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
2021-01-14金泓
金泓
沈潇洒回国已经有两三年了,但是他的画仍旧乏人问津。
沈潇洒在出国前,是一位画家,他是美术专业出身,早年最喜唐伯虎的画,临摹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后来,20世纪80年代末期,留洋潮兴起,他又开始钻研油画。他说西方人不太懂山水,油画可能會有市场。亲戚朋友们凑了好多钱,才终于把他送到了澳大利亚,一个新兴的移民国度。沈潇洒原准备去法国的,不行的话,美国也行。但是,因为钱的缘故,这位中国的画家,只能去了澳大利亚的一个小城市。
出国时,沈潇洒三十多岁,存折上却几乎没什么积蓄。沈潇洒其实不叫沈潇洒,真名叫什么,恐怕只有和他交好的顾老师等少数朋友知晓。在鱼米街,大伙都叫他沈潇洒。一来,他确实长得英俊,浓眉大眼,身材高大挺拔,20世纪80年代流行歌里有一句“男人爱漂亮,女人爱潇洒”,鱼米街的居民们耳熟能详,看到沈画家,一下子就想到这个词。二来,沈画家花钱很“潇洒”,他是改革开放初最早的一批“月光族”,他拿到工资后,总会请大家到他家里撮一顿。听说顾老师一家喜欢吃螃蟹,他会骑着三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到阳澄湖,带回一脚桶的大闸蟹。
沈潇洒虽然是位画家,但是与圈子里的同行们似乎合不来,谈论起专业知识来,总是针锋相对,又加之他喜好针砭时弊,所以美术界的朋友几乎一个没有。他喜欢和鱼米街的几个邻居交朋友。好客而儒雅的顾老师就是其中一个。
顾老师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搓麻将,如今退休了,便将业余爱好发扬光大成专门的工作。从早到晚,家里人不断。顾老师有位贤内助周阿姨,家里买淘烧一条龙。顾老师安心地端坐牌桌上,茶泡好,面端上,邻居调侃,顾老师是真正的先生,手只要翻翻书,打打牌,碗都不需要洗一只的。
沈潇洒并不喜欢搓麻将,他去那里,只是为了凑凑热闹。他在鱼米街的老宅被拆迁了,分配到了老新村里的一套三间房,屋子很大,但是周围大多是外地人,他不熟悉。所以,他宁肯坐了公交车到鱼米街来。
他在那里翻报纸,一张又一张。顾老师的朋友叶医生、王校长、张主任,基本上都是老搭子了。而附近的邻居,阿玉、阿连、国强等,也都是老看客了。他们或者在烧饭前夕,或者在饭后,过来看看牌局,找点乐子。沈潇洒在出国前,与他们也熟悉,所以他们就常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起沈潇洒的终身大事。
沈潇洒是当年鱼米街上有名的大龄青年。三十好几还没有成家。按说他当时工作在园林景区,也是正式职工,又长得一表人才。可总是阴差阳错,碰不上对的人。有一次,沈潇洒陪一位朋友去狮子林相亲,沈潇洒带了一台当时非常时髦的虎丘牌相机,想给那一对年轻人拍照的,结果,女孩子只愿意单独拍,还希望和沈潇洒拍合影。沈潇洒一轧苗头,发现女孩子看他的眼神里冒光,急忙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就这样,那位朋友气得差点要和他割席。
30岁的时候,沈潇洒有一次总算找到一位与自己志趣相投的姑娘。那位姑娘长相文艺,且喜爱朦胧诗,对沈潇洒爱得非常着迷。但是有一天,姑娘问沈潇洒工资多少,沈潇洒如实相告,31元。姑娘叹了口气,说,他爸妈说了,假如能达到32元就能一起过日子。沈潇洒不以为意,以为姑娘在说笑。谁知,姑娘一天不见,两天不见,就就此断了音讯。原来姑娘虽然痴迷诗情画意,但终究是个乖乖女,父母之命,不可逆违,后来去找了一个赚四十多元的工厂工人嫁了。
“潇洒,你在外国终归找女人的吧?外国女人多么开放……”
“潇洒,你不会还是在家里的墙壁上画满《红楼梦》吧?”
