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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对马克思《资本论》“新辩证法式”解读及其评价

2021-01-12孔德臣

湖北社会科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阿瑟资本论辩证法

孔德臣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210023)

当今国外学界的《资本论》研究中,克里斯托弗·阿瑟(Christoph Arthur)的“新辩证法式”解读可谓别具一格。按照阿瑟自己的解释,“新辩证法”指的是分享了某种共同的主题却没有采取某种明确的“学派”形式的著作。[1](p1)阿瑟这种解读方式的特殊标识在于“重估黑格尔”,即回溯和深入研究黑格尔与马克思的辩证法,以此阐明前者对后者的重要影响。国内学界关于阿瑟的“新辩证法”研究尚处起步阶段,现有的研究主要还是停留于概念和文本的简单介绍层面,如对新辩证法学派的历史缘起的介绍,[2]对“新辩证法”实质含义的阐述,[3]对价值形式理论和体系辩证法概念的一般说明,[4]对相关具体内容的更深层探讨还有待推进。在核心概念上,学界将目光主要放在“体系辩证法”这一概念上,而对其他相关重要概念的关注有所欠缺,这导致研究的视域过多地集中在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法层面,忽视了对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性研究。为了更为深入和具体地把握这一新解读方式,我们在此进一步探讨阿瑟对《资本论》解读的基本原则,并对其做出评价,以期推动相关的研究工作。大致看来,阿瑟“新辩证法式”解读《资本论》的基本原则具体表现为:(1)强调黑格尔《逻辑学》对马克思的影响;(2)反对恩格斯开创的线性逻辑解释路线;(3)“颠倒”价值理论的出发点;(4)重释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诸多概念。

一、强调黑格尔《逻辑学》对马克思的影响

由于马克思曾在《资本论》中公开表明,他是黑格尔的学生,因而,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思想渊源关系向来是研究者关注的重要内容。恩格斯曾夸赞,黑格尔哲学的优越性在于其具有的巨大的历史感,并将黑格尔的历史观视为“新唯物主义”的直接理论前提。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和《历史哲学》中所展现出的历史性原则,也被看作是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继承的重要遗产。如卢卡奇便在《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中积极地证明黑格尔的历史性原则对马克思的重要影响,以此来揭示两者在内容辩证法上的本质关联。但是,阿瑟却不同意这种关于马克思与黑格尔关系的理解方式,他试图强调黑格尔的《逻辑学》对马克思产生的影响,以此揭示两者在形式辩证法上的相似性。这种新的解读方式,可以看作是阿瑟对《资本论》的“新辩证法式”解读,实际上就是一种哲学式解读。阿瑟阅读《资本论》主要出于哲学的兴趣,正如他在序言中明确强调的那样,“它是一项对马克思《资本论》的新解读,这种解读特别强调《资本论》的哲学品质。”[1](p1)

“新辩证法”的“新”是相对于“旧辩证法”来讲的,阿瑟所谓的“旧辩证法”指的是源于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的“辩证唯物主义”苏联体系。按照阿瑟的看法,“辩证法唯物主义”是对马克思辩证法的庸俗化,实质上是对辩证法的形式化理解。为了与这种旧的解读方式区别开来,阿瑟不再注重强调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历史哲学》对马克思的影响,而主要强调《逻辑学》和《法哲学原理》对马克思的影响。在阿瑟看来,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采用了体系辩证法,这种辩证法主要“关注的是被用来概念化既存具体整体的诸范畴的表述问题”。[1](p6)

阿瑟认为,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前提是“理论面对着既存总体”,[1](p7)他们的方法是为了“在思想中重建既存总体的所有本质规定”。[1](p7)而且阿瑟强调,“黑格尔的逻辑框架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引进。”[1](p12)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来说,的确要求这种理论诉诸“既定的实体或总体性内容”,而不能随意形式化。那种将马克思主义看作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般原理或普遍规律的做法,被恩格斯嘲讽为比解一元一次方程还容易。黑格尔的体系辩证法关注的问题是用概念来表述既存具体整体的诸范畴,对于阿瑟来说,这里所谓的既存具体整体也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就这一点来说,阿瑟强调黑格尔《逻辑学》的体系辩证法对马克思《资本论》的影响,确实是有一定道理的。

列宁曾下过不懂《逻辑学》就不懂《资本论》的论断,而阿瑟“不可思议”地将黑格尔的《逻辑学》范畴和马克思的《资本论》一一对应了起来。阿瑟列了一张对照表,其中“商品章”对应着“存在论”,“货币章”对应着“本质论”,“资本章”对应着“概念论”。通过对黑格尔《逻辑学》和马克思《资本论》中诸范畴逻辑演绎的对比研究,阿瑟提出了“体系辩证法”或“新辩证法”的概念。他的这种研究和提法,重新强调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黑格尔基础,约翰·罗森塔尔(J·Rosenthal)将阿瑟的这种“新辩证法”称之为“新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与早期以卢卡奇为代表的“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复兴相比,阿瑟不再过多关注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宏大叙事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联,而更多地考察黑格尔的《逻辑学》如何“切合”或“内嵌”于马克思《资本论》的方法。阿瑟不仅强调黑格尔《逻辑学》中的体系辩证法对马克思的影响,甚至还将《资本论》中的价值形式理论也溯源到黑格尔。阿瑟认为黑格尔和马克思一样坚定地相信,“价值是在由社会活动所建立起来的诸关系中强加于物品上的一种形式。”[1](p217)他反对以埃尔斯特(J·Elster)为代表的分析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对马克思的黑格尔传统的忽视,要求不能“将马克思去黑格尔化,而是要仔细研究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中的暗示并将形式的所有要点与黑格尔的逻辑联系起来”。[1](p170)

