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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的风

2021-01-09王蒙

小说月报 2020年2期

一九五八年春天,滨海县中学迁移到新址三层楼房,傅大成得到资助贫农子弟的扩大招生助学金,十七岁零七个月的他,辍学三年之后,破格补招,合格录取,成了意气生猛的“大跃进”年代的高中在校学生。其根由还在于省团委机关报五四青年节征文中,傅大成获奖,成了全村、全乡、全县一直到省上引人注目的“秀才”。

县中学新宿舍楼,依据当地习惯,没有建卫生间,住校生们沉睡中起夜,也要下楼出楼,到二百多米外体育场附近上厕所。这晚大成跑步出发,上完厕所缓缓回宿舍,路上,听到了一缕春风送来的女孩子笑声。那时是一九五八年,这个县尚保留着旧中国的做法,高小——小学五六年级男女分班、初高中男女分校,上大学后才能男女同班。大成没有姐妹,邻居没有女生,女孩儿的笑声对于大成,是稀奇与生分的。这个夜间的笑声清脆活泼、天真烂漫,如流星如浪花如夜鸟啼鸣,随风渐起,擦响耳膜,掠过脸孔,弹拨抚摸身躯,挑动了思绪。风因笑而迷人,笑因风而起伏。然后随风而逝,渐行渐远,恋恋不舍。于是笑声风声不再,剩下车声、虫声,有犬夜吠,鸡笼里偶尔传出鸡崽们相互挤踏引起的怨叹。再之后,鸟散犬止,车停人归,星光昏暗,小雨淅淅,雨声代替了笑声风声,滴滴答答饮泣般地令人战栗。

他回想着这奇异的风的笑声,笑的风声,忽然,他两眼发黑,大汗淋漓,天旋地转,好害怕呀,这是什么病痛吗?是晚饭吃少了?第一次青春与春夜晕眩,奇妙,恐慌,甜美。慢慢好了一点。他呻吟一声,同舍的学生有一个醒了,问他:“傅大成,你怎么啦?”

然后连续多天,大成写一首关于春风将女儿的笑声吹来的诗:“笑声乘风前来”,“春风随笑扬波”,“叮叮叮,咯咯咯,风将我吹醒,风将我拂醉。笑将风引来,笑与风就此别去。春天就这样到来,春天就这样走过”,“笑在风中,笑出十里内外,笑在雨里,笑得花落花开;笑在心里,笑得冬去春来,笑动大地长空,笑亮春花春月春海。的格儿的格尔楞,依呼儿呀乎呼儿咳……”

大成的未完成诗篇在全校传抄,开始流传到外校本县外县本专区外区本省外省外市。诗歌掌握了青年,也可能接受青年人的掌握与拾掇,于是出现了一些烂词儿:“听到了笑声如看见了你,看见了你如搂在怀里……”这其实是传播者自己的词,流传以后无人认领,被说成傅大成的词儿了。一首这样的歌儿被男生们唱起来了,套用二十世纪初流行歌曲作曲家黎锦晖的“葡萄仙子”曲调。而本地梆子剧团的一位编剧趁势为诗《戏作》:“微风巧倩梦,细雨缠绵天。小子岂无梦,多情或未眠。几声欢笑脆,双乳妙峰酣。喜谑随风散,玲珑滚玉盘。”

编剧加注说,巧倩是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双乳峰位于贵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兴义市)贞峰县。

党支部宣传委员与校团总支部书记找大成谈了一次话,一个是希望他慎独、谨言,注意群众影响。一个是学校与县委团县委都高度评价他的阶级出身、思想表现、功课成绩,特别是他的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与刻苦学习态度,准备在他年满十八岁时候发展他入党,近期就要提名他担任校团委副书记……他一定要好自为之。说得傅大成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十八岁生日后几个月过去了,大成没能入党,也没有担任校团委副书记,透露出来的说法是他的“笑的风”格调不高,影响不好。暑假一到,大成几乎是蔫呆呆地回到了乡下……本来诸事如意,天下太平,应了他们家从小就教育他的“警世通言”:“少想好事儿!”

一九五九年春节前,寒假一到,更是平地一声雷,天翻地覆:父母做主,要他与本村一位上中农女儿,比他大五岁的俊女白甜美结婚。他坚决拒绝,说自己还小。父母说不小,乡与村两级都有头面老人证明傅大成达到了结婚法定年龄二十岁,现在的十八岁之说是由于原来户口本上写错了,最早上户口时候耽误了两年,把已经满地跑爱说话的大成写成了刚刚出生。有关方面对此完全承认,并已经改正他的年龄了,从十八岁变成二十岁;乡政府民政干事也已经准备好为他扯出结婚证书。

真善美真善美,对于大成的婚配来说,善美重于真不真。媳妇过门,将使大成妈妈腰腿病引起的家政危机全部解除,使大成爸爸也要享上清福,将使毕生劳苦的双亲咽气之前看到孙子,延续香火,对得起祖宗大人。尤其是,村民乡民认识他们的人都认为,能与俊煞人灵煞人的甜美相匹配的家乡儿郎,只有本村唯一高中学生,省征文获奖者傅大成。

还有,白家由于成分偏高,女儿心气又高,想娶她的她不嫁,她想嫁的人又找不到,她的自以为是,本村人的说法是“酸不溜丢”。拖到二十三不嫁人这种状态,有可能招引起广大妇女同仇敌忾的公愤,要不就是幸灾乐祸看笑话,看祸害。据说白家上一辈人为水利与宅基地争端,得罪过邻村黄姓一族,仇家黄某某,一直想把白家成分改变成富农,将白家人从人民的队伍推搡到黄世仁南霸天附近。是白甜美自己提出来嫁高中学生傅大成的愿望,傅大成听说后全身发烧,耳朵根红里变紫,如仙如死如光天化日偷窃被抓住了,如大庭广众的场合,意外地掉下了裤子。

白家说,他们的婚事不需要傅家拿出任何聘礼,而白家会付出相当优厚的陪嫁用品,光大城市百货店里卖的鹅绒枕头就六个,花面被子两床。爹娘都提醒大成不要忘记他们因为贫穷,初中毕业后让儿子辍学三年,母亲多病,家境潦倒,困难重重,还有白甜美的聪明美丽健壮勤快手巧麻利那是全村有名的。然后三大伯六大叔、妇女主任、书记、村主任、会计、出纳,这爷爷那奶奶,都来了,连新婚不久的姐姐嫂嫂们也都来找他谈心拉呱打趣,吃他的豆腐,暗示明示他的新婚必将出现火星四溅、山花怒放、人生奇趣的盛况。全村四十五岁以下的已婚育龄妇女,见到大成,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喜而贺,馋而妒,给他加油打气,分享他的“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的乐趣,然后分析着、嘲笑着、垂涎着白甜美足吃“嫩草”的幸运。至于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儿们,歌颂他的福气,露骨地表达着羡慕忌妒恨,同时为他的新婚第一夜献计献策,启蒙传授,口沫四射。大成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跃进中积极进取的青年学生傅大成,不知怎样摆脱粗鄙刺心的精神污染。

大成的颠覆性认知还在于,除了他一人蒙在鼓里,全村人民,全乡高中学生,更有各方面各部门有关领导与民政工作人员,还有各种理发员售货员妇产科医护人员,都知道他要娶媳妇了,都为傅白二家的喜事做好了准备。他已经铁定是白甜美的丈夫了,尴尬狼狈也罢,幸福美满也罢,早早过门也罢,再绷上几年也罢,大势已趋大局已定,媳妇在怀,婚姻凿实,全村全民共识,不留质疑空间,更不要想有什么变动。更离奇的是,对白家的一切,尤其是对二十三岁没出阁的白甜美坚持劣评的邻村黄氏家族,居然因了傅家的公众形象与人缘,因了全邻村第一个高中生的大局而不持异议,对傅大成兄弟,表达了坚守阶级立场与敬斯文文化传统的善意。

手也没有拉过,话也没有说过,更没有听到过甜美的笑声,如铜铃?如破鼓?如撕帛?如锯木?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接触,他已经大汗淋漓,他已经不无虚脱,他已经面色苍白……村上的少数所谓“二流子”,已经联系他说要帮助他“整点药补一补”了。

这时他想起了课堂上老师讲的一句话,宋朝曾慥指出:“一念之误,乃至于此。”一念之美,何尝不如是乎?一九五九年春节前夕的傅大成,在环境与舆论都空前成熟的条件下,忽然找到了精神出路:头一年春天的风声,送来的非是别个,那正是白甜美大媳妇的笑声。春风月老,笑声美意,春夜甜美,春雨滋润。既已如此,何不甜其甜而美其美?又岂敢岂能苦其甘而秽其美欤?

