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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约伯》:神∕人的个性化历程

2021-01-13

湖北社会科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公义荣格上帝

李 欣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约伯记》是《圣经·旧约》中颇具争议的一章。此章讲述了上帝虔诚的仆人约伯无端受难的故事。约伯正直公义,敬畏神,并蒙神的喜悦,然而在撒旦的挑唆下,耶和华同意撒旦以一系列的灾难来试探约伯的虔诚。在先后遭受家业被摧毁、子女意外离世、自己身染重疾的打击后,约伯依然坚持对上帝的信仰。约伯的虔诚、对道义的坚守与上帝放任撒旦对他施加一系列苦难的试探,以及最后上帝对约伯诉求公义的回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特别是其中上帝所展现的冷漠和残酷与基督教思想中仁爱、公义的上帝形象相矛盾。《约伯记》中不合逻辑的种种让众多神学家费尽心思,试图给约伯无辜受难提供解释,“替上帝”给出合理的回应,为上帝的“不一致”辩护。而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答约伯》一书为人们认识上帝、认识宗教、认识人类自身提供了全新的视角。

《答约伯》是荣格晚年的一部重要著作。此书虽然篇幅短小,但却可以视为荣格一生研究的浓缩。在书的前言中,荣格说道,此书涉及的上帝意象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但是由于担心读者的接受能力,长久以来他不曾下笔吐露自己的看法。在他在70岁高龄写作此书时,他感觉就像被一股力量抓着了颈背,字句自然地从他的笔端流溢而出。正如荣格所担心的,书中对上帝意象的颠覆性看法打破了西方传统基督教思想中“至善”的上帝形象,此书的出版引起了巨大的争议。笔者认为可以把此书的众多评论者分为三类,分别为神学家、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对荣格的这本著作做出了解读、分析和评论。例如神学家维克特·怀特和马丁·布伯分别从天主教和犹太教的立场评判了荣格对上帝的解读,认为荣格是妄图以心理学的概念、以人类的视角来认识“不可知”的上帝。保罗·毕晓普(Paul Bishop)以欧洲浪漫主义哲学的视域分析了荣格在此书中所呈现的上帝意象。荣格学者马文·施皮格尔曼(Marvin Spiegelman)认为《答约伯》是20世纪最重要的心灵著作之一,他高度评价了荣格在上帝意象中加入的女性成分。国外学者对于此书的评论主要围绕于荣格所提出的颠覆性的上帝意象。

虽然《答约伯》一书在国外引起了巨大的争论,但是在我国学界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笔者认为虽然在此书中荣格在传统“三位一体”的上帝意象中加入了代表“女性和恶”的第四维,提出了全新的“整全的、四位一体”的上帝意象,此思想可以称为“哥白尼式”的创举,但是此书带给人类的另一个重要启示是上帝意象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个性化历程。对于此书的解读应该结合荣格心理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个性化。在荣格的学术生涯中,他一直强调自己是一名重视心理现象的心理学家,虽然其研究涉及心理学、宗教学、历史、考古、炼金术、占星术等多个领域,但其目的都是为了探究人类的心理结构、心理发展趋势以促进人类的心理健康。他在其众多著作中也强调,世界上各种宗教、宗教象征、教义等都是人类心理发展的反映。所以与大多数基督教神学家的“护教”不同,荣格在《答约伯》中以上帝意象在基督宗教中的演变展示了“上帝”在人类历史中的发展,而此发展也映现了人类的心理发展历程,并为人的个性化提供了一个范式。

