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戏
2021-01-11周华诚
那天,我走到西溪北苑小区,远远听到锣鼓声,继而是一阵咿咿呀呀的戏腔,热闹极了。那戏台就搭在一片空地上,不远处是摩天大楼,幽蓝的玻璃幕墙直伸到云端。我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还会有戏班子。更没有想到,看戏的居然那么多。我估摸着数了数,千把人还不止——银发长者居多,坐在轮椅上的好几个,中年人也不少。还有一个送快递的小哥,把三轮车停在人群之外,他就坐在三轮车上看戏,仿佛入了迷。
戏班子叫百灵越剧团,管戏班子的女人叫美花。这天他们做的戏是《大闹开封府》,上午刚演了一场《游四门》,都是老戏,老戏特别受欢迎。美花在后台,一会儿跑去拿道具,一会儿操控电脑,调个灯光。台下观众的心都跟着剧情走,剧情里的薄情男人一亮相,下面就哄一声闹起来,喏喏喏,翻脸不认人了!看到包公黑着脸走出来,就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后台穿戴齐整、妆容精致的演员,加上前台正演出的几位,一共有十几人,前台后台,来回穿梭;再加上坐在舞台右侧的乐琴班,以及十来个装满服装道具的铁皮箱——后台就满满当当,局促极了。在这局促当中,却还有一个摇篮,摇篮里睡了一个满岁的小宝。小宝娘在前台扮老旦,小宝爹在吹打班,拉得一手好胡琴。这咚咚锵锵、嚓嚓咣咣的鼓乐声里,娃儿睡得真香。还有一个女孩儿大概三四岁,跟着戏班做电工的爷爷到处跑,这会儿在后台抱着别的女演员的腿,学着戏里的人披头巾。女演员还在候着场子,这会儿削好一个苹果,切下一片分给女孩儿吃。
我和美花就在这咚咚锵锵、嚓嚓咣咣的鼓乐声中聊天。戏班子是常山县的,美花是建德人。以前在学校读书时,喜欢上了越剧,并没有想到以后会拉扯着一个剧团四处跑。你别看一个戏班子,事情可真多。第一是担心有没有生意。戏有得做,钱有得挣,大家都是开心的。如果戏接得少,做得青黄不接,大家心里愁闷。转场比较麻烦一些。搭台子的钢管、篷子,舞台的音响、灯光,那么多的戏服衣帽箱,还有要装满十四只铁皮箱的大屏幕,这林林总总的家什,去远一些的地方演出,要雇九米六的大车才能运走。去近边的村庄,就雇拖拉机,需要三台拖拉机才运得完。还有这么多演员——大家拼车,开上四五台的私家车,油费、过路费,说好了大家平分。这样大动干戈,都希望到了一个地方,就能停下来多演几场,先把路费挣出来,再把辛苦费挣出来。
小生、老生、小旦、花旦、老旦、小丑,一个戏班子里,这些角儿都要配齐。戴胡子的老生要两三个,小姐、丫鬟三四个,跑龙套四五个。要不然你把戏单递给人家——戏单上可是有两百多场戏呐,人家一点,你就暗暗叫苦:角儿不够用呀,那戏怎么演。美花自己也上台,吃这口饭,还是要听观众喝一声彩。观众说“这场戏做得好”,美花她们,就觉得多大的辛苦也值了,眼神里闪闪发亮。
下午三点四十分,一阵鼓乐过后,这场戏结束了,舞台底下乒乒乓乓椅子响,大家都散去。演员们念叨着“下班下班”,从前台绕到帷幕背后来,卸妆的卸妆,换衣服的换衣服,有人衣衫都湿了。也有人妆都没卸,衣衫没换,就骑上电瓶车去远了,也不知道是去哪里。一时间,人走了,后台寂寞得很。美花说,下了班大家就自由喽,打牌的打牌,睡觉的睡觉,也有人负责做饭。演员们到一处地方,先寻个大礼堂什么的宽敞地方,先把帐篷扎下来。每天一早,美花自己上菜场采买,做饭也是演员自己来。
越剧团里,演员都是女人,小生老生也是女人扮演的。大家都没有正儿八经上过戏剧学校,最多是几个月的培训班,跟着老师学一学。演员的年龄结构,将将过得去,都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再年轻的,就没有了。演戏真是要靠悟性,直接找一个年轻人来,哪怕是学校里出来的,几个曲本她拿得起,但要说到没有曲谱的“路头戏”,那还真不行。到底,老演员到位一些。有的演员也肯练,台上演,台后也在苦练。也有演员做戏做倦了的,离开了姐妹们。
说话间,我瞥见一个年轻演员,衣服没换,妆也没卸,就坐在舞台边上划拉手机发消息。“是不是谈恋爱……”美花开着玩笑,对方抬起头来,只是笑笑,没有接话。她还沉浸在手机里没出来呢。这么一个剧团,最早只有十来个演员,慢慢地,有钱了添设备,有人了加人手。后来汪团长投资,拉起这么一个剧团。美花说到的汪团长,也是常山人,演员们的工资都是汪团长负责,四处奔波招揽生意,也是汪团长。汪团长这个活儿不好干,被人尊重也有,两面受气也有,一般人做不好。至少也要能喝酒吧——美花这样说着,比如去找老板包几场戏,不喝酒,这合作是谈不下来的。我和美花聊着这么一些闲话,却对隐藏在幕后未曾谋面过的汪团长心生出一股敬意与好感。美花又说,汪团长这个人,做的是园林景观的生意,但是他又把他在园林景观方面挣的钱,花在了做戏上,算是个戏班班主了。
我也奇怪,以前,只听说城里人送戏下乡,没有听说过乡下地方“送戏进城”的。说到这一点,美花就很自豪。她们这个戏班子,江西、浙江到处跑,把戏做到各个地方去,大家都是很欢喜的。此时夜幕降临,做戏的人从后台钻出来,走到世俗的炊烟里去。她的姐妹们,大概已经把晚饭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