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拒与接纳
——从《左传》看楚文化与中原文化之间的张力
2021-01-14杨梓
杨 梓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0)
《左传》是我国先秦史上一部叙事完备的编年体史书,包含对春秋时期各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外交等记载,内容繁复,包罗万象,所涉极广,其中也记录了大量关于楚国历史文化的内容,对于研究春秋时代楚文化与中原文化之间的关系有着极大的帮助。
楚文化是春秋战国时代处于江淮地区的地方文化,从源流来看与中原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史记·楚世家》载:“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皇帝之孙,昌意之子也。”[1]1693按此记载,楚民族与中原民族有着同一先祖。《楚辞·离骚》中亦云:“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屈原也自称自己是高阳的后裔。楚尊奉火神祝融,祝融乃高阳之后裔。罗运环先生的《楚国八百年》中提到:“三千六百多年前,楚人被商王朝追赶,被迫向南迁徙。”[2]13楚人是火神祝融的后裔,被迫南下到达今天的长江流域湖北荆门一带”即当时的蛮夷地区。楚人的祖先在这里筚路蓝缕,生发自己的民族。由此可见,发祥于长江流域的楚文化从草创之期就与华夏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根源。
然而,从荆楚民族的诞生之日起,楚国就被中原文化圈排斥在外,也因为楚国地处蛮夷,长期在边缘地区生存,楚国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其尚武、骁勇、直率、未经驯化的特点显示出与中原诸国格格不入的形象。而由于在楚国形成初期长期与中原诸国失去联系,因此楚国逐渐强大进入中原之后与中原地区的文化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碰撞与融合过程,这期间双方文化在拒斥与接纳之中不断为对方所影响,表现出了强大的张力,促进了二者文化的革新。“张力”一词最初来源于物理学,表示物体同时承受两方面牵引所形成的力,引申于此处,是指楚文化与中原文化在交往过程中呈现出的既有背离又有交融的联系状态。正是因为二者之间的张力,长江文明以新鲜的血液注入中原文明,与中原文化一道描绘出了中华文化的多彩画面。
一、楚国对中原文化的拒斥
(一)楚国对于人伦关系的颠覆
在中国的宗法社会中,“礼”作为规范全社会的道德和行为标准是被全体社会成员所认可的,全体社会成员遵守礼的约束,遵从礼的节制,拒斥非礼、违礼行为的出现。《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晏子对礼的看法“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礼也”[3]1639,可见在当时的观念中,礼可以决定一国的兴衰,并且在礼制对人的诸多要求之中,遵循人伦关系的规范是最基础的。即便春秋时期“礼”出现了动摇,但中原礼的精神依然为世人所看重、深信。然而身处边缘地区的蛮夷民族楚国对于“礼”表现出了拒斥与不屑。
1.假道灭邓在春秋时期,中原诸国均十分重视血缘关系,有血缘关系的国家,通常不会因为战争胜负而灭掉或吞并对方,这也是“礼”的一种体现。而长期生长于蛮荒地区的楚国人民,从来都对中原礼制表现出蔑视的态度。《左传·庄公六年》记载了楚文王灭掉自己亲舅舅的国家——邓国的事件。
楚文王伐申。过邓。邓祁侯曰:“吾甥也。”止而享之。雅甥、聃甥、养甥请杀楚子。邓侯弗许。三甥曰:“亡邓国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图,后君噬齐。其及图之乎!图之,此为时矣。”邓侯曰:“人将不食吾余。”对曰:“若不从三臣,抑社稷实不血食,而君焉取余?”弗从。还年,楚子伐邓。十六年,楚复伐邓,灭之。[3]183
