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犬意象
2021-01-09朱舒扬
朱舒扬
唐诗中的犬意象
朱舒扬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犬意象是唐诗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动物意象,诗歌通过对写实的犬意象与虚构的犬意象的描写,显示了犬与人的紧密关系,亦包含了人们对犬或欣悦喜爱、或鄙薄诟骂的情感。这种文化现象的形成,是社会生产力发展与特定历史背景共同推动的结果。
唐代;诗歌;犬;动物;意象
犬类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之一,自至少一万年前被驯化以来就与人类关系紧密①,日常生活随处可见,常常成为文学作品描写的对象,唐诗中就有反映唐朝犬类的诗歌。在清人彭定求等所编《全唐诗》唐代2 200余位诗人的48 900多首诗歌中,近400首诗提到“犬”(不计入有作者争议的重复诗歌),近70首诗提到“狗”,还有一些诗歌则言及了“猧”“獒”“厖”“韩卢”“黄耳”等犬类别称,共近五百首,可见犬类在唐代人类生活中占有比较重要的位置。本文将从诗人笔下的诗歌内容观察,以犬意象担任的功能与承载的情感为标准进行分类,结合常用的动物组合,参照与犬意象相关的历史典故,分析此种现象成因,探究唐诗中的犬文化。
一、唐诗中犬意象的功能类型
唐诗中的犬意象从运用逻辑可分为写实的犬意象与虚构的犬意象,在写实的犬意象中,根据犬的所处环境不同,在人类社会中承担的功能也不同,又可进一步分为工作犬与宠物犬。
(一)唐诗中写实的犬意象
1. 唐诗中的工作犬
犬在人类生活中之所以地位特殊,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犬可以承担其他动物难以进行的工作。
我国古代是农耕社会,犬是乡村重要劳动力,直接参与生产活动。守犬看家护院、守卫农田与牧群、捕捉老鼠、驱逐其他食肉动物。守卫是犬类在农耕社会的基础职能,守犬常见于描写乡村的诗歌中,如元稹《梦井》:“遍入原上村,村空犬仍猛。”[1]4522陆龟蒙《江南秋怀寄华阳山人》:“荷笠渔翁古,穿篱守犬狞。”[1]7212都是在农村担任守卫功能的犬。犬意象的出现有时伴随着其他动物,譬如鸡,作为常见的家禽代表,是犬最频繁的搭档,鸡与犬的搭配在《全唐诗》中出现了127次。王维《千塔主人》:“鸡犬散墟落,桑榆荫远田。”[1]1279武元衡《桃源行送友》:“武陵川径入幽遐,中有鸡犬秦人家,家傍流水多桃花。”[1]3547虽未直接在诗句中表现犬的守卫功能,但由这些犬的生活地点仍然可以推出它们是农村的守犬。
猎犬在古代又称田犬,田通畋,即为狩猎,古人以狩猎经济补充小农经济,如方干《与乡人鉴休上人别》:“山夜猎徒多信犬,雨天村舍未催蚕。”[1]7524山中猎人多与可靠的猎犬为伴。与猎犬最常见的搭配是鹰,如苏拯《狡兔行》:“秋来无骨肥,鹰犬遍原野。草中三穴无处藏,何况平田无穴者。”[1]8331《猎犬行》:“猎犬未成行,狐兔无奈何。猎犬今盈群,狐兔依旧多。自尔初跳跃,人言多拏躩。常指天外狼,立可口中嚼。骨长毛衣重,烧残烟草薄。狡兔何曾擒,时把家鸡捉。食尽者饭翻,增养者恶壮。可嗟猎犬壮复壮,不堪兔绝良弓丧。”[1]8332-8333元稹《田野狐兔行》:“割鹄喂鹰,烹麟啖犬。鹰怕兔毫,犬被狐引。狐兔相须,鹰犬相尽。日暗天寒,禾稀豆损。鹰犬就烹,狐兔俱哂”[1]4620三首诗皆运用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②[2]2107的典故,以捕猎的鹰犬与逃窜的狐兔为对立双方,暗喻人类社会对国家有利的君子与对社稷有害的小人。
除了常见的守犬与猎犬,还有两个特殊的工作犬种——牧羊犬与军警犬。两种工作犬看似与守犬、猎犬不同,但归根结底,对牧羊犬与军警犬采用的训练方式都是利用了犬类守卫与狩猎的本能而进行护卫、追逐、搏斗等相关行为。
农耕社会的人们对牧羊犬的使用不显著,更为典型的是游牧民族。游牧民族驱使牧羊犬帮助人类在大草原放牧、游猎、驱赶野兽,将犬视作工作伙伴与好友。中原人民以“犬羊”指代游牧民族,如李峤《奉使筑朔方六州城率尔而作》:“奉诏受边服,总徒筑朔方。驱彼犬羊族,正此戎夏疆。”[1]688表达了自己驱逐外族、保卫华夏的志向。杜甫《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五首》:“萧关陇水入官军,青海黄河卷塞云。北极转愁龙虎气,西戎休纵犬羊群。”[1]2520表达了杜甫对大唐官兵战胜少数民族侵略者的喜悦与信心。犬与羊并列,是因为游牧民族以犬牧羊,视犬为友,这是游牧民族的一个显著特色。
