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交换中的纺织品研究
——以贵州小黄侗寨为例
2021-01-15夏梦颖
夏梦颖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侗族织布歌[1]
新挖花地在山坡,清早上山把刺割;
弯刀剁出火焰地,锄头开垦地一坡。
三尺薅锄碎细土,手抓花种顺沟落;
落在岭岗见风长。落在平地果成托,
落在斜土结棉球;落在岩浪吊成索。
高坡掏得五百担,平地摘得一千箩。
偏坡采棉用竹篓,岩浪收花撮箕撮。
绞车架上去棉籽;弹花老将笑呵呵。
手举弓锤上下舞,弓弦相碰高唱歌,
花仙忙把花来扦,纺车嗡嗡转旋螺。
夜来灯下把线纺,米汤浆成挑下河。
河中去把纱线洗,竹竿举起晾屋角。
门前栽桩把线牵,布梳理伸上楼阁。
织布机子安窗下,脚踏布梳手抛梭。
织得平布三百匹,织得裹脚五百棵。
斗纹斜纹凭手巧,心灵手巧织绞罗。
一织天上明月亮,二织水乡布依河;
三织铜盆哥洗脸,四织青山太阳落。
五织龙王闹江海,六织牛羊遍山坡。
七织天上七仙女,八织白布下染锅。
青黄紫绿样样有,装在花篮递与哥。
情哥丢下官不做,宁愿跟妹去花坡。
花山全是花仙子,变成棉桃醉了哥。
种棉姑娘人一品,男耕女织过生活。
“纺,纺丝也”[2],指将丝麻等纤维通过络丝、并丝、加捻等技术制成纱或线。织,指通过经线与纬线交叉织成布。纺织、纺纱与织布,将自然界中的动植物纤维(棉麻丝毛等)加以利用,是一项伟大的科学技术,为人类生存带来了巨大的便利,也对世界文明产生过相当深远的影响。随着纺织技术的进步,人们可以运用更复杂的工艺织造出品种各异的纺织品,如棉织品、麻织品、毛织品及绫罗绸缎帛锦绢等丝织品,来防寒保暖、装饰身体;还创造出更加繁复的图案、色彩和搭配,赋予纺织品更深的文化内涵和艺术风采。自人类有穿衣的历史以来,从呱呱坠地到男婚女嫁,从生儿育女到寿终正寝,纺织品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以服饰、礼物等形式陪伴人的一生。
侗族,我国西南少数民族之一,分布在贵州、广西、湖南3省交界地带,多在依山傍水的平坝处聚族而居。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侗族先民凭借他们的勤劳与智慧,过着偏安一隅、自给自足、悠然自得的田园生活。也正因如此,在全球化的今天,一些侗族村寨仍保留着传统农耕社会的劳动分工和生产生活习俗,并以此形成了如侗锦①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侗锦织造技艺(VIII-104),申报地区/单位为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县。、侗族刺绣②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侗族刺绣(VII-107),申报地区/单位为贵州省锦屏县。、侗族服饰③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侗族服饰(X-158),申报地区/单位为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等非物质文化遗产。