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一盏千秋远
2021-01-14翁秀美
翁秀美
洗净玻璃杯,杯底茶叶若干,水,缓缓注入,茶叶随水浮起,聚于表面,香气散开时,芽叶亦渐次舒展。轻轻晃动杯子,展开的嫩芽翻飞下落,如仙子下了凡尘,飘逸轻盈。淡绿清亮的茶汤中,这些不知来自哪几棵茶树的茶叶汇集一起,重新绽放,仿佛当初立于枝头的模样。待汤色渐深,嫩芽半落,水面芽叶与杯底的遥遥相望,香气益发清雅,使人如行山林,如处云间,神清,心静,一切安宁。
茶,这珍贵的天赐佳品,于世人的生活,是多么难能可贵,须臾难离!
没有药的苦涩,没有酒的浓烈,却具自然的姿态,清雅的芳香。茶,以一种简单而朴实的品格,淡泊而高远的韵致,走过千载,看遍人间烟火,听惯空谷磬音,伴田间地头,书桌案头,野外山头。那句有名的回文“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回旋往复,怎么读都能品出茶带给人的那份恬淡意境。
茶禅一味,宁静致远
中国是茶的故乡。陆羽《茶经》中有明确记载:“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陕川有两人合抱者。”陆羽幼时被智积禅师收养,深受禅宗熏陶,又熟悉采茶、制茶、煮茶、冲茶的全过程,后所著《茶经》,茶艺与禅理融会为一体,茶经也即是禅经。
茶味即禅味,茶佛不分家。佛教有云,茶可“涤随眠于九结,破昏滞于十缠”。故佛门弟子饮茶者多,以助修行。
茶,多在远离尘嚣之外,为僧道之人生活必需品,清新淡泊超尘绝俗。因此,茶是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古寺疏亭清风明月,幽深稳重,闲适修闲。现今名茶,有不少源自佛寺,如黄山毛峰生长在松合庵、云谷寺,碧螺春产于东山洞庭寺,龙井茶出自杭州龙井寺,大红袍来自武夷山天心观等等。
据唐代封演《封氏闻见记》载:“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特相仿效,遂成风俗。”唐时一些佛寺专设有茶堂,称为“茶鼓”,以敲鼓召集僧人饮茶。僧人每日坐禅,闻鼓出定,下坐饮茶。住持平时请寺中僧众饮茶,称为“普茶”,每年要举行茶会,寺院中有专门烧火煮茶待客的“茶头”,时唐人以学禅为风尚,僧人饮茶也随之传播,成为风俗。茶之苦寒平和的性味,使饮者生起冲和之气,以为参禅打坐之用。后来,茶与禅遂成一味。赵州一语吃茶去,截断群流三字禅。赵州茶是唐代禅门宗风。日本临济宗僧人泽庵宗彭说:“茶意即禅意,舍禅意即无茶意。不知禅味,亦即不知茶味。”
唐时,中国茶叶亦随佛教的传播到达朝鲜和日本。唐宋中期,饮茶风尚与饮茶艺术也被引入日本佛教寺院,并普及到民间,日益兴盛。15世纪的日本著名禅师村田珠光首创“四铺半草庵茶”,被称为日本“和美茶”之祖。珠光认为茶道的根本在于清心,清心又是“禅道”的中心,他将茶道从单纯的“享受”转化为“节欲”,体现修身养性的禅道核心。后经武野绍鸥进一步推进而达到“茶中有禅”、“茶禅一味”之意境。16世纪干利休在此基础上以“和、敬、清、寂”为茶道宗旨。日本茶道的精神实质,追求人与人平等相爱和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在生活上恪守清寂,讲究礼仪,被日本人视为修身养性,学习礼仪之有效方式。
饮茶,成为禅宗僧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主张“道在日常生活中”的大师们,常以饮茶说明禅理。五代时期江西吉州资福禅院的住持和尚如宝禅师,对“如何是和尚家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饭后三碗茶”。北宋初年杭州天竺寺子仪禅师认为:最好的修行方法,是“诵经时把帘子卷得高高的,睡醒后把茶水煎得浓浓的”。
而最著名的是赵州和尚的“吃茶去”。唐代从谂禅师,住在赵州的观音寺,有两个僧人前来请教,赵州和尚均问了同一个问题:“你以前来过没有?”僧人皆回:“没来过。”赵州和尚便说:“吃茶去!”院主问道:“为什么你对这两个不同的人都回答‘吃茶去’呢?”赵州和尚叫一声“院主!”院主应“是。”赵州和尚仍是三个字:“吃茶去!”一句很平常的话,却含禅机:佛法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地方,与吃茶一样平常。
宋代著名僧人克勤禅师曾给来华参学的日本弟子写了四个字:茶禅一味。茶与禅互通互融,茶在禅中,茶境即为禅境。
文人爱茶,寄情修心