阿瑟将这种对马克思和黑格尔关系的新研究称为“新黑格尔的复兴”“资本——逻辑的复兴”,他眼中的黑格尔是一个令人不熟悉的黑格尔,一个“来自《大纲》之后的黑格尔”。[1](p2)从理论创新的角度来说,阿瑟在文本选择和逻辑构造方面的确颇为全面和新颖。他的工作对于纠偏理论界轻视和拒斥黑格尔和辩证法而言,无疑也是具有重要作用和意义的。

阿瑟的这种新解读方式,突出了价值形式的体系辩证法的核心地位。这对于学术界而言具有重要的开创性贡献,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学界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工作,有助于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化发展。更为重要的是,阿瑟通过对传统辩证法的反思和批判,提示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重要性质和意义,对形式化辩证法的做法和外部反思之风的盛行之批判确实是富有启发的。

但是,瑜不掩瑕。阿瑟强行用黑格尔《逻辑学》的体系辩证法来重构马克思的《资本论》,其概念范畴明显只具有纯粹逻辑形式,而缺乏实体性内容,这使得阿瑟很难解释《资本论》中诸范畴是如何过渡和转换的。虽然他准确抓住了黑格尔和马克思都支持——叙述的顺序和历史的顺序不必完全一致——的观点,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随意安排诸概念的顺序和结构。马克思《资本论》中概念范畴的顺序和结构,究其根本,是以历史现实中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发展的内在矛盾作为基础的。阿瑟的哲学式解读特别注重抽象性的概念,通过交换价值的抽象性而展开论述,以此构建他的人本主义权力批判理论。人本主义哲学强调对抽象性的批判,而历史唯物主义哲学强调对内在矛盾性的揭示。因此,当阿瑟按照逻辑学重构《资本论》时,他的很多解释不可避免地造成对马克思的简单化和矮化理解,理论上倒退的痕迹也显著可见。主要表现为两点:其一,就经济学理论层面而言,在劳动价值论上退回到李嘉图之前,他甚至说“不存在类似‘内在价值’的东西,而只有不同量的使用价值同时发生的相互关系”,[1](p104)“我们对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内在规定性是一无所知的”,[1](p112)“马克思犯了将价值表现看作商品存在所固有的质的错误”;[1](p207)其二,就哲学理论层面而言,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之内在矛盾理论倒退为人本主义的权力斗争理论。尤其是他在哲学理论上的倒退,直接决定了他的理论局限性所在。

我们以阿瑟在对《资本论》的商品概念的阐释简要分析他和马克思的区别。马克思《资本论》中的第一个概念是商品,商品概念包含使用价值和价值的两种规定,而这两种规定包含的不是平等的交换关系,而是充满内在矛盾的关系。可是对于阿瑟来说,他将使用价值和价值看作是“对立面”和“二元性”,即使用价值的作用就是被交换价值所抽象。当他将这种商品概念理解为抽象性概念时,注定只会关心数量层面的交换价值,而并不会关心商品的使用价值。如果停留于数量层面的交换,我们只能看到公平的等价交换。可是,在真正的现实商品关系中,使用价值和价值的内在矛盾性是确切存在的。马克思的贡献就在于揭示这种内在矛盾,并进一步揭示这种内在矛盾在资本主义时代的具体表现,以揭示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关系的不公正性和不合理性。

基于这种内在矛盾性的思路,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看成是一般劳动过程和资本增殖过程的辩证统一,即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是资本增殖,但是这个本质必须通过一般生产过程表现出来。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资本增殖过程是看不到的,能看到只是一般生产过程,这也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奥秘和吊诡之处,即其内在矛盾之处。由于阿瑟缺乏这种内在矛盾性的视域,他直接将一般劳动过程当作是“自然规律”,而把价值增殖过程理解为社会规律。当阿瑟将这两个过程看作是两种相互颠倒的关系,并将其理解为独立的“两个分析框架”时,他完全局限于经验性的思路,而忽视了资本增殖的本质性维度。

由于阿瑟缺乏马克思的内在矛盾性思路而局限于抽象的经验性思路,因此他最终不得不掉进了形式自主性的假定中,“于是社会形式本身变成自主性的了”。[1](p60)按照这种思路,阿瑟提出“资本决定生产组织而不是劳动的特征,自然资源和机器限制了资本的发展”,得出了“劳动对资本的从属不可能被完善化”的结论,并诉诸劳动的斗争性,即“劳动处于资本之中并反对资本”。[1](p61)可马克思并不承认任何形式具有自主性,他关注的始终是资本的内在矛盾性。阿瑟停留于经验性的层面,居然还能发现这种相互牵制的因素,虽说他不如马克思深刻,但也比大多数人机智了。然而,他脱离社会历史过程分析劳动的斗争性,不是把它看成是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发展性,而是将其归咎于机器对资本的束缚。阿瑟的这种理解实际上是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社会复杂内容的解释简单化了,导致他陷入了经验式的人本主义解读思路。