军警犬的身份地位与普通工作犬有显著不同,它们进入到维护统治阶级的军队或警队中,是为国家服役的一份子。我国将犬用于军事的尝试从战国时期就已出现,墨子曾有以犬担任警戒任务的论述:“穴垒中各一狗,狗吠即有人也。”[3]李斯创造的象形文字“狱”字中有两个“犬”,说明犬曾被用于封建社会的司法活动[4]。唐代杜佑在《通典》中有记录:“恐敌人夜中乘城而上。夜中城外每三十步县大灯于城半腹,置警犬于城上。”[5]这是我国“警犬”一词出现的最早记载。唐诗中对军犬的描述不多,刘禹锡在《美温尚书镇定兴元以诗寄贺》写道:“旌旗入境犬无声,戮尽鲸鲵汉水清。”[1]4128此处的犬即为军队的犬,由此可见,唐代军队中就有军犬的身影。
2. 唐诗中的宠物犬
满足了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之后,人们开始利用多余的物质资料进行享受。驯化动物成为宠物,被用作娱乐。与工作犬相比,宠物犬担任的守卫与狩猎的功能削弱,陪伴与娱乐的功能增强,食宿待遇更优,原因是能将养犬当作消遣的大多是具有一定物质基础的人家。从乡村中生活条件较好的农人,到富商高官、宫门深处,都有宠物犬的身影。于濆在《山村叟》中描写乡村老者:“虽沾巾覆形,不及贵门犬。”[1]6984饲养宠物犬是富人的象征,对比山村叟与贵门犬的生活质量实际上是表现当时社会的贫富差距。王涯在《宫词》中写道:“白雪猧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晓金阶吠晚萤。”[1]3888深宫小犬毛色雪白,睡的是红毯,立的是金阶,凭借主人身份高,自己也随之富贵。薛涛以才女著称,才华得以任用,成为大帅府中的女校书,后因错被发配,在《十离诗·犬离主》中描写宠物犬被惩罚的景象:“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1]9141《犬离主》是《十离诗》的第一篇,薛涛在描写曾经的亲密关系离散时将犬放在首位,以“犬离主”自喻,从侧面展现了犬与人的亲密关系,与唐代宠物犬在富贵人家的优越待遇。
从工作岗位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宠物犬在与人类的互动中看似受人宠爱,吃住不愁,甚至比普通百姓生活都好,但事实上,作为人们闲暇时候的消遣,宠物在某种程度上只是用来娱乐的玩物。除犬之外,其他驯化动物也组成了宠物的一部分,如鸡、鹰、马等。斗鸡与赛狗是常见游戏,僧贯休在《轻薄篇二首》描写纨绔子弟:“斗鸡走狗夜不归,一掷赌却如花妾。”[1]331李廓出身官宦世家,进士及第,在《长安少年行》中描写东宫冶游的情景,写及富贵人家的宠物犬与鹰:“犬娇眠玉簟,鹰掣撼金铃。”[1]329韦庄在《贵公子》中描写富贵公子哥的生活环境,格外突出了犬与马的情况:“金铃犬吠梧桐月,朱鬣马嘶杨柳风。”[1]8071从金铃这一形容足见主人富贵。白居易在《悲哉行》中形容富贵人家或统治阶级的腐朽做派:“声色狗马外,其馀一无知。”[1]313声色狗马包括歌舞、美色、养犬、骑马等一切室内外娱乐活动。
(二)唐诗中虚构的犬意象
古时人类对世界的认知能力有限,凭借想象力与现实世界形成联系,创造了诸多神话。神话中许多动物被神化或异化,犬亦如此,如天狗等名字包含“犬”或“狗”字的异兽、具有犬类形态的异兽、将犬作为图腾的少数民族等。这些神话形象随着社会发展知名度逐渐降低,但没有彻底消失,而是组成了我国文学艺术丰富素材的一部分。如卢仝《月蚀诗》:“天狗下舐地,血流何滂滂。”[1]4380李贺《绿章封事·为吴道士夜醮作》:“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1]4409贯休《杜侯行》:“顷者天厖乱下鲸翻海,烽火崩腾照行在。”[1]9413等诗句皆是利用以犬作为原型的异兽营造浩大广阔的意境。