一、人格的整合:个性化

荣格认为人类心理是一个整体,包括意识与无意识。意识是人类心理中可以被感知的一部分,在与外界的接触中,通过思维、情感、感觉、直觉这四种心理功能,人逐渐形成较稳定的意识。“自我”是意识的主要组成部分,它类似于掌管意识大门的门卫,审查某种情感、认知是否可以进入意识。无意识是荣格心理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心理学理论在很大一部分上建基于对无意识的研究。与弗洛伊德片面地认为无意识是童年时个人性压抑而形成的个人心理情感的“垃圾场”不同,荣格赋予了无意识更积极的意义。他认为无意识是意识的源泉,在人类进化历程中意识逐渐从无意识之海中浮出水面。其中个人无意识是个人成长经历中被压抑或忽视的心理活动与心理内容。集体无意识是来自人类祖先的古老遗传,是人类进化历程中有利于生存和繁衍的思维行动机制。在集体无意识中储存着“大量初始的或本源性的潜在意象”,[1](译序p13)而这些意象驱使着生活在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地域的人形成某些相似的行为认知。荣格认为人是意识和无意识的集合,人的完善需要将意识与无意识进行整合,使无意识的内容意识化,这就是人的个性化过程。荣格认为个性化是人类心理的自主发展过程,它受潜藏在无意识中的自性原型的驱动,不由人的意志控制,就像婴儿会长大成人,种子会发芽结果,是人类心理、生理的自然发展趋势。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心理各层次得到有意识的发展,处于不断增进的和谐、平衡、相互协调的状态。

荣格认为人类心理最初处于一片混沌的、未开化的整体状态,个性化的第一步就是意识的呈现(分化),“个性化和意识在人格的发展中是同步的;意识的开端同时也就是个性化的开端”。[2](p32)人自我剖析、自我反省是意识分化的开始,人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心理结构,特别是潜藏在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中的内容,并开始审视这些内容。荣格认为“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和“有意识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有着很大的不同。只有当无意识中的内容被意识承认和接受时,个性化才能有效地进行,“一切都必须成为自觉意识,这样才能使人格获得充分的个性化”。[2](p33)当人的意识意识到深藏在无意识中的内容时,意识和无意识的整合几乎在此同时开始。

荣格指出,人的意识与无意识就像相互联系又相互对立的两极。我们或许可以用钟摆来形象地说明意识与无意识的关系和运作。钟摆两边的摆动象征着意识和无意识的角力,有时意识呈现上风,有时无意识来到幕前。就像钟摆的摆幅需要在一定的范围内保持平衡,不能脱出一定的摆幅而放任向一边无尽地摆去,意识与无意识也需要在对立中保持平衡并统一在钟摆上端的中点下,否则会出现两种情况:意识压制无意识的呈现,人完全等同于其人格面具(persona)①Persona 原指在希腊戏剧中演员由于角色需要所佩戴的面具。荣格用来指代个人在与外界接触中形成的伪装性人格。而缺少活力,成为社会的傀儡;无意识冲破意识的压抑,“以原始粗野的、自我毁灭的方式发泄和释放出来”,给个人和社会带来灾难。例如荣格认为德国纳粹的出现及其后发生的世界大战就是由于德国没能整合潜藏在其民族无意识中的“Woton”(恶魔原型)引起的。被压抑在无意识中的心理感受及内容构成了人的阴影,它会给人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但是如果能有意识地对其进行合理的疏导,它将会成为人类精神发展、个性生长的动力源泉,“无意识缺乏意识则盲,意识缺乏无意识则怠”。[3](p254)个性化就是意识与无意识整合为一个和谐运作的统一体的过程。

二、上帝的道成肉身之旅

与古代世界流行的其他神祇相比,基督教中的上帝以公义而著称,特别关注人类的道德意识。虽然在《圣经·旧约》中我们经常会领略到耶和华的盛怒与残暴,但基督宗教把“至善”归于上帝,认为上帝是全然的仁慈与公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仁慈与残暴两种极端对立的上帝形象呢?在《答约伯》中,荣格结合炼金术哲学、诺斯替神秘主义观念,利用心理学中梦的解析方式和联想法对《圣经》相关章节进行了解构与重构,揭示了人类上帝意象的成长历程,提出了“对立统一”的上帝观。