二、反对恩格斯开创的线性逻辑解释路线

西方马克思学的突出特点就是反对恩格斯,“马恩对立论”或者“恩格斯问题”是他们的一个基本主题。阿瑟在“线性逻辑”的部分主要审视了恩格斯的观点,对恩格斯提出以“逻辑与历史的方法”来解释《资本论》进行了批判。与此同时,阿瑟还将矛头指向了罗纳德·米克(Ronald Meek)的“神话—方法论”和保罗·斯威齐(Paul Sweezy)的“连续渐进方法”。阿瑟批评他们的方法都具有逻辑同构性,即将论证建立在线性逻辑的基础上。[1](p21)按照阿瑟的看法,关于《资本论》的研究有两种路线:第一种路线是线性发展逻辑;第二种路线是辩证发展逻辑。第一种路线是所谓的正统路线,指的是恩格斯—米克—斯威齐—曼德尔的阐释路线,他们坚持《资本论》的解读方法是从简单商品生产过渡到资本主义生产;第二种路线是他们的新辩证法学派以及马克思的阐释路线,阿瑟认为他们关于《资本论》的解读方法采取的是从商品流通过渡到资本生产。

阿瑟认为,按照恩格斯等人的方法,《资本论》的逻辑结构只是对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发展的历史阶段的修正反映。当生产获得了它的“典型”形式时,生产体系中的每一个要素都将在这一阶段得到展现。[1](p20)正统的解释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是按照模型来阐释他的观点的,这被阿瑟概括为从简单到复杂的模型转换:单一阶级—两个阶级—多个阶级。阿瑟反对这种从简单到复杂的模型建构方式,他认为马克思从一开始就是在对同一对象即资本主义诸形式的发展过程进行叙述的。[1](p21)

阿瑟指出,从恩格斯到斯威齐、米克直至曼德尔(Mandel)的所谓正统解释之所以有问题,主要由于他们假定的前提——《资本论》从“简单商品生产开始”——是错误的。阿瑟提出,马克思的《资本论》从一开始就是以资本主义作为研究对象的,马克思的叙述——虽然面临不得已的困难——是“从资本主义高度抽象的原初概念叙述到资本主义的越发具体的层面”。[1](p21)恩格斯是导致这种错误的“罪魁祸首”,因为正是恩格斯对《资本论》的编辑直接影响了后来者的“误读”,而马克思从始至终都没有使用过“简单商品生产”这个概念。

那么,恩格斯为什么会误解马克思以至于将马克思没有使用过的概念强加给马克思呢?阿瑟的解释是,恩格斯误读了黑格尔,错解了辩证法,混淆了黑格尔的两种辩证法。更为糟糕的是,不仅恩格斯混淆了黑格尔的辩证法,而且自马克思之后熟悉辩证法的思想家越来越少,[1](p26)从而导致这种误读普遍发生。阿瑟指出,黑格尔哲学中存在两种辩证法,一种是体系辩证法,这种方法是将一种既定的总体的内在联系呈现出来;另一种是历史辩证法,这种方法是将历史性过程的各个发展阶段之间的内在联系展示出来。[1](p22)阿瑟认为,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著作不是历史性的著作,而是一个既定的整体,[1](p71)采用辩证法的历史过程解释是不合理的。阿瑟推崇《资本论》按照体系辩证法的方法进行解释,因此,他批评恩格斯将马克思的叙述方法从根本上理解成历史性的方法,即从简单商品生产发展到资本主义生产。对于阿瑟来说,探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价值和劳动价值论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他对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涉及前资本主义生产的说法定性为“异常性提及”,而判定其不具有任何体系性的意图并予以打发。

阿瑟指出以“简单商品生产”为前提的价值理论必须以斯密的观点作为隐性的主观前提,即个人选择就是为了避免“辛苦和麻烦”。但是,马克思跟这个假定毫无关联,因为马克思曾经对斯密的“外在劳动价值论”的观点——等量劳动换取等量价值——进行过批判。在此基础上,阿瑟将马克思的观点理解为“资本主义存在使价值交换成为必要的客观法则”,[1](p25)“价值规律要建立在与社会必要劳动实践相一致的交换基础上”。[1](p24)阿瑟以此为理论透视镜,进一步批判了米克的“神话—方法论”和斯威齐的“连续渐进方法”与恩格斯的历史性方法的理论同构性。

阿瑟指出,米克的错误在于抽象出远离资本这一关键关系的阶段,并且期望资本主义“本质”(价值生产)能在这一阶段中继续保持。[1](p26)而斯威齐的错误则在于,从比较抽象的东西一步步推向比较具体的东西,在研究的连续阶段上,逐步舍弃简单化的假定,从而使理论有可能对越来越大的现实领域加以考虑和做出解释。[1](p27)总之,恩格斯、米克和斯威齐的共同错误在于:他们将马克思的叙述方法看成线性逻辑的,假定了《资本论》的前提是“简单商品生产”,并以此作为线性推理的起点或经验现实性的保证。