这类侗族纺织品作为女性创造的独特文化,在侗族社会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它不仅满足侗族人民在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功能性需求,体现侗人的审美情趣,也作为社会符号的承载者,在其使用过程中不断创造着意义,还作为侗族人生礼俗中礼物交换的重要部分,在礼物流动的过程中,建立并巩固了社会关系。本文以贵州省小黄侗寨为田野视点,对侗族纺织文化进行研究,可以窥见传统社会的运行机制,同时思考如何在社会变迁中更好地保护与传承我国优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1 小黄侗寨纺织品
小黄村位于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从江县高增乡北部。全村占地面积36.67 km2,由新黔、小黄、高黄、刷亚、归修、占千、高额7个自然寨组成。其中,小黄、高黄和新黔3个寨子是小黄村的核心区域,刷亚、归修、占千、高额则分散在“两边坡”上。小黄侗寨有近600年的历史,“小黄”系古名,据民间传说,该村曾有一文武皆通的学士,认为自己可以当皇帝,便率部进朝,却途中失败。后回至当地集结几个村寨的400多户人家,当了小皇帝。此人去世后,该地被人们称为“小皇”村,因年代久远,后人将“小皇”书写成“小黄”,因此而得名[3]。另据小黄寨老、侗族大歌国家级传承人贾福英说,因为该村从前有过几个打仗方面的人才,故被称作“小王”,后改称“小黄”。小黄村是一个典型的侗族村落,生计方式以糯稻农耕为主、旱地种植为辅,其总的经济形态是以一家一户为主体的农耕自然经济。村民们在稻田里养鱼、养鸭,发展形成了“稻-鱼-鸭”共存的生态农业系统,同时完整保存了传统的家庭手工业生产,如木工、银匠、铁匠、编篾、榨油、纺织、刺绣、染布等。
小黄是唯一一个拥有2位侗族大歌国家级传承人的村寨,村里还有几十个歌师、戏师,几乎人人会唱歌、善唱歌,有“侗歌之乡”和“中国民间艺术之乡”等美名。侗族大歌的独特魅力使得小黄村得到的关注越来越多,村民们也因此从旅游业中受益。其旅游业的主要接待模式是以“农家乐”为依托的餐饮、住宿项目,收入来源主要为侗歌表演、餐饮、住宿、散客运输、民族手工艺体验、土特产、工艺品销售等。穿过寨门,越过风雨桥,走进小黄村,左侧崭新的广场、鼓楼和舞台异常醒目;右侧一条蜿蜒的大道指引人们向村寨行进,大道两边分布着“农家乐”和超市,是村里主要从事旅游服务相关产业的农户们。依次经过3个鼓楼,进入村寨中心,会不自觉地被身着民族服饰的人们所吸引(图1)。难能可贵的是,小黄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织布机、染缸、缝纫机等织布、染布、制衣工具,留在村中的妇女依然从事着传统的纺织劳动,村民们在日常生活中仍然喜爱穿着本民族传统服饰,在婚丧嫁娶等人生礼俗中,也大量使用侗族传统纺织品。南侗地区作为保持传统文化相对完整的村落,以小黄侗寨为例进行的纺织品研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唐代李延寿《北史·僚传》中载獠者“能为细布,色至鲜净”[4]。布是侗族最初的纺织品,由织布机织成,主要用于衣服、头巾、袜、包、床单、被罩、帐檐等日常生活用品,以及丧葬仪式、房屋上梁仪式、鼓楼花桥落成仪式等仪式用品。侗族先民纺织品最早的原料是麻。“黔东南自古产麻。一般荒野山湾有成块成蓬的天然野麻,农家种植黄麻、苎麻,对麻的利用较早。从古代起,社会分工妇女种麻、采麻、积麻捻线,织麻布、做麻衣”[5]。由于云南与贵州接壤,棉花经印度、缅甸传到云南西部后,也渐渐传入贵州。