初中毕业那年,大成母亲难产,婴儿妹死了,母亲躺了半年,落下了难以痊愈的腰腿病。大成当然不可能再继续学业。那个年代高中办得很少,穷乡僻壤的村落,有个小学可上,又上了初中,已经很了不起。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什么都努全力而跃其大进,所有干部都学习毛主席《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生动鼓舞,自省是不是自己成了“需要击一猛掌”的“小脚女人”。傅大成乘着疾风以劲草姿态续上高中,后人得知他的上学故事,也许觉得新奇咄咄怪。

上高中不久,就在起夜如厕归来的毛毛雨路上,听到了令他闻声起舞、恨不得满地打旋的女孩的笑声。根据他家乡务农的经验,这笑声远的话,说不定来自三至五公里以外。关键时刻,忽然顿悟:这就是白甜美在家的远距离之笑,不是,也可以认定信定确定,甜美而笑,当然。风为了甜美而送来了这笑声,这是诗的想象,是比现实更伟大的实现。他还相信,他应该、他可以到老到了,混沌此生,他将一直留恋这笑声,痛心于自己十七八岁时硬被做成二十岁的勉强娶妻的心境,又纾解于将笑的风声视为自己生命自觉、审美自觉、爱情自觉的天启天意。

而“大跃进”年代,写作“笑的风”后不久,他的县与他的学校,宿舍楼内盖起了卫生间,次年寒假后,实现了男女合校,夜半风吹小女子的笑声的奇妙感觉,很难再出现了。他也渐渐察觉到,甜美媳妇的笑声另路,他那次听到了的当然不一定就是甜美的笑声。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笑声风声是他听到了也感动了的,大媳妇是他抱在屋里怀里的。“墙里秋千墙外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隔着不知凡几的夜空与细雨,笑声美丽荒唐得人心悸痛。

更奇怪的是,“笑的风”的命运影响了他的仕途与一生:后来代替他担任校团委副书记的是在功课上始终与他有一拼的赵光彩,赵光彩比他实际上小四岁,而后来从干部登记表上看是比他小六岁,因为为结婚他被长了两岁。一九六一年他与赵光彩并肩上了外语学院,他学俄语,赵光彩学日语。赵光彩后来官至副省级。而他,一直热心于文学创作,也算是功成名就,成为不需要强调“著名”就当真被知晓为“著名”的“著名作家”。而绝对称得上是渔村美女的白甜美,搞得他醉得他累得他犯了两次晕眩症。甜美真好,甜美带着自己的大个子小丈夫,去县城找了白氏宗亲老中医白神仙,开了三服中药,吃好了吃棒了傅大成同志。经过妥为打扮,傅大成英俊更英俊,高大更高大,精神更精神。村里乡里,都认为白甜美与傅家互择婿妻这一注子,押对了。

一九六一年,大成二十一岁,高中毕业,他考上省城外语学院,甜美生下了儿子小龙,到一九六三年春节,又生下闺女小凤。他们已经有了一儿一女,甜美也有了工作。而同时,他又可能缺少了点什么。应该恋过爱,可是没有;没有接到过或打给过甜美电话,更没有给甜美写过更没有收到过甜美的情书情诗;她没有对他说过一句甜言蜜语,她没有向他要求过照应与温存。看到听到同学同事给爱人、与“对象”通电话时那副亲密或者高度随意自得的样子,他羡慕。奇怪的是甜美很少笑,即使笑,也尽量不出声,她笑的时候常常弯下腰来,她笑的时候甚至把嘴捂住。

两年后,一九六五年,他高校毕业分配到了一个遥远的边市Z城,做边事译员。赵光彩则到了沿海大都市,而且,据说光彩光彩地与一个高级干部的女儿结了婚。大学一毕业他就就任了那个大城市的团委书记。

而大成想着的是诗歌与小说,他左写右写,写了很多。他知道他已经小有声名,走过某一个角落,会吸引一点眼珠。似乎有女生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依稀听见有人说起他的获奖作文,也说起他的“笑的风”,偶尔听到有人说他在上高中的时候受到了“劝诫”。他最最不想听的却是人们言说他的“结婚”“老婆”“孩子”,还有“文盲”二字。其实白甜美不是文盲,学历是完小毕业,实际上,他感觉她应该具有初中毕业水准。不明白,为什么不论是在中学、大学,还是在Z城,所有与他接触过的育龄女性,都在揭他的底呢?不可能都对他有兴趣,都关心他的婚恋。他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他的早婚不至于引起那么多关注。他有点不安,有点惭愧,他感觉到的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想起了他被虚报年龄,爬到了一个白花花的女子身上,从而受到某些对他有兴趣的女子的怜悯与嘲笑——他质问自己到底算什么?尽孝?包办?性欲?自欺?命运?生活?算了吧,又有谁是真正主宰了自己的命运呢?

他仍然不断地咀嚼着自己婚事的记忆与感觉。有过愤怒、反感、绝望,有过好奇、开眼、适宜,有过兔子的惊惧与活泼,小鹿的奔跑与童真,下沉百丈的羞耻与勇敢,没有自主自由自信的自责与谢天地谢父母谢男身的嘚瑟,有令人窒息的负罪感与过关斩将的快意岂不快哉!他有过被侮辱却又被引诱的折磨,挑逗却又揉搓一个俨然陌生的更可怜也更可怕的女人的折磨与享受感。结婚绝对是男儿的一大享受一大忽悠,与上了天一样,与打秋千一样,与骑牛骑驴挖沟扶犁还有大面积漫灌一样。他终于承认自己迷上了甜美,陷入了甜美,塌陷了自身,融化了自身,满意了自身,完整了也缺陷了自己。

尤其是当他读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读徐志摩、读李商隐,哪怕是读张恨水、秦瘦鸥与周瘦鹃,雪莱与拜伦,梅里美与屠格涅夫,他也会自惭形秽地感觉锐痛。最后,他只能耍出一种以歪就歪的姿态,接受乃至于欣赏自己的全然另类风景。

但他又不太想说自己有什么不好。他也不相信爹妈不管了、媒人失业了、恋爱所谓自由了,男男女女就一准得到幸福。他读过王蒙的小说,知道生活在“五四运动”氛围中的知识人有的伟大,有的渺小,有的高调,有的乱七八糟,有的追求新生活新文化,有的更加无奈、无赖地万分痛苦,叫作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他悟到,与包办相比,自由恋爱说起来是绝对地美妙,但是,以自由度为分母、以爱情热度为分子的幸福指数,到底比以包办度为分母、以“家齐”度为分子的幸福指数高出多少,则是另一道算数题,只能答:“天知道”。新文化与自由恋爱主义者必须有如下的决心:幸福不幸福都要自由的爱情,即使你为自由的爱情陷入泥淖,也不向封建包办丧失人的主体性的瞎猫碰死耗子的婚姻低头。

甜美有一双大眼睛,北方农村,这样大这样亮的眼睛一百个人当中也没有一个。她有高耸的鼻梁,白家人与其他人似乎有点不一样。白甜美确实显得洁白,躺在床上甜美是白花花一片,白莲花,白藕,白天鹅,白奶酪,白海浪与海滩,是白沙滩,不是黄金海岸。他为之晕眩,为之哭号。她学什么会什么,干什么像什么。她做饭、裁衣、绣花、针织、理家……她学会了并且创造了十一种织毛衣的花色模式品类,她学会了创造了超过十种的盐渍、酱腌、熏制、糖渍、发酵、沤制的食品,更不必提炉火上的煎、炒、烹、炸、烤、爆、涮、炖、熬、煲。她为儿女还做成过多种玩具,有泥捏的双头小猴,有点上蜡可以旋转的走马灯,有将口哨安装在屁股上的小老虎,有可以在天上飞翔一分钟的竹蜻蜓。她是手工之神啊,她是女红之王,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白上中农家,终于又来到傅贫农家,就是为了劳动,如马克思所主张的劳动本是乐生而不是求生的第一需要。她实际上是君临于傅家。在“大跃进”的高潮中她获得了县城服装厂的工作,很快,挣计件工资的她,有了傲人的收入。