阿瑟强调,马克思的《资本论》的前提不是“简单商品生产”,而是资本主义的商品生产。《资本论》的叙述逻辑不是从“简单商品生产”过渡到“资本主义生产”的线性发展逻辑,而是从“简单流通”过渡到“隐蔽的生产”的辩证发展逻辑。因而,对《资本论》的解释只能依靠体系性的辩证方法,以此才能面对作为总体的对象。阿瑟所谓的辩证方法或观点反对将《资本论》中的概念看作能在一开始就清楚确定其含义的,重要的是考察诸概念之含义是如何不断变化,以此来迫近事物的——黑格尔意义上的——“真理”。

“新辩证法学派”的另一位成员莫伊舍·普殊同(M·Postone)对米克等人的线性逻辑也十分不满,他从马克思的批判理论再阐释的角度出发对其进行了批判。普殊同认为马克思的对商品的分析“不是无视社会背景而对偶然被交换的产品的考察,这种考察并未将商品抽出其社会环境,或是认为它可以偶然地存在于任何社会之中”。[5](p148)因此,他反对米克假定马克思的价值理论的最初构造要求以前资本主义社会为条件,这种说法使得马克思对价值的分析丧失其历史特殊性。他指出,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框架中,前资本主义的简单商品流通阶段的这个观念是虚假的,这个观念来自恩格斯而非马克思。米克的错误在于,完全将马克思的价值规律和斯密的价值规律等同起来,可马克思对斯密的批判正在于后者将价值规律移用到了前资本主义社会中。[5](p152)普殊同也对恩格斯“逻辑与历史”的方法进行了批判,他认为将《资本论》前几章的论述看成是一种以商品范畴开始进展到对货币和资本的考量的历史论述是错误的,这一过程不应该被视为一种具有内在逻辑的历史发展的分析。[5](p149)因此,普殊同认为《资本论》的逻辑是一种回溯性的显现,而非一种内在的必然。很显然,普殊同跟阿瑟的立场是一致的,反对从线性逻辑去解释《资本论》而采取辩证逻辑或体系性的方法。

阿瑟试图跃出一般的解读思路,而强调对《资本论》的理解不能按照从简单商品生产到资本主义生产,而是从简单流通领域到隐蔽的生产场所。客观地说,这一点是颇有见地的,这对于我们从更深层面去理解《资本论》的叙述逻辑是有帮助的。从严格意义上来看,米克、斯威齐等人的价值理论的确有线性逻辑的痕迹或嫌疑。可这种线性逻辑实际上是新辩证法学派建构的结果,按照他们的建构,对米克、斯威齐等人进行指责自然有合理之处。但是,现在问题的焦点不是对传统解释的驳斥,而是他们关于价值理论的工作是否真的推动了马克思理论本身的研究和发展,以及他们对马克思的再阐释是否真的——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达到了马克思主义的“那一度”。很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达到马克思的“那一度”,也无法和马克思平等的对话。

阿瑟等人认为价值规律不可能存在于前资本主义社会,将恩格斯对《资本论》的理解看作线性逻辑解释,并进而将《资本论》的一般商品生产看成是资本主义的商品生产,这实际上是站不住脚的。《资本论》的整个第一卷阐释的是资本的生产过程,可是《资本论》的第一章到第四章叙述的只是商品和货币,直到第五章才开始说明商品的生产。马克思这样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从一般的商品和货币关系,上升到具体的商品关系和货币关系即资本主义商品关系及货币关系,从而凸显其背后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历史性特点。这种叙述实际上就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阐释逻辑,而并非阿瑟等人所谓的辩证逻辑或线性逻辑。价值规律也不是只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在封建社会或其他社会也存在分工和价值规律,只不过是不发达的分工和价值规律。阿瑟对恩格斯的阐释路线抱有警惕,这种阐释倾向于预测未来社会形态的演进,以此论证资本主义的发展及其必然灭亡。因此,恩格斯的这种阐释路线,阿瑟是无法接受的。阿瑟否认恩格斯关于前资本主义时期存在商品生产的观点,可是,马克思在《1863—1865年经济学手稿》中明确强调“商品生产决不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自己存在的前提,不如说属于‘资产阶级以前的社会形式’”[6](p424)。马克思关于商品生产的思路也并不是阿瑟认为的完全是基于辩证逻辑的思路,而是更多的是基于历史辩证法的思路,“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上,商品才变为产品的一般形式,所有产品才必须采取商品的形式。”[6](p424)因而,阿瑟指责恩格斯关于所谓“简单商品生产”和“前资本主义商品生产”是对马克思的误解,这是不能成立的。

为了反对所谓的“线性逻辑”,阿瑟等人在很大程度上连历史过程性的理论维度也一并抛弃掉了。他们最大的问题在于,将社会关系的线索和生产力发展的线索割裂开来。在这种解释路线中,社会关系的线索是不太可能引申出具有历史过程的理论阐释维度的。资本主义社会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他们不可能把资本主义社会看成私有制发展的结果和顶点,更不可能把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提升到私有制社会问题的根本层面上。这实际上是对资本主义社会作了静态的解读,导致其批判理论丧失了应有的批判力度。他们批判性的解读或再阐释思路,相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来说,与其说是另辟蹊径的创新,毋宁说是理论上的“退行性”解释。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们争取解放的方法论基础只能诉诸人本主义的“权力唯物主义”,而不是基于内在矛盾的历史唯物主义。