明初贵州建省后,封建统治者为巩固其统治,一方面大办军屯;另一方面实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同时从苏皖等省移民入黔,棉纺织技术开始普及。小黄村的棉花栽培史大约从此时开始。古代典籍中提到的“细布”“班细布”“白练布”等均属于棉布的范畴。棉布的制作要经历棉花播种、耕耘、拣棉、夹籽、弹花、纺纱、络筒、整经、穿经、织布、上浆、染色、后整理等过程。根据织造技术的不同,布又分为平素织物和提花织物。
1.1 平素织物
平素织物指以平纹、斜纹、缎纹为编织形式而织成的织物,其组织表面光滑平整、没有花纹变化。平纹、斜纹、缎纹是最简单的织物组织,也被称为基本组织或三原组织。侗族社会中使用最普遍的“白布”便是平素织物中的平纹布。平纹布由经纬组织点以1:1为比例交替组成,经线和纬线一隔一地相互沉浮形成。平纹布交织点最多,正反面基本相同。其布面平整、质地紧密、耐磨性好、坚牢而挺括,十分适合制作服装、床上用品等生活用品。除此之外,这种平纹布也被用来加工制作成侗族亮布,是侗族妇女日常生活中织造最多的纺织品,也是民间在各种社会场景中运用最广泛的纺织品。
除了平纹布,侗族妇女还会织造斜纹布、格纹布、网纹布等。这类布料虽然纹路不同,但布面依然细洁平整。以前小黄侗寨妇女自己种植棉花,根据棉花纺成纱线的粗细不同,分粗纱、细纱两类。粗砂多织成斜纹,用来做里料;细纱则多用来做夏季上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经济不断发展,价格低廉的服装面料也被引进到少数民族地区,现在仍然种植棉花的侗寨已经几乎没有了。北侗地区早已改着汉装,南侗地区也在逐渐转变。小黄村每家每户的妇女依然每日在织布机前劳动,但织布所使用的棉线均是购买的工业棉线。她们主要购买白色、黑色两种棉线,织造两种平素织物。白线用来织造平纹布,黑线用来与白线配合织造格纹布。
1.2 提花织物
平素织物的织造是侗族妇女学习纺织时的基本课程,除此之外,手艺更好的妇女还能织出提花织物,让布面呈现细腻的花纹。在织造时,妇女们将经纱或纬纱通过提花杆提起,使纱线局部浮出布面,显现出凸起的立体形态,这些浮起的纱线在布面上连续分布,便形成花纹。根据花纹的不同,侗族提花织物分为蜂窝纹布、鱼骨头纹布、花椒纹布、斗纹布、辫纹布、牛肚纹布等。
与平素织物一样,大部分提花织物也由平织机织成。不同的是,提花织物需要4个踩踏板的平织机,而平素织物仅需要2个。踩踏板是织机上用来牵引经线的零件,它会随着织布妇女们脚部的踩踏,控制经线上升或下降。平素织物不需要起花,仅由经纬线交替排列构成,所以只需将经线按照奇偶数分成两层,由综框隔开。每踩一次踩踏板,综框便提起一半的经纱,形成梭口,此时用刀杼引纬和打纬,循环往复织成布面。上文提到的格纹布也是如此,其形成花纹的原理只是在经纱中加入了黑白两色纱线。
提花织物的显花则不仅有颜色的变化,还有纹理的变化,抚摸面料时可感受到明显的凸起。为此,织机上多加了一对踩踏板,用来控制另一组综框。“穿综和踩踏板提综的顺序是决定织布纹样的核心内容。侗族的‘花椒布’和‘鱼骨纹’布需4页综,穿综方法完全相同,因踩踏板顺序不同而呈现不同纹样,依其纹样大小又有5根纱、9根纱、13根纱的区别”[6]。在小黄村,只有极少数妇女会织提花布,大部分织机仅使用2个踩踏板。
1.3 亮布