只有一点始终使大成不解,甚至使大成感受压抑与畏惧,甜美的话太少太少。做家务活的时候她不说话,一起吃饭甚至共饮两杯小酒的时候她不说话,虽然她能喝一点。两口子上炕如此这般,她不说话,她基本上不出声,或者只出一点点压着挤着捂得严严实实的喘气声音,使大成想起深秋时分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一股凉气。

有时候他看到甜美脸上的愁容,她怎么会那么喜欢皱眉?双眉的死结破坏了她的美貌,像是鲜美的才出炉的热包子上落上一只苍蝇。他怎么问甜美也不承认自己有什么愁烦,没有哇,没事儿啊,不知道哇。少言的她,给大成机会,让大成说了又说,终于感到了话语的无能与无趣。甜美的“耐话性”,你说一百句话她不言声,令大成急躁、不解、惊惧,最后心服口服。大成开始分析琢磨,想象猜测。他想起了一件怪事,他家有一只老猫,在他与甜美成婚后的第三天晚上,他们与父母一起吃饭时候,大成清清楚楚看到老猫追捕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居然从猫爪近旁跑掉了,从理论上说猫的出现会使鼠儿如触电般全身麻痹,绝对不可能逃脱于猫爪的势力范围。他没有注意甜美是不是看到了老猫英雄气短、难耐天磨的悲催,那个时候他不好意思当着父母的面看甜美。但是后来他可能不止一次地听到过甜美的呓语:猫,猫,猫儿哪……

还有一次是一九六五年他大学毕业那年回家过年,大年初一,一只老鸹飞到大成家的大槐树上,老鸹的叫声令甜美一天面色阴沉,而且,最严重也最不靠谱的是,大成夜间听到了老婆口腔里发出了模仿老鸹的叫声,“啊哇,啊哇,哇啊,哇啊”,他吓坏了,他醒了。晨曦微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妻子的愁容,应该说是病痛之容。但是,到底她是不是刚刚发出了仿生于老鸹的叫声呢?为什么睡得死死的她脸上呈现的不是宁馨,不是懒散松弛,却是某种紧张与痛苦呢?他没有能力辨别了,或者更加可能的是,甜美没有发愁更没有发声,是他这个即将参加工作的小丈夫被大而且白皙晳的媳妇挤对得做起了噩梦。

他与甜又美,有恶兆吗?

白甜美的眼睛与鼻子,是不是有中华北方少数民族的特点?想当初大成从来没有思忖过。那时他又是躲避又是好奇终于沉迷于这陌生的大眼睛与高鼻子,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粉碎性的改制改戏改身。他突然就结束了男孩子、小伙子、学生童子身的身份、独立与自由,而武侠小说上对童子身的严防死守,是极其重视的。

又过了差不多九个月以后,与女子怀胎的时间接近,他忽然为这眼与鼻所震撼、所刺激、所击倒,后来才知道,这边的教授学者作家记者们有一个匈奴遗民的说法,匈奴后裔,甚至一度变成了此区此地的一个品牌与一个骄傲。有个男人肩宽而且腰板倍儿直,有个老者头发弯曲而且褐黄,有个画家胡须蓬勃兴旺,有个女子大波与后臀浑圆,有个青年眼珠灰蓝,有个运动员个子两米一,都被群众辨析为匈奴后人,也许是单于嫡系,也许还是其后北方阿尔泰语系游牧为生的鲜卑、羯、氐、羌、回纥、高车、契丹、女真、蒙古、满等赫赫有名的族群的祖先。从学者那里,从村民那里,从小说诗歌的乡愁里面,流露出了一些对于“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族群名称的思古之幽情。遐想连篇,旧梦如歌,大成甚至起意要写几百行长诗,痛写山河壮丽、男女强壮、虎豹勇猛、草木遮天、历史悠悠、文化灿灿、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阴晦、复昭昭兮。不怕与诗人公刘的名诗重名:《在北方》。我的“在北方”啊!

大成在上百公里外的边地Z城工作,而把妻儿撂在了家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许多城市控制人口,遣返几类人员,谢绝家眷,尤其是女眷属农业人口户籍的家庭,孩子一律跟着娘,不可以去闹城市户口吃皇粮。倒是Z城这种边远地区,比较好说话,如果男子出息一点,有个一技之长,有个一官半职,有个领导关照,有个人缘好评,可乎,未闻可也,不可乎,或仍可也。有本事的职工,他们将过上比翼双飞、夜不独宿的小日子。他们接来妻子儿女,享受天伦之乐。大成来到从内地接来了家眷的同事家中,看到人家床底下的一双娇小女鞋,看到地上孩子玩的玩具汽车,看到衣架上挂着的一件纱巾,他会忽然产生出甜蜜与艳羡之情。

但是大成从一开头,想让甜美断了到Z城与他团聚之念。他一上大学,发现学外语的女生数量比例略略超过了男生。一组组、一群群如花似玉、莺声燕语、欢笑芳菲、灵秀天机的女生,甚至使他想让甜美断了此生与他团聚一地的妄念。“休”了白氏,再娶个大学女生,他没想过,与文化精神水准大体持平的女生女同事们在一起的时候,不让她们看到自己的乡村大媳妇,他确实这样想过。就是说他在理论上、司法上、户口本上承认自己已婚、有配偶的事实,但生活中不想剧透自己的感情与家庭生活痕迹。

工作以后,他写信给甜美说,来Z城报不上户口,即使报上户口也没有房子住。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他不愿意更没有勇气承认这种心情。到一个新的地方,以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报到,身后带着大媳妇外加儿子女儿,须知与他一起高喊着“到边疆去、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高校毕业生,还都是未婚男女。

而且是在黑云欲雨的一九六五年,是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后四十六年,是巴金血泪控诉封建包办婚姻的长篇小说《家》发表后的三十四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十七年,他却是一个背着封建包办婚姻包袱的可怜虫。一个妇人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他却根本不想与他们共同过日子,大成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更对不起孩子,自己如同森林里一头迷了路的傻骆驼熊。但同时,只要不从近现代史与新文化运动的角度去反思自己的婚姻,只要想到孩子,做了父亲的傅大成又同时是泪如雨下。婴儿啼哭的声音使乳臭未干的爸爸肝肠寸断。幼小的孩子都那么俊美,那么聪明,那么天使,而自身想起从一九六一年上大学就安的与妻子儿女异地分居的冷酷阴森之心,他自己先认定自己是有罪的。

大成到了Z城四年多,用各种借口过大年也不回家,他甚至从而被提名为假期坚守岗位的先进工作者。一九六九年,父母让孙子小龙代笔,警告大成,如果他过年再不回来,全家五口打算到Z城找亲人,没地方住就冻死街头。

大成这才首次从Z城回乡探亲。终于亲耳听到了八岁儿子满口别字,把探照灯读成深照灯,把别墅读作别野,把邀请读作激请,把冤家一会儿读作兔家、一会儿读成免家,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读作拔力相助,把万夫不当之勇读成万夫不当之男。儿子小龙,堪称别字集了大成,上了高峰。但是大成立即从儿子的别字累累中发现了孩子的书缘天分。

儿子叫小龙,女儿叫小凤,上学后学名叫阿龙与阿凤。小龙的错字连篇更说明了他的读书癖好,不问文字,但求读书。他给爸爸结结巴巴地讲《烈火金刚》与《野火春风斗古城》,背诵《唐诗三百首》与《卖火柴的小女孩》,后者本来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六年级语文教科书中的一篇,小龙却在刚上三年级时就背诵下了这个感人泪下的童话,尤其是它的最后一段。大成想到,自己对于文学的迷恋、自己的作家诗人梦,说不定要与他的下一代联手实现,如苏洵与苏轼、晏殊与晏几道,还有大仲马与小仲马。