“潇洒,你还不会在等那个昆曲演员吧?人家都做外婆了。”
这样的说笑多了,沈潇洒只能和大家说实话了,他一般只是尴尬地笑笑,不愠不恼。
“其实,外国的女人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正经女人,还是很保守的。红灯区么,听人说,那里的中国人不少,女留学生也有……”沈潇洒知道阿玉的女儿在新西兰留学,便不说了。
沈潇洒告诉大家,出国三年后,他和一个原籍西班牙的女画家结婚了。他刚到澳大利亚,人生地不熟,油画一幅也没有卖出,山水画更是连问津的人也没有。他只能在一家华人餐厅刷盘子。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来餐厅用餐的女画家雅伊萨,比他年长5岁,结过婚,没有子女。这样,他获得了绿卡,能够领到政府发放的救济金,不必再辛苦刷盘子了。他经常作为志愿者,到社区去教孩子们画画,但是他的画作却很少有人愿意花钱收藏。他的妻子也没有名气,但是两人还是很开心地画了许多画作。
沈潇洒说赌场在澳大利亚是合法的,他每周去试试运气,但是总是输光了回家。他说他想赢一大笔钱,寄给兄弟,让他帮忙赡养好老母亲,还想好好宴请家乡的朋友。然而,直到他回国,他也没有碰上好运。
他之所以回国,是因为他的妻子雅伊萨因病去世了,他在那里太孤单寂寞。虽然沈潇洒的老母亲也早已离世,但他的兄弟,他的发小仍在,所以他还是选择了叶落归根。
这个城市正日新月异地发展着,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鱼米街上的老宅一部分已经拆掉了。顾老师家所在的屋子,仍保留着。还是斑驳的墙面,还是玄色的屋檐,还是敞开的大门。屋子里面,也是几十年不变的生活,一张麻将桌,四个打牌人,一堆看牌人。
有一天,一个长头发、大胡子的中年陌生人闯了进来,他说是来找沈老师的。大伙都说那里只有顾老师,没有沈老师。他突然报了个名字,顾老师反应过来,说是找沈潇洒的。大胡子自称是某某的儿子,某某和沈潇洒是很多年以前的同事。大胡子留了个手机号码,约下次茶馆见。
沈潇洒摇摇头,嘀咕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此事有蹊跷。”
不过,当大胡子打手机确定好见面地点与时间时,沈潇洒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他去了一家茶室,古色古香,环境挺优雅。大胡子现在也是位画家,在说了许多肉麻的客套话后,他提出要购买沈潇洒的一组“故乡的记忆”油画。这些油画在刚回国时曾委托一位老朋友代为销售,但因为无人感兴趣,现在已被沈潇洒收回去了。画作画了鱼米街的老宅、雨天的鱼米街、行人过鱼米桥等,很有地方特色。
沈潇洒很开心,大胡子出的价钱超过了他的心理价位。
“你倒说说,为什么要买我这组画,我知道你肯定是有备而来的。”沈潇洒准备听听大胡子专业方面的夸赞。
“你画得很像颜文樑的画。”
沈潇洒心里很得意,颜文樑虽然未曾亲自教授过他,但是他用心临摹,潜心研究,又得到颜文樑一位弟子的指点,所以在用色上,沉稳,变化微妙,极其饱和,画风很像。
“沈老师,不瞒你说,我除了自己画画,还开着一家画铺,平时搜罗一些朋友的画,有时还去市场上淘些古董画,有喜欢的顾客,就赚点差价。这年头,纯粹当个画家,不容易。”大胡子给沈潇洒续了一杯茶。
“这个是的,你很不容易的。”
“您的画,放我画铺,蓬荜生辉;但有顾客喜欢,我也只能割爱。”
“这个自然,你已买下,有权处理。”
于是,大胡子和沈潇洒达成君子协定,沈潇洒不过问大胡子多少钱转卖和转卖给什么人,大胡子若觉得行情好以10%的增幅提升下次收购价格。沈潇洒从大胡子那里拿到钱后,立刻请顾老师和他的朋友们去观前街的得月楼撮了一顿。
半年后一天,沈潇洒在顾老师家翻报纸,突然看到一則新闻《古玩市场捡漏颜文樑真迹》,说本市市民钱先生在一家著名的古玩市场上淘画作,发现一家画铺居然有颜文樑真迹,上月他曾在本市的晚报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披露了颜文樑与朋友的一封信札,其中谈到颜文樑曾画过一组鱼米街的油画。没想到,他竟然在画铺里见到了那组油画,于是立即花大价钱买下。他找专家鉴定,专家认为真迹的可能性很大,市场价远远超出他的购买价。
“假的!假的!”沈潇洒指着报纸大呼,打麻将的人都回头好奇地看着他。于是沈潇洒一五一十把原委告诉了大家。见多识广的国强安慰沈潇洒,他自己也喜欢搞收藏,知道他们的那套把戏。
“我的画,怎么那么巧,颜文樑老师居然也画过,而且还写信提到过。”沈潇洒不解,抽了一根烟,良友牌,他出国前抽的牌子,回国后还是这个。其他人都抽不惯外烟,都不接烟。
“既然油画可以作假,信札造假就更容易了,只需模仿作者笔迹,写一封信,早期的信笺网上有售,然后特意在地方报刊上发表文章。这样,有人在古玩市场看到类似的画作,就以为是‘捡漏’了。”
“国内还有这种手法?”