邓国作为中原地区的老牌国家之一,较早就接受了分封,长期以来一直秉持着中原地区的礼法精神,从此段文字可以看出,邓侯因为楚文王是其外甥,有较近的血缘关系,因此放下戒心,热情地款待了借道伐申的楚文王,甚至在大臣警告邓侯“亡邓国者,必此人也”之时,邓侯也没有选择杀掉楚文王,可见邓侯已经将中原礼法内化于心,因此不会作出违背周礼的“大逆不道”之举,反观楚文王灭邓杀掉自己亲舅舅的行为,显然是对中原礼法的拒斥与反叛。
2.弑君篡位在中原礼制文化的内核中,君臣、父子关系是最重要的一环。《论语·颜渊》中就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4]141的观点。此观点之意无论是为君、为臣还是为父、为子都应当各司其职、恪守本分。而楚国对于继承制的叛逆则体现了对此种制度的背离。周王朝为了保持国家政权的稳定,从建立之时就确立了嫡长子继承制,而楚国对继承权始终都没有明确的规定。《左传·文公元年》有载:“初,楚子将以商臣为大子,访诸令尹子上。子上曰:‘君之齿未也,而又多爱,黜乃乱也。楚国之举,恒在少者。’”[3]563商臣为楚成王长子,楚成王欲立商臣,然而子上却以楚成王多爱子,立商臣若日后罢黜改立会造成混乱为由劝谏成王,可见楚国对于继承权的规定并没有达成一致明确的规定。正因楚国缺乏中原地区对礼制的约束,导致历史上发生了数次弑君篡位的行为,仅《左传》中就有四起记载:
(1)文公元年,商臣(楚穆王)弑成王自立。
冬十月,以宫甲围成王。王请食熊蹯而死。弗听。丁未,王缢。[3]563
(2)昭公元年,楚公子围(楚灵王)弑楚王郏敖自立。
冬,楚公子围将聘于郑,伍举为介。未出竟,闻王有疾而还。伍举遂聘。十一月己酉,公子围至,入问王疾,缢而弑之,遂杀其二子幕及平夏。[3]1353
初,灵王卜,曰:“余尚得天下。”不吉,投龟,诟天而呼曰:“是区区者而不余畀,余必自取之。”[3]1353
(3)昭公十三年,楚灵王三弟逼其自缢。
楚公子比、公子黑肱、公子弃疾、蔓成然、蔡朝吴帅陈、蔡、不羹、许、叶之师,因四族之徒,以入楚。
夏五月癸亥,王缢于芋尹申亥氏,申亥以其二女殉而葬之。[3]1492
(4)昭公十三年,楚公子弃疾(楚平王)诈杀楚初王自立。
国每夜骇曰:“王入矣!”乙卯夜,弃疾使周走而呼曰:“王至矣!”国人大惊。使蔓成然走告子干、子皙曰:“王至矣,国人杀君司马,将来矣。君若早自图也,可以无辱。众怒如水火焉,不可为谋。”又有呼而走至者,曰:“众至矣!”二子皆自杀。丙辰,弃疾即位,名曰熊居。[3]1495
在以上几起弑君篡位事件中,商臣(楚穆王)弑父自立,公子围(楚灵王)杀侄子郏敖篡位,而公子围又被其弟杀掉篡位,后楚平王又杀掉自己的兄长自立。由此可见楚国的弑君篡位均发生于王室内部,属于近亲之间互相残杀。春秋时期礼崩乐坏,中原诸国弑君篡位也不在少数,但如此频繁地王室内部为争夺权位而同室操戈,楚国是罕见的。可以看见,在继承权上,楚国仍然保持着边缘蛮族地区的特点,其对于继承制的叛逆也是对中原文化的拒斥与颠覆。
(二)楚文化对于“战争之礼”的拒斥
关于春秋时代的战争,《孟子·尽心下》曾提出“春秋无义战”[4]375的观点,意思是说春秋时期的战争大多是非正义的。孟子的此种观点主要是立足于儒家思想中的战争观念而谈的。《论语·季氏》中说:“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4]174,也就是说判断是否是义战,孟子的标准是看战争是由谁来主持的。这大概就是孟子提出“春秋无义战”的根据,其实是为了强调周天子的权威,也就是等级差序观念。但是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诸侯国之间战争频发,有些即便是打着天子名号的战争实质上可能也是不义的,反而有些诸侯国之间的战争却秉持着礼仪的信念以及对于君子之礼的规范。从这一角度来说,即便是诸侯国主持的战争,也有义与不义之分。