在虚构的犬意象中,有两个意象比较值得注意,一是白犬,二是仙犬。这两个意象的共同点在于,都不是直接引用神话中异兽的名字,而是一种现实与想象相结合的形象,将犬与修行、仙人等宗教意境相关联,烘托脱俗出世的气氛。不同点则在于用法。“白犬”与“黄犬”同样是以颜色形容犬,《全唐诗》中出现17次的“黄犬”几乎都是作为普通农家的守犬或猎犬出现,而出现14次的“白犬”有11次都与道教有关,如贾岛《送道者》描写远行的道人:“此行无弟子,白犬自相随。”[1]6745于鹄《宿王尊师隐居》勾勒道人居所:“青牛眠树影,白犬吠猿声。”[1]3500青牛白犬都是常与道人相随的动物意象。《全唐诗》中“仙犬”出现了5次,2次是对农人家犬的美称,如皮日休在《忆洞庭观步十韵》中以“仙犬声音古,遗民意绪厖”[1]7114烘托归隐避世的气氛,另外3次用法也有着浓厚宗教氛围,曹唐《小游仙诗九十八首》描写仙人豢养的宠物:“碧花红尾小仙犬,闲吠五云嗔客来。”[1]7397耿湋《送叶尊师归处州》:“洞府有仙厖”[1]2984“仙厖”与“仙犬”含义相通。由此看来,“白”与“仙”在文化心理层面具有一定联系。《说文解字》解释“黄”为“地之色也”[6],“黄犬”“黄耳”往往与土地、农村相联系;“白犬”在犬意象中地位特殊,从盘瓠神话与图腾崇拜降格为世俗化,佛家用语中也可见到“白狗”,白犬在古代犬文化中亦有祭祀、辟邪、志怪等用处[7]。从字面上看,“白”字往往使人联想到清晰、高尚、纯洁、明净等含义,羽化成仙亦是如此。唐诗中“白犬”与“仙犬”在内涵中有所联系,并用于描写修行之人与事,是中国人在心理层面将宗教文化和“白”字的正面含义赋予“白犬”的结果。
二、犬意象在诗歌中承载的情感及其文化基因
文学意象用现实生活中客观的“象”承载作者内心主观的“意”,唐诗中的犬意象承载诗人的欣悦之情或鄙薄之意。
(一)唐诗中犬意象承载的欣悦之情
犬最为人称道的是它们的真挚与忠诚,因其对主人的赤胆忠心在人类社会中成为有情有义的代名词。方干《与乡人鉴休上人别》“山夜猎徒多信犬,雨天村舍未催蚕”[1]7524中的犬是猎人可靠的工作伙伴。吴融《岐州安西门》“犬解人歌曾入唱,马称龙子几来嘶”[1]7962写出了犬能通人性的品质。费冠卿《秋日与冷然上人寺庄观稼》“唯有中林犬,犹应望我还”[1]5660表现出犬对人类的深厚情谊。杜甫《草堂》“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1]2331将多年不见的犬与人之间的亲密互动表现得温情脉脉。钱起《重过何氏五首》“犬迎曾宿客,鸦护落巢儿”[1]2403表现了犬可以记得“曾宿客”的记忆力和乐于与人交往的热情。潘图《末秋到家》以“归来无所利,骨肉亦不喜”[1]8833与“黄犬却有情,当门卧摇尾”[1]8833对比亲生骨肉与家中所养的犬对远方归来的诗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感慨世态炎凉,一些人甚至不如犬更懂感恩、重感情。贯休在《行路难》中写道:“古人尺布犹可缝,浔阳义犬令人忆。”[1]9403“仁、义、礼、智、信”是儒家对君子品行的要求,以“义”这样的高尚品德形容犬,可见诗人对“浔阳义犬”的评价之高。
唐诗中一些与犬有关的典故也包含了犬类的正面文化形象。陆机“黄耳传书”③[8]的典故中,“黄耳”能在京师与洛阳之间来往奔走传递消息,是犬类聪明与忠诚的表现。李贺在《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写道:“犬书曾去洛,鹤病悔游秦。”[1]4407以“犬书”的典故指代向家中传信,表达了对家中生病妻子的惦记与思念。犬与马都是通人性的忠诚的动物,“犬马恋主”这一动物特征可以形容忠义人士或向人主表达忠心与依恋,这种暗喻在《全唐诗》10首犬与马并提的诗中占了8首,姚鹄《将归蜀留献恩地仆射二首》:“蒿莱讵报生成德,犬马空怀感恋心。”[1]6461用“犬马恋主”的典故表达对主司的感念之情。以动物喻人是常见的修辞手法,《史记》“功人功狗”④[2]2447-2448典故中,刘邦以驱使猎狗比喻驱使兵将,“功狗”的功劳与地位低于“功人”,但仍是褒义词,周昙《前汉门·酂侯》:“共怪酂侯第一功,咸称得地合先封。韩生不是萧君荐,猎犬何人为指踪”[1]8432即是化用了“功狗”的典故,用来比喻有军功的臣子。
人们使用动物意象时与动物本身的特点分不开。犬从狼驯化而来,它们拥有锐利的爪牙、聪明的头脑与较强的团队协作能力,当认同主人为首领时,犬会将首领所在的地方看作自己的领地与家庭,并对家庭成员产生极大的忠诚与情义。犬既可以出色地完成人类给予的工作任务,又可以作为人类真挚的情感陪伴,有用又有情,是人类对犬产生欣悦喜爱之情的根本原因。
(二)唐诗中犬意象承载的鄙薄之意
犬与人有着亲密的情感联系,在许多国家都作为正面形象出现,如英语中,water dog形容水性好的人,old dog比喻经验丰富的人等,即便用作贬义也不是严重侮辱。但汉语里绝大部分沾上“犬”“狗”的词都含贬义,甚至直接作为骂语词使用。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中,犬之低劣远超其他动物。
