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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小说中知识分子忏悔话语的转变——以“季节”系列长篇小说为例

2021-01-09李旭斌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王蒙知识分子激情

李旭斌

王蒙小说中知识分子忏悔话语的转变——以“季节”系列长篇小说为例

李旭斌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知识分子是王蒙最熟悉的人物类型,在“季节”系列长篇小说中,王蒙剖析了他们在严酷的政治环境中所遭受的灵与肉的压抑,甚至是人性的异变。在强大的权力话语面前,知识分子展开了自觉或不自觉的忏悔话语实践。然而,在不同时期,知识分子的忏悔话语却经历了从“泛政治化”的忏悔到现代性的“人”的忏悔。转变的背后凝结着作者对一个时代和知识分子的深度反思,也为我们人通向精神自由、思想自主指出了方向。

王蒙;“季节”系列;知识分子;忏悔话语

革命是20世纪中国的“主旋律”,革命知识分子就是在这一过程中产生的特殊群体。孕育和发展于中国特殊的政治环境,他们身上自然带有革命者和知识分子的双重印记。毛泽东在《大量吸收知识分子》中也曾坦言:“没有知识分子的参与,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1]

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是学术界关注较多的一个问题。王蒙的小说创作为中国当代文学贡献了多类人物形象,而描绘得最成功、最鲜活的是那些历经苦难、饱经沧桑而又初心不改的知识分子形象。20世纪90年代,王蒙创作的“季节”系列长篇小说反映了新中国成立前后知识分子投身革命而又被革命抛弃的心路历程,体现了作者对知识分子和普通人生存状况的理性自审,“这种‘自审’主题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主要表现为浓重的原罪感和忏悔意识”[2]147。

李泽厚先生曾在《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将近代知识分子分成6类,而陈晓明先生则将几代知识分子分为“启蒙者——殉葬者——忏悔者——建设者”[3],以此来勾勒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发展轨迹。他对“忏悔者”这一代知识分子又进行了划分,分为原罪忏悔者、责任忏悔者和道德忏悔者。“季节”系列中的知识分子就是原罪忏悔者,他们“不仅认同‘血统论’,而且转化为基督教般的‘原罪’意识,并为这种意识真诚地祈祷,甚至在肉体和灵魂上不惜作践自己和出卖自己——丧失了做人的起码权力”[3]。

一、泛政治化立场的忏悔话语

王蒙及其笔下的知识分子虽然是“少共布尔什维克”,但他们并没有经受太多革命年代血雨腥风的洗礼,只能以满腔热情投入到并不熟悉的革命工作中。新中国成立后,当政治运动一次又一次席卷而来时,王蒙笔下的这批年轻人既感到恐惧又十分惶惑,但革命理想主义的胸怀迫使他们一次次放弃知识分子独立的思想和自由的精神,以此来接受至高无上的权力话语带来的苦难。因此,这个时期王蒙笔下的知识分子是在红色革命意识形态下进行忏悔。在这种“泛政治化”立场的忏悔中,他们逐渐丧失了知识分子的主体性而产生了身份认同的危机。

(一)《布礼》:革命意识形态压制下的忏悔

法国思想家福柯在他的《性史》中曾经指出:“忏悔是一种在权力关系之中展开的、特殊的话语方式,即‘话语仪式’。”[4]也就是说,赎罪者的忏悔话语本身蕴含着一种权力关系或者结构,这种结构建立在忏悔主体与忏悔客体不平等的关系上。王蒙在新时期刚刚复出后创作的小说中,就蕴含着一组并不平等的权力结构:一种是革命知识分子自由思想,敢于批判的个体意识形态;另一种则是党的领导下以工农兵为中心的革命意识形态。王蒙笔下的知识分子满怀激情投身到革命中,希望对革命有所建树,而这种个体意识形态并不是以阶级的价值为思考中心,相反,革命知识分子的激情是一种超阶级的幻想。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在遇到现实中的矛盾和挫折时,它的脆弱性会使个体意识形态受到革命意识形态的压制,它的敏感性就会迫使知识分子忏悔自己的“离轨”行为。

《布礼》是王蒙新时期复出后创作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主人公钟亦成只是因为一首小诗而被打成右派,成为右派后的钟亦成,也展开了反思和忏悔,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党、怀疑过组织、怀疑过“反右”运动的正确性,他也丝毫不想质疑突如其来的右派身份。钟亦成认为自己有不断革命的激情,眼下的苦难只是前进道路中党对自己的考验,所以他接受了凌雪的解释:“党是我们的亲母亲,但是亲娘也会打孩子,但孩子从来也不记恨母亲。打完了,气会消的,会搂上孩子哭一场的。”[5]从这里仍然能看到钟亦成的忏悔话语中蕴含的激情状态。