“这几十年变化大的,我们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老房子,搓搓麻将,外面的世界,可完全不一样了!”国强感慨。众人纷纷附和,还列举许多事例。
“我要去告他们!我要去派出所报案!”沈潇洒激动地站了起来,邻居们上前劝住了他。很多人都告诉他,无凭无据,很难告赢的。他的画作没有署名,即便被顾客错认为颜文樑的真迹,那也是顾客自己的问题。沈潇洒这才想起,大胡子画家特意询问画作表面上是否有签名或记号。
回去之后,沈潇洒想打电话给大胡子,痛骂他一顿,想想作罢,发了条短信,劝勉他诚实做人,踏实作画,本分赚钱。对方也没有回复,沈潇洒把那个联系号码删了。
沈潇洒打算去老街看看吴萍,听说她从昆曲剧团退休后,在老街的一家茶楼发挥余热,表演昆曲,讲解吴文化知识。
回国后,几位老友曾聚一聚,当时他见到被岁月这把杀猪刀磨损过的吴萍,心中不由一凛。当年他之所以决绝地出国,除了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艺术为了事业,最主要的是因为吴萍最终出嫁了。
当年,他和鱼米街的顾老师、丁大厨等,还有吴萍并称为“八仙”。吴萍当年面容姣好,身材婀娜,和年长八岁且单身的沈潇洒最交好,无拘无束,任性撒泼,沈潇洒都包容她。他陪她在虎丘饮酒,在网师园唱曲……可惜还是那句老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吴萍最终选择了一位公务员。这在本地人看来,那样的饭碗最牢靠,社会地位最高。
沈潇洒去了吴萍所说的那家茶楼,点了杯碧螺春,入座,看到吴萍正在后台做准备,妆容已经化好,行头也都收拾停当。她见了沈潇洒,微笑,点头,挥手。沈潇洒也点头致意。茶楼环境古朴,仿红木的桌椅,飞罩上的雕工还像模像样,墙壁上挂着几张古琴。窗外,是一条小河,不时还有载着游客的摇橹船经过,船过,船歌依旧悠久。茶楼生意还不错,大多是外地的游客,随身携带着厚厚的行囊还有高级的相机。表演开始了,吴萍先唱了一段传统选段“游园惊梦”,然后开始讲解。她口才很好,不时穿插着许多噱头,引得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
演出结束后,观众们都散了,吴萍没有卸妆,她说待会有两个女学生要来学戏,让沈潇洒留下来一起聊聊。沈潇洒无事,便仍坐着,和吴萍聊了些昆曲及文化之类的事,对于她的家庭生活,他向来是讳莫如深的。
后来,来了一位女学生,四十多岁,外地人,卖相蛮好,打扮得很时髦。吴萍介绍说她是一家服装店老板,业余喜欢昆曲,叫董薇。
“沈老师好!叫我小薇吧。”董薇听了吴萍对沈潇洒的介绍后,大方地和沈潇洒进行了一个拥抱。
“这……”沈潇洒有些尴尬。
“国外不是都流行拥抱吗?”董薇说。
“老外……”沈潇洒摆摆手,说:“我还是不大习惯那一套。”
“你呀,都这么一把岁数的人了,思想要改改了,还是出过国的人呢!”吴萍嗔怪他。
另外一个女学生临时有事,来不了。吴萍便单独辅导董薇,沈潇洒在一旁观看,偶尔提几句意见。晚上,他们仨一起吃了晚饭,觥筹交错,相谈甚欢,特别是有了董薇在,沈潇洒与吴萍谈话也不尴尬了。
顾老师家的牌友们这阵子都感觉屋子里似乎缺少什么了,其实烟,茶,点心一样没少,看牌的人也一个没有少,只是少了在那翻报纸的沈潇洒。有知情的人说了,沈潇洒在“轧朋友”了。大伙唏嘘不已。
