贵贱。因此,我国周边民族被贬称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视为荒服之地。司马迁的民族观,四海一家,各民族皆黄帝子孙,颠覆了狭隘的“夷夏之辨”民族观,独步史坛。下分三个话题来阐释。
1.司马迁首创民族史传
司马迁在《史记》中首创民族史传,写了《匈奴列传》《南越列传》《东越列传》《朝鲜列传》《西南夷列传》等五篇少数民族史传。各篇史传独立成篇,详今略古,着重叙述汉武帝时期各周边民族与中原王朝融汇的历史过程。
司马迁笔下的民族史传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或者说是司马迁立下的定义、分界,也可以说是司马迁在载述历史发展过程中升华的理论,即东西南北各个少数民族均为天子臣民,他们的历史发展是走向融合与中原王朝走向统一。《太史公自序》对此作了明确的表述,其辞曰:
汉既平中国,而佗能集杨越以保南藩,纳贡职,作《南越列传》第五十三。
吴之叛逆,瓯人斩濞,葆守封禺为臣,作《东越列传》第五十四。
唐蒙使略夜郎,而邛笮之君请为内臣受吏,作《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集杨越以保南藩”、“葆守封禺为臣”、“请为内臣受吏”等,鲜明地表现了民族一统思想。两越、西南夷等等周边民族,都愿在天子治下,并入中国版图。司马迁把民族史传与名臣将相的列传交错等列。《匈奴列传》列于李广和卫青、霍去病的列传之间,《西南夷列传》下连司马相如列传,这是因事相连。因为李广和卫青、霍去病是征匈奴的名将,司马相如力主通西南夷。司马迁用这种因事相连的编列方法,表现了他的民族一统和等列天子臣民的思想。司马迁的这种布局,反映了他那匠心独运的史识义例。班固的《汉书》,不分内外,把国内周边民族史传也视为外纪,排在列传之末与《西域传》并列,说什么“西南外夷,种别域殊”,批评司马迁把民族史传与名臣将相列传交错等列为非,这是进步民族史观的倒退。正是班固的批评,更加彰显了司马迁进步的民族思想的难能可贵。
2.司马迁民族一统思想的基本内容
司马迁首创民族史传是基于他进步的民族一统思想。这一思想的基本内容,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其一,民族等列思想;其二,中国境内各民族皆黄帝子孙;其三,承认周边各民族有同等的“革命”权利。
(1)民族等列思想。所谓民族等列思想,指司马迁的进步思想在于打破“种别域殊”的内外之别,把民族区域纳入统一的封建帝国版图之内来叙述,视各民族皆为天子臣民,并从直观中觉察了各个民族实体的客观存在,而必须记叙他们的历史。
各个民族实体有着各自独特的标识而互相区别开来。现代民族实体的科学定义是斯大林概括的。他说:“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㉔共同的语言、地域、经济生活、文化习俗四大要素是区别各个民族的标志。当然,我们不能以斯大林的这个定义去衡量我国古代史学家,这样做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苛求。司马迁也没有从理论上来阐述区别各民族的四大要素。但是司马迁实录历史,他从直观中觉察了各个不同民族之间的区别,分别立了五个民族史传,这不能不说是司马迁民族实体思想的反映。这表明司马迁已经注意到了各民族有共同的地域、共同的经济生活以及共同的文化习俗。这些民族不断地走向进步,走向与中原华夏民族建立的王朝日益加强联系和一统的道路。所以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点题说:“佗能集杨越以保南藩”,作《南越列传》;瓯人“葆守封禺为臣”,作《东越列传》;夜郎、邛笮之君“请为内臣受吏”,作《西南夷列传》。
(2)中国境内各民族皆黄帝子孙。这是司马迁从传说和历史中提炼出的民族一统理论。《史记》在许多篇章中都有所阐发。
勾吴与中国之虞为兄弟——“太史公曰:余读《春秋》古文,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勾吴兄弟也。”㉕
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㉖
越王勾践禹之苗裔——“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㉗
东越王勾践之后——“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摇者,其先皆越王勾践之后也,姓驺氏。”㉘
匈奴夏后氏之苗裔——“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㉙
司马迁的这些叙述是有意识地采自传说,用以表述他的民族一统思想的历史依据和理论。《史记》叙三代天子及列国世家,皆归本于黄帝子孙,这显然是宣扬大一统和民族一统观念。从唯物史观来看,司马迁的这种理论是不科学的。我们也绝不会像三国时的谯周那样,以书呆子气去一一考实。要知道,司马迁撰史以“成一家之言”,他寓论断于序事之中。他的民族一统思想也是在序事中带出。如果不了解这一史例,我们就会苛责前人,也无法理解司马迁的思想。
(3)承认周边各民族有同等的“革命”权利。这里所谓“革命”,是指革故鼎新,变革天命,就是推翻失去天命的暴君,拥戴获得天命的仁德之君主登基,改朝换代。武王伐纣、陈涉首难,司马迁都称之为“革命”。秦亡后,楚汉相争,项羽暴虐,汉王仁德,结果楚灭汉兴。南方越族参加了秦汉之际人民反暴政的斗争,司马迁作了肯定的记载。《东越列传》记载东越反秦佐汉,参与中原的政治斗争,司马迁特别加以记载。表现了他承认周边各民族有同等的“革命”权利的思想,这是值得肯定的。
3.民族治理:故俗治,毋赋税