总的来看,新辩证法学派构造的线性逻辑和辩证逻辑的对立,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突破马克思的解释框架,也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要意义。《资本论》的逻辑不是阿瑟和普殊同所说的辩证逻辑,而应该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逻辑。他们纠结于概念或术语的思辨层面——不管是借助黑格尔的《逻辑学》还是《精神现象学》——是无法超越线性逻辑(历史)与辩证逻辑(结构)之间的对立的。马克思之所以能完成这种超越,是因为他把这种历史和结构的对立放到了社会历史过程中去把握。唯其如此,才能超越体系和线性的对立,深入到内在矛盾的层面,这才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精义所在。

阿瑟的体系辩证法和历史辩证法的对立实际上是西方哲学的历史与先验(如黑格尔和康德)对立以及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与结构(如萨特和阿尔都塞)对立的延续。阿瑟的体系辩证法明显具有结构的倾向,而《资本论》看起来也仿佛是在阐释结构内部各要素的辩证法。

但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论是以唯物史观为基础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而阿瑟的方法论是经验实证式的方法论。阿瑟抛弃了《资本论》中诸概念发展转换的历史过程性维度,他就很难解释这些概念范畴发展的内在动力。因此,阿瑟十分强调形式的“自动性”,以此作为推动诸范畴发展的动力机制,“形式本身变成了自动的了,结构的辩证法发展实际上是由形式决定的”。[1](p90)对于黑格尔的绝对逻辑来说,现实生活中能产生什么动力不重要。可是,对于阿瑟来说,想要解释清楚《资本论》必须得说明马克思的这些概念发展的动力机制为何。因而,阿瑟对于体系辩证法进行概要性说明时首先就强调“体系辩证法在使用概念时要保持概念的开放性和流动性”。[1](p6)

实际上,阿瑟并不能清楚地解释所谓概念的开放性和流动性,他只是借助了黑格尔的绝对“神目观”来阐述资本的逻辑,揭示的是资本逻辑的哲学效应。可是,马克思的概念实际上反映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本质的层层揭露,他的目的是要揭示资本逻辑的内在机理。唯物辩证法不是反映概念本身的关系,不是商品、货币、资本等概念对应人的抽象性,它反映的是充满内在矛盾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阿瑟局限于唯心主义的概念范围中,导致他只看到概念范畴的抽象性,而看不到概念范畴具有的内在矛盾性。在他的体系辩证法中,根本理解不了马克思的概念范畴。总之,《资本论》阐述的是现实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的内容,而不是马克思头脑中演绎的内容。

三、“颠倒”价值理论的出发点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分析的起点是商品概念,而阿瑟按照“新辩证法”去重构《资本论》时,将分析的起点“颠倒”为价值。阿瑟为了构造与线性逻辑相对的辩证逻辑,他对《资本论》的起点重新进行了概念化的考察。阿瑟认为,商品概念应该被取消作为起点的资格,取而代之的真正起点应该是价值概念。因为商品概念不具有简单性和历史规定性的标准,价值概念则是简单的、普遍的东西,而且是植根于资本主义的。那么,阿瑟如何证明他的这个起点转换是合理的呢?他借助了黑格尔,他也不得不借助于黑格尔。

对于马克思来说,商品的二重性在不同的社会形态中都会出现,这是价值的一般性特征。因此,从商品过渡到货币是社会历史内在矛盾的发展之必然。可对于阿瑟而言,在解释从价值过渡到货币再过渡到资本时——由于缺乏历史过程性维度——他只能求助于神学逻辑的黑格尔。当阿瑟套用了黑格尔的神秘的逻辑力量去解释马克思时,马克思价值理论的社会历史感在阿瑟这里消失了。阿瑟的解读意味着商品过渡到货币只是概念范畴之间体系性的必然转换,而和私有制矛盾的发展没有任何实质性关系。

黑格尔在《小逻辑》中曾将逻辑的起点规定为“既是综合的开始,又是分析的开始”。[7](p428)阿瑟引用了雅鲁斯·巴纳奇关于《资本论》双重起点的论述,即产品的商品形式是分析性的起点,而价值则是综合性的起点。但是,无论是阿瑟还是普殊同,都更倾向于综合的方法。按照综合的方法,他们才更容易进行范畴和概念之间的逻辑推演。既然商品不被看作起点,而价值被看作起点,那么,关于价值理论的出发点也就需要进行重新理解。

按照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劳动决定价值,因而劳动才是真正价值理论的出发点。可是,根据前面的分析,我们知道阿瑟等人反对“简单商品生产”的前资本主义阶段具有任何实质性意义,价值也是存在于资本主义生产阶段的特定内容。对于劳动决定价值这种具有线性逻辑痕迹的阐释理论,他们也将其斥之为抽象理论。按照黑格尔《逻辑学》的体系辩证法,其逻辑概念是具有自我自由运动性质的。因此,阿瑟提出了这个问题:价值在哪里能够自由地运动于自身的要素中?[1](p14)他给出的答案是流通领域,这个领域就是逻辑的纯粹形式能够找到它们同形异质的地方。这样一来,阿瑟将马克思价值理论的出发点从“劳动”颠倒为“商品交换”。