1.意识的觉醒:与约伯相遇。如王阳明所说“君未看花时,花与君同寂;君来看花日,花色一时明”,荣格认为没有意识的观照,存在的“有与无”是不确定的。“人类意识创造了客观存在和意义”,[1](p336)上帝的存在需要依靠人类的意识。也正是这个原因,上帝需要人类的信仰、称赞和礼拜。而与约伯的相遇,引发了耶和华意识的觉醒,开始审视自身。荣格认为在《约伯记》中,耶和华的意识还处于原始的混沌状态,缺乏自我反省的意识,是约伯的正义唤起了耶和华对自己“神格”的反思,“与被造物的相遇改变了造物主”。[4](p66)在《约伯记》中,与耶和华的行为和话语相比,约伯展现出了对神和正义的虔信。无辜遭难的经历让约伯似乎看到了世界上恶的起源,看到了耶和华“神格”中善与恶的共存,“难道我们从神手里得福,不也受祸吗?”[5](约伯记2:10)“你手所造的,你又欺压,又藐视,却光照恶人的计谋。这事你以为美吗?”[5](约伯记10:3)荣格认为,这显示出约伯比耶和华更了解自己,更认识到上帝的本质。其实在《约伯记》的开篇,其编撰者就暗示了善恶都来自耶和华,“有一天,神的众子来侍立在耶和华面前,撒旦也来在其中。”[5](约伯记1:6)一直以来基督教就赋予了上帝全知全能全善的属性,然而这样,现实中的恶就与上帝的存在形成了一个悖论。如果上帝想阻止“恶”而阻止不了,那么上帝就是无能的;如果是上帝能阻止“恶”而不愿阻止,那么就不能说上帝是善的;如果是上帝既不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恶”,那么上帝就是既无能又非善;如果是上帝既想阻止又能阻止“恶”,那为什么我们的世界依然充满了“恶”呢?相较于基督教神学家们致力于给上帝塑造一个“完美”的形象,荣格却认为应该让上帝回归“完整”。荣格认为,正是因为基督教坚持一神论,所以世界上的善恶都应该来自上帝。上帝是善恶的对立统一,正如有阳光就必然有阴影,上帝的众子中有撒旦也有耶稣基督。

约伯的公义让上帝自惭形秽,但是由于上帝的意识还处于混沌的状态尚未分化,未能认识自身无意识中潜藏的阴影,而把阴影投射到约伯身上。荣格认为,在无意识中上帝把约伯视为挑战他权威的另一个“神”,因此在对约伯的回应中,上帝呈现了一种自我防御的状态,置之不顾约伯的实际诉求——公义,而用了近73 节的篇幅描述了自己创世的伟大。荣格指出上帝对自己强力的强调,上帝听信撒旦的挑唆,都是因为没能意识到撒旦就是自己的“阴影”,而约伯成了撒旦的替罪羊。而约伯意识到了上帝对自己的投射,在约伯对上帝公义的呼求中,我们可以看到“我对神说:‘我岂是洋海,岂是大鱼,你竟防守我呢?’”,[5](约伯记7:12)“人算什么,你竟看他为大,将他放在心上,每日鉴察他,时刻试验他”,[5](约伯记7:17-18)“你为何掩面,拿我当仇敌呢?”[5](约伯记13:24)荣格认为约伯也正是因为认识到上帝身上存在的对立统一而完成了自我救赎,实现了人格的整合,成为高于上帝的“神”,“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位道德高尚者因为自己道义的行为而跃然置于众星至上,挟制来自世界深渊的‘碎片’(shards)①“shards”(碎片)指代的是“邪恶与黑暗”。犹太教卡巴拉学者用生命之树的十个阶段来描述通往上帝的路径和上帝创世的过程。在生命之树的修炼过程中被压制的本能和冲动形成了“一些被拒斥的碎片”——邪恶与黑暗。——耶和华的阴影”。[4](p19)而正因为约伯上升为“神”,身上所彰显的耶和华本应具备而实际上却缺乏的道德感刺激了耶和华,唤醒了耶和华的自我反思意识,认识到自己的不足,继而开启了自己的个性化历程。

