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麦地及其他
2021-01-11大解
大解
水 渠
废弃的水渠里长满了杂草,
两边的松土已经塌陷,但仍能看出,
这里曾经是一道水渠。
一只褐色甲虫连滚带爬,
从渠里经过,它的甲壳光洁明亮,
像刚刚涂过漆。
它的慌张,
像逃命。
我警觉起来,抬头看见,
鸟群从高空掠过,风从西来,
推动着山脊后面的火烧云。
2020 年2 月25 日
山 坡
山坡过于平缓会让人缺少敬畏,
以为那不过是平地,只是有点歪斜。
从坡上跑下来的娃娃,
我用双手接住,然后把她举起来。
一个小丫头,反复跑下来,
她简直笑傻了,根本止不住。
她的妈妈专心挖野菜,
裙角飘起来都不知晓。
我和女儿耍够了,也挖野菜,
有时聚在一起,挖昆虫。
直到山坡立起来,我们才意识到,
时间不早了。
风在高处集合,
薄云还在,而天空已经失踪。
2020 年2 月27 日
小 花
田野里泛起一点点绿色,
仔细看,无名的小花已经开了。
毛绒绒的细茎顶端有那么一丁点儿
白色,那就是花。
是女儿发现的。
小丫头爱看小东西。
她蹲在地上不走,我把她拎起来,
放到别处,她跑回去继续看。
要捉住她,
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那个春天,地球转动有点慢,
我们的奔跑也是慢动作。
后来有一股轻风,
追上了我们。
2020 年2 月29 日
忘乎所以
水渠上面鋪了一块石头,就是桥了。
我一步迈过去,女儿小,走了三步。
桥下的流水不足两寸深,
流进麦地里几乎没有声音。
一个戴草帽的人在远处弯腰,
不知在干什么。
女儿攥着我的一根手指头,
她小于一个玩具。
多年以后我回想,
我可能是领了一个布娃娃,
在麦地里,看水渠,过石桥,
指指点点,忘乎所以。
2020 年3 月3 日
春天的麦地
世界向两边分开,我是中间的部分。
我的左边是幼小的女儿,
我的右边,不必再有什么了。
道路卷曲可以绕回往日,
而展开的麦地,正在驱赶天空。
多么开阔啊,华北平原,
足够我奔跑半辈子,那剩下的
留给别人。
我的左边是幼小的女儿,
我的右边,不必再有什么了,
除非山脉一跃而起。
那又如何?
万物向我聚拢,也不过是
把我围在核心。
2020 年3 月3 日
过了好多年
时间有明显的界限,
从一秒到下一秒,中间需要转动。
如果遇到悬崖,时间并不停顿,
而是钻过去。
火车也是如此。
女儿跳着喊:火车,火车。
她用手一指,火车就钻进了山洞。
下一刻,火车长出了尾巴。
下一刻,尾巴消失了。
小丫头的手停在了空中。
过了好久,
她的喊声从空气中回来,
被时间磨损,变成了含糊的余音。
又过了好多年,我用余生,
回忆和消化那些遥远的时辰。
2020 年3 月4 日
下午记事
天空倾斜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云彩滑向一边,像浮冰,
在天上流动。
风在高处,并不是唯一的推手,
一定有更大的力量,控制着云层。
我收拾好布袋和铲子,
带女儿离开旷野,一尺高的娃娃,
会变成气球飘进天空。
云彩狂奔必有其惊慌的理由,
天空可能出事了。
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地上青青,
野菜茂盛,但是我们逃走了。
那个下午,空气被上苍收回,
发出了摩擦的声音。
2020 年3 月4 日
(以上选自《诗刊》2020 年7 期上半月刊)
灵魂疲惫
常常是这样:我在此,灵魂在别处。
最远到过北极星的后面,也曾经,
隐藏在肋骨里。怎么劝都不出去。
窝囊废,懒虫,没出息的,都说过,
但刺激没有用。
常常是这样:灵魂疲惫,从远方归来,
一无所获,却发现要找的东西,
就在体内。
为了莫须有的事物,
我几乎耗尽了一生。
其空虚和徒劳,有如屎壳郎跟着屁飞。
悲哀莫过于知其原由却听凭命运的驱使,
一再出发又返回。
我这个人啊,可能改不了了,
我原谅了所有的事物,唯独不能宽恕自己。
2020 年3 月16 日
在火车站广场
闪亮的黄昏星早已出现,
深夜它叫金星,黎明它叫启明星。
我仰望着整个星空,而不是一颗。
我敬畏周期律准确的轮回。
有时我并非仰望而是发呆,
一个老物种,
被天空垂直吸引。
已经很久了,我积聚着
自燃与自转的内驱力,
关注天象的变数。
而今夜,车站广场上行人稀疏,
火车接连驶过,有人拉着行李箱,
从甬道里走出。
我等待的人就要来了,
时间在逼近,征兆是如此清晰。
我搓着双手,仿佛神的长子,
痴迷于天上的事物,又急切地
等待着人间的消息。
2020 年3 月17 日
落 日 颂
总有一座山,挡住我的视线。
很显然,在我和落日之间,存在着
一道分水岭。
生死也有明显的界限,
要么沉寂,要么永生。
我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有时候,
也偶尔踮起脚尖眺望一下,
我明知未来不可见,却固执地
想象着落日后面,那些披着光芒的
隐约出没的人群。
2020 年1 月2 日
剪羊毛的妇女
不要把剪掉的羊毛堆积在天上,
但是妇女们不听话,剪啊剪,
最终还是堆在了天上,看上去,就像是白云。
当她们在晚霞中飘起来,羊群喊着妈妈,
在黄昏中聚拢。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望着妈妈,
不住地喊,她就在远处轻声地答应。
2020 年1 月2 日
鹅 嫚 湖
用泉水制作一个湖泊,用倒影
再造一座岷山,让走在岸边的丫头,
成为两个女神。
一个爱我,另一个更爱我。
湖水在复制世界,甚至
抄袭了天空。
如果我离开多年,影子还在湖里,
请不要用红色的嘴唇,
逼我说出秘密,也不要用手
拍打湖水,释放出不倦的波纹。
我宁可毁掉一个真迹,
也不交出复制品。
我宁可撕毁传说,也要守护她的心。
她不是谁。她是我的。
我们乃是一体。
你休想知道她的名字,正如你
无法从水中取走岷山,和我的倒影。
2019 年7 月13 日于甘肅陇南
尖 叫
六十年前,我清晰地记得,
一颗流星从夜空划过,瞬时间,
夜晚亮如白昼。
我吓懵了,躲在墙脚下,
张大了嘴,喊声在嘴里回旋,
又咽了下去。
那时村庄并不安静,
孩子们在月光下疯跑,
茅草屋变得蓬松,
而来自山外的报信人,
因为迷路而走入了梦境。
那时尖叫是空虚的,
孩子们也不真实,
甚至有死者参与了玩耍但是,
除了星星和月亮,
天空没有别的漏洞。
那一夜,确实发生了许多事情。
我清晰地记得,流星闪烁那一刻,
远山突然升起,又瞬间隐藏。
一个丢魂的孩子,
发出了无声的叫喊,
六十年后,
他在自己的胸膛里找到了回声。
2020 年2 月20 日
(以上选自《延河》2020 年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