在古人眼中,茶有十德:以茶散郁气、驱睡气、养生气、除病气、利礼仁、表敬意、尝滋味、养身体、可行道、可雅志。“为饮者最宜精行俭德之人”,为中国古代“茶德”之滥觞。茶文化精神由来已久,风雅隐士视其为珍品。
文人好茶。古时文人七件宝:琴棋书画诗酒茶。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銚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色邀陪明月,晨前独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这是唐代诗人元稹为茶而作的宝塔诗《一字至七字诗·茶》,新颖有趣,尽写茶之形态、芬芳、色彩,茶具之清雅精细,茶禅相通之意蕴,诗客与僧人皆爱茶之高雅与脱俗。茶禅一味,诗茶亦是一味。
茶为植物中之灵品,贞元中常衮广著茶之功,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茶便成为清流雅士之嗜好,以此与俗人相异。晚唐隐居鹿门的皮日休与华亭陆龟蒙一起开园种茶,下笔咏茶,篇章粲然。
卢仝有七碗茶诗: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茶在卢仝眼里,后六者皆有精神指引,淡泊轻松,散心中不平,身轻心清,妙不可言。
唐豪放,宋婉约,有幽思情怀。宋人之茶,理性,冷靜,内敛,淡泊,具清淡悠远的意境美,与宋人淡远静寂的老境美相契合,又颇合宋人志趣,与禅道对士大夫影响日深有关。
说到这里,不能不提宋代大学士苏轼,他一生爱酒好茶。熙宁时期,他寻山水之悠远,野趣之逸韵,广泛交结僧道高人,知茶之品性,得茶之乐趣。他有《寄周安孺茶》一诗,追述茶之历史、制作、文化品格、饮茶之乐趣以及对茶的文化精神品性的认定以及审美情趣。他认为,茶有君子之品格,他咏茶之为天公所弃,与苍松共生而孤根瘦骨得松之性,安于所弃,安于遮蔽,自养其性。又以仙草之高洁与佳人之妙质来喻新茶,如清水芙蓉,天然去饰。从来佳茗似佳人,以真为美,本色天然。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茶得高人之风度,并兼诗禅之韵味。僧道高人,山中隐士,远离凡尘,心远地偏,寂寞清苦,但与自然为邻,却有另一番自在,恰如那高山之茶,不落喧嚣,洁身自好,具高人闲适清静之骨气风度,宋人工于茶事,僧道高人更得茶中三昧。东坡原本便有高风绝尘的精神本质,又具极高品位的审美追求,于茶中三味,更重其禅味,有诗:三间得幽寂,数步藏清深。……茶笋尽禅味,松杉真法音。云崖有浅井,玉醴常半寻。遂名参寥泉,可濯幽人襟。茶有了佛家文化的意味,古雅清香,余味悠长,余韵深远,带给人心灵的慰藉与清欢。其《宿临安净土寺》:觉来烹石泉,紫笋发轻乳。在静静的禅房睡足之后,有好茶细品,精神愉悦,乐何如之。极具禅味,耐人细细品悟。
明代朱权(朱元璋第十六子)潜心茶道,在纷纭的茶书中,惟尊陆羽和蔡襄,认为他们才得茶之真谛。著有《茶谱》一书,在其绪论中,简洁地道出茶事是雅人之事,用以修身养性,绝非白丁可以了解。又认为饼茶不如叶茶,因叶茶保存了茶叶自然的色、香、形、味,并指出饮茶的最高境界:“会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牖,乃与客清淡款语,探虚立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神表。”
明时文人喜出游时挑着桌椅并茶具,唐寅有《题画》诗:春风修禊忆江南,酒榼茶炉共一担。极是浪漫雅致。
清雅之茶事
茶,长在山里,殒在锅里,埋在罐里,活在杯里。
儿时曾随大人在山中采茶,东跑西跑,只采个快乐与玩耍,后来得知采茶实有严格要求。
陆羽《茶经》写道:“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茶之笋者,生烂石沃土,长四五寸,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茶之牙者,发于丛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选其中枝颖拔者采焉。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晴,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封之,茶之干矣。”唐时采茶大致在春天,芽叶挺拔就好;至宋,严格起来,从惊蛰始,到清明之前为采茶的最佳时期。宜于清晨,太阳未出露水未干之时,采时用指甲而不用手指,因手指汗液会让芽叶受到熏染。芽叶标准:一芽者称为莲蕊,如莲花未放;二芽称为旗枪,像红缨枪的模样,三芽称为雀舌,如麻雀张口般。茶名清雅,茶亦为妙品。唐代皇甫曾写过《陆鸿渐采茶相遇》诗:千峰待逋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隐逸之美溢于诗行。