在这种革命意识形态的压制下,知识分子需要时刻保持一种“激情”的状态或者说是一种革命的状态。然而,知识分子投身革命的激情被悄然置换成了政治运动中的苦难,他们并不理解这种苦难的来源和意义,只是把“受难”当作激情的一种表现。这种“泛政治化”立场的忏悔,迫使知识分子从内到外发生了改变:其表层主体性的丧失带来了身份认同的危机,而深层的意义则是通过权力话语的引导,将知识分子代表的现代启蒙意识逐渐纳入一体化的革命意识之中。

(二)《恋爱的季节》:革命激情逐渐衰退后的忏悔

王蒙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是“革命加青春”。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往往会把革命事业和个人幸福紧密结合在一起,在他们看来,革命理想主义与个人价值的实现是水乳交融的,革命就是青春激情释放的创举,青春则是闪耀革命理想的人生。回顾新中国成立初的那段岁月,激情不仅是当时青年人的集体无意识,更是社会普遍的文化心态和思想观念。

然而,激情终将会褪去,苦难也会随之而来。这些年轻的知识分子眼中的革命或许是玫瑰色的,但现实却用灰暗掩盖了这层亮丽的假象。小说中的钱文因为喜欢写一些抒发个人情感的小诗,在“反右”运动中被打成了右派,此时的他,愈发感觉自己与那些“真正的”革命者之间的差距。在曲风明的帮助下,钱文认为自己过于沉浸在个人的幻想中而脱离了实际,这些小诗的创作对革命工作并没有帮助,反而映照出了内心激情的衰退。

钱文在党的教导和帮助下开始反思、忏悔自己那些不够革命、激情衰退的行为:“他确实早就有问题了……他愈来愈不爱加班了。他愈来愈不喜欢在星期六晚上、星期天召开的会议了。还有对于政治学习的厌烦,还有对于广播节目千篇一律的厌烦……”[6]46他虽然也对“反右”运动中盲目按指标划定右派的做法感到不满,对运动中出人意料的变化感到措手不及,但他并没有进一步追问原因,只是忏悔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和行为违背了党的政治要求。

《恋爱的季节》中,钱文等人过分地崇拜革命理想、相信革命激情,也就体现出“泛政治化”立场的忏悔话语所具有的遮蔽性和盲目性。钱文在苦难中的忏悔,是因为他深陷于“革命加青春”的漩涡中,始终把革命激情放在人生首位,就像他自己所说:“他只想保持,多保持些时光,多保持些浪漫的激情,多保持些革命的理想,多保持些真诚和执着,多保持些……哪怕是幼稚的书生气的幻想。”[7]因此,他对人生琐事和人间烟火并不感兴趣。

(三)《失态的季节》:革命身份认同危机后的忏悔

不论是钟亦成还是钱文,他们都在激情与苦难的错位中自觉接受了政治权力话语的规训。“自我定罪”、自我否定成为一种荣耀,这是他们被扭曲变形了的革命情结的一种另类表达。罪名一旦确认,接下来就是赎罪者进行忏悔,以此来改造自己不纯洁的肉体和灵魂。他们不再相信自己具有坚定的革命性,从而也在惊恐惶惑中失去了自我身份的认同。

钟亦成的形象就是福柯权力话语意义上的“被规训者”,尽管忏悔客体也就是政治权力话语在这里并没有以一个实体的形象存在或者说并没有被赋予一个人格化的意义,但这种形体的不在场不会影响权力话语对忏悔者的支配和决定作用。因此,从钟亦成的忏悔话语中不难看出权力话语在他的行为和思想中的运行轨迹,也就说明了忏悔话语的形式和内容是在“泛政治化”立场上被预先设定的,钟亦成只是沿着这条轨迹“导出”了自己的忏悔话语。钟亦成只是权力话语运行的一个人体标本,他的自我认同危机也源于忏悔主体的说话人在表达话语时的被动,在这个意义上,钟亦成与那个并未出场的权力话语一样,都成了无形的、虚构的主体。钟亦成似乎在用忏悔话语实践着自己的革命激情和理想——通过承担苦难来完成灵魂的救赎。