更奇特的是在大成回家探亲三天以后,小龙突然出口成章,欢迎老子。他在晚饭后早早躺到床上,给全家人念道:

爸爸回家了,

爸爸给我穿棉袄,

爸爸叫我小宝宝。

爸爸夸我功课好。

妈妈妈妈真是好,

妈妈给我煮小枣,

妈妈叫我大宝宝,

妹妹才是小宝宝,

妹妹一点也不闹,

妹妹功课真叫好。

大成大惊,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小龙是太惊人了。尤其是“穿棉袄”三字,其实是妈妈给穿的,并非实有事件,那么就是说,小龙在八岁时已经具有了文学虚构、诗歌虚构、情节虚构与挪用的能力。冲这一点可以判定儿子比张爱玲的文学素质强一些。这样的孩子只能说是天才,他认定,但是他不能说,他认为这样说是不吉利的,可能是对于天地人三才的一个冒犯。他还是悄悄地对甜美说了。甜美眉头紧蹙,说“原来是这样的”,说“不能让他小小年纪就累坏了自己”,说“农家出这样的孩子我受不起”。大成为甜美的开言而庆幸,又为她的其实是从大成这儿才刚趸入的陈腐观念,感到些许不安。

小凤只比哥哥小一岁半。她听了小龙背诵《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一段话:“小女孩只好赤着脚走,一双小脚冻得红一块青一块的。她的旧围裙里兜着许多火柴,手里还拿着一把。这一整天,谁也没买过她一根火柴,谁也没给过她一个钱。”小凤突然喊了一声:“暖和一下”,“暖和一下”!“暖和暖和……”在家乡,人们说暖和时候的发音是“攮活”,最后一个活字读轻声的话,更像是说成“攮嚯”或者“攮花”。小凤在首次分别以后见到爸爸,又多次听到哥哥朗诵“攮花”,她颇感兴趣地重复了几次“攮花”的发音,爸爸呼喊一样地哈哈大笑,六岁的女儿知道同情卖火柴的小女孩,希望让她过活得攘花一些。然后小凤忽然银铃般地跟随着笑了起来,像是一阵清风,像是一串铃铛,像是枝头小鸟,像是一缕山泉。大成一下子定在了那里。

大成想,原来,“十年一觉春风梦,留得童儿雏凤声”。一切美好都不会仅仅是记忆,一切记忆都会永远与他同在,与“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同步的,是新的生命正在萌发,生命永远鲜活纯美,笑声随风淡淡飘出,而后,新的笑声多半会无待而自来。笑不待风而自御,笑不待诗人而自然成诗。道法自然,诗发自然,笑当然最自然。

这一次大成看到了甜美的似笑非笑,又过了两个多钟头,甜美忽然说:“知道你疼孩子。我放心啦。今年夏天,一入伏,我带着孩子去Z城与你团圆。你太苦了,为什么……”

甜美的话掷地有声,她把大成吓住了,大成似乎无处可逃。大成说:“爹娘……还有爹娘啊。再说,到了Z城咱们住……在哪里?”

回应大成的是甜美的坚强的扬头,还有一声冷轻笑,还有她看着夫君的审视的眼光。大成心虚,不敢抬头,不敢与媳妇对视。

大成完全找不到对媳妇的感觉了。在Z城,他居然躲避了媳妇四年,视媳妇为耻为心病,同时又不是没有做过与甜美同房的春梦。四年后被父母催逼回来,他又顺理成章地搂抱了要了甜美,并为与甜美得到的儿女而福暖情热。

然后,躲完了冷完了的他,只能是去千方百计、九牛二虎地盼家眷、迎家眷、接家眷。他自己说服不了自己、决定不了自己,也知道不了自己。他到底要什么?

大成回Z城后找了领导,一次不行就再一次,一个人不行就再找一个人,原来的领导说话不管用了,就找革命委员会和工宣队。他感动着,每天都温习阿龙与安徒生、小女孩与一包又一包的火柴,呵,冬天冻死的是哥本哈根的那个女孩,而一龙一凤其实生活得很幸福。他到百货店为阿龙买了一件棉袄,他的感觉是自己成了财主,然而还没给儿子穿过欠着儿子棉袄。他出身好,他是革命群众,他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的老婆也是辛苦勤劳的劳动者,她每天至少劳动十五个小时,她家庭是上中农,不是富农更不是地主。政治运动的如火如荼,使大成渐渐意识到他与白甜美的婚配是一件好事,他想,他与白甜美的婚配里可能缺失缺席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牡丹亭》《安娜·卡列尼娜》,没有爱情,仍然有孩子——星星、圣灵、安琪儿、天使,更有别处家少有的安宁。找不到爱情的地方怀抱了天使,找不到安徒生的生活里出现了天资。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想出的这句话热泪盈眶,掌声如雷。他也庆幸自己没有遭遇《白蛇传》。白蛇白素贞也姓白,不知为什么一提到《白蛇传》他就想起媳妇甜美,而他不需要同时对付法海和尚与小青义士,更不必担心哪天喝口酒,媳妇变成一条白花花的大蟒。当然不是每一个相貌平常、身材一般、雄风略逊的中国男人都能娶上白花花的女子、美丽的女子、健壮的女子与能干的女子。无论如何,白甜美热乎乎、紧邦邦、软绵绵,而且劲道光滑圆浑。白甜美的笑声将由小凤来弥补,白甜美的文墨粗糙将由小龙来拔高,天道有常,常与善人,阴阳和谐,乾坤相润相生相慰相补。大成不是高觉民,谈不上高觉新,白甜美也不是琴表姐,他不是吸引了、焚烧毁灭了安娜·卡列尼娜的渥伦斯基,也不是因为一次酒后的性侵而忏悔终生的聂赫留朵夫,他不是卖油郎,白甜美也不是花魁娘子,同时毕竟他不是武大郎她也不是潘金莲,不是也不必要是、不可能是西施也不是东施。

政治运动让他明白,他必须是、只能是、恰好是傅大成。他媳妇已经是、当然是、绝对只是白甜美。每个人只是他自己,这就叫安分,分安而后己守,己守而后心正,心正而后事端,事端而后祸远,祸远而后福幸沛然。

他必须感谢甜美。甜美的存在让他少年老成,沉静安分,不掺和造反有理与文斗武斗,还有什么大联合学习班,更不当造反派、保皇派组织的“勤务员”“领路人”。而在仕途上顶掉了他的赵光彩,听说在沿海城市被收拾得不亦乐乎啦,打聋了一只耳朵啦。他这个姓傅的,不但不是大走资派,不是资产阶级权威,贫贱低微,福分才安,就连赵光彩他也够不着。他不操心,没受罪,苍天有眼。

……回想头几年,Z城这里他住的单身宿舍的男生出够了洋相,尤其是深夜赶上共同起床,在厕所里偶然打着哈欠小聚的时刻,他们说什么“翘然而起”,他们说什么“如狼似虎”……他当然必须有甜美,不论是不是一起唱过小夜曲,是不是应答过情诗情话。不一定是“妹妹”嘛,《牡丹亭》里声声唤的都是“姐姐”,也不用管什么文凭与学历,管什么来历与出处,更不要企图与什么古书洋书上的貂蝉与卡门攀比。他毕竟不是鲁迅巴金徐志摩,他能为摆脱生活与乡土、摆脱甜美大媳妇较劲到底?

同事们看好他把妻儿接来,老领导并给他背诵“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的《礼记》大义。他们叹息,“古人的认知多么伟大,公母俩不在一堆,就是鳏寡孤独呀,就是残废和疾患的渊薮呀!至少从周文王姬昌时期,公元前一一五二年至公元前一○五六年,圣人就关怀阴阳乾坤之天道了。而杜鹃布谷鸟的叫声呢?在北方,人们都相信悦耳的春鸟啼鸣里,它们叫的是:‘光棍儿好苦’!”