“幽香入茶灶,静翠直棋局”。古人饮茶用煮,煮茶的风炉,唐时称为茶灶。茶具于当时已很完备,煮茶、饮茶、清洁、收容茶渣者一应俱全。唐皮日休《茶具十经》记载:茶具包括茶坞、茶人、茶笋、茶籝、茶舍、茶灶、茶焙、茶鼎、茶瓯、煮茶十项。从种茶到采茶,包括煮茶之行为,甚为详细。宋代,茶具工艺达到很高的水平,追求工艺绮丽,地位尊贵,甚至皇帝将茶器作为赐品。明清时则归于清雅,多用陶瓷,对茶盏的色泽要求颇高,明代文学家屠隆认为:质厚难冷,莹白如玉,可试茶色,最为要用。
煮茶之水,山泉水最佳,江河水次之,井水最差。古人对茶之要求令人叹之,光是煮茶之水,便著作多多,唐代张又新有《煎茶水记》,宋代欧阳修有《大明水记》,明代徐献忠有《水品》,清代汤囊仙《泉谱》。
茶器亦讲究,煮茶、品茶要用到多达24种,文人们将烘茶的焙笼称为韦鸿胪,碎茶木槌叫木待制,茶碾叫做金法曹,罗合称为罗枢密,茶磨称为石转运。清洁茶器的方巾则叫做司职方。如此,茶具们脱胎换骨,高雅起来,各司其职,将一套饮茶的程序进行得有声有色,叫人沉醉其中。饮茶上升到一种精神层面的享受。茶器實用中讲究美感,喝茶的过程颇为繁琐,但醉其香,赏其色,品其味,自有一种雅致之趣。
茶性,起时沸腾热烈,后渐平静极淡。茶香,冲淡安稳,清婉柔和,随着温度如音乐般袅袅上升,回旋,萦绕、发散于眼前鼻尖喉舌,一口茶,舒了四肢百骸,随之心明眼亮。简单,纯粹,淡泊,宁静。唐诗人李德裕写茶之香:“松花飘鼎泛,兰气入瓯轻”。温庭筠则说:“疏香皓齿有余味,更觉鹤心通杳冥”。
人在草木间
将“茶”字拆开来看,乃“人在草木间”也,如同与大自然紧密相连。一杯茶在手,仿佛身临自然之中,山鸟山花,清风清泉,野趣旋生。
面前有一杯茶,手里有一本书,周围满满的寂静时光,我以为这就是最好。茶叶在水里奔腾上下,渐渐趋于平静,隔着玻璃杯,我与它,两个世界,看到它们的灵动与静默。不曾得见它们的前世,不知从哪棵茶树上被谁人摘下,谁人炒制,谁人封存,但机缘巧合,它们在我案上的罐子里,不言不语,仿佛生命终结,静静等待出罐的一天。入水的一刻,那时,它的生命有人欣赏,我的心意有它共鸣。一杯茶,是茶叶与水的彼此成全、相互给与;亦是珍贵的时光传递,有缘相逢。
来了南方,喝过不少茶。生潽洱,是一种略微青涩的香,需慢慢品,吸气下一小口,含于喉间数秒,再慢慢咽下,便觉清甜之气回旋满口,妙不可言;熟潽洱便是糯软温和,入口甘甜,醇香。铁观音茶,可多次冲泡,色不变,味不变,老父亲年轻时喜欢喝绿茶,及至南方,竟不可遏制地爱上铁观音,说耐泡,特别清香持久,如待人之心,父亲晚年信教,常常一杯茶里读圣经,聊古今,慈眉善目,宽厚仁爱。铁观音茶的茶梗竟比茶还香,有的饮食店将茶梗拿来泡茶,塑料壶一大壶,长长短短的枝子立于壶中,等待的一小段时间,喝上一口,瞬间涤荡无数辛劳,竟比茶还爽口。
我还是喜欢喝绿茶,除了品味,还有观赏性,玻璃杯是它的绝配。西湖龙井,六安瓜片,安吉白茶,各有其香。太平猴魁,扁平挺直,根根如刀剑,威风凛凛,极有气势,至杯中,或漫卷或轻垂,真真赏心悦目。夏天,一杯龙井,芽叶片片,亭亭玉立,芽叶片片,冲泡,闻杯,品茶,茶汤鲜亮明丽,呈现一片青葱翠绿的自然动态小品,生气淋漓。这一刻,如此丰美。清人许次纾云:“龙井茶真者,甘香如兰,幽而不冽,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
与一杯茶,对坐,静坐。人生,也如这茶叶,从此地到彼地,从俭时到奢时,从喧嚣至沉寂,时而奔跑时而停留甚至尘封,时间给了阅历,等待给了机会。匆匆忙忙,不知时日,想让脚步停下来,让心灵慢下来,不必有诗,也不须去远方,煮一壶水,泡一杯茶,专注地看茶叶一片片自由生动地舞着,此时,茶,是有灵性的,以复活的姿态,回甘的清香,清洁冲淡,从容静美。你便懂了茶。亲近自然,致敬生命,一杯茶,足矣!
干净,简洁,单纯,这本来是隐者与佛家的真纯生活,吃饭时好好吃饭,睡觉时好好睡觉,对一朵花的珍惜,一只小虫子的怜爱,每天的太阳,都值得好好对待,心,在空灵清妙中莹润如洗。茶,亦是如此,从苦中带甘到最后原汁原味,保持一份洁净与淡泊,此乃茶之心也。
不出一语,但坐饮茶,此时此刻,万般美好,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在喧嚣浮躁的世界,忙时,闲时,或早,或晚,泡上一杯茶吧,茶香氤氲,茶汤清澈,茶意平和,给我们一个余味悠长的淡雅空间、一种清雅恬淡的心境和一份有着审美意义的人生趣味。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