春秋时代的战争中,有一套繁杂但有序的礼仪规范,有时遵循礼仪规范甚至高于生命,这是因为礼仪观念已经融入于人们的血液当中,成为一个阶级不可更改的文化信念。中原诸国在战争中一般都秉持着贵族的风度与礼仪,这种战争之礼使得战争的秩序得以维护,也给残酷血腥的战场之上增添了些许的平和气息。《左传·文公十二年》讲述了秦晋河曲之战:
(秦晋)乃皆出战,交绥。秦行人夜戒晋师曰:“两君之士皆未憖也,明日请相见也。”臾骈曰:“使者目动而言肆,惧我也,将遁矣。薄诸河,必败之。”胥甲、赵穿当军门呼曰:“死伤未收而弃之,不惠也;不待期而薄人于险,无勇也。”乃止。秦师夜遁。[3]641
在此处,晋国已经看出秦师准备夜遁,但是仍没有当晚攻击,原因就在于晋国认为趁人之危是不合礼仪的,没有将死去战士的尸体收拢就出战是不仁慈的,因此即便秦军很可能逃走,晋国也不会越矩去攻打。同样遵循战争之礼的还有昭公二十一年公子城和华豹射箭决斗,射礼要求战斗双方轮番决斗,所以当华豹准备射出第二箭时,公子城就说他的行为“不狎,鄙”[3]1587,于是华豹遵循礼仪停止射箭,结果被公子城射死。华豹用他的生命维护了战争决斗中的礼仪。由此可见,春秋时代的战争除了比试量力,还有一套维护着贵族精神的礼仪要求。春秋时代的战争是贵族战争,军队以贵族为主体,战争十分讲道义与诚信,遵循礼义远远超出强硬攻取之上。然而地处蛮夷的楚国向来不遵循此种规则,《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记载了宋楚泓水之战:
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
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馀,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君未知战。就敌之人,隘而不列,天赞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虽及胡耆,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三军以利用也,军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可也。”[3]434
宋襄公在此战中严格遵循战争之礼,然而战败后却遭到国人的指责,并且《左传》中记载的泓水之战到子鱼评价为止而结束,说明子鱼的看法应当就是左丘明的态度,即左丘明也认为此战之中楚国的做法更加实际。此战之后,反映出从春秋到战国时期一个剧烈的变革,即从崇尚“王道”转向崇尚“霸道”。战争实用主义功利性强,重结果,而过去周王朝形成的规范全社会的礼仪制度,其礼制内核已经不复存在了。同时也标志着从春秋中叶开始,以贵族风度和贵族精神主导的周礼文化开始向以利益和结果为导向的实用主义文化转变,这种重效率的实用主义文化就是由楚国开创的。楚文化在与中原文化的碰撞中也向中原国家传递了新的文化观念,通过战争或其他方式,二种文化也在交流中革新着自身。
二、楚国对中原文化的吸纳
(一)楚国占卜与鬼神观念中的理性精神
先秦时期,鬼神观念在各地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诸国行事,往往通过占卜来支配决策与行动,鬼神崇拜不仅在祭祀方面维持着各宗族之间的关系,还能通过对占卜结果的解释给予人们精神慰藉与希望。《左传·成公十三年》有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3]941,由此可见,鬼神信仰与祭祀观念是当时人们十分看重的。而此种观念在楚文化当中尤为突出。楚国从创建之至衰落的八百余年,巫文化都始终贯穿于其中。《汉书·地理志》称楚国“信巫鬼,重淫祀”[5]1529,《吕氏春秋》中甚至提到“楚之衰也,作为巫音”[6]79,就是说楚国的衰落可能与对巫文化的极度信仰有关,虽然事实是否如此我们不能判定,但此句却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证明巫文化对楚文化的影响之深。