亮布(图2)是南部侗族人民最常穿着和使用的特色纺织品,也是侗族妇女智慧的结晶。它是在白色平纹布的基础上,首先经过蓝靛染色,再对表面进行捶打处理后,呈现出金属光泽的布料。亮布光泽的生成,需要经过浆、靛染、清洗、上牛皮胶、捶打、刷鸡蛋清、晾晒、蒸等十几道工序,需2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完成。亮布制作工序繁多,不仅色泽鲜亮,还能驱蚊防虫,是侗族纺织品中的珍品,多用来制作男女盛装,也作为馈赠亲友的礼物。由于使用广泛,在侗族的邻居苗族、瑶族地区亦有分布。
然而,亮布的缺点也十分明显:①亮布穿着得舒适度不高。牛皮胶、鸡蛋清等物质使得亮布十分夺人眼球,但手感却较硬。亮布制作成服装后,无弹性、不贴身、不吸水、透气性较差,还不能洗涤,从使用功能上来说不尽人意。②其挺括度不能长久维持。亮布在经过反复捶打晾晒后,具有挺括的质感。但在人体穿戴后,随着身体的活动,折痕越来越多、面料越来越软,挺括感逐渐消失,失去最初的廓形。③易褪色。亮布采用的是天然染料,与化学染料相比色牢度较低,人们分泌的汗液会导致衣物的褪色。虽然蓝靛是对人体有益的药草,可以帮助预防蚊虫叮咬和伤风感冒,但褪色过多会使亮布失去光泽。综上,由于亮布易褪色、易折损、难洗涤等缺点,侗族妇女几乎每年都会制作新的亮布自用或送人。
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女性服装多为上衣下裙的形制,侗族上衣为对襟或左衽的长袖上衣,下裙多为亮布制作的百褶裙。女孩子人生中的第一条百褶裙,必须由母亲亲手制作,制作褶的步骤(折、捆、蒸、拆、缝)需要在一天之内完成。这是对母亲纺织手艺的一次考验,也是女孩子首次借助服装的形式在社会中获得女性的身份认同的重要标识。亮布制作的盛装多在传统节日、大型活动、婚嫁仪式、宗教仪式时穿着。在这些值得纪念的重要日子中,人们盛装打扮,展示最美的自己,不仅是对民族文化的尊重,也是对自身民族身份的认同,同时也包含着审美意识及价值观的体现。
1.4 织锦
织锦指用彩色的经纬线,经提花工艺织造的织物。侗族有句俗语:“没有图案不成侗锦,没有韵律不成侗歌”。“锦”原义为有彩色花纹的精致丝织物,后延伸至棉织物。与布不同,侗族织锦由斜织机织成。斜织机既可以织制平素织物,又可以织制显花织物—锦。织锦图案的内容大多取材于侗族人民常见的事物,如日月星辰、动植物、建筑、器皿等。
受织造方式的限制,侗锦图案的线条呈直线排列,主要形成万字形、人字形、口字形、十字形等。图案构成一般以几何形为框架,间以花、蝶、鸟、鱼、兽、鼓楼、花桥等传统图案。幅面较宽的侗锦织物,可采用四方连续纹样,构成铜钱、蜘蛛、桃花、八角花等图案;幅面较窄的侗锦则一般采用二方连续纹样,填入谷穗花、鸡肠花等植物纹,或鸟纹等动物纹。这些侗锦图案源于生活,又超越生活,具有浓郁生活气息的美感。
明清时期,侗族先民的纺织技艺已发展得十分成熟。明弘治《贵州图经新志》黎平府《风俗》条亦载:洞人“刺绣杂文如绶”“织花 如锦”[7]。清嘉庆年间张澍所著的《续黔书·洞锦》中也有:“黎平之曹滴司出洞锦,以五色绒为之,亦有花木禽兽各样,精者甲他郡”[8]贵州与广西的侗锦重在织绣结合,在织锦织造完成后,再刺绣十字挑花纹样,织绣融为一体,异常华丽。而通道的侗锦则重在织,完全利用织机通过经纬交错形成秀丽的图案。织锦在通道侗族社会中的应用很广,生活用品中的被面、垫毯、枕巾、背带、手帕、头巾、童帽、口水兜等物件,丧葬仪式中使用的寿被、挂单、盖布等都由织锦制成。侗锦还被悬挂在鼓楼的横梁上,用以祝贺鼓楼的建成。织锦带,或称织花带,是带状的织锦,宽度为2~4 cm,其织造工具主要为腰织机。腰织机用具简单,便于携带。其织造原理主要是借助于一个周定物以及织者自身的腰脊来控制经纱的张力,同时借助打纬刀引纬、打纬,形成布面。织花带多为彩色,图案为二方连续,主要有灯笼、鱼骨、钩藤、蝴蝶、磨子花等,贯穿始终。由于织造方便、用途广泛,目前织花带仍在小黄侗寨等侗族地区大量使用;而织锦则多见于通道、黎平、三江等地。