司马迁所处时代是汉武帝大有作为的西汉盛世,也是中华民族走向融合统一的盛世,由两个条件促成。其一,各民族人民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走向民族一统。其二,汉武帝向周边民族地区推广郡县制度,造成了促进民族一统的政治形势。司马迁躬逢其时,参与其事,元鼎六年,司马迁奉使西南夷设郡置吏,对民族历史积累了实地的考察经验。因此,司马迁民族一统思想的形成有着当时的历史背景,绝不是偶然的音韵天成。汉武帝施行的民族治理,“故俗治,毋赋税”,就是司马迁在西南夷地区首先施行的。《史记·平准书》记载说:
汉连兵三岁,诛羌,灭南越,番禺以西至蜀南者置初郡十七,且以其故俗治,毋赋税。
“且以其故俗治,毋赋税”,这一治理方针,当是司马迁在西南夷设郡置吏时提出来的。即使放在当代也是十分先进的民族思想。“故俗治”,就是高度自治,尊重民族习惯,民族风情。“毋赋税”,不收少数民族地区的赋税,实际是发展民族地区的经济,让民族地区富起来,民族兄弟过上好生活,感受到融入中原王朝大家庭的温暖。
“故俗治,毋赋税”,这一政策体现了对各民族人民习惯的尊重,还给内附各族人民带来了经济上的好处。汉武帝的主观意图是宣扬大汉威德,但客观上符合人民的愿望,大大促进了民族间的融合感情。汉武帝又对各民族的上层人物实行笼络政策,给他们封侯、做官。金日䃅是匈奴人,后来成了汉武帝的辅佐大臣之一。京师长安置有胡越羌骑,这也是一种政治恩遇,即各民族组成的部队都有权利参与保卫京师,示四海臣民为一统。内迁的羌、胡、氐、匈奴等降民“皆衣食县官”,置典属国妥为安置。汉武帝的这一系列措施,巩固了汉家的大一统天下,也促进了民族一统的政治形势,这对于司马迁形成民族一统思想也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条件。
综上所述,司马迁的大一统历史观,核心思想是家国一体,人人心中以家国情怀包容天下,一国就是一个家,四海皆兄弟,各民族日益走向融洽,走向大一统。所以,国家不允许分裂,国家只能有一个中央政府,中华民族都是黄帝子孙,黄帝是全民族共有的人文始祖,这是根植于人心中的信仰。保家就要卫国,强大武备是立国之柱石。这些就是独特的中华文化。用一句话概括,大一统历史观维护一国就是一个家,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的形式图谋分裂,这一规矩,司马迁在《史记》开篇写“黄帝纪”就立下了,已然成为中华民族的传统。在今天,十四亿中华儿女行进在复兴中华文化的当下,重温司马迁的大一统历史观,具有无比重大的现实意义。
注释:
①引文见《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
②这里的炎帝是神农氏炎帝的后裔,史称“神农氏世衰”,即是炎帝的后裔,诸侯互相攻伐,侵暴百姓,黄帝练兵平乱。
③东临大海八次,其中六次兼封禅。即封禅泰山与东临大海总计为十二次。
④引文载《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
⑤《史记》卷一《五帝本纪》载,黄帝“修德振兵”,孤阪泉之战灭炎帝,涿鹿之战杀蚩尤,于是“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
⑥《史记》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与《史记》卷十五《六国年表》,两表列载先秦时期的大战役一百八十余次,加上秦汉之际与汉武帝伐匈奴的数十次,大战役总计二百多次。
⑦项羽灭秦,司马迁以曲笔形式反覆言之。《史记》卷十六《秦楚之际月表序》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史记》卷三十六,《陈杞世家》曰:“伯翳之后,至周平王时封为秦,项羽灭之,有本纪言。”
⑧《史记》卷一三○《太史公自序》。
⑨《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孔子对鲁定公之言。
⑩《史记》卷五二《萧相国世家》“太史公曰”评说萧何施政说:“何谨守管籥,因民之疾秦法,顺流与之更始。”
⑪《史记》卷一六《秦楚之际月表序》。
⑫《史记》卷一三○《太史公自序》。
⑬《史记》卷一三○《太史公自序》。
⑭《史记》卷一七《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
⑮《史记》卷一七《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
⑯《尚书》伪古文《五子之歌》。
⑰《孟子》卷二《梁惠王下》第八章、卷一四《尽心下》第十四章。
⑱《史记》卷一二一《儒林列传》。
⑲《史记》卷一三○《太史公自序》。
⑳《老子》第三章:“不尚贤,使民不争……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第十九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第十八章:“小国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的这些政治主张,均受到司马迁的批判。详见《货殖列传》。
㉑《韩非子·五蠹》。
㉒《史记》卷一五《六国年表序》。
㉓韩兆琦:《史记选注汇评》,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81页。
㉔《斯大林选集》上卷,第64页。
㉕《史记》卷三一《吴太伯世家》。
㉖《史记》卷四〇《楚世家》。
㉗《史记》卷四一《越王勾践世家》。
㉘《史记》卷一一四《东越列传》。
㉙《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