2.索菲亚的回归。当某些外在事件刺激到无意识中的内容时,就会引起这些内容在无意识之海中翻滚沸腾,继而冲破樊篱,在意识中凸显。约伯在道德和公义上高于耶和华的事实,提升约伯置于耶和华之上,让耶和华意识到自己的非道德,所以他决定道成肉身向约伯看齐。荣格认为在《约伯记》中,上帝在道德上、理智上“败阵”于约伯的原因是由于上帝遗忘了索菲亚——智慧。在创世之初,索菲亚就与上帝同在,她是逻各斯,是普纽玛——创造万物而遍布于万物,她是上帝的阿尼玛、心灵导师,是上帝整体“神格”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耶和华造化的起头,在太初创造万物之先,就有了我。从亘古,从太初,未有世界以前,我已被立”。[5](箴言8:22-23)然而荣格认为,在创世之初耶和华就忘记了他的异性伴侣索菲亚。索菲亚的位置被上帝的选民替代,以色列民族被迫成为上帝的新娘。《圣经·旧约》的成书年代大约在公元前1440年至公元前400 年之间,而这时人类社会正进入父系时代。父系时代的主流思想认为在完美性方面女性劣于男性。正如《圣经·创世纪》中记载,是夏娃受到了蛇的引诱继而带着亚当违逆了上帝的意愿。男性追求完美,女性需要完整。社会环境对女性的压抑,大众心理对于完美的追求在耶和华的形象上得到显现,耶和华忘记了索菲亚——他的智慧源泉。荣格认为这就是耶和华受撒旦挑唆而同意撒旦用苦难试探约伯的原因:全知的耶和华本应该对约伯的虔诚了如指掌,但是当撒旦在他耳边提出质疑时,他忘记了咨询他的智慧。耶和华忘记了他的智慧伴侣而特别需要以色列民族对他的忠诚。约伯的出现让事态的发展出现了转折。约伯看见了内在于耶和华的“善恶”两种力量,被造物拥有了有关于造物主的知识,这致使造物主也必须了解自己,自我反思成为必须,而这需要智慧的协助。

3.耶稣的诞生。意识到索菲亚——智慧的同在,上帝的自觉意识开始觉醒,也带来了道德感的觉醒,“道德感的产生以意识为前提”。[4](p10)在约伯一次次寻求公义的呼求下,当看到约伯身上所展现出的道德公义,耶和华回忆起自己是公义的审判者、道德的守护人,智慧提醒了他:“道德律高于一切”。他意识到自己对约伯以及整个人类所犯的过错,他需要为自己赎罪:耶和华必须道成肉身,化身为人,因为只有人才会感知苦痛。“以伤还伤,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怎样叫人身体有残疾,也要照样向他行”,[5](利未记24:20)这是上帝定下的律法。荣格认为索菲亚的回归也意味着“圣婚”,预示着新生。但这次新生不是上帝试图重新改造世界,而是上帝希望道成肉身改变自己,成为人。上帝道成肉身是创世纪的延续,是上帝向人类显现的延续,“在创世纪中,(上帝)显现于自然,现在他希望能更加具体地显现为人”。[4](p39)于是圣母感孕,耶稣诞生。

荣格认为上帝道成肉身对于上帝和人类都是跨越性的一步。但是不同于传统基督教思想认为上帝派自己的独子耶稣基督降临人间是为了替人类赎罪,引导人类走出罪恶回归上帝,荣格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可接受的。荣格提出,如《约伯记》开篇所记载,是上帝允许撒旦游戏人间。如果上帝真想清除世间的一切罪恶只需要铲除罪恶之根——撒旦。但是显然上帝没有这么做。即使在约伯证明自己的公义后,上帝也没有给撒旦任何的惩罚或教训。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撒旦是上帝不可去除的一部分。但是撒旦对约伯的“恶作剧”让上帝对他有了一定的提防。上帝精心策划了自己在人世间的降生——圣母无染原罪(Immaculata Conteptio)。

荣格认为上帝遴选童贞女感圣灵受孕旨在保护圣母免受撒旦的“腐蚀”,但是这却使上帝道成肉身的计划,上帝对约伯的补偿、对自己的救赎没能完全实现。“玛丽亚远离原罪,这使得她也远离了人类”,[4](p36)无染原罪“使玛丽亚被提升为‘神’,失去了她的‘人性’——其他人类女性都是在原罪中受孕”。[4](p36)圣母无染受孕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耶稣的全然光明让他超越于人类,他的神性高于人性,他还是神。虽然荣格认同耶稣受难被钉十字架让上帝体验到了人类的苦难,但是他认为只有上帝成为真正的人,体验现实人类的苦难才能算是对约伯苦难的回答。而由于耶稣基督只继承了上帝光明的一面,上帝的另一个儿子“撒旦”没能得到显现,上帝的道成肉身尚不完整。