就在甜美带着两个孩子准备出发投奔丈夫的时候,公公婆婆双双病倒不起,大成探亲后回Z城上班不到一个月,再次匆匆赶回滨海县鱼鳖村,为父母送终。父母都对儿子与媳妇做了叮嘱:“好好地过,你们俩在一起,这就对啦!”儿子与媳妇也都向老家儿做了最后的与坚决的保证:培育儿女,白头到老!

一九七○年Z城员工工资按八类地区标准,大成自己感觉工薪不少,此次送亲,本单位又补助一百二十块钱,但是父母无缘了。人间最大的仓促最大的懊悔是没有来得及尽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孔子说什么都那么准确而且优美。大成忙于充当边境会晤译员,来回只用了四天,花了三个月的工资。他想起父母为他找的媳妇,与这名大媳妇共同生养的子女,一阵心酸,终于下决心与老婆孩子一起好好地过。想想父母,父母也是由父母的父母决定的婚配。全中国七亿人,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两个多月后甜美带着一龙一凤,坚决现身Z城,暂时住在大成的办公室,车到山前必有路。又过了三个月,他们住进了每月只需要缴纳九角二分钱房租、两角多钱水费、七角多钱电费的两间共三十二平方米的平房里。贫贱夫妻百事哀,Z城不是农村,什么都要掏钱购买,Z城又不是地地道道的城市,没有城市的全覆盖的商业设施与商业服务,什么都要自己跑自己找自己办。他们砌灶烧饭,他们挖窖藏贮,他们锯木钉凳,他们挂板置物,他们拉绳搭衣,他们养鸡取蛋,他们凭票排队购粮,他们凭票托友购肉,他们自行车驮麻袋买西瓜,他们粉刷房室、四白落地,他们修建暖气,自备小小锅炉……在白甜美眼中,一切废旧物资都是宝贝,一切辛苦都通向指向改善他们的生活……使大成觉得分外威风的是,他在同事的帮助下,在甜美的督导下,自己建立了修理自行车的一套家伙什,拿龙、补带、正把、紧条、座子、筐子、挡泥板、瓦圈、链子与自行车全身各个轴碗滚珠钢管,无不自力更生装修。其时其地,对于人民大众与绝大部分干部领导来说,自行车是主要交通工具,自行车被当地百姓称为“魔驴”,自行车在这里创造的纪录是一家四口,只凭一辆破车,即可驰骋二十公里。以大成家为例,必要时,他或白甜美骑车,小龙或小凤坐在骑车人前面的车梁上,白甜美或他坐在后面货架子上,还搂抱着未上车梁的另一个孩子。而用永久加重车载货的最高纪录是二百七十公斤,分别装在两个麻袋里,两个麻袋口扎在一起,放在后货架上,麻袋向两侧下垂,重心下降,骑起来更是异常,欲跌不跌,欲翻倒更不会翻倒。同时,这里由于路况恶劣,又由于自行车承担了过重的任务,车三天一小毛病,五天一大扭曲,前一天内胎放炮,后一天前叉子裂纹,再过一个月就会断轴断根断筋。对于堂堂发表过诗歌小小说通讯报告的傅大成作家来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他是越来越拿得起来,起着自行车修理师傅的作用。不但修自己的车,还经常免费为同事为朋友为领导代劳,更显得大气与大义慷慨。古人叫作仗义疏财,现时到了大成这里,至少是大义疏修车工技,直至部分自行车零件。

想当初,一九六六年,才到Z城供职的傅大成,由于写过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文艺作品,被斥为放毒若干若干,不免有些晦气。后来由于他自学成才,在修自行车上有卓越成就贡献,大大改善了形象,挽回公众观感,不忘贫下中农之本,靠拢工人阶级弟兄,密切了与各方的关系。家有图书腹有诗书万卷,不如红尘俗艺随身,他就是劳动创造世界这一历史唯物主义根本原理的样板与形象代言人。同样在政治运动中学会木匠打家具,学会烹调做菜肴,学会无线电家电做收音机,学会泥水活盖小房,学会电工管儿工油漆工的知识分子,那个年代也颇有一批。时势造英雄,古今皆然。

白甜美到了一段时期,渐渐在Z城名噪一时。她的到来全面扭转了大成的生活与形象,大成的所有衣装都经过她的整理整顿修复修补与美化。大成所有的袜子都配对成双,而此前他常常是一长一短、一厚一薄、一新一旧、一褐一蓝。劝君莫惜金缕袜,劝君应惜少年时,双袜完全直须穿,莫待失一再余一。大成的头发也时时得到甜美梳理,清洁与英俊程度显著提高。虽然Z城一时澡堂停业,洗浴无着,大成上班时仍然眉清目秀,耳朵梢与脖子前后,都是一尘不染、一皴不沾,像是刚刚出浴。也许没有增加多少新衣,但是大成的头发、眼角、手背、手心、衣领、袖口、纽扣、下摆、裤腿、腰带,包括他人无从看到的他独有的肚脐眼儿,都出现了更多的整齐清洁、奕奕精神、爽爽风光。

而更重要的是白甜美的炊艺。在农村高堂在上时,那十一年间白甜美韬光养晦、不露声色、粗茶淡饭、省吃俭用、糊口即可。来到Z城,大成月月现钱工薪,甜美带来自己的劳动工资积蓄,巨款九千三百七十多元,对于大成来说也算惊心动魄。甜美天生巧手,无师自通,过眼便明,闻味知艺,见形得法,略尝便有了谱系程序。大成见状,赶紧跑新华书店购买了一本《中华名菜谱》,一本《大众食堂菜谱》,令甜美开心不已。在供应匮乏、缺东少西的日子里,白甜美因势利导,拆东补西,就地取材,足智多谋,像变戏法一样地上抓下挠、左夹右攥,菜肴得失不由天,全在女人之灵气。家常便饭即是美味佳肴,信手一挥就是朵颐口福。她利用自己一时还没有找到班上的自由空闲,经常催促大成邀约同事友人促膝谈心、小吃大菜、冷盘热炒、鲁川东北、土酒散装、白干花雕,甚至他们的饭桌上出现过油炸花生米与龙虾片。她做的炸丸子汆丸子熘丸子,她做的炒肉片熘肉片,鱼香肉丝粉蒸肉梅菜扣肉腐乳肉,她做的更实惠的白菜白肉豆腐,她做的干菜馅酸菜馅鲜菜馅小豆馅包子饺子馅饼馄饨,她做的疙瘩汤手擀面酸揪片爆腌咸菜,都令人啧啧赞不绝口。尤其惊人的是,甜美无师自通,学会了自己做肉松。那时凭票购肉,问题是在Z城,肉铺多是空空如也,有票也常无肉可购。这天晚上,他们自一四川“黑”肉贩处购得四指膘肉二十斤,炖制好后,为防止腐化变质天天回锅加热,五天后只剩半锅油汤与碎屑。甜美自作主张,放进一些面粉吸油,炒来翻去,竟成结晶式小粒肉松,质量色泽与新鲜度均远胜食品店的货色。推广延伸,牛羊肉脂肪,没有猪肉的多,便少放或不放谷粉,可以做出软纤维型牛羊鸡肉松。她掌握了技巧,客人们尝过,更是赞不绝口。

都说是甜美在家,福满大成。后来的说法发展为,甜美来Z城,是Z城各路人等的幸福,天官赐福,无米也炊,无酒亦欢,无肉也足实满意。越是艰难的时刻越是食欲大开,越开越珍惜口腹美意、朋友真情。大成甜美也就越是会想出一切办法结交火车汽车司机乘务人员与门市部日杂店售货员还有一些单位的秘书长副秘书长科股长,你得到了食材作料,得不到急需的也能得到代用品。你帮我一尺,我帮你一丈;你帮我一两,我帮你十斤。在Z城,至少上六十人家说起吃饭自觉欠大成甜美的情;说起交往,自觉判定交友要交大成甜美这样的友,做人要做甜美大成这样的人。人喜人,必助人;人帮人,爱死人;人与人,共美味,共美意,幸福你我其他人!