1.5 刺绣
刺绣指用穿针引线的方式在纺织品上穿刺,以绣迹形成图案的装饰织物。自从山顶洞人使用骨针以来,人们逐渐发展出不同的运针技巧,配合颜色各异的丝线,形成千差万别的布面效果。侗族刺绣技法繁多,有平绣、锁绣、绞绣、皱绣、挑花绣、打籽绣、贴花绣等。侗绣的图案以几何纹、花鸟纹、建筑纹为主。其刺绣的风格和其他民族有所区别,例如贵州苗族刺绣多以较大的绣纹结构组成,即以大块色彩构成,显得色彩强烈、粗犷、灿烂、华美;而侗族刺绣是以点、线的形式装饰在服饰上,花纹细密柔和,显得玲珑秀雅,别具风韵[9]。小黄村及周边村寨(高增村、黄岗村等)的刺绣主要运用于绣花背带、罗汉帽和布鞋的装饰上,也经常点缀在服装边缘,如上衣袖口、肚兜等部位。其形式较为简单,多采用平绣、挑花绣、贴布绣等针法。
2 礼物交换中的小黄侗寨纺织品
虽然小黄侗寨年轻人的日常穿着已由工业社会批量生产的服装所替代,但村寨中的中老年人依然恪守传统,日日穿着传统侗衣。在他们的观念中,侗布、侗衣是祖先留传下来的,是他们与祖先联系的纽带,去世时也必须穿着崭新的侗衣下葬,否则得不到祖先的承认与接纳。岁时节令、婚丧嫁娶和重大节日时,全村人民都会身着盛装,还互相赠送亮布、刺绣等纺织品当作礼物。
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纺织品被大量使用在日常生活、服饰穿着和礼物赠予中。小黄侗寨妇女将纺织作为女性的重要“专属职责”,一到农闲时便与女性亲属一起,互相帮忙从事纺织活动。每到农历七、八月底,她们还要采摘蓝靛,制作染液;农历九月,家家都在染布、捶布。妇女们在学习、参与纺织的实践中,传承古老的技艺和传统价值观,同时建构起村落的社会关系。可以说,作为礼物的传统纺织品是维系社会交往的重要载体之一。
礼物,承载着 “礼”与“物”两层含义。“礼”是礼节、人情及关系等观念,“物”是物质本体。日常生活中,人们遵循一定的社会文化规范进行礼尚往来,在此过程中,礼物借助“物”这个实物来扩展个人的关系网络,维护整个社会关系网络的有序运行。在小黄,除了过春节、中秋节、六月六等传统节日,每个家族自行举办的最隆重的活动便是婚礼和满月酒。全村人对新人和新生儿的祝福都体现在各自送来的礼物中。不同的亲属会送来不同的礼物,来表征各自的亲属关系④新郎的亲属会送来亮布;其舅家会赠送米和酒等食物;其房族成员则赠送脸盆、镜子等生活用品作为彩礼。新娘的亲属会赠送肚兜刺绣、毛线鞋等纺织品作为嫁妆的一部分。。这正是盖尔(Alfred Gell)的艺术人类学理论核心。在《艺术与能动性》(Art and Agency)一书中,他将艺术人类学定义为理论地研究“物品在协调社会能动性之间的社会关系”[10]。罗伯特·莱顿(Robert Layton)也肯定交换的价值,认为交换是亲属制度的普遍原理,人类心智的三大特征推动交换得以运行:认可凡是规则必须要被遵循;视互惠为创造社会关系的最简单方式;认为送出的礼物将给予者与接受者约束于一种不断延续的社会关系中[11]。
作为一种馈赠形式,礼物交换在侗族民间是最为常见的人情表达。礼物主要由吃穿用度等生活用品构成,如食物、家具、衣服等。糯米、猪肉等食物属于消耗品,家具等生活用品也早已现代化,只有侗衣、侗布、刺绣等纺织品可以保存相对长的时间,也能承载更多的心意。在社会交往中,谁的手艺好往往作为一种谈资或共同记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心灵手巧不仅是自我价值的体现,也是各自家族的骄傲。因其特殊性和重要性,本文选择纺织品作为切入点,考察它在社会参与度极高的两大仪式(婚礼、满月酒)中的流动过程,探讨其作为一种行为方式,是如何连接起馈赠双方的情感,并体现出人们对人情的表达、面子的维护,最终建立、巩固和延展社会关系网络。