钱文成为“右派”后,更加重了自我认同的危机;似乎是“反右”运动将他唤醒:“却原来革命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一回事,却原来自己并不是革命所要求的那个样子,却原来革命的道路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只是飘扬着红旗荡着歌声。”[6]157如梦初醒带来的只有苦难,面对自己的身份危机,钱文也像钟亦成一样,按照既定的逻辑认为自己需要忏悔和赎罪:“我们必须忍受痛苦和屈辱。我们本来是罪有应得,应该接受更多的历史的惩罚。”[6]173这种忏悔话语的背后明显有意识形态色彩,因此,钱文的忏悔话语也不是对着某个实体而发的,但作为听话者的权力话语依然可以决定忏悔者的命运,钱文自然也是一个“被规训者”。隐藏的权力话语才是真正的话语主体,这种身份认同的危机不仅体现在政治身份的改换,更体现了福柯“谁在说话”[8]的疑问。

二、现代性的“人”的忏悔话语

新历史主义学家一般认为,没有所谓的真实的历史。讲述话语时代的政治文化等背景对话语讲述的方式有着决定作用。新时期刚刚复出后的王蒙,用《布礼》《杂色》中的主人公证明了自己的革命激情,契合了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对文学的要求。然而,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王蒙,则在“季节”系列中刻画出特定年代知识分子灵魂的“变形记”,呼唤迷失的人性,“以拒绝遗忘的姿态留给后人关于共和国近半个世纪的记忆”[9]。

(一)作者与人物形象重合的忏悔

革命知识分子在“泛政治化”立场的忏悔,是一种外在的、他律的忏悔;作者在描写知识分子忏悔话语时,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历史的见证者或者旁观者,甚至将自己置换成意识形态话语在新时期的代表。因此,作者基本没有反思自己在那个时代或许因为“愚忠”而对政治运动起到过推波助澜的作用。然而,“季节”系列与王蒙新时期初的文本有了不同,作者已将人性特别是自己的人性纳入了思考的范围,用这一时期知识分子的忏悔话语证明了“‘人’既是这种历史和政治灾难的承受者,某种程度上也同样是这种政治和历史灾难的参与者和执行者”[10]。

这种现代性的“人”的忏悔话语,更加突出了作者的能动性。王蒙不仅能够以大无畏的精神回顾一个苦难的过往,还能积淀出勇气对自我在历史中的迷思进行深入反思和批判。在这一立场上的忏悔话语,体现出知识分子在特定时代既作为承受者又是“建设者”的人性悲剧,更体现出王蒙这样有良知有勇气的作者替那一代知识分子当然也包括他们本人向后来者交上的一份拯救民族精神的“忏悔录”。因此,我们可以从人性角度出发,将作者对自我的反思与知识分子的忏悔合二为一;知识分子不再把自己看成是意识形态的代表,也就不会割裂自己与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关系,从而让之前分裂的、不平等的忏悔主体和忏悔客体能够在人性这一层面上得到统一。

(二)现代人性意识复苏后的忏悔

在《狂欢的季节》中,知识分子的忏悔话语印证了老子的名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作者对人性的思考,不仅仅是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情怀的体现,还以一种更真诚的态度,把人性开掘到了一种“恶”的程度。

小说中的章婉婉本来是一个充溢着革命激情的女编辑,在“反右”运动中,她为了表现自己而无情地揭发他人,最终竟然遭到报复也成了“右派”。章婉婉起初还对自己的遭遇感到困惑,她的丈夫秦经世似乎看清了一切,用列宁回答高尔基的一段话来诠释这场荒唐的运动:“在两个人互相搏斗的时候,互相都打出了很多拳头,你怎么去判断哪一拳是必要的,哪一拳是不必要的呢?”[6]189章婉婉觉得自己是冤枉的,就像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拳,但已经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就不得不去反思和忏悔。然而,章婉婉不在“泛政治化”立场上忏悔过失而是把拳头对准了别人:“干革命脑袋都可以不要,还要脸?”[11]16“右派”的处境不仅没有唤醒人性的光辉,反而充分激发了其潜意识中的丑恶。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章婉婉为了做一个“造反派”(革命派),改善自己身为知识分子在当时社会中岌岌可危的社会地位,她毫不吝惜地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曲风明在运动中一度叱咤风云,章婉婉就与秦经世离婚而选择曲风明;当曲风明也丧失了革命地位后,为了能够从劳改农场回城,她再次嫁给了一个身体有残疾的革命“造反派”头目。她在给曲风明的信里写下了这样的忏悔话语:“你的灵魂里隐藏着一个很深的资产阶级王国,你的人格是分裂的,你的感情是阴暗的,你的言语是虚伪的,你的行为是造作的,你的思想是复杂和危险的……”[11]15她对人性的理解无疑是深刻的,而这恰恰是她自己人性之恶的表现。

