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泽田:四十年育良种
2021-01-13郭玲
郭玲
遮阳帽、老头衫、凉鞋,海南三亚温暖的冬天里,华泽田一身当地人的打扮,一脸健康的小麦肤色,行走在水田间。
这是他每年冬春季节固定的计划与安排。
每年这个时候,三亚国家南繁科研育种基地都会迎来来自全国各地的科学家、技术员,国家粳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主任华泽田就是他们中的一位。11月至来年4月,将近5个月的时间,他要在这里开展杂交粳稻的育种科研,几十年来始终如此。
“粮食安全的核心是口粮,口粮供给的重点是稻米,稻米供给的关键是粳稻”,我国粳稻面积占水稻面积的三分之一,对保障我国粮食安全具有重要意义。杂交粳稻研究起步早,但是发展缓慢,制种产量低和稻米品质差是制约杂交粳稻发展的两大技术难题。为了破解这一难题,华泽田专注于杂交粳稻育种将近四十年。
“候鸟大军”中的一员
海南的冬天很热,比天气更热的是位于三亚的国家南繁科研育种基地。得益于得天独厚的热带农业资源,海南具有发展南繁育种无可比拟的优势,从1956年第一批科研工作者踏上这片热土起,已有60多年。如今,南繁基地已成为中国农业科技和国家种业的“硅谷”。每年冬春季节,数以千计的科学家、技术员从全国各地聚集到这里育种、制种,组成了一支庞大的“候鸟大军”。华泽田,就是这“候鸟大军”中的一员。30多年来,几乎每一个冬天,他都在这里度过。育种让他“着迷”,他觉得这是在从事一件“创造生命”、“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
华泽田毕业于沈阳农业大学(原辽宁农学院),迈入农业科技的大门,缘于年少的经历与由此伴随的朴素心愿——要让更多人吃饱吃好。“我们这一代人,从出生记事起,就对吃饭印象深刻,粮食不够吃是常态。”华泽田回忆,小时候最幸福的就是9月初过生日,那时候母亲会允许他吃一只烤苞米,那滋味直到多年以后他还记得。大队食堂的阿姨看他年纪小,偶尔偷偷塞一根小红薯给他,担心被发现,就要赶紧吃掉,有一次差点噎到喘不上气。这些经历都深深刻进华泽田的记忆中,当高考选专业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农业。他要改变这种状况,学习农业技术,提高粮食产量,让中国人吃得饱吃得好。
在农村长大的华泽田对农民的感情尤其深。他希望自己的种子可以带给更多农民好的收成,更感动于农民们朴素的回馈,从而想要为他们做更多的事情。“你要为他们做一点事情,他们真是对你感激不尽,打电话给你,请你指导工作,你不挂电话,他们绝不挂。到农村去时,很多人都围着你,问这问那。”
国家南繁科研育种基地里,华泽田并不孤独,他有很多志同道合的人。正是在这里,他与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相识。每年的冬天,他们都会在南繁基地相聚。两家住得很近,他常常会去看一看袁老师,和袁老师探讨关于育种的各种问题。华泽田与袁隆平相识于国家的863科研项目,彼时,他还是一名年轻的农业科技工作者,“最开始我是跟着杨老师一起干,后来慢慢自己干,袁老师常常到我的地里去看看,给了我很多的鼓励和建议。”
华泽田口中的杨老师,是我国杂交水稻领域的重要人物杨振玉。国内杂交水稻研究领域有“南袁北杨”之说,“南袁”指的是袁隆平,“北杨”指的是杨振玉。作为杨振玉的学生,华泽田毕业后就追随杨振玉从事科研,并在随后的国家863生物技术领域两系法秈粳亚种优势利用研究中不断成长起来。在杨振玉退休后,他扛起了北方育种的大旗。
“怎么让农民奔小康?我认为就两条路。第一个是要修路,一定要把路修通,让他们能走出来,让他们的产品也能走出来。第二个就是科学技术灌输,提高他们的知识背景、科技水平,他们就会知道怎么去利用当地的资源,怎么去致富。我要做的就是第二件事情,我觉得这是使命。” 华泽田说道。每年除了固定待在三亚的5个月,华泽田常常要奔走在各地,给农民们送去好种子,送去好技术,即使如今已经65岁,依然乐此不疲。
