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的一册英文藏书

刘铮

梁漱溟学问根柢，在儒学与佛学，其于西学，似末深入堂奥。梁漱溟在《我的自学小史》中回忆：“我七岁，北京第一个‘洋学堂出现，父亲便命我入学……可惜我从那幼小时便习英文而到现在亦没有学好。”英文末学好，恐非谦辞。限于语言能力，梁漱溟读西学书，多选汉译本。当然，他也曾有意识地研读一些英文原著，但理解的程度当有限。

二0一九年，我得到一册出版于一九一八年的英文旧书：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ThePrinciples of Psychology）第二卷。书名页左下角钤朱文楷书印“勉仁斋”——这是梁漱溟斋号，一九八八年他去世后不久，有一本小册子出版，即题《勉仁斋读书录》。这册英文《心理学原理》应系梁漱溟旧藏。

一九四七年，梁漱溟居重庆北碚，以其为灵魂人物的勉仁国学专科学校创立，次年改组为勉仁文学院。据说，勉仁文学院附设勉仁斋图书馆，为梁漱溟私人筹建，藏书六万余册。一九五0年初，梁漱溟入北京，同年十一月，其犹致函典守勉仁斋图书馆之学生张拱卿，嘱其护持书籍弗失。讵料梁漱溟一去不返，遂“将多年来购存书籍的大部分约三万余册捐赠重庆罗斯福图书馆（原存北碚勉仁书院）”（李渊庭、阎秉华编著《梁漱溟年谱》，249页），余者据说给了勉仁中学。

我手上的这册《心理学原理》第二卷，无图书馆藏印，而末页有“重庆嘉陵书店”的定价章。按，资料显示，重庆古旧书店一九六六年改名嘉陵书店，一九七七年七月，嘉陵书店并入新华书店，成为该店古旧书门市部。如是，则此书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曾流落重庆之旧书肆。

书中无批语，然目录页第十七（首章）、二十、二十一、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八章（末章）有红色铅笔标识，诸章涉及时空感知、直觉、情感、意志等主题。疑此标识为梁漱溟所加。梁漱溟晚年读书有画红线者，如一九七二年七月二十二日日记载：“早起阅《中国问题》英文本，画红线。”又据梁漱溟之孙梁钦宁自述，梁漱溟曾“手里拿着一本上海一家出版社的书，书还折了角。只见祖父打开折角的地方，翻开给我看，还用红铅笔将题目勾勒出来”（《解放日报》二0一六年一月十八日）。

梁漱溟很早就留意威廉·詹姆斯的著作。一九二一年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四章、第五章都曾提及其名，如谓：“……詹姆士一面反对一元主义，一面说他的实际主义就是一个息止形而上学无谓纷争的方法。”在一九三七年的《朝话》“中西学术之不同”一节中，梁漱溟也谈道：“……美国詹姆士、杜威与柏氏（指柏格森，引者按），虽非同一学派，但皆曾得力于生命观念，受生物学影响，而后成其所学。”文中“詹姆士”皆指威廉·詹姆斯。

从五十年代起，梁漱溟有意续成《人心与人生》一书，先后阅读了几十种西方心理学相关著作，其中有涉及威廉·詹姆斯者，甚至就有《心理学原理》一书，但系汉译本。一九五三年三月二十八日日记：“阅《六大心理学》之‘詹姆士一章。”所谓《六大心理学》，指崔载阳编著《近世六大家心理学》（商务印书馆一九二六年初版，后多次重印）。一九六六年二月六日日记：“八时后去图书馆阅书（《心理学原理》《意识论》）。”二月七日日记：“去新华书店购《心理学原理》《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西洋伦理学选》《精神现象学》等六种。”其中的《心理学原理》，指一九六三年九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詹姆士著、唐钺译《心理学原理（选译）》。二月九日日记：“晚饭后阅《心理学原理》讲‘习惯一章，讶其所谓习惯之太宽，赏其后半论习惯之用。”唐钺的选译本，排在最前面的就是关于习惯的一章。二月十一日、十二日日记，均有阅读《心理学原理》之记录。

最终成书的《人心与人生》，引用了《心理学原理》中的段落。在第十章中，梁漱溟写道：“人心自是能静的，其与静相反者则感情冲动也。感情冲动属身之事。著名心理学家詹姆士（James）曾说过，‘没有身体表现的人类感情根本没有;他且指出所有种种感情都是身体内起变化，每一变化都起自于刺激的反应。”后有附注：“据唐钺译《西方心理学文选》（北京科学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第169-171页。原书为B.Rand编者，其中詹姆士各段则取自其《大心理学》的节本。”所谓《大心理学》，即《心理学原理》一书。唐钺译《西方心理学文选》，梁漱溟日记中有阅读记录。一九七0年五月二十三日日记：“阅《心理学名家文选》。”

六七十年代，梁漱溟也曾下决心以英文原著与汉译本对照的方式研读他选中的几部西方著作，但效果未必如人意。如读柏格森《创化论》（今译《创造进化论》），一九七0年十月二十七日日记：“阅英文《创化论》（与中文对照）。”十一月四日日记：“阅英文《创化论》甚吃力。”又如读罗素书，一九七二年七月十四日日记：“……罗素《中国问题》一书（英文本），阅之艰涩。”由此可知，梁漱溟的英文水准不高，读英文专门著作有困难。

威廉·詹姆斯《心理學原理》一书，卷帙繁重，近年方有汉译全本。可以想见，这册《心理学原理》英文原著，即便留在梁漱溟身边，他读起来恐怕也会感到“艰涩”“吃力”的。但是，哪怕如此，能以英文本与汉译选本对照着读读总归是好的。梁漱溟应该想不到，在他最需要这册书的时候，它也许正躺在重庆的旧书肆里，等待着被人翻开书页。拉丁谚云，书自有其命运（Habent Sua fata libelli）。书之“一生”，亦自有其“遇”与“不遇”。这册《心理学原理》，在过去的七十年里，承受的便是流离、等待、怀才不遇的命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