此外,从祭祀的角度来看,楚国的巫文化在其发展过程中其实是逐渐受到中原礼制文化中“理性”的影响,呈现出了与中原文化相激相荡,相汇相融的姿态。《左传·桓公十一年》载,郧国军队驻扎在楚国边境,楚国大夫莫敖对于是否向君主请兵攻打犹疑不决,因此想要占卜判断吉凶:“莫敖曰:‘卜之。’(楚大夫斗廉)对曰:‘卜以决疑,不疑何卜?’[3]139遂败郧师于蒲骚,卒盟而还”,可以看出斗廉的神灵观念其实是反对所有事情都依靠神灵,他强调不疑之时可以根据情势洞察实事,他的此种看重人的主观能动性的观点明显带有着理性的色彩。
《左传·哀公十八年》载:
“巴人伐楚,围鄾。初,右司马子国之卜也,观瞻曰:‘如志。’故命之。及巴师至,将卜帅。王(楚惠王)曰:‘宁如志,何卜焉?’使帅师而行。请承,王曰:‘寝尹、工尹,勤先君者也。’三月,楚公孙宁、吴由于、薳固败巴师于,故封子国于析。君子曰:‘惠王知志。《夏书》曰‘官占,唯能蔽志,昆命于元龟。’其是之谓乎!《志》曰:‘圣人不烦卜筮。’惠王其有焉!’”[3]1913
此段文字中,楚惠王引用了中原经典《夏书》与《志》当中的文字表达了他对于占卜的看法,《夏书》此句之意为,卜筮官通过推断人的意愿然后使用龟甲占卜出符合人意愿的结果。《志》中更提出“圣人不用卜筮”的观点,可见当时中原地区对于占卜的看法更倾向于相信理性,不在占卜之事上耗费太多的精力。而楚惠王引此两段文字表达出他对于占卜的态度,即重人而轻神。这体现出在当时的楚文化之中,已经吸收了中原地区占卜的观念,理性精神占据着主导的作用,人的意志得到了张扬,在政治军事以及其他的行动上发扬着人的主观能动性,从此可以窥见在鬼神观念中楚文化对中原文化的吸收与进步,也即二者之间的张力得以显现。此外在楚灵王欲弑君自立时不信占卜结果(见上节引文)也可以更深刻看出神人位置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某些变化,即此时人处于主导地位,而神则处于附属地位,无论占卜结果是吉是凶,最终还是要“依人而行事”。
(二)楚庄王问鼎中原后的锐意改革
春秋中叶,中原诸国已经对楚国的实力心惊胆战,但是他们从不曾认可楚国的崛起方式。从楚国诞生之日起,中原部落就从未承认过楚人的身份。《诗经·商颂·殷武》云:“维女荆楚,居国南乡”[7]359,《诗经·小雅·采芑》亦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7]187,表现出对新生民族的不屑与拒斥。从楚国的第四代君主熊渠开始,楚国积蓄的实力始崭露头角,直到《左传·桓公二年》第一次提到楚国:“蔡侯、郑伯会于邓,始惧楚也。”[3]97中原各国开始感受到了新生荆楚的威胁,但内心却只有恐惧而从未认同楚的蛮夷做法。
宣公三年,楚庄王伐陆浑之戎,问鼎中原。
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雒,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3]731
楚庄王问鼎中原,鼎即九鼎,是三代时期最高统治权力的象征。问鼎一事体现出楚庄王试图试探楚国在中原地区国家的认可度,楚王“观兵于周疆”,显然是想向中原地区国家彰显自身的实力,但仅在洛河之滨举行阅兵仪式也反映出当时楚庄王对于周天子还是有忌惮的,周天子当时尚存使各国保持敬畏之心的尊严,即“德”与“天命”。
楚庄王与王孙满的一番对话使得楚庄王意识到周王朝之所以几百年不倒,背后是其深厚的文化根基作为支撑,要想获得使中原各国认可的统治合法性,仅凭武力是无以服天下的。此后,庄王开始着眼于提升为政境界,力图“以信称霸”。宣公十一年,楚国伐陈,平定陈氏之乱后,楚庄王听从了申叔时的建议,未灭陈改县,复封陈国。《史记·陈杞世家》载,孔子读到此段历史后,发出“贤哉楚庄王!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之信”[1]1436的感慨。的确,楚庄王在义与利之间选择了重诺,灭陈而复陈的举动让中原诸国刮目相看。
宣公十二年,晋楚邲之战后,楚国大臣潘党建议庄王“收晋尸,修京观”以彰显武功:
丙辰,楚重至于邲,遂次于衡雍。潘党曰:“君盍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楚子曰:“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今我使二国暴骨,暴矣;观兵以威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犹有晋在,焉得定功?所违民欲犹多,民何安焉?无德而强争诸侯,何以和众?利人之几,而安人之乱,以为己荣,何以丰财?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其为先君宫,告成事而已。武非吾功也。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今罪无所,而民皆尽忠以死君命,又可以为京观乎?”祀于河,作先君宫,告成事而还。[3]812
所谓“京观”是指古人杀敌,战捷陈尸,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用以炫耀战功,实则十分残忍。面对此种建议,庄王提出了“止戈为武”的观点,否定了修筑京观的提议。庄王对于“武”字的重新解释,是他对战争武功的重新理解,他提出的七种武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则是对于稳定国家社会秩序、造福百姓的实质之举,这是庄王吸收了中原文化之观点而得出的结论,完全符合中原华夏对于统治者“德行”的要求。
此外,庄王此段语言中,有四处引用了《诗经·商颂》当中的篇目,其内容与诗经的文字大致无异。用《诗经》中的语言证明自己的观点,反映出庄王是从《诗经》当中归纳出他对于武功的理解,可见中原文化在当时的楚国已经风行上下。在当时的楚国,贵族阶级基本已经可以熟练地运用《诗经》《礼记》《春秋》进行对话,仅《左传》中记载,楚国引用《诗经》就有二十处。在运用华夏典籍时,中原文化也在不断地陶冶着楚人的情操,塑造着楚人的性格,在这过程中,楚人也逐渐接纳了华夏文化的特色。
庄王时期,楚人已经深刻地明白了要想在中原地区争夺到霸权,得到华夏认同是决定性因素。在西周的礼仪体系中,礼的观念是弘扬礼的重要手段,无论是国家制度还是社会风俗,礼的象征都是通过礼的深入人心而得到贯彻实施的。西周王朝是礼治社会,主宰社会的是礼仪,他们遵守等级秩序,尊重血缘关系。庄王通过学习宗周礼仪,逐渐为中原国家所承认。从《左传》中可以看出,楚庄王在其政治实践中任用贤臣,虚心纳谏,兴国保民,以德、以礼、以义合诸侯,作表率,在与中原各国比试量力中成功赢得了天下的信任。
三、楚国霸业是楚民族融汇精神的体现
从春秋到战国时代,楚国从一个“号为子男五十里”[1]1944封地的边缘民族成长为与齐桓、晋文并列的春秋五霸以及战国七雄,其背后文化的转型是不容忽视的。从“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1]1693的民族自我意识到纯熟地使用中原文化典籍与中原强国分庭抗礼,这背后是楚人海纳江河、囊括四海的胸怀大志。从一个极富浪漫主义精神的民族变成一个不乏理性、慎其所与的政治与军事强国,其背后与善于吸收中原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正是由于其包举宇内的恢宏气魄与其善于学习的品质,才使得楚文化中原化的道路平坦而顺利。
春秋晚期至战国初期,南方的楚国与北方的狄人已经融入华夏,成为诸夏的一部分。中原诸国不再将楚国当作蛮夷来看待,楚国也渐渐以华夏自居,真正融入了中国。
从楚庄王提出“武有七德”起,我们应当看到,楚国的霸业不仅仅是简单模仿中原合乎礼仪规范的行为能成就的,楚国在吸收中原文化之时早已经将文明、礼制、德行、爱民等观念内化于他们的政治理性中并形成了一套成型的思想体系。庄王在其治国实践中展现出来的察纳雅言的气度、勤于民生的意识以及反躬自省的态度都是其与中原文化融合实现霸业的必要条件。楚国的民族个性与理性精神的成功兼容,是中原诸国的典范。