阿瑟在重释《资本论》的过程中,将马克思的“价值形式”概念放到了批判的核心位置。既然重点考察的是价值形式理论,那么交换的各种形式的发展自然被看成是决定资本主义的主要因素,而不是被交换规定的内容。因此,对于劳动价值论的考察自然要放到价值形式理论之后。基于这种理论建构的需要,阿瑟多次批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过早地引入了劳动的概念,“在关注价值形式时我将首先不涉及任何劳动内容”,[1](p89)“过早地引入劳动存在着提供模型结构的外观并把叙述固定在简单商品生产阶段的危险。”[1](p95)在阿瑟看来,只有到了资本增殖阶段才应该出现劳动,而在《资本论》前几章谈论商品、货币关系时,不应该出现劳动概念,只应该有价值形式——等价物、货币等——的发展。实际上,马克思的劳动线索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不仅抽象劳动的引入使经济学交换的思路具有了社会化分工的背景,从而具有社会关系的内涵,而且具体劳动的线索使得马克思的核心概念是商品而不是价值形式。

客观地讲,阿瑟将价值理论的出发点从劳动颠倒为商品交换也并不是毫无意义,这实际上同他关于《资本论》是从流通领域过渡到资本生产领域的理解是分不开的。而阿瑟的这种理解,与马克思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具有某种一致性。商品交换是科学抽象的层面,从一般商品交换推进到特殊的商品交换,然后到资本和劳动力的交换,背后揭示的基础是商品生产的具体内容。但阿瑟的问题在于,在他的解读思路中只关注交换价值和价值形式。他将资本主义当作既定的前提,完全忽视了资本主义的历史性和暂时性,缺乏了社会历史过程的维度。马克思的“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是《资本论》中的重要方法,马克思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中的“抽象”指的是历史哲学的抽象,而阿瑟的“抽象到具体”的方法则局限于静态的经验性解读视域中。由于阿瑟的“抽象到具体”的方法局限于静态的经验性解读视域中,因此,他的“抽象到具体”中的“抽象”并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科学抽象”,而是形式逻辑意义上的抽象。当阿瑟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交换价值和价值形式时,他的“抽象到具体”只能是从“抽象”稀薄的概念发展到充实“具体”的概念。因此,他一再指认《资本论》第一章中的诸概念只能具有一种抽象的特征。[1](p32)

“颠倒”的概念不仅是阿瑟的核心,普殊同也将货币的中介性的普遍化看成辩证性的“颠倒”。他们将价值理论的出发点从劳动颠倒为商品交换,以此来证明资本主义的动力不是剥削剩余价值而是扩大商品交换范围。他们之所以要进行这种“颠倒”,是与他们对劳动的理解相关的。他们首先是从经济学的意义上来理解劳动,而不是把劳动理解成社会历史观层面的社会实践活动。由于他们是从经济学上的劳动直接提炼出人本主义的批判维度,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使用价值的维度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交换价值的维度才有意义。事实上,马克思早在《哲学的贫困》中就讨论过交换的历史性问题,“交换有它自己的历史,它经过各个不同的阶段。”[8](p79)所谓的交换过程并不是思维的自我发展,而是交换本身的自我发展过程,需要经历不同历史时期的发展才能形成。阿瑟和普殊同都从经济学的角度直接进入《资本论》的研究,而不是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角度来理解《资本论》的社会历史内涵,这也正是“新辩证法式”解读的问题之所在。

四、重释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诸多范畴和概念

阿瑟不同意主流马克思主义者对《资本论》诸概念流于技术层面的解读,他力图在价值形式的范式上进行新的解读。阿瑟为了重释马克思的《资本论》,他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一些概念提出了“新”的解读和阐释。他提出了三种新的概念:“新抽象劳动概念”“新剥削概念”“新价值决定论”。

“抽象劳动的概念”,即价值实体,对于马克思主义而言是个历史发生学的概念。但是,阿瑟的“新抽象劳动概念”去除了历史发生学的维度,而把抽象劳动当作机械的定量分析。阿瑟认为他发现了两种抽象劳动,第一种是商品交换中形成的抽象劳动;第二种则是资本关系中形成的抽象劳动,并且前一种抽象劳动存在于生产领域,后一种抽象劳动存在于交换领域。需要指出的是,阿瑟这里的所谓新发现援引的并不是《资本论》,而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劳动作为同表现为资本的货币相对立的使用价值,不是这种或那种劳动,而是劳动本身,抽象劳动。”[9](p254)阿瑟颠倒了马克思的看法,他认为后一种抽象劳动比前一种抽象劳动更为基础,“劳动在资本关系中的抽象比劳动在交换中的抽象更为基础。”[1](p51)阿瑟给出的解释是,“普遍化的商品流通只存在于资本主义生产基础上,那么,价值也只有在资本主义所生产的商品中才能变得确定。”[1](p51)他进一步指出,“若没有把价值增殖设定为生产的目标,那么任何暗含较早期关系中的价值形式都是空洞无物的……抽象劳动不可能先于资本主义基础上的普遍化商品生产而存在。”[1](p51)