从钟亦成、钱文在“泛政治化”立场的忏悔话语实践到章婉婉、萧连甲在人性层面的忏悔话语实践,王蒙实现了对革命与人性的反思,也构成了作者人道主义思想变化的一个特点。在“私人化写作”方兴未艾之时,这种带有自我审视与自我批判的忏悔话语是难能可贵的,它让我们领略了文学真正的精神救赎意义。

(三)现代启蒙意识觉醒后的忏悔

从鲁迅先生的作品开始,现代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就自觉担负起启蒙的重任。他们是从旧时代率先迈向新时代的觉醒者,凭借自己深厚的学识、独立的意识、批判的精神,要将在“铁屋子”中沉睡的人们唤醒。在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深入思考了党对革命文化的领导权和知识分子的历史性角色,从话语形态及其内含的权力结构等方面,为之后文学的高度政治化、精密组织化和生产一体化奠定了基础。

“小资产阶级”相对于朴实的劳动人民而言,似乎天生带有一种原罪意义。王蒙小说中的钱文、费可犁等人被打成“右派”后,死心塌地接受劳动改造,希望能够用肉体的痛苦换得精神的救赎。毫无疑问,劳动是繁重和枯燥的,但经过长时间过量的劳动之后,钱文幻想自己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他自然虔诚地忏悔之前“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只有劳动才能赎罪。只有劳动才能净化自己的心灵。只有劳动才能不再白白地吃劳动人民种植出来的粮食。”[6]172知识分子不再是农民的“启蒙者”,反而要接受工农兵的教育。钱文似乎在用体力劳动惩罚自己,通过挥洒汗水来忏悔赎罪;正是基于启蒙与原罪的逆转,钱文不仅在北京郊区接受劳动改造,还主动提出从首都迁往边疆,在更荒凉的地方惩罚自己。王蒙利用启蒙与原罪的逆转说明了在“五四”时期已经基本定型的现代启蒙意识被革命意识形态“骟尽”了。

现代性的“人”的忏悔话语或许会揭露血淋淋的现实、直抵人性深处的阴暗,但这是作者自律的、高度精神觉醒而带来的话语行为,而不是作者站在意识形态一面的布画。从这一维度出发,我们才能理解同一主体在不同时期忏悔话语的转变是一种超越而不是一种矛盾,是一种真正的现代性追求而不是带有补偿性的“自我抒情”。

三、忏悔话语转变的源流与归宿

王蒙笔下的革命知识分子具有法兰西知识分子的革命激情、中国传统文人建功立业的精神印记和普通知识分子的人格理想与精神优越感,这三种性格高度统一于革命意识形态要求的政治人格中。因此,王蒙对知识分子忏悔话语的叙述没有仅仅停留在对苦难状态的揭露和命运多艰的控诉,而是通过知识分子忏悔话语的转变将批判的锋芒对准了忏悔者本身,深刻反思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思想传统和知识结构,并从中寻找原因。

(一)奴性意识的现代表现

王蒙小说中知识分子忏悔话语转变的一个特点,就是揭示了人性在遭受压抑的时代环境中极易发生病变。通过知识分子的自虐与互虐行为,作者反映了中国社会中长期存在的一种人性痼疾,其实就是鲁迅先生一直在批判的中国人的“奴性意识”和“狼与羊”变换角色的劣根性。或许鲁迅提出的“坐稳奴隶与想做奴隶而不得”的这种说法有些苛责,但我们的确能够从革命知识分子的忏悔话语中寻找到奴性意识的现代表现。这与中国封建社会的文人被贬谪后渴望重新得到任用的那种“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心理是一脉相承的。

革命知识分子在政治运动中遭受迫害而被日益边缘化后,钟亦成、钱文等人的表现是奴性意识的第一个阶段,也就是从不理解到接受现实的变化,认定自身“有罪”进而需要忏悔和赎罪。钱文被打成“右派”后,标志着他从革命阵营中被清除了,过去的“少共”身份和革命激情已经不再是钱文的荣耀和自豪,而是一种难以解释的污点和罪孽。此时的他,为了能够活着,不惜放弃做人的准则:“改造来改造去,我早已经就是驯服工具啦。”[11]294他从不顾是非到不分是非,对党的领导只剩下了愚忠:“世上诸种事物中,最最重要的,第一是领导,第二是领导,第三还是领导。”[11]39“文革”中,钱文还险些听从别人的诱导企图匍匐在“四人帮”的脚下,以求能够重返文坛。

