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检讨缺钱，检讨生活

舒国治

近来人人在讨论缺钱，进而研究节俭。既然没钱了，便只好少花了。主要问题在于以前花钱的习惯太糟了，现在不但要少花钱，更需用心实践简朴的生活。

我们忘了简朴的生活。什么是简朴的生活？四十年前大伙皆自然而然都在过的生活，只是近二十年来，一下子冒出一丝假象便霎时忘记了。

譬如把家里用空的玻璃瓶洗净，留着装酸梅;或只是留着不丢，当有三两朋友同乘火车出游时，你自袋中掏出此种有盖瓶罐，搁茶叶，倒热水，便是一杯好茶。喝过的茶叶渣晒干了，有些包入纱布，置于冰箱，可除臭。亦可置入衣橱，除味也吸潮。

更有放进枕头里面的，据说可除烦助眠。至于茶叶水，洗碗盆亦能除油腻，可取代化学洗洁精。

更了不起的是，以之抹拭新涂的门板、窗框等，可除却恼人的油漆味。衣服穿旧了，或取来缝缝补补。真破得严重了，将纽扣除下，再将袖子领子等各部分分解。有些片面大而方正的，可缝成包便当的方巾。有些细长成条的，可多缝几层，将之制成布袋的提手。有些质地柔软如汗衫者，可制成婴儿的尿布。最不济的，才取来做抹布用。

真正的问题是“生活”。

以上这些，不是谈“省钱的秘诀”，也不是谈“简朴的生活”，而是根本就在谈生活本身。

现在的人不是不会过简朴的生活，而是不会生活。把破旧衣服转用成别物，不只是图省钱，亦不是追求简朴，实在是它就是生活原本该有的情态。

假如你真正在过日子，你看待茶叶，看待空瓶空罐，看待纸张（还记得把日历的背面拿来做计算纸的日子吗）与看待破衣服（它岂不就是一件另类的布料吗）等等，必然会呈现出真实活用的形式。

我們的问题，其实就是不生活。为了逃避生活，我们索性消费。

桌上洒了几滴水，堂倌居然抽出几张面巾纸擦拭它，而不是以抹布来擦。椅脚有些松动，我们不修它、钉它，只是想要换一张新的。刀钝了，竟然不磨，只想弄一把新的。鞋底有一点脱胶了，不去修鞋摊粘一下，心里自道：“该换新鞋了吧！”

我们不生活，故而发展出许多“交换”的价值法则。似乎花一点钱，就能使我们离开当下的不满状态。花一点钱，就能离开旧衣旧鞋包覆下的旧日之我;花一点钱，就能令我的家变新。

曾经听过一则很高明的家事心得：极重的硬木柜子，主妇无法搬动，便将破旧未丢的拖鞋垫在柜子的四只脚下，如此来拖，便能移位，她也就可以打扫了。这个故事和前述多例一样，说的是生活，而不是省钱。

钱少了，固然苦恼;但若只是取钱来完成形式上的一种空泛人生，那么即使连柴米油盐这些真实之极的切身感受也将得不到矣，岂不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