美食是动物生命生活的第一要素,中华文化:民以食为天,人的因素第一,吃的元素居人的因素之首。爱怨情仇、沉浮进退,前提离不开搞饭吃饱。一顿好饭下来,世界观都有正面的调整。媳妇是男子奔小康的必需,美食是夫妻恩爱的重要依据压舱石,美食是计划和想象,愿望与动机,志气与胸怀的开端酝酿。美食是人类对于自然与劳动,进步与文化的第一推动,第一尝试,第一感恩与第一印象。在一个并不理想的时期,在一个并不充足的年代,在一个不太摸得着天意天机、不太看得见明天后日、不太找得着感觉手柄、不太踩得实路面凹凸的时刻,幸福的贫下中农出身译员兼青年作家兼修自行车能工巧匠傅大成,幸福的家务与胜任一切适合女性劳动的万能好手白甜美,他们是真正的成功者,他们是能干的老百姓,他们是惊涛骇浪里的安稳的两条小鱼。他们在匮乏的年代有很好的餐饮,在寂寞的日子有很多宾客,除了菜肴,他们给朋友们提供各式帮助:升学、就业、参军、发表文学匕首与投枪——三句半与快板、报户口、申请补助、财务报销、分房子、抓阄买电视机与上海锰钢凤凰牌自行车,当然他们也源源不绝地接受着好友们的主副食、票证、各种人物的关照与温暖恩惠。在那个时候,他们做到了广交贤士、团结互助,互通有无,互补亟需,以友谊纾解艰窘,以联手改善日常生活。

本地的一位老夫子、著名国画家与金石家范白石,在他们家用餐后题诗七律相赠:“慷慨居边远,风云乐腹肠。逍遥和五味,醴醪醉三江。秀质多甜韵,高情自彩光。食鱼夸尽善,大美赞贤良!”他解释说,后四句都是称颂贤内助白女士的。

也许将来这会成为一个科研课题,以加温与高调、拧紧与加速、全民与举国为特点的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的中国,为什么出现了逍遥派,出现了那么多自由与任意、靠边站的不甘与靠边后的轻松如意度假感娱乐感自主感,出现了那么多休假与旅行,发行了那么多菜谱,生育了那么多孩子,玩了那么多麻将与争上游,发明了用钻桌子、喝凉水、戴纸糊的高帽子来惩罚调笑连贯三把不和的麻将手儿。不须好好上班的职工学了那么多手艺,打了那么多大衣柜,养了那么多海马与红茶菌,挽救了那么多玻璃器皿厂,培养了那么多少年音乐家、小提琴手、手风琴手、歌手与萨克风手,兴起了那么多健身奇术——从甩手到喝尿,从瑜伽到燕儿飞与抻筋,普及了那么多占卜秘方——码火柴棍与拴上铅笔头让它摆动,流传了那么多手抄小说——《握手》《梅花党》《李宗仁夫人郭德洁》,探了那么多次亲,夫妻恩爱屡上高潮,增加了那么多人口红利,举行了那么多家宴寻欢作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劝君一杯复一杯。也正是这一段岁月,受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熏陶,小小贫农子弟作家及Z城著名自行车修理师傅大成,曾经为之痛心疾首的他与白甜美的婚姻,变得亲切安详,如鱼得水,如虾得泥,如胶似漆,遍体舒泰。对了,遥想当年,乡亲们祝贺的人生奇趣盛况愿景,梦想成真,做到了百分之九十的落实效率。

留下了百分之十的不稳定因素,现时露头的是:他们的两个可爱的孩子,与两年多前父亲探亲时见到他们的时候相比,他们的锋芒,小龙的天才与嗜书,小凤的笑声与趣味,他们的安琪儿气息,都似乎有所衰减,他们的一切都在往平衡、平稳、平实方面转化,而这,大成判断是受儿他娘的影响。儿他娘要的是平常普通,不喜欢个性、特色,更休说创造与神奇。

但来到Z城,一龙一凤仍然是崭露头角,儿子十一岁已经将“语录”倒背如流,女儿十岁成了“红小兵宣传队”成员,唱样板戏“听罢奶奶说红灯,话语不多道理深”的歌手。同时这平实平稳平衡的三平,又有一种提升,有一种哲学,有一种传统文化,在破四旧的高潮后复活了历史古色古香的魅力。这个平字写起来,极其动人,尤其是那最后贯穿与持中的一竖,每逢写这一竖的时候,大成觉得是那样的雄伟与潇洒,自由与胜算,平字的含义也令大成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它们有多么正派,多么质朴,多么幸运!人是人罢了,媳妇是媳妇罢了,儿女是儿女罢了,作家是作家罢了,自行车是自行车罢了。平平平平,儿女是儿女罢了,作家是作家罢了,自行车是自行车罢了。平平平平平,他们平安幸福地度过了动荡的年代!

谢天谢地,乱乱哄哄中他们生活得平安。然后三十八岁、一九七八年岁末,他们赶上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开放从此春潮澎湃。

一九七八年年底他在Z城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一诗一小说,诗写的是远风吹来的女孩儿的笑声,笑声给了他憧憬,给了他希望,更给了他难忘。难忘已经是意义和价值,是生活的内容与怀想的安慰。憧憬和希望终究会克服阴郁与空虚,笑声总会替代啜泣。而他的小说是写一个自行车修理师傅,帮助一个被迫害的领导干部,他攒了一辆表面破烂实际好使的自行车,胜过三枪凤头,给那位领导干部骑走了。他谢绝了那位同志官复原职后对他的报答。他坚信国人终会开上汽车,他梦想将自己的自行车修理事业发展成汽车制造与修理事业,同时他又在思考,也许再过三百年人们会发现还是自行车更好。

两篇作品都得到了好评。北京的大报上发表评论,激赏他的阳光信念与带笑春风。一位两米多大个子小说家兼画家称赞他对人民的赞扬与他对于自行车修理劳动的细致入微、门道精深、活灵活现的描写。大个子作家说“读大成作品如食橄榄熏鱼,经月有余味焉”。有两个大学的学报上还刊出了关于公元前六百多年、施奇恩于晋文公的介之推介子的论文,两位教授从傅大成的修车小说谈起,联想介子推的隐居、不言禄、不受报精神,问道:“这种精神有没有过时呢?为什么今人没有这种讲究了呢?”出现了对此的一些讨论争鸣。

反正傅大成的小说没有过时。三十八岁的他的小说名品赶上了最好的时期,正当其时,改革开放时期喜欢称这种恰逢其时为“机遇”。发展需要机遇,国家个人概莫能外。

一九七九年他三十九岁的时候参加了北京一家大文学出版社的创作座谈会,实质是出版社的订货会议。他住在崇文门第一招待所,人们说这里的招待所与宣武门第二招待所,简称一招二招,都是为前来瞻仰毛主席纪念堂的外省来客们新修的。在那个年代,住进首都北京“一招”,傅大成有芝麻开花节节高、青云直上向天骄之感。一切竟然变化得这样快这样彻底。他看到了八面来风的刘心武,他看到了朴实敦厚的贾大山,他看到了歇菜二十多年已经四五十岁的当年“青年作家”陆文夫、方之、邓友梅、张弦、从维熙、王蒙,看到一鸣惊人的代表性女作家谌容、张洁,看到突然四处涌现的贾平凹、成一、王亚平等新星灿烂,也看到一些尚不为人知的“好苗子”。出版社的老社长老总编,经过一番惊涛骇浪,潮起潮落,怀着终于有了这一天的欣慰心情,向年轻的一代两代,发出了“写吧,加油吧,解放自己吧”的号召。

而在这样的北京中青年作家会议上,傅大成大开眼界,他听着京腔京韵、因势利导、谈笑生风的北京话高谈阔论,起底解密、愿景、神聊、坚定、沉思外加幽默瞎逗,闪转腾挪,纵横捭阖,大炮小鞭,刚柔内外,见好儿就收,见坡儿就下,见弯儿就拐,一言兴邦,舌头打天下的北京文学精英……他觉得此前四十年,在海滨,在边城,在家里家外,在饭桌上下,在无数会议前会议后,他傅大成只能算白活了。果不其然,伟大的北京,灿烂的朝霞,天安门广场,我们为你歌唱,我们向你敬礼,这里不一样,人人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家这才叫开会,人家这才叫文学,人家这才叫举重若轻,知人论世如烹小鲜!