王蒙强调知识分子理应具有的忏悔精神,小说中知识分子忏悔话语的意义就不仅仅是反省个体真正的错误,而是关系到把忏悔话语应用到实践后所产生的众多社会影响和后果。如果说知识分子内生的这种奴性意识仅仅促成了忏悔话语在理论层面的转变,那么王蒙则更加深入地思考了知识分子的主体形态与国家政权稳定之间的关系。

(二)知识与权力间的对抗关系

有学人认为,正是因为知识分子思想传统中的“奴性意识”,使得王蒙笔下知识分子过分地显现出对革命与政治的“介入性”,从而也就失去了知识分子个体自由思想、独立批判的精神领域,“中国文化从源头上遗传而来的实用主义精神使中国知识分子所缺乏的正是‘超然性’”[12]。因此,钟亦成或者钱文,他们在被打成“右派”之后,并没有质疑和批判,而是不断反思和忏悔,力图通过体力劳动和思想改造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

然而,通过王蒙笔下知识分子忏悔话语的转变,我们认清了人性深处的阴暗:知识分子一方面的确是在忏悔自己、承受苦难,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有忘记给别人甚至是自己制造苦难。章婉婉等人由人性深处引发的忏悔话语,就不能纯粹地归结为原罪意识的过分表现。也就是说,章婉婉人性中的“恶”和攻击本能,不是赎罪而是一种荒诞的生存选择。从某种程度上讲,“忏悔”变成了知识分子的自我审判、自我定罪和自我构陷,就像卡夫卡的小说《审判》中的描写,这种“忏悔”不是外力强加的而是个体预设的,或者说先定义苦难,再以此“寻找有关‘错误’的原因、论据”[13]。如果这样,知识分子的忏悔话语实践就从思想意识和阶级立场的苦难重塑变成了能指堆积而符号缺席的语言游戏。

原罪意识无法完全概括知识分子忏悔话语的源流。余华早年创作的《一九八六年》在文化普遍意义上用“知识考古学”的手法替代了政治运动中的阶级论基础,从而让我们认清,知识分子之所以被迫进行体力劳动和思想改造的忏悔话语实践,并不是源于他们本身的原罪意识或者说“小资产阶级”的罪恶感,而是因为一种不对等的权力结构关系。

不论是封建时代残酷的刑罚,还是现代社会的政治运动,任何权力话语都需要借助国家暴力手段来树立其权威性和震慑力,以维护群治的团结和政权的稳定。王蒙正是认识到了知识与权力之间这种不平衡甚至是对抗性的关系,才能够没有保留地写出了知识分子人性中天生的“恶”,从而让我们看到了知识分子在知识与权力间的对抗中总是被认定成福柯所说的那种“愚人”和“离轨者”[14]。

(三)俄罗斯文学传统的影响

王蒙这一批“五七族”作家,大多出生在20世纪20、30年代,由于过早地投身革命工作,他们并没有接受系统的现代教育,而是生长在一个信息、文化相对落后却又日益向“左”转的政治文化环境中。他们因为缺乏对西方文明必要的了解,因此人生价值观中就少了民主精神的烛照,对西方人道主义思想的接受也有了偏颇。在1950年代,这些作家开始走向文坛,但他们对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几乎一无所知,能够读到的主要是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但并没有真正继承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

俄国文学的一个传统是作家深切同情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小人物,知识分子往往对时代和个体产生深度的忧思。很多作家认为“俄罗斯母亲”是多灾多难的,不免就在内心产生了一种忏悔意识,反映在文学上就是对苦难的一种自觉承受。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必须有一个终极追求——信仰,那么,对标“信仰”的自我忏悔和自我惩罚也就不可缺少。

当然,王蒙小说中知识分子的受难意识和忏悔话语与宗教没有直接联系,它们主要源于现实中作者的苦难经历,这些苦难经历越真实,钟亦成、钱文等人在“泛政治化”立场上的忏悔话语就显得越真诚,革命激情在这里似乎有了宗教信仰般的效力。然而,“右派”作家们在复出后过分地表达了自己的革命激情和身份认同,以求重新契合新时期的权力话语,从而也就遮蔽了知识分子个体的独立精神。因此,王蒙等人接受了俄国文学中的苦难精神,却较多地丢掉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