可以看出,阿瑟这里的问题在于抛弃了社会历史发生学的视角,不得不完全否定前资本主义时期的商品交换及其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的矛盾性关系。实际上,阿瑟所认为的生产领域的抽象劳动根本不是抽象劳动,反而是具体劳动,是具有特殊规定性的劳动。在阿瑟援引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那句话接下来一句就是:“对于构成一定资本的特殊实体来说,必须有作为特殊劳动的劳动与之相适应。”[9](p254)而且,阿瑟所谓的生产领域的抽象劳动也不是存在于生产领域而是存在于交换领域,他区分的两种抽象劳动的区别并不是生产领域和流通领域的层次区别,而是存在于交换领域的前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不同时期的历史区别。

阿瑟的“新剥削概念”的基本特征是所谓的“颠倒”,即这一概念取决于赋予它以作为现实的重要性的颠倒过程。阿瑟强调,具体与抽象关系之间的颠倒是整个生产关系被颠倒的结果,也是主体与客体被颠倒的结果,还是生产者被他们所生产的产品支配的结果。[1](p53)实际上,阿瑟在这里用人本主义的“颠倒”概念取代了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矛盾”概念。因此,阿瑟这里的具体和抽象的颠倒展现出来的是人本主义的主体性关系,而不是社会历史过程性的关系。阿瑟的抽象劳动概念不被认为蕴含着社会关系的矛盾性及其运动发展,而只是体现了主体性的颠倒,展现的是两个固定物之间的关系。基于此,阿瑟说,我们面临了一个真正的难题:这到底是谁的生产力?[1](p59)是劳动的生产力还是资本的生产力?马克思认为,劳动的生产力“表现为”资本的生产力。在这里,不能把马克思的“表现为”这个概念理解为“不是”的意思,也不能理解为“是”的意思,“表现为”概念蕴含其中的方法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对于这一点,大卫·哈维是有所觉察的,他发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频繁地使用“表现为”这个概念。哈维指出,“表现为”(appears)与“是”(is)是不同的,“表现为”的“含义是在事物的表面现象下还存在一些深层的东西”,[10](p19)但是,在阿瑟看来,资本的生产力是劳动的生产力的颠倒,这其实是两个独立的分析框架。

阿瑟的这种思路是对马克思的方法论的巨大倒退,完全将资本和劳动看成单独的概念,而不是将其理解为蕴含在现实社会关系中的概念。由于这种退行性的方法论,阿瑟的人本主义方法论立刻展露无遗,“事情并非是把工人贬低到纯粹生产工具的地位上,事情其实是工人的意志被扭曲了,原本的目标被异化了”“之前的生产主体成为可操控的客体,但这是操作他们活动的问题,而不是剥夺他们全部主体性的问题”“而且,工人被压制的主体性对资本的目的来说依然是一种威胁”。[1](p61)对于马克思主义而言,剥削不是在交换中完成的,而是在生产中完成,剥削的罪恶不是来自交换的不公平,而是来自生产关系的矛盾性。因此,对于剥削问题的解决,不能依赖于人性的复归和理性的发展,而是需要社会关系矛盾的展开和发展。

阿瑟的“新价值决定论”概念不同于传统的劳动创造价值的价值决定论,而是指资本能够通过在生产过程中的阶级斗争的胜利生产价值。因此,按照这种阶级斗争的思路,他把劳动价值论重新解释为否定性的辩证法,把“生产性劳动”(productive labour)的雇佣劳动转化成“反生产性劳动”(counterproductive labour)。阿瑟之所以构造“反生产性劳动”的概念,主要是由于马克思的生产性劳动的雇佣劳动面临着实证主义理解化的风险,阿瑟为此提出反实证主义的“反生产性劳动”概念。阿瑟指出,“在正统的立场看来,劳动创造了某种实证的东西即价值,而后这种价值被剥夺了。相反,我坚持认为,在价值的实证性背后有一个否定性的过程。”[1](p64)实际上,阿瑟误解了所谓的实证主义解释思路,马克思的雇佣劳动的生产性,不仅意味着生产出商品物,更重要的是生产出关系和矛盾。这种解读思路根本不是实证主义的解释思路,而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性思路。

在阿瑟看来,雇佣劳动的使用价值自身内在地与其作为资本的一个要素的社会规定性相对立,这意味着资本以矛盾的方式构成其自身。阿瑟将这看作是资本面临的特殊困境:拥有“主体性”的工人不像土地、机器等其他生产因素,他具有反抗剥削的潜能。所以,资本要想取得胜利,不仅要追求自身目标的实现,还要阻止雇佣劳动目标的实现。阿瑟这里抓住的问题,不得不说具有阶级斗争的批判性思路。但是,这种思路并不能找到真正的解放道路,与马克思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的解放道路相去甚远。

阿瑟在“逻辑先在”的总体框架下,试图否认把劳动价值论建立在剥削上是出于道德或政治关怀,也不是一种与科学理论无关的正义或公平的外在应用性标准。[1](p68)不过,当他把阶级斗争当作本体论构成资本正义,而认为劳动价值论既是解释性的也是批判性的时,他无论如何摆脱不了人本主义剥削思路的批评。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解释性的劳动价值论和批判性的劳动价值论不是分割的,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是在历史的矛盾运动的解释中完成对资本主义批判的。