追着太阳走的“育种人”
位于西青区王稳庄镇的国家粳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华泽田办公室的明显位置挂着一张照片,记录着那个让他振奋与激动的时刻。那是2018年4月12日,习近平总书记到海南国家南繁基地考察时,曾关切地向华泽田询问天津小站稻的情况,同时鼓励广大农业科技工作者,要勇于创新,为全国人民从吃饱到吃好作出更大贡献。
习近平总书记的话给了包括华泽田在内的农业科技工作者们极大的鼓励。
小站稻复兴的时间表也就此展开。就在2018年,天津市出台《天津小站稻产业振兴规划方案》,提出从“品种、品质、品牌、产业”4个方面共同发力,推动小站稻产业发展,重塑小站稻金字招牌。
小站稻的复兴中,凝聚了华泽田团队以及国家粳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的付出与心血。
“真正要把小站稻产业做大做强,离不开育种、种植和米业三环联动。”华泽田表示。大面积种植的稻种“天隆优619”,来自国家粳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是以品质优、抗性强、抗倒伏著称的小站稻优质品种。“天隆优619”也连续3年获得全国优质稻品种食味品质鉴评金奖。
一个好品种至少需要10年的培育期。华泽田把这一过程比喻为“培养孩子”,“就像培养一个孩子一样,你自己带,和你委托别人去带是不一样的。只有自己带你才能够掌握他的特征特性,他成长过程中需要注意什么你才最了解。”品种培养期内,需要不断去检验,不断去改良,更要不断去思考。“你可能用了10年磨成了一个好品种,但是一旦这个品种成功,也许在生产上能发挥10年甚至20年的作用。”华泽田觉得,这“很值得”。
晶莹甜糯、清香爽口、回味甘醇,老一辈的天津人记忆中都留有小站稻米的味道。作为天津的农业瑰宝、大米珍品,小站稻曾经闻名国内外,后因天津水量减少而逐渐衰落。天津小站稻复兴,种植面积的扩大,水资源是较大的限制。“小站稻历史上好吃,是因为生育期长,达到160天至170天。但是现在,因为水的限制,我们不能让它有那么长的生育期。传统水稻是4月份育秧,5月份插秧,6月份大田落水进入关键期,这时候需要大量的水,但天津真正要在6月底7月份进入雨季,所以我就想我们能不能培养一个品种,在6月底让它再到田里,接着就能接到雨水,这不就省水了吗?“经过团队的努力,他们培养出130天生育期的品种,减少的30天正好避开了少雨期,更加适应天津的环境。这几年,天津小站稻的种植面积不断扩大,产量也在不断增加,去年亩产突破了1000斤,今年达到1200斤。
如今,“天隆优619”不仅在天津种植,还推广到了辽宁、宁夏、贵州等其他很多地方。
培育出“天隆优619”,华泽田说很幸运,但其实是必然。
在国家粳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天津天隆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副总裁于忠亮眼中,华老师是自律性非常高的人,“尽管在天津有房,但他仍然习惯住在中心,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田里看看。”
这一习惯伴随着华泽田育种的几十年。一年中,除了在南繁基地与天津之外,他还要在全国各地跑,尽管已经65岁,但依然没有停下脚步。“追着太阳走的人”,华泽田这样形容自己这样的育种人,“你看我这皮肤,都是健康的小麦色。”
在黑龙江佳木斯的时候,夏天清晨4点天就亮了,华泽田5点就会到田里,转两个多小时的时间,7点回来吃点饭,7点半又下田,中午休息一下,2点下田到7点。看似枯燥的一天,却是华泽田的常态,用他的话说,一两天看不到稻子,就会惦记,下田有了新发现,充满快乐。远道而来的朋友甚至打趣他,老友重逢,见面的第一件事不是唠唠家常,讲讲家庭孩子,而是下田地看起了种子。“种子就像我的另外一个孩子。”华泽田说。
