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生日

时庆荣

父亲去世那天，正是母亲30岁的生日。

那天，外公原打算早饭后为母亲放几串鞭炮，没想到，大清早，大伯和三叔抬着父亲跨进了家门。

仿佛天塌下来了！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喉咙里发不出声来。

那是1971年，农历九月初二。

父亲当兵转业后在兴化电厂工作。他中等身材，爱穿白衬衫黄军服，平头，走路时腰板笔直，特显精神。母亲长相像外婆，瓜子脸，双眼皮，后脑勺扎着一个发鬏，年轻时很漂亮。父亲走后，有个媒婆上门给母亲介绍一个公社干部。母亲对她说：“亏你想得出！我怎么能丢下三个孩子呢？他们是我身上的肉。我就是讨饭也要把他们养大。”媒婆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踏入我家大门。

父亲走后，我们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母亲起早贪黑去生产队挣工分，白天把我们丢在一巷之隔的外婆家，由外婆照看。孤儿寡母，受人欺负是常事。母亲忍气吞声，在外人面前从不落泪。回到家看着我们兄妹三人，常常默默地抹眼泪。这时候我便拿起一条毛巾，哭着为母亲擦眼泪，边擦边对母亲说：“妈妈，你不要伤心，我们会有出息的。”

我记事起，就没有看到母亲为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她的一条蓝色的卡裤子，补了三四处，右膝盖的补丁上面还加了一块补丁。

有一年，母亲和邻居两个大婶夜里去一个工地搬砖头，直到天亮，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一进门，母亲笑着打开手里的头巾，拿出三个香喷喷的烧饼。捧着热乎乎的烧饼，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一夜，母亲挣了五毛钱。

我渐渐长大了，想帮家里做点事。母亲不让，她对我说：“儿啊，你要好好读书，读书才有出路。”

我把母亲的话记在心里，用心读书。

1983年我考取了武汉大学。看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母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当然知道，我能够上学，离不开亲友和政府的资助。

因为母亲的生日，就是父亲的忌日。所以，母亲从来不过生日。有好多次，生日那天，我看见母亲坐在床边，捂住脸抽泣。

毕业后我分配到南京，第一次拿到工资，正好母亲生日快到了，我给母亲寄去30元钱，让她好好过个生日。后来妹妹给我来信，说母亲生日那天，中午吃的咸菜烧鱼，是几毛钱一斤的小杂鱼。母亲说，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看着妹妹的来信，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转眼间，母亲已经年过半百。30岁生日那天，结婚不久的妹妹和妹夫，买了两串鞭炮，打算为母亲庆贺一下。母亲坚决不同意。她只是在堂屋的佛像前点了3炷香，祷告了一番。

1994年我成了家，单位分给我一套60平方米的房子，我把母亲从老家接到了南京。

母亲在南京生活了20年，每次生日都很简单：全家去饭店吃个饭，有时我会叫上几个朋友，让气氛热闹一些，免得母亲忆起伤心的事情。

母亲60岁那年，我们一家带着母亲，还有妹妹的女儿，一起去桂林旅游了一趟。母亲第一次坐飞机，惊讶不已，连声说：“飞机真大！”70岁生日，我和妹妹带她去了北京，在前门全聚德吃了烤鸭，瞻仰了毛主席遗容。在天安门广场、金水桥上拍了许多照片。母亲还专门在父亲参加建设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前留了影。晚上回到酒店，母亲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说：“没想到我这辈子能看到毛主席！”

儿子工作顺顺当当，生活越来越好，母亲很开心，也很放心。5年前，古稀之年的母亲回到镇上。小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喜欢在镇上走走看看，与熟人聊聊天，偶尔去邻居家打打牌，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今年是母亲80大寿。春节期间，我一直在琢磨：自从父亲走后，母亲就没有做过一次像样的生日。她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作为儿子，我应该为她操办一次，让她风光风光，高兴高兴。

我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沉思了片刻，说：“生日还早，再说吧。”

春节假期结束，我离开老家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坐在客厅里，认真地对我说：“今年是你父親去世50年。你父亲去世时，家里很穷，一张草席、一口木头棺材就把他埋了。”

我看着母亲，她有点伤感。

九月初二，恰逢国庆假期，一大早，舅舅、姨妈拎着寿桃、鞭炮来到我家。母亲精心打扮了自己。黑白相间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深红色的真丝上衣特别亮眼，蓝色宽松牛仔裤配上黑色的休闲皮鞋，十分得体。一尊玉佛挂在母亲的胸前，那是在上海工作的外孙女为外婆选购的生日礼物。母亲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我在屋外燃上高香，祈福母亲健康长寿。亲戚们放起了鞭炮，爆炸声传得很远很远，把开心和快乐送向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