沈潇洒最近一直和董薇在一起。董薇几年前便与丈夫离婚了,孩子归男方,现在都已念大学了,他们都在老家。她在老街开了一家服装店,卖旗袍,卖丝绸,生意不错。她的店请了个小娘鱼看管,她落得清闲,便和沈潇洒一起逛老街。她知道沈潇洒尚古,便带他钻小巷,访名人故居。
访得一处据说是清初著名诗人尤侗的故居,沈潇洒便与董薇讲禅院画《西厢》老僧参禅“临去秋波那一转”的趣事。
“沈老师,我听说你当年住在虎丘景区的宿舍里,人家到里面一看,四面墙壁上画满了‘金陵十二钗’,真有此事吗?”
“真有这事,”沈潇洒笑着说,“那个时候年轻,空暇时间多,躺在床上睡不着,就翻翻《红楼梦》,画画人物。”
董薇“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那个时候生活太单调了吧。”继而又问:“你现在家里画谁呢?”
“长久不画了。”沈潇洒便把之前上当受骗的事情告诉了董薇,董薇也唏嘘不已,大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董薇鼓励沈潇洒重拾画笔,沈潇洒摆摆手。
“为我画,好不好?”董薇推推沈潇洒肩膀,做撒娇状。沈潇洒恍如见到三十年前的吴萍,情不自禁喃喃道:“好,好,好,萍妹妹。”
董薇也不恼,笑着说:“你叫我妹妹,可以啊,以后我就喊你潇洒哥了!”
于是,天气晴好时,沈潇洒便和董薇二人一起去园林作画。原先,园林的假山、草木是作品的主体,现在经董薇提议,园林的一切都成了背景,画作的主体是董薇,她时常穿着各种旗袍或者昆曲的戏服,作为模特,由沈瀟洒写生。瘦漏透皱的假山,妩媚动人的董薇,沈潇洒的艺术灵感被激发,他大胆兼用山水画与油画的笔墨,营造出一种亦古亦今的氛围,人物也被艺术夸张,更具有现代质感。
沈潇洒虽然又作了许多画,然而大多赠予了董薇,也无甚收入。和董薇在一起吃饭,基本上,是沈潇洒掏的腰包。然而,他那点老底差不多了,不得不羞赧地向顾老师开口。顾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地大度,要多少借多少,从不问及还钱的事。
有一天吃得晚了,又喝了些酒。董薇送沈潇洒回家,有了睡在那里的意思。沈潇洒抽了一根良友烟,认真地说:“从前有个女孩,因为我的工资少1元,而没有跟我在一起。现在,我虽然是华侨,是画家,但是家徒四壁,也没什么积蓄。你跟我在一起,不会幸福的。算了吧。”
董薇也抽了一根七星牌香烟,吐了一口烟圈,道:“潇洒哥,你把我董薇当什么人了。我有店,生意不错,不差钱。我就是喜欢你的才气,你的幽默,你的……对我好。”说完,把头靠在了沈潇洒的肩膀上。沈潇洒把董薇紧紧地搂在怀里,没说话。
少顷,“我帮你喊车吧。”沈潇洒突然开口。他说没领证或没办酒就睡一起,不好。
董薇摇摇头,叹了口气,披上外套,出了门。
“我要是有个几十万,你若不嫌我老,我就娶你。”临出门,沈潇洒说。
夜色茫茫,将董薇乘坐的车子淹没。沈潇洒觉得说出来,很轻松,然而又很沉重。
一个月后,沈潇洒又出现在顾老师家,他喜上眉梢,邀请大家去得月楼聚聚。大伙纷纷问他请客缘由,他告诉大家,董薇的一个上海远房表哥姚老板看中他的画,和他签订了一个合同,把他一年的画都包了,答应给50万,如今订金也拿到了。
“潇洒,你可真发了!”