持续的付出换来了成果。华泽田领衔选育了“天隆优619”等40余个优质高产广适的杂交粳稻品种,先后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辽宁省科技进步一等奖和天津市科技进步一等奖等奖励10余项,2020年荣获袁隆平农业科技奖。
最好的品种,始终是下一个。“619本来就挺好了,但我还在研究还在改,我以为抗倒性还偏差一点,产量还有提升一步的空间。”对于“天隆优619”,华泽田有了新的希望,“就像你培养孩子,他上了大学,你就希望他再读个研究生,然后再找个好工作。所以,父母对孩子寄托的东西和我对品种寄托的东西是一个道理。”
做团队中的“灵感”
华泽田的学生蔡卓的微信朋友圈里,最近晒出了一组照片,并附上“祝李老师生日快乐”。学生们口中的李老师,就是照片中站在华泽田身边笑得格外灿烂的李德华,与华泽田相伴一生的爱人。
“我们既是生活中的伴侣,又是工作中的战友。”说起“李老师”时,华泽田掩饰不住的幸福与满足。工作中,他们是默契的搭档,常常睡到凌晨3点醒了,两个人开始讨论一个育种问题,讨论着就天亮了;华泽田想问题需要资料时,李老师会立刻在账本(他们的资料库)中找到相关的内容,“她记这些特别细致,我常说,她是scan(扫描),我是select(选择)!”
生活中,他们是恩爱的伴侣,出身于医学世家的李德华還是华泽田的保健医生,照顾着他的身体。“李老师不仅是我的保健医生,也是我们的团队的保健医生,谁头疼感冒了,谁哪里不舒服了,都去找李老师。”
来到位于天津的国家粳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之前,华泽田一直在辽宁水稻所从事科研工作。后来,袁隆平提出应该有人研究北方的粳稻,合适人选就是华泽田。就这样,华泽田作为引进人才,来到了天津科技大学,被天津科技大学和国家粳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天津天隆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双向聘任,“正好让我有机会好好思考科研教学和企业怎么去结合。”这些年,除了专注育种,华泽田拿出了更多的精力与心血带学生。他希望学生们可以超过他,可以在育种方面有更大的进步和成绩。
“袁老师说,知识、汗水、灵感和机遇是成功的四个秘诀,缺一不可。”华泽田对此深以为然,也常常讲给自己的团队和学生,而他笑称,自己在团队中负责的就是“灵感”。
“作为灵感你得清楚,你的这个品种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你要去观察,特别是别人都说好的时候,一定要去找到不足,而且要庆幸找到不足,不然就会迷失方向,不知道该怎么进步。”团队曾经经历过品种只适合一地,而到其他地方就没法适应的问题,华泽田经过思考决定,在亲本的选择上进行多点的环境选择,筛选在每一个点都表现好的,这样的情况下再去组配,就会培养出适应力最强的种子。
育种多年,时常离家,华泽田觉得亏欠家人,特别是母亲。这种感受在后来日益强烈。“2001年,我女儿到北京上大学,我送她回来后,开始整理她的东西,那种感情一下子爆发了。”华泽田回忆,连续几天他就希望女儿天天能打个电话来个信,然后突然就想到了母亲在世时的情景,“虽然母亲在海南跟着我住了两年,但是我陪她的时候太少了,有时候匆匆忙忙回去送点东西,打个照面,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很少,我就想,母亲应该也是这样挂念我的……”说起这件事,感性的华泽田几近哽咽。
回想起最初去南繁基地的年代,华泽田印象中,几个年轻人从东北坐火车,要5到7天才能到,挤上火车,随便找个地方一待,背着种子,背着吃的,憧憬着下了火车后的那段日子,苦并快乐着。如果时间回到几十年前,华泽田说,他依然幸福于自己的选择。育种,是他作为农业科技者的使命所在,更是他的热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