2.1 满月酒中的礼物赠予
作为一种诞生礼,满月酒是小黄村最重要的礼仪之一。新生婴儿只有举行过满月礼,才被视为侗族人,受到侗族社会的承认。按照小黄村满月酒的习俗,婴儿的爷爷家和外公家都要办酒,宴请各自的亲友。双方亲友赠送的礼物在名义上大多归婴儿。办满月酒的当天中午,母亲会带着婴儿先在娘家吃饭,再返回婆家。来吃酒的亲戚朋友们会带上一个装满糯米的木桶,每桶糯米中放上一卷亮布,插上几十元现金作为礼物(图3),饭后请女婿家挑回。第二天,女婿家会在返还的每只桶中赔上一块肉作为回礼。满月酒礼物中的糯米、肉、钱均是消耗品,只有亮布会保存下来,用来为新生儿的母亲制作侗衣。赠予的亮布大多来自男女双方的亲属,代表他们对小家庭的扶持和资助,以及对家族新成员的接纳和认可。从小孩的角度来说,这些亮布是其社会关系的开端,在成长过程中,会逐渐明确与送布人的亲属关系,谨记自己从出生开始便受到家族长辈的照顾,是在大家的祝福下长大的。而人们也在送礼、收礼与回礼中,不断促进横向关系的维持与再生。
图3 满月酒礼物(来源:作者自摄)
2.2 婚礼中的礼物交换
侗族婚姻的缔结一般经过择偶、说亲、订婚、讨八字、迎娶等过程。侗族青年择偶形式多为自由恋爱,其传统社会的恋爱方式是行歌坐夜。若是对歌、聊天中遇到投缘之人,女孩子一般会将自己亲手制作的鞋垫、花带等纺织品送给男方,来表达自己的心意。虽然现在不再开展行歌坐夜的恋爱活动,也很少有人赠送纯手工的定情信物,但嫁妆和彩礼中仍需要大量的纺织品。在确立恋爱关系后,男女双方通过说亲的程序确定结亲关系。然后男方家咨询村里的鬼师,择吉日举行订婚仪式。根据礼物交换的种类与数量,小黄村的订婚仪式又分为小订婚与大订婚。举行大订婚的双方家庭还要宴请亲朋好友,开销比小订婚大得多。在大小的订婚仪式中,双方的礼物交换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大小订婚主要礼物交换⑤目前小黄村直接结婚的较多,订婚的情况较少。此表数据来源于吴老成.传统与现代的博弈:小黄村侗族婚俗变迁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16:34-35.反映情况为2000年左右。
每年农历腊月二十八日左右,缔结婚约的小黄村新人在同一时间举办集体婚礼,期间双方家庭的礼物交换集中在“讨嫁妆”和“送回门”两个环节上。这天清晨,男方、女方家庭都开始杀猪、宰牛、准备食材,宴请亲戚朋友。受到邀请的亲朋好友,会陆续来到主人家,送来各类礼品和礼金,也有些亲戚在婚礼前夕便给主人家送去各类纺织品,帮忙置办彩礼和嫁妆。这些纺织品中,侗衣多由新人的妈妈、姨妈、姑妈等十分亲近的女性亲属制作,亮布、肚兜刺绣等则由各家女性亲属陆续送来。男方的女性亲属一般会在婚礼前夕带着一卷自家的亮布到新郎家,新郎的妈妈剪下一小截留下,剩余的再由她们带回去。剪下的亮布有两种尺寸:一种可用来制作2块女子亮布围腰,长度约为2 m;另一种用来做衣服,约4 m长。婚礼当天,吃过午饭后,新郎家便请6~10个男性亲属挑上3~4挑猪肉(一般有100 kg)到新娘家“讨嫁妆”。返程时,由3名男性作为领头人,他们裹着头巾、穿着侗衣、挑着被子,一路吆喝,其余的人则负责挑电视、沙发、热水器等从女方家“讨”到的家居物品(1/2嫁妆)。