“潇洒,其实你去国外那三十年真的可惜了!留在这里,凭你的那些才华,每年挣个几十万,轻松!”
“潇洒,什么时候和董薇一起摆个酒啊?街坊们好久没热闹热闹了。”
沈潇洒开始筹备起结婚的事情了,他向顾老师借了些钱,把老新村的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他和董薇商量,到时候拿到那50万,他就在全市最好的酒店摆几桌,把亲朋好友都请来,见证一下。董薇笑得很灿烂。
姚老板打电话来请沈潇洒去一趟画馆,他打算把沈潇洒和其他五位画家的作品放一起,叫作“浮生六记”,沈潇洒一听这个名称,觉得很称心意,便欣然前往。
画馆硬件很好,里面宽敞,明亮,布展效果不错。沈潇洒跟其他五位画家素昧平生,姚老板有意将其凑一起,他也无意反对。他留心自己的简介:沈某某,苏州著名画家,归国华侨,师从大师颜文樑。20世纪80年代,曾留学欧洲,学习绘画,与世界著名艺术大师毕加索的学生雅伊萨结为伉俪,后一同定居澳洲,热心公益事业,曾荣获……
沈潇洒找到姚老板表示后面罗列的许多国外奖项,自己从未取得过,不能忽悠观众。姚老板笑笑,说这是包装需要,那些国外的奖项,观众根本不可能去查证。
“还有,顶顶重要的是,颜文樑并非我的恩师,我也从未留学欧洲。我的妻子雅伊萨也从未见过毕加索本人。你在简介上那么说,会被两位大师的门生耻笑的。”
“没事,毕加索的学生才不会过来打国际官司呢。至于国内,如果有人检举您,我一点都不担心,越炒越火,越火越好卖,到时候,您的画,就要5万一平尺了。”
沈潇洒摇摇头,表示一定要更换简介。姚老板执意要那么写,并且说不那么写,50万也拿不到了。两人正僵持不下,董薇赶来了。
她了解了情况后,与沈潇洒商量了一番,而后又与姚老板商量了一番。最终,姚老板决定把简介写得文艺一点超脱一点,只是保留了颜文樑这位大师的名头,他还指望靠这张“牌”来发财呢!沈潇洒拗不过董薇,只承认是“颜文樑再传弟子”。
画展开得很顺利,有人现场就订购了沈潇洒几幅画。董薇当天穿一袭旗袍,打扮得国色天香。她与来客们寒暄致意,显得颇为如鱼得水。
姚老板很爽快,支付了沈潇洒50万元,并约定来年继续,每平方尺价格还涨了1000元。沈潇洒捧着厚厚的一沓钞票,手在颤抖。
再过一个月,就是沈潇洒与董薇办酒的日子了。沈潇洒已年过花甲,不再和小年轻一样喜欢铺张,但对于细节他很在意。他想给婚礼多一些浪漫的氛围。他跟董薇说,不要请司仪,只要请几位亲友聚聚即可。实际上,他已暗中准备了一件特殊的礼物,准备让国强、阿玉、阿连等老邻居到时带上场。
他还想在卧室上挂一幅画,顾老师说他在画展上看到一幅画挺适合的。然而他去问姚老板讨回,姚老板推说卖给一位大领导了。
董薇这几天也在全力准备着婚宴的事。她早已打听好哪里化妆最美,哪个摄像师最棒。尽管沈潇洒极力反对邀请司仪,说只要几位亲友聚聚,见证一下,热闹一番即可。她却已偷偷聘请了一位司仪,打算当天给沈潇洒一个惊喜,而且她还制作了特别的视频,预备婚宴当天播放。
明天就要办婚宴了,傍晚沈潇洒约了董薇见面。董薇说按规矩,这个时候他们是不能再见面的。沈潇洒说,有重要的事约她商量。董薇还是来了。
沈潇洒告诉她,那幅画姚老板根本没有卖出,他托人打听下来,是他自己藏好了。
“他是你表哥,你跟他说说,把画要回来。无论在上海,还是在苏州,我找人开汽车去讨回来,现在去放到卧室,还来得及。”
“潇洒,算了吧。在商言商,这画是要不回了。我跟姚哥也提及这事,但他说了,这画要等你百年之后再拿出来卖,到时候一定是天价。”
“小薇,你对那幅画有印象吗?”