何况会上还有一位未曾与闻的明星,少数民族,风流潇洒,人高马大,黄胡子,黑眼窝,轮廓立体,浓眉大眼,笑容满面,笑吟吟语惊四座,意沉沉民生多艰,头歪歪气吞山河,气冲冲意撞蓝天;更令包括傅大成在内的小土作家们目瞪、口呆!

仅凭刚刚发表不久的一诗一小说,傅大成竟也成了事。不但参加会议、说话,还照照片、上报纸、见姓名、受注意。他觉得自己非常可笑,并非极少的文学人士知道他姓甚名谁,还说什么“古有范成大,今得傅大成”。一位女性杜讲师干脆给他背诵其实他也会背的范成大名句:“塘水碧。仍带面尘颜色。泥泥縠纹无气力。东风如爱惜。”大成为之心感快意——却又自责他这样的小人物何等的浅薄而且廉价!幸运之星照耀,谁也挡不住。前十几年谁喜欢文学,谁涉嫌“牛鬼蛇神”;至如今,谁能写点杂七杂八,谁说点信口开河,俨然成了珍禽异兽非洲巨鲸与黎巴嫩金丝熊,那金丝熊,其实属于老鼠科目。大成哭笑不得,想着自己往昔恰如水塘虾鳖,一无所长,如今碰到了时代变化,夤缘时会,住起了北京一招,而自己的姓名也居然与南宋千年之前的大家范成大混放到了一起。幸乎,妄乎,谬乎,愧乎?悲夫!

与会的作家们周末晚上去名牌大学中文系与许多做着诗家作家梦的学生们联欢。傅大成认识了陈建功、黄蓓佳、王小平,欢声笑语,载歌载舞,签名照相,直到互留邮址。然后互相拉拉节目,座位上有清茶、瓜子还有几片西瓜。大成用俄语朗诵了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与滨海和Z城相比,北京怎么这么多年轻人熟悉普希金呢?北京知道普希金的人,比Z城知道最红的梆子角儿筱莲花的人还多。

学生们的节目就更多了,手风琴与唢呐,数来宝与快书,特别是各种歌曲与戏曲演唱。与大成一见如故,为大成朗诵范成大《谒金门·塘水碧》的杜老师,在同学们的热烈当中唱了家乡山西的抗日民歌:“八路军打日本,真呀嘚儿呀厉害咦哟,妇救会送孩(鞋),理应该,穿上孩(鞋)子跑得快,打得那日绷(本),跳了东海。”她接着唱了味道完全两样的电影新片《泪痕》主题曲:“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用我心中的泉水,将你浇灌栽培。”她的声音清澈明亮,甘甜酥脆,如儿童如少女。他沉醉于她的声音,沉醉于她的举手投足,扬眉甩发,风摆杨柳。

在全场疯狂的喝彩与掌声中,杜老师点名叫一位男生一位女生过来,并向各知名作家介绍了二位同学的写作与发表状况,二位同学大喊着说杜老师才是文坛俊秀。杜老师带领二同学唱起了十多年前苏联电影《蜻蜓姑娘》的插曲《玛丽诺之歌》。说的是一个苏联女工的聪明、活泼、顽皮与战无不胜。遇到歌曲里的衬词曲段,他们三人舌头练功,飞速地唱出“阿吧嘚儿哩嘚儿哩嘚儿哩嘚儿哩嘚儿哩呆啦,阿吧嘚儿哩嘚儿哩嘚儿哩嘚儿哩嘚儿哩呆啦”,尽情发泄青春加苏维埃工人阶级的幸福感获得感优越感,掌声笑声喝彩声翻了天。这时响起的是杜老师的一阵仙乐般仙人般的笑声。原来又是一首新歌,哈萨克共和国人民演员哈丽玛·纳赛洛娃在一九五二年访华时唱过的《哈萨克圆舞曲》,融笑入歌,融歌入笑。歌笑旋风,阵阵吹过,他回到了难忘的童男子的十七岁,只有一次的十七岁。原来改革开放能让人返老还童,重温好梦。

最后还有一位教英语的外籍女老师,给大家演唱怀旧影片《往日情怀》的奥斯卡金曲:“记忆深藏,如画淡出,重修旧好,安能愿如?或成一笑,何必伤苦,往日情怀,思念当初。”

百感交集,往事翻飞。就在这个时候,傅大成两眼发黑,周围的一切开始越来越快地旋转,周围一切像是浸在深深的暮色里,渐渐变成黑影剪影,笑声吵闹声突然远去,渐渐变成呻吟与蚊子的扇动翅膀,不好,傅大成晕眩过去了。

大成醒过来时是在救护车上,他被文学出版社会务组人员送到了海淀医院,经检查认为可能有耳科疾病。给他开了一些安神补脑的药丸、镇静舒张的药片,送他回到了一招,然后好了。

大成自己明白,他的这次晕眩与二十年前与婚后犯过的那两次差不多,先是受了风声笑声的刺激,第二次是突然地白花花的大媳妇从天上压下来。甜美已经带他找白神仙治好了的,适逢改革开放的良辰美景,心猿意马,老病重来……他也在回首往日情怀。他重新听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笑声与风声、女声与春天声、青春声与学生声、快乐声与心声。这是北京的声音,是大学生的声音,是爱情的声音,是召唤的声音。如舒婷北岛诗,如柳永与纳兰性德词,如安徒生童话。

在京期间,傅大成与参会同人到新街口电影资料馆看了犹太裔巨星芭芭拉·史翠珊主演的《往日情怀》,影片描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对抗麦卡锡、塔虎托法案迫害的美国青年的左翼抗争旧事,令大成感动至深。他们也看了法国电影《巴黎最后的探戈》。人体暴露尺度之大,令大成不能相信。

他回了家,他含着笑。他有时出着神会笑出一点点声音。老婆上班才加了力,计件工资越来越见涨,小龙与小凤都考上了大学。他没有想到的是甜美在他从北京开会回来两天后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咋啦?”“没咋。”他回答。这是他俩成为两口子以来二十一年,老婆第一次问他的情况。“我太累了。我,有点累。”他不知所云地一边说一边抽搐了下鼻子,“你该洗头发了。”他这叫没话找话儿。

什么?老婆无声地发问,嘴唇好像略动了动。她去烧热水。晚上他似乎听到了甜美的自言自语。她说:“我等着,我怕着,我怕……”

没有办法,大成悄然变了,他似乎刚刚找到了自己,也就是说,他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自己了。他不认同滨海县、鱼鳖乡与Z城了,他不认同甜美,也许还有家庭与实际的自己了?那么龙与凤呢?这太吓人。他收了杜老师的一本小册子,他知道杜老师的名字,也许只是笔名,她的署名是杜小鹃。小册子中有她写的一篇关于张弦的小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的评论,论者问道:

“从‘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到现在已经有三千年,从《长恨歌》至今已经一千二百多年,从《钗头凤》到现在已经八百年,从‘五四运动’到现在已经半个世纪,在美丽的、文化悠久的神州大地上,到底有多少人得到过真正的爱情?到底有多少人享受过生命爱恋的美好与圆满?到底有多少人没有扭曲、践踏、压制旁人的与自己的与生俱来的对于爱情的梦?又有多少人次,人们乐于、狂热于、疯狂于充当爱情的刽子手、行刑官?被爱情遗忘的后果是什么呢,想想民间的捉奸热吧,压抑与发泄……”

他为之鼻酸。杜老师还写了论张承志《黑骏马》的文字,看得他嫉妒起张承志来。书里夹杂着杜小鹃的小说。原来她既能高论,又能创作,穷经作赋两相宜,俯拾即是,才华逼人。她的小说也是在写一个少女的初恋,受到了野蛮与残酷地对待。他一直想着杜老师。她是山西人,她其实没有甜美白净与透亮,她长着长脸,甜美是方脸。而大成是三十岁以后才觉出长脸或许更高雅并且更文气的。在他自己十六岁前的时候,小伙伴们发现他的脸形正在逐步拉长,一起笑他开始长成了马脸驴脸,他天天照镜子,吓得不行。甜美比杜老师块头大也更胖,尤其是杜老师的脚与手要比甜美小得多。大成想起普希金的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里的两行诗:“我走遍俄罗斯,看不到一双美丽的女人脚板”。这些文学语言令他自惭形秽。也叫他不能不遗憾,为什么已经进入了文学神圣的笔触的男女,却离不开生理物理、尺寸形体、骨架肉感、器官设备的露骨描写呢?甜美的眼睛比杜老师大,个子才比杜老师高,但是杜老师身材显得秀丽、灵韵、绝妙。杜老师是双眼皮,而甜美是有点肉眼泡的单眼皮。

是文学的无能吗?是他不体会:男男女女对来自父母上苍的身体的正视与爱恋,面对与抚摸,并不注定下三烂,而是健康,是开朗,是诚实的生命的颂歌,是古老中华的一个进展?