相对于食物链顶端的人类,其他动物皆是低一等的生物,中国古代社会等级森严,这种不平等在人们的等级观念中放大。驯养的动物为人食用、驱使、逗乐,是食物,是工具,是玩偶,在国人眼中为下等。元稹在《说剑》中表达鄙夷:“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1]4474以“街中狗”比喻自己看不起的人,就是这种由上而下俯视心态的体现。皮日休《奉和鲁望读阴符经见寄》:“九伯真犬彘,诸侯实虎兕。”[1]7086侮辱诟骂溢于言表。杜牧在《送沈处士赴苏州李中丞招以诗赠行》中也以猪狗表示鄙夷:“处士有常言,残虏为犬豕。”[1]5987这些诗句都是以犬形容描写对象在地位、品行、能力等方面的低劣。
犬与人一样需要饮食,古代生产力水平较低,社会贫富差距大,大多普通百姓养不起犬,能够养犬的多是有一定物质基础的人。上层社会与下层社会的利益往往是对立的,富者与贫者的矛盾使得贫者“恨屋及乌”,而富者所携带的动物中又以犬最为常见,也就被普通大众视为富贵恶人的代表。张籍的《野老歌》中,山野贫农“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1]4292的贫困境遇与西江富商“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1]4292的豪奢生活形成强烈对比,虽未直接对犬投射鄙薄之意,但可以看出,宠物犬已经是富贵人家的象征。此类“受害者”还有鹰、马等动物,诗歌中“飞鹰走狗”“声色犬马”等典故的运用就是最好的证明。
汉语里许多动物都有过作为贬义词甚至骂语词的例子,但要解释中国人为何在众多动物中唯独对犬恶意最大,江结宝在《骂语词“狗”的文化内涵阐释》中提出了一种看法,他认为犬的性格特征“无不触逆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正面要求”[9],这一观点可谓一针见血。犬是食肉目下的一员,即便经过多年选择性培育,凶性仍然与生俱来,它们的狂狷凶狠与我国“贵和尚中”的基本精神不符,唐诗中的“桀犬”“猛犬”“狞犬”“猘犬”“猰犬”“嗾獒”“狂獒”等皆是刻画了犬的凶性,李贺在《公无出门》“嗾犬狺狺相索索,舐掌偏宜佩兰客”[1]4441中以凶恶的疯狗指代险恶的社会。犬对于自己认同的首领无条件信任与服从,无论首领是善是恶,犬一概不做区分,只知对主人摇尾示好,对外人凶神恶煞,立场鲜明,若是作为犬主,则乐意之至,然而若是站在利益的对立面,则认为犬面目可憎。杨乘在《甲子岁书事》中描写:“天兵日雄强,桀犬稍离析。”[1]5948以“桀犬”叱骂敌军部队,包含着鲜明的政治立场。犬作为群居动物,需要伙伴在身边给予勇气,独身的犬会变得怯懦而无所适从,这与我国倡导人格独立的清高君子要求不符,杜甫在《将适吴楚留 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中感慨:“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1]2323以“丧家狗”形容人的落魄失意也就合情合理了。
犬并非一直都是令中国人厌恶的动物意象。从时间上看,先秦时与禽兽相关的骂语词多为虎、豹、豺、狼、蛇、鼠、蝇等对人类有害的动物,犬只是普通家畜,《荀子》“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也而曾㺃彘不若也”[10]证明当时犬意象包含一定的负面含义,但整体而言,犬作为骂语词的频率并不高。到了西汉,《史记》记叙孔子“累累若丧家之狗”[2]2328,孔子本人对此笑言赞同。汉武帝时期尊孔,司马迁能将这段写在《史记》中,可见犬意象在当时没有强烈的侮辱含义。由上文所述“功人功狗”这一典故可以看出,犬有时还会作为褒义词。犬的文化形象在魏晋南北朝发生转折,游牧民族入侵中原,他们将犬视作牧羊、狩猎的工作伙伴而非食物,极大地改变了中原人食狗的饮食习惯,人们对犬的侧重点从食用转变为驱使[11],这与其他大部分终将要被摆上餐桌的驯化动物相比截然不同。加之民族情绪影响,犬作为侵略者的好伙伴,在汉族人民心目中越发恶劣低下。长此以往,中国人自小就生活在将犬作为骂语词的环境中,对犬已经形成了抹不去的丑化、轻蔑、甚至敌视的潜意识,随着更多与犬有关的骂语词的出现,人也越来越多地在文学作品对犬意象赋予鄙薄厌恶之意。
三、结语