婚礼次日,有新娘回门的习俗(图4)。从礼物的流动上看,回门礼俗很重要。正如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指出的那样,在任何社会,对礼物的回赠都是延期而不是立即进行的,否则无异于拒绝和侮辱。赠品交换是一种策略性的社会游戏,“这种社会游戏若要得以进行,游戏者就必须拒绝了解,尤其是拒绝承认游戏的客观真实,也就是客观主义模型所揭示的真实,而且他们还必须倾向于付出自己的努力、关切、细心、时间,以促成集体的不了解……馈赠和回赠之间的间隔,作为否认工具,能使完全矛盾的主观真实和客观真实共存于个体经验以及共同判断之中”[12]。彩礼与嫁妆之间,不是赤裸裸的交换,而是策略性地转化为对新人的祝福,对新家庭的资助,同时反映了新人原生家庭的财产分配方式。送新娘回门时,新郎家要准备成担/挑的侗衣、侗布等纺织品(110件)以及猪肉、瓜子、糖果、啤酒、饮料、副食品等礼物。作为彩礼的一部分,回门礼物一般以单数为佳,具体数量则视男方家的富裕程度以及女方家客人的多少而异。笔者实地考察到有37担、39担和41担不等。
回门中,新娘穿着男方家提供的全套侗衣,走在最前面,带领着男方家几十个挑着担子的女性亲属(前2~3人挑纺织品),往自家走去。村中数十对新娘回门队伍交错而行,场面甚为壮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担子中男方送给女方的衣物,包括数件侗衣、亮布围腰、肚兜及几十卷亮布布匹。这些纺织品都是留着以后给新娘为新的家庭成员做衣服用的。此后,帮男方挑回门礼物的女性亲属在女方家卸下担子后,还要再将新娘家的另1/2嫁妆(主要是纺织品)再挑回到新郎家。这些纺织品或是新娘和母亲在婚前做的(侗衣、鞋垫、十字绣),或是新娘家女性亲属送的(侗布、肚兜刺绣),或是以前参加别人婚礼时攒下来的(毛线拖鞋)。当这些嫁妆送到新郎家后,肚兜刺绣会送到曾经给新郎家送过亮布的家庭,毛线鞋则分发给来帮忙挑回门礼物的女性亲戚。总的来说,在小黄村聘礼和嫁妆的交换中(表2),男方主要提供的是住房(一般与父母同住)、食物和纺织品,女方则需提供新房内几乎所有的家具和更多的纺织品。这些纺织品在穿着和交换中更加彰显其在传统文化传承中的重要地位。
图4 回门礼物(来源:作者自摄)
表2 婚礼中的主要礼物交换
3 结束语
传统纺织品在小黄侗族社会中的使用十分普遍,小黄侗寨的中老人愿意并坚持在日常生活中穿着侗衣,但纺织技艺的传承现状仍不容乐观。小黄青年女子大部分在外求学或打工,没有学习传统纺织技艺的愿望、时间和精力。而留在家里的中老年人由于农活的负担过重,纺织的时间也在减少,借由纺织活动和纺织品流动维系的社会关系亦发生着改变。并且,纺织品也从日常生活用品演变成可以售卖的商品。过去一年四季纺纱织布声不断的村寨,已经大变模样。小黄纺织文化变迁从第一阶段的“纺与织的分离”,逐渐进入第二阶段“耕与织的分离”。村里原来的农业与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然经济也开始逐渐解体。事实上,在侗族地区不同程度的纺织文化变迁十分普遍,在笔者考察的贵州、广西、湖南等地的村寨中均有体现,只是进程各不相同。湖南通道各村寨的侗族妇女依然从事侗锦织造这项传统技艺;贵州黎平尚重镇的妇女也还十分精通服饰刺绣工艺;黎平肇兴侗寨、榕江三宝侗寨等地会做传统盛装的妇女已不多,多使用购买的面料来制作常装,在当地旅游业和传承人的带领下,更多地从事手工织布、植物染、手工艺加工等创新性商品的生产;广西三江程阳八寨、贵州黎平地扪等侗族村寨妇女仅从事织花带等简单纺织品的制作。大部分南侗村寨已不再将传统服饰作为日常穿着,盛装穿着也呈代际递减的趋势。