但是从庄王之后,楚国的霸业便渐渐走上了下坡路。楚共王与楚康王只能勉强维持庄王的霸业,昭惠中兴也没能再次达到问鼎中原的辉煌,其背后有着发人深省的原因。
在楚文化与中原文化的碰撞之中,楚国积极吸收与接纳中原文化,革新自身传统,走上了与华夏文化的融合之路,经济文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与全面的更新,但楚国在中原化中也失却了自身的个性。如奋发图强、励精图治的初心,楚国在高度发达的文明中忘记了前进的方向,养成了骄奢淫逸的习惯。《左传·昭公七年》记载“楚子成建章华之台,愿与诸公落之”[3]1424。楚灵王举全国之力建章华台,只为接受世人的赞叹与彰显自己的“伟业”,唐代汪遵曾写下“鼓声连日烛连宵,贪向春风舞细腰”的诗句来讽刺楚灵王的穷奢极欲。此外,《左传·昭公十一年》写道:“楚王在申,召蔡灵侯,蔡大夫曰:‘王贪而无信……诱我也,不如无往。’”[3]1466晋国叔向也说:“楚小位下,而亟暴于二王(指夏桀与商纣),能无咎乎?”[3]1467叔向将楚灵王与夏桀和商纣并提,显示出楚灵王重利轻信,失却了别国的信任与尊重。
另一方面,楚国的政治观念较为保守。虽有尚武精神,但缺乏对远大理想的构建。《吕氏春秋》用刻舟求剑的故事对楚国政治衰落进行解读:“时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为治,岂不难哉?……荆国之为政,有似于此。”[6]91可见楚国政治之保守,更新换代的速度较慢。并且楚国后期任用的令尹几乎全部来自宫室内部,造成了许多人才的流失,《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写道:“晋卿不如楚,其大夫则贤,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虽楚有才,晋实用之。”[3]1227反映了王室贵族之腐朽无法选拔重用贤才反为他国做嫁衣裳的事实。
因此进入战国时代后,楚国在与秦国的角逐争霸中失利,实际上是多方面的原因共同导致的。在草创时期,中原诸国的不屑曾一度让楚民族忍辱负重地前行,楚庄王成功的政治实践实际上是实现了楚国一直以来的目标,即让中原诸国正视甚至仰视楚国的存在,但成就霸业之后楚人尚未思考清楚更高层次的目标,在与中原文化融合达到鼎盛之后,楚国该往何处去便成为了楚民族新的课题,这种更高层次的提升便是战国之时谁能称霸的最终答案。
左丘明为春秋末期战国初期时人,与孔子相交甚笃。《论语》之中就提到了左丘明:“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4]81,可见孔子与左丘明相交十分亲近。作为一部史书,《左传》是对《春秋》的解读,《春秋》为孔子所作,可以说,左丘明著《左传》是反映了孔子的思想,从《左传》中数次引用“君子曰”便可佐证。战国初期,天下大乱,诸国尔虞我诈,春秋时代的礼仪一去不复,因此左丘明著《左传》以儒家思想呼唤讲求规范、克己复礼的“礼乐社会”的回归,其解读中带有中原正统文化的观点,实际上是对于春秋时期美好王道的憧憬。
因此,从《左传》中观照楚文化与中原文化之间的碰撞与融合,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楚文化在其建立、鼎盛直至衰落的全部过程都深刻地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楚文化在自觉与不自觉的过程中将中原文化纳入到其思想体系之中,并且成为影响其行为与意志的主导性力量,同时楚文化为中原文化注入了新的血液,为许久未更新的中原文化带来了新的生机。这其间有着左丘明对于中原文化的怀念与认同,也有着他对于中原文化新出口的探索,即王道与霸道的融合,或者说是中原文化与楚文化的融合,这二者之间的张力成为两种文化的源头活水,规限与更新着两种文化的发展,同时二者也造就着中原地区与长江地区两种文明的奇异色彩,成为中华文化的斑斓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