犬几乎是与人类社会生活距离最近的动物,常常出现在世界各国人们的文学艺术作品中。在唐诗中,它们既是出色的工作者,帮助人们守卫财产、参与狩猎、放牧牛羊、传递书信甚至直接参与维护封建社会统治的活动,为人类社会做出其他动物难以企及的贡献;也是深情的陪伴者,向人类付出了极大的忠诚与情义,人们因此对犬产生欣悦喜爱之情。但从魏晋南北朝到现代,犬的文化意义显然带有许多比其他动物更为低劣的贬义色彩。它们甘于为人奴役驱使,认主不分是非黑白,对待旁人凶神恶煞,无主丧家时便显得懦弱可怜,在唐诗中承载了人们的鄙薄厌恶之意。社会生产力发展使得犬类从神化降格为世俗化,而在特定历史事件的推动下,中国人看待驯化动物的方式、犬类自身的性格、养犬人与不养犬人立场的对立,共同促成了犬的污名化。
①目前考古学家找到的最古老犬类遗骸年代在大约一万两千年到一万四千年之间,几乎超过其他任何驯化动物。
②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一•越王勾践世家第十一》:“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
③房玄龄等《晋书•卷五十四•列传第二十四•陆机》:“初机有骏犬,名曰黄耳,甚爱之。既而羁寓京师,久无家问,笑语犬曰:‘我家绝无书信,汝能齎书取消息不?’犬摇尾作声。机乃为书以竹简盛之而系其颈,犬寻路南走,遂至其家,得报还洛。其后因以为常。”
④《史记•卷五十三•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汉五年,既杀项羽,定天下,论功行封。群臣争功,岁余功不决。高祖以萧何功最盛,封为酂侯,所食邑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不战,顾反居臣等上,何也?’高帝曰:‘诸君知猎乎?’曰:‘知之。’‘知猎狗乎?’曰:‘知之。’高帝曰:‘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且诸君独以身随我,多者两三人。今萧何举宗数十人皆随我,功不可忘也。’群臣皆莫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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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og Image in Tang Poetry
ZHU Shu-yang
(School of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The image of dog is an animal image which appears frequently in Tang poetry. 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realistic dog image and fictional dog image, the poetry shows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dogs and humans, and also contains people’s feelings of liking dogs or disdaining dogs. This cultural phenomenon is the result of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productive forces and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background.
Tang Dynasty; poetry; dog; animal; image
I222
A
1009-9115(2021)04-0046-05
10.3969/j.issn.1009-9115.2021.04.009
2020-11-14
2021-05-18
朱舒扬(1997-),女,河南开封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校对:王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