小黄村节庆中的侗族大歌展演、集体婚礼中的婚俗传承得较好,人们进入鼓楼对歌时,都会穿戴上全套盛装;满月酒、婚俗中也大量使用侗衣、侗布作为不可或缺的礼物;这些传统民俗为侗族纺织品提供了使用的场域,为纺织文化的传承提供了良好的平台。
本文以小黄侗寨纺织品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分析侗族礼物交换中纺织品的运用,一方面为人类学礼物的交换与互惠研究增加个案;另一方面探讨纺织品在侗族社会建构和传统文化传承中所起到的作用。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认为礼物交换过程体现出一种互惠性的关系,当地的一切权利和义务,及经济交易体系都受制于这种互惠原则[13]。莫斯(Marcel Mauss)则忽视礼物交换中的经济意义,他通过“礼物之灵”(hau)在交换中的精神特质来说明交换关系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关系[14]。小黄村礼物交换所处的社会结构是流动的社会网络,而不是静态的社会制度,而通过交换维持的人际关系又是社会网络的核心。通过研究以纺织品为主的满月酒、婚礼等礼物交换实践,以及小黄村社会关系建构的过程可以看出,小黄侗族社会的礼物交换既是经济上互惠的,也是精神上的。小黄侗族青年男女在恋爱时,纺织品起着重要角色,例如一条花带、一块手帕、一件十字绣等都是增进男女感情的重要媒介。在双方说亲、讨八字、订婚、结婚等整个婚姻过程当中,各类纺织品,如鞋垫、肚兜、亮布、绣花鞋、棉被、侗衣等,作为嫁妆或聘礼的一部分,更是必不可少的礼物。礼物交换中的侗族纺织品,一方面承担着帮助新婚夫妇建立新家庭的实用功能;另一方面如穿梭在人情网中的针线,帮助人们编织人际关系网络,最终成为村落秩序得以实现和延续的根本保证。
从纺织文化的视角看,当下的小黄村正处于“传统”与“现代”的交替时期,一方面传统的纺织技艺依然在传承,人们在婚礼、节庆中以侗衣、侗布来展示村落和自我文化与身份的独特性;另一方面,外来的纺织品、服饰不断涌入这个大山深处的村落,冲击着人们的思想和延续世代的价值观念。
如何承接传统、如何拥抱现代,既是年轻人要面对的,也是中老年人要承受和思考的。对于小黄的侗人而言,他们似乎割舍不下传统,也无法抗拒现代,在纠结的适应中我们看到了二者之间的相互交集。得益于公平的教育和就业机会,现在很多年轻女孩和男孩一样,到大城市上学和打工,她们在侗族社会中的地位也相应得到提升。但在村寨内部,仍然将心灵手巧和勤勉能干作为衡量女性妇德的一个重要标尺。虽然大部分年轻人不如长辈一样,会侗族传统的纺织刺绣,但她们通过绣十字绣、钩毛线鞋、编手链、扎染等方式来继承女性纺织的优良传统。一些小黄青年女孩还试着运用较简单的手工技艺,设计制作出一些创意商品,在网络平台上售卖。还有一些在城市工作、生活的女青年,无论事业多么顺利,她们在怀孕生子时,大多会辞掉工作,选择回到家乡待产,接受家庭的照顾,重新开始向家里的女性长辈学习,一起给未出生的孩子制作包被、帽子、衣服等纺织品。从一个角度来说,这些举动使得侗族女性在村落内外都能得到认同,不会形成太大的心理落差;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使女性在传统社会中的角色有一个延续,从而在某种意义上维系了小黄村落相对稳定的社会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