基督新教把上帝道成肉身为耶稣基督视为一次性的历史事件,认为《圣经·新约》是上帝对人类最后的启示。而天主教秉持的观点是,上帝通过圣灵继续在人身上做功。荣格认同天主教的这个观点,并认为这符合耶稣的教导。在《圣经·新约》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耶稣称他的门徒为“神的儿女”,“即是儿女,便是后嗣,就是神的后嗣,和基督同作后嗣”。[5](罗马书8:17)他寄希望于他的门徒可以继续显现神的荣耀,“我所作的事,信我的人也要作;并且要作比这更大的事,因为我往父那里去。”[5](约翰福音14:12)耶稣向门徒确定当他离开世间后,圣灵将驻于他们的心中,与他们同在,“我要求父另外赐一位护慰者给你们,祂要永远和你们同在”,[5](约翰福音14:16)“到那日你们就知道我在父里面,你们在我里面,我也在你们里面”。[5](约翰福音14:20)荣格认为,从这些经文中可以看出,耶稣预表了上帝在人类心灵中的持续存在、持续做功。荣格同时也指出,圣灵在人类心灵中的常在也象征着上帝自身也在不断地实现着自我实现,他不是道成肉身为一个人,而是在历史的长河中持续不断地道成肉身为每一个人。

4.《启示录》中的启示。荣格认为由于耶和华在道成肉身为耶稣时有意识地摒弃了自己的阴影——撒旦,这使得上帝“成人”的计划没有完满地实现。在意识中基督教只承认至善的上帝,但是上帝的阴影面却一直潜藏在人类的无意识中。此时的人类还不能接受上帝善恶对立的统一性,善恶对立“把人类撕裂为对立的碎片,给他们带来了无法解决的冲突”。[4](p91)荣格心理学认为,当意识与无意识相冲突时,在人的梦境中会出现整合对立的“第三者”,如英雄小孩、曼陀罗等意象。荣格指出《圣经·启示录》的作者就经历了这种典型的心理矛盾冲突。荣格认为《圣经·启示录》的作者同《圣经·约翰书信》的作者是同一人——圣徒约翰。在意识的领域里,约翰是一位慈祥仁爱的教父。他教导神的儿女要彼此相爱,坚信“神就是光,在他毫无黑暗”,“神就是爱”。[5](约翰1 书1:5)但是根据补偿原则,荣格认为上帝的阴影,同时也即是约翰的阴影,在约翰的无意识中迸发。所以在《启示录》中约翰借上帝之口对亚洲七教会发出警示;奉上帝之名,七位天使给人间带来了灾祸,对人类的罪恶进行了惩罚。而这些都与《约翰书信》中所宣称的爱与平和相违背。在意识与无意识的纠葛与碰撞中,“融合对立统一的第三者”也得以产生。约翰在异象中看到一个“身披日头,脚踏月亮,头戴十二星冠冕”的妇人在痛苦中生产,“妇人生了一个男孩子,是将来要用铁杖辖管万国的。她的孩子被提到神宝座那里去了”。[5](启示录12:5)荣格认为这里的妇人产子不同于玛丽亚无染受孕摒除了人类的原罪,这个男孩子的诞生同其他人类一样,是真真切切的人。同时这个妇人是存在于每个男人心中的阿尼玛,她“身披日头,脚踏月亮”的形象也象征着日与月、光明与黑暗的结合,而产下的这个男孩象征着“对立统一”,是一个整全的人(a wholly man)。荣格认为这也就是耶稣基督所预言的“变成小孩子的样式”。

5.异象的客观化:“圣母升天”谕的颁布。荣格十分赞赏教皇庇护十二世在1995 年把“圣母升天”正式吸收进天主教教义。他认为这一举措使得上帝意象得以完整,促成了“四位一体”(3+1 模式)。荣格认为数字3 象征着完美,而数字4 代表完整。传统的由圣父、圣子、圣灵构成的“三位一体”象征着人类对完美的追求,它缺少女性及阴影的成分,是不完整的。圣母玛利亚在天堂的地位得以承认不仅补全了上帝意象中的女性成分,而且由于女性代表物质、代表黑暗,所以“圣母升天”使得上帝意象具有了完整的对立统一:男性∕女性,精神∕物质,善∕恶。荣格认为这意味着《启示录》中“妇人产子”异象在现实世界中得到承认,“当提升圣母进入天堂的渴望在人们心中蔓延时,依此类推的逻辑结论就是,人们渴望救主的诞生,渴望一个能调和对立双方的和平使者”;[4](p99)意味着小男孩代表的“自性”原型在大众心中的显现,“虽然他已经在普累若麻中诞生,但是他在世界中的显现只有被人感知、承认和宣告后才算实现”。[4](p100)