“我记得的,你画的是月到风来亭,我穿着戏服靠在美人靠上看月亮,你坐在边上画画,镜子里把我的背影你的正面,都显现出来。”
“是的,就是那幅。很难得,我们两人都出现在画面里。顾老师说,一个古典,一个现代;一个演戏,一个画画;一个红颜,一个白首。”
董薇也表示对那幅画的喜爱,但是她表示讨回无望。
沈潇洒深深叹了口气,抽了根良友。告诉董薇,他一定要和姚老板中止合约。
“什么?和姚哥毁约?这样你就完了,你在国内市场上根本就卖不出什么画了!”
沈潇洒表示无所谓,以前在澳洲,画卖不掉,当个志愿者教小孩画画也很快乐。现在,同样也可以继续作画。
“你不是不在乎我的钱吗?”
“这是真的,我不差钱。可是潇洒,你如果不卖出画,凭什么证明你的身价?没有身份,你怎么去和别的艺术家交往?不和别的艺术家交往,你怎么能在那个圈子里混?不在圈子里,你凭什么说自己是著名画家?我嫁一个著名的画家,和我嫁一个一幅画也卖不掉的绘画爱好者,是有巨大区别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一个人的价值,非要用金钱、地位来衡量吗?”
“我身边的人都这么想,是你,out了!”
……
第二天的婚宴上,顾老师他们都来了,新娘董薇打扮一新,也来了,唯独这位新郎,沈潇洒,左等不到,右等也不到。
热菜都上了,顾老师招呼大家“既来之,则吃之”。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沈潇洒出国前,有一次和大家约定中午在得月楼吃饭,说是自己生日,请大家聚聚。结果等了1个钟头,沈潇洒也没有出现。那个时候,饭店到点要歇业的,顾老师便招呼大家先吃了,他去付了饭钱。到了晚上,他出现在顾老师家,原来,他上午去园林写生,一时灵感迸发,完全投入到绘画创作中了,临近傍晚,才想起,赶到得月楼,哪儿还有人?
董薇和大家也熟稔,但一个人在酒桌上招待,也很尴尬。大家闷头吃,最多点评菜肴烧得如何如何,其他的,都不敢多提。
气氛终于被打破了,董薇请的司仪,按原计划上台了。他先是向大家展示了一段微视频。视频里有人在唱昆曲“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很显然,是董薇唱的,画面都是沈潇洒和董薇的照片,或单人,或合影,或摆拍,或偷拍。画面很丰富。
“做得真用心!”大伙又交口称赞。
司仪说:“董小姐还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送给沈先生。不知沈先生玩躲猫猫,现在躲在哪里,麻烦朋友们举起手机,把下面的礼物拍下来,发给他,让他亲眼见证一下。”说完,从后台取出一个画框,上面用红布蒙着。司仪揭开红布,顾老师首先惊叹起来。那幅画画的是月到风来亭,画名叫:宁得一人心。
“董小姐花了大价钱,购回了这幅画。希望将它摆在新房的卧室里,以此纪念两人的美好。”
大家纷纷鼓掌。
国强、阿玉、阿连等人想起之前沈潇洒的嘱托,便从后台扛出了那件礼物。原来是三架屏风,每个屏风的四个面上,都画有一个女子,穿着古典,颇有唐寅之画风。
“潇洒又在画金陵十二钗了?”
“啊?都是董薇!”
大家细看,十二个人物,不同服饰,不同神态,但是都与董薇相似,不由啧啧称赞。
顾老师等朋友们把现场用视频拍下,用微信发给了沈潇洒。沈潇洒回复,请大家吃好喝好,他已经在飞机场了,并回了张机场的自拍照。
“我回澳洲了,谢谢大家。”他给顾老师的最后回复。
“瀟洒,说走就走,真是潇洒啊!”有人说。
董薇给他发了好几条微信,他只回了一条: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潇洒?他还会回来吗?”董薇呆呆地问。
“应该会的吧。”顾老师说,“我们都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