到了20世纪80、90年代,王蒙逐渐意识到了创作中的问题,开始寻求创作模式的突破。他重新挖掘了俄国文学的苦难意识,从中找到了知识分子的“自审”精神。王蒙较早地恢复了文学的主体性内涵,重新理解了“文学是人学”的命题,在他看来“自我与世界、主观与客观,又都是一分为二的,互相关照又自相关照”[2]11。因此,在审视历史的同时开始对知识分子内在的心理世界和人格结构进行严厉的审判,反映在“季节”系列中知识分子现代性的“人”的忏悔话语,从而在艺术成就和精神内涵等方面超越了前一时期的创作。

应该注意的是,在俄国文学中,作家不仅仅关注大写的“人”、关注民族、关注国家,小写的“个人”也是始终受到重视的:“赫尔岑不同意为了历史的伟大使命而牺牲个人的个性,也不想把人的个性变成非人的工具。”[15]相比之下,王蒙对道家思想的研究却说明了另一种状态:“有了对道的体悟……这让我们对待世界就有一种镇定,有一种定力。”[16]王蒙似乎用“道”提醒我们,描写知识分子忏悔话语及其转变,可以“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7],但更应该做的似乎是用逍遥精神超越苦难,而不是为了向过往的错误索赔。

四、结语

王蒙小说中知识分子的忏悔话语,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政治性话语,因此,很多读者在接受王蒙小说时发生了困难,这也决定了王蒙的小说很难成为当下的那种畅销书。如果我们能够静心阅读这些看似“不可读文本”,就会发现王蒙的一生虽然身处政治漩涡之中,可他从未被政治简单地同化,而是保留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难能可贵的精神领域,因此他才能凭借勇气直面过去的惨淡,反思知识分子个体的命运。

不论是“泛政治化”立场的忏悔话语还是现代性的“人”的忏悔话语,似乎随着政治运动的结束而终结了,可是,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青年人对政治运动及其背后的权力话语产生了严重的隔膜与不理解,这不仅影响了当代文学的走向,更反映出有些人从内心深处拒绝了对历史的了解与反思。今天的中国越来越转向“实利化”的能够逐渐顺应人性自由发展的国度,但知识分子甚至包括我们每一个普通人的思想观念和现代传统却是不能轻易翻转的,这提醒我们更不能遗忘那个交织着苦难与激情的过往。在这个意义上,王蒙“季节”系列长篇小说的创作是难能可贵的。

[1]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140.

[2] 温奉桥.王蒙文艺思想论稿[M].济南:齐鲁书社,2012.

[3] 陈晓明.论当代文学中知识分子人格独立意识的觉醒[J].武汉金专学报,1998(1):55-57.

[4] 米歇尔·福柯.性史[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 1989:53.

[5] 王蒙.夜的眼及其他[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1:38.

[6] 王蒙.失态的季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7] 王蒙.恋爱的季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378.

[8] 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62-63.

[9] 温奉桥.王蒙·革命·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475.

[10] 吴义勤.长篇小说与艺术问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410.

[11] 王蒙.狂欢的季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12] 吴轮.艰险的历程——纵论王蒙笔下几个重要知识分子形象[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04:19.

[13] 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68.

[14] 斯特罗克.结构主义以来:从列维·斯特劳斯到德里达[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86.

[15] 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63.

[16] 王蒙.老子十八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10.

[17] 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26.

Transformation of Intellectuals’ Confession Discourse in Wang Meng's Novels: TakingSeries Novels as an Example

LI Xu-bi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In Wang Meng’s novels, intellectuals are the most common types of characters, in the “Season” series novels, Wang Meng analyzes the spiritual and physical repression suffered by intellectuals in the harsh political environment, and even the distortion and deformation of human nature of intellectuals. Facing powerful power discourse, intellectuals have carried out the practice of confession discourse consciously or unconsciously. However, at different times, the confession discourse of intellectuals in Wang Meng’s novels has changed from the “pan-politicization” to the “human” of modernity. Behind the change is the author’s deep reflection and repentance on an era of gradual disappearance and intellectuals, then the author also points out some directions for ordinary people to lead to spiritual freedom and ideological autonomy.

Wang Meng; Season series novels; intellectual; confession discourse

I207.42

A

1009-9115(2021)04-0051-07

10.3969/j.issn.1009-9115.2021.04.010

2020-11-19

2021-05-01

李旭斌(1997-),男,山东青岛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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