三、人的个性化历程

作为一名心理学家和精神病科医生,荣格希望自己不仅可以帮助心理疾病患者恢复正常生活,他也希望自己的研究可以促进更广泛人群的心理的成长,实现自我和谐。只有当一个人能与自己的内在形成和谐的状态,他才能与外在的世界和平共处,外在世界才能达到真正的和谐。可以说,整个荣格心理学都是围绕着如何实现这个目标而展开的。作为心理学家的荣格对宗教持有浓厚的兴趣,一方面与他个人的成长背景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在个人经历的挣扎中觉识到宗教体验与人类心理健康之间的联系,并看到了宗教发展与人类心理发展的并行轨迹。荣格秉持宗教是人类心理的反映的观点。他认为各种宗教信仰、教义、象征、仪式等都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显现及客观化。如在他的著作中,他多次否定基督教新教认为基督教教义是凭空出现的上帝的启示的观点,“如果说某一事件的出现是得到事先存在的世界观(Weltanschau⁃ung)的支持,是在历史中长期酝酿而形成,基督教可以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4](p67)对荣格而言,上帝意象的发展过程也同个人心理的成长历程类似。如同基督教中耶和华从初始无知的混沌状态经由面对约伯的公义而产生意识的觉醒、分化、整合而重新诞生为整全的人,人如果希望发展完善的人格,实现自性的圆满也需要经历一样的蜕变。荣格用上帝的发展历程类比了人个性化的历程。他把人的个性化历程分为三个阶段:“父亲时期”“人子时期”与“圣灵时期”。“父亲时期”指遇见约伯之前的耶和华。此时耶和华尚未形成道德与理性意识,思想行为完全受无意识掌控。荣格指出“父亲时期”对应于人的孩童阶段。处于“父亲时期”的人的心理尚处于初始的混沌状态,认知水平低下,尚未形成道德意识,只能被动接受外界信息,与外界的互动产生于无意识的本能。与外界的接触帮助人形成独特的自我,这也是意识逐渐从无意识中独立出来的过程,对应于“人子时期”。荣格认为理想化而言,人在青壮年时期(大约在35岁之前)完成这一阶段的心理转化。在这一阶段,人通过分别、判断形成了稳定、独特的个性,对自我有一定的了解,但是对人性和世界的认识相对单一,如耶稣继承了耶和华善与光明的一面,而邪恶却被人格化为撒旦摒除在人性之外。荣格认为35岁之后,当人完成了人生中与外界世界有关的一系列目标后,人应该适当退回人的内心世界,进入“圣灵”形成时期,促进自性的圆满实现。在这一阶段,人的意识得到进一步的扩展,能意识到潜藏在无意识中的阴影、阿尼玛∕阿尼姆斯。相较于“人子时期”人对自我的单一认识,这时人认识到人性中的多样性,能正确面对意识与无意识的对立,整合人性中各种看似矛盾的善恶两面,并能利用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张力形成的心理能量促进自性的完善,潜意识丰富了意识,意识照亮了潜意识。

四、结语

在帮助病人达到身心平衡的治疗过程中,荣格发现在人类无意识中潜藏着的自性原型与上帝原型相等同。当人的自性原型圆满呈现时,人即是自己的上帝,自身的救主;同理,认识了上帝也就认识了人自身。正如荣格在《答约伯》中描述的上帝道成肉身最终化身为人,人经过意识与无意识的整合也实现了自身的神性。而这种神性∕自性潜藏在人的集体无意识中,是一种先验存在,它是人个性化历程的起点,人个性化历程的动力,同时也是人个性化历程的终点,虽然在荣格看来这个终点只能无限接近,人的个性化将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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