五、评价和小结

(一)阿瑟的理论贡献。

阿瑟等人对《资本论》的“新辩证法式”解读,由于其对于价值形式辩证法的强调而具有新黑格尔主义的色彩。他的工作有助于让人们重新审视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渊源关系,深化了对列宁关于黑格尔《逻辑学》和马克思《资本论》内在关联的看法。这种对辩证法的重新挖掘和马克思批判理论的再阐释,在某种意义上推动了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化。尤其是,他们对于《大纲》和《资本论》等马克思后期文本的研究和解读,因促进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探索和发展而更符合于新世纪的时代需求。国外学界的这种对《资本论》的新颖解读方式对国内学界也产生了一定的冲击,他们基于自身特定的语境和实践而进行的新解读所得出的理论成果或多或少影响了我们的思考方式。[11]因此,国外学界对《资本论》的解读对我们如何基于自身的语境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具体实践而展开对《资本论》与时俱进的解读,无疑是具有重要启益的。

(二)阿瑟的理论缺陷。

1.割裂历史和逻辑。阿瑟将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诸多经济概念完全按照黑格尔的逻辑框架去解释,完全忽视了马克思概念的历史性维度。阿瑟将《资本论》的理解完全限定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范围内,抛弃了关于前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探讨,这种做法没有任何历史依据。对于马克思来说,资本主义社会及其生产方式的发展是有其历史发展过程的,它不是凭借抽象概念或者逻辑构造形成的。对于恩格斯来说,逻辑和历史的一致性,不能仅仅考察范畴概念的逻辑构造,更是要确定逻辑体系在真实历史现实中的表现:“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要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这种反映是经过修正的。”[12](p603)阿瑟反对“简单商品生产”概念,他与马恩的不同在于,前者着力证明概念范畴的论证是否合逻辑,后者力图考察的是概念范畴是否具有历史真实性。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已经指出了“货币和商品,开始并不是资本。它们需要转化为资本”。[13](p821)由此可见,阿瑟想要用逻辑和历史的对立将马克思和恩格斯进行对立的做法是说不通的,《资本论》也并非完全是“体系辩证法”而没有“历史辩证法”的地位。对于马克思来说,《资本论》中的辩证法是奠基于历史唯物主义之上的,不是纯粹的逻辑体系构造。阿瑟仅仅以MEGA2 中有关恩格斯使用的“简单商品经济”概念就将所有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正统解释定性为线性逻辑,并以此否定历史辩证法的合理性或合法性是非常武断的。总的来看,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辩证法的理解在整体上具有一致性,阿瑟的“马恩对立论”观点并不能成立。那种肆意将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简单割裂开来的做法,不仅理论上是错误的,在政治上也是反动的。

2.批判维度的单一性。阿瑟在对《资本论》的解读中过于注重哲学式的批判性维度,以此来引申出阶级斗争的线索。我们在解读《资本论》的过程中重视其哲学维度显然是可取的,但问题在于是否要局限于这一单纯的哲学式解读,这种解读方式是否真正把握了马克思著作的深刻意蕴。如果无法将对《资本论》的哲学式解读置于唯物史观的基础上,那么就很容易导致对马克思思想的误解或简单化理解,阿瑟的解读也未能避免。阿瑟限于他单一性的哲学式解读思路,导致他只注重商品的交换价值而忽视其使用价值,这必然会削弱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的分量。马克思曾告诉我们劳动二重性“是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14](p821)而这一点被阿瑟完全忽视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之所以被称之为科学的理论,很大程度上在于其以唯物史观为基础,以内在矛盾性为核心,以此来论证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生、发展和灭亡。如果仅仅以哲学、经济学或政治的某一单一性维度为切入点,那么,这种建构出来的批判理论和空想社会主义有什么区别呢?

3.抽象的形式主义。阿瑟特别注重对“抽象”的阐释,尤其是对“抽象统治”的揭示和批判。马克思从商品到货币过渡的现实社会历史之发展来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抽象统治”,而阿瑟则借助黑格尔的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逻辑框架来论证。阿瑟为了论证价值形式和抽象力的逻辑同构性将交换活动完全抽象化,而无视交换活动的生产性前提。阿瑟混淆了资本主义的逻辑范畴和生产关系,实际上,前者只是后者的反映,而不是后者本身。马克思讨论价值形式时,并没有完全抛弃掉其实体性内容。可是,阿瑟却抛弃了价值形式的具体内容和价值的生产内容,只注重价值的数量交换层面,而这种没有生产的交换是很难立足的。当阿瑟只注重价值形式的自身逻辑发展,而遗弃资本主义本身生产的逻辑来理解资本主义社会时,他眼中的资本主义之历史完全变成了抽象逻辑的历史。这种抽象形式化理解资本主义的体系辩证法是缺乏实体性内容和非批判的,根本不可能是真正的唯物辩证法。

总之,阿瑟由于过度强调“体系辩证法”或“新辩证法”对马克思的影响和作用,而对文本选择具有偏好性和对逻辑构造具有强制性,最终导致他基本放弃了社会历史过程性线索的解读思路,而无法真正理解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精义。因此,阿瑟看似激进的阶级斗争理论实际上停留于人本主义的视域之中,而无法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在矛盾层面上去寻求解放的途径和道路。总之,阿瑟对《资本论》的“新辩证法式”解读,不仅理论方案具有“退行性”的抽象性质,而且在实践路径上易于陷入虚幻空想。因此,我们在理解《资本论》时,需要有唯物史观之内在矛盾本质规律的方法论自觉,切忌将西方学界的各种看似时髦的解读当作最佳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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