大成在北京名牌大学那一个晚上,并没有与杜老师谈多少话,但是杜老师的笑容风姿声响话语举手投足已经使傅大成得到了此生从未得到的熨帖。没有办法,北京就是北京,滨海、鱼鳖、Z城,就是滨海、鱼鳖、Z城。杜老师说“您好”,北京人的“您”字像是雨露也像是花枝;“欢迎”,杜老师说的欢迎像是一阵歌笑。而且她那么能唱,一声“蜻蜓姑娘”,时光倒流了二十年。逝波长流,情歌永恒,你不舍你的昼夜兼程,我迷恋我的青春万年!

又过了三天,大成才发现了自己的问题,难怪甜美觉得他怪怪的,去北京开完了会,他的表现是食不安味、寝不安席、言不安唇、目不识目也不识丁,他正正经经是变成了:“心不在马”——“心不在焉”。他觉得他开始接触到了那个世界,他好想追求的那个不同的世界热烈了,也从未想象过的美丽了,而实有的世界从未有过的陌生了,平庸了。然而他突然面临了陌生的四十岁。四十岁是一个叫人心慌意乱的年纪。四十而始惑于红叶与蜻蜓姑娘。他的心“随风而去”,如那部著名的描写美国南北战争的小说和影片Gone with the Wind的书的题名,译作中文成了“飘”。俄语书题则是Унесенные вемром,俄语题目直接转译中文则是“被大风卷走的人”。是五级风吹乱了心波,同时他随笑消融,随歌起身启程,随杜老师的论文与小说而飞翔万里,鼓翅追云。他忽然变成了断线风筝。连孩子都问他:

“爸爸,你咋着啦?”

我咋着啦?

是吃错了药?是喝多了酒?是睁开了眼睛还是揉瞎了眼睛?是唤醒生命、灵魂、爱情?还是用一把火燃烧掉了生命、灵魂、爱情、白花花的媳妇、聪明过人的笑靥如花的儿子和女儿?

就这样过了几天,他闹了一场急性胆囊炎,腹痛如绞,呕吐两次,最后他痛得嗷嗷大叫。高烧四十一摄氏度,浑身发抖。明白了,这是由于在北京吃得太多。作为鱼鳖农家的孩子,他多年来没有痛痛快快地饱餐过,更没有解过馋。而这次的北京之旅,他吃了回锅肉、粉蒸肉、狮子头和大棒骨,数次干烧鱼,还有一次大对虾。有两次吃罢晚饭他感到卖力太过,幸福与辛苦地喘息不止。

甜美推着一辆本来是驴拉的车将他送到医院,做了B超,验了脊髓,插上鼻饲管,说是为了减轻也不什么压力,又插上尿道管。大成大彻大悟,疼痛是难于忍受的,疼痛能够压倒一切,驱逐一切,当生命只剩下了疼痛的时候,为了离开痛苦,他完全愿意割舍生命,不要说割除胆囊了,就是割除头颅也算不了什么。佛家讲的是生老病死,病比生还强硬,比死还难受,比老还执拗。病是人生滋味,人生一绝,一极致,病通向的是正觉;而死只能通向虚无;然后知道了生而无病无恙无灾无祸是多么恩惠,多么幸运。健康是从前面,而疾病是从背面彰明了人生的珍贵与美好,然后他剩下的还有什么呢?只有甜美,只有小龙,只有小凤。只有甜美有权利有责任在手术书上签名,只有她能承担麻醉醒不过来的风险,血流过多死亡的危险,手术伤口迟迟不能愈合乃至感染不治的危险,还有打开腹腔一看,内脏已经被胆汁浸润伤害,无法挽救的危险,还有另外十三种凶险告诉你你的生命的脆弱境遇。在脱光了病号服抬上手术床之前,他看了一眼妻子儿女,他说了一句:“我没事。别着急。”他的声音竟然像蚊子一样,病毒夺走了声音,在尚未夺走其他以前。

非偶然也,这是老天的一个重要的信号。天心是零?零是什么都没有,是天弃权,那么你的心就必须去补位,你的心就成了天心,承担天心,流露天心。你切切实实受到了警告,受到了痛苦,受到了天谴,受到了黄牌。你结结实实地接受了红肿痛的炎症,接受了操作起来其实更危险的局部麻醉。接受了闪亮锐利的手术刀手术剪手术钳手术线……是急诊手术,外科主任不敢在你身上试微创技艺。

手术后第二天他遵医嘱忍痛站立排气,第三天恢复了流质进食。第六天他出了医院。

衰弱的他想起了面向四十岁时发生的一切,他想起了鲁迅在《二心集·宣传与做戏》里的话:“杨小楼做《单刀赴会》,梅兰芳做《黛玉葬花》……倘使他们扮演一回之后,就永远提着青龙偃月刀或锄头,以关老爷、林妹妹自命……那就实在只好算是发热昏了。”

……有人恋爱得死去活来,适合编剧出演题咏献花成全大角儿巨星。有人平平淡淡地婚丧嫁娶、上炕苟且,后来是兴味索然,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再无味也还可惜,再无趣也不能闹邪了。

虽然是才刚做完了腹外科急诊手术,从眼神上,从容颜上,从声音上,从身体、手足、皮相、筋骨的种种状态上,白甜美立即感觉到了傅大成的情意,她流出了眼泪,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其实知道,我俩不是,我们不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我要嫁给你是我傻,嫁给你以后才知道你迷的是文学,姐妹们告诉过我,我嘛也不懂,可是我听说过,我也想得到,作家蒙人,作家折腾人、坑人,作家败家,作家靠不住,作家还得罪人,老是犯错误。有了什么来着,你们叫文学,就没有了好日子,我明白着呢,我早就知道你发达了必定会蹬掉我……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说别的了,过一天就一天吧,让我多侍候你几天,你把我带到了Z城,Z城有电影院也有百货公司,有大马路还有那么多警察,有出租汽车也有马的(马车的士)……我还要告诉你,我有钱,比你有钱,你想不到的……”

白甜美向傅大成讲述了自己的创业计划。她听服装厂的工友们说,省城里已经出现了民营棋牌室,一位工友的叔叔在工商局工作,他们能够协助她办理申请,申请表不用她自己填。她的棋牌室里将会供给棋牌,提供茶水、可乐、酸梅汤、豆浆、鲜榨果汁,她正在研究咖啡与冰砖冰激凌雪糕,她正在订购苏州出厂的冰柜。

……大成紧紧地将甜美搂到了怀里,更正确地说是更深更紧地钻到了挤到了甜美的怀里,他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忽然一通百通,一顺百顺:让自由恋爱的人自自由由地去爱去抱去离去骂去乱去闹他个天翻地覆出窍涅槃吧;让没有得到自由的恋爱的人也爱他或她的能爱,搂他或她的能搂,舒服他或她的能舒服,抱怨他或她的想抱怨,哭着骂着也还要舒服着,得了便宜也还要卖乖,窝囊着也还要尽兴吧。同胞们,朋友们,闺女们,小子们,尤其是老小娘儿们,我心疼你们!

他出主意说,不要仅仅叫棋牌室,要叫棋牌茶室。

一面养病,甜美天天给他炖鸡汤山药枸杞,一面充当甜美创业的顾问,一面享受着家庭生活,一面不时想起三十九岁进北京的歌声笑语,而后又钻起牛角尖来。

他的命运多么有趣,他的拐点叮当五四,他的故事胜过许多人的包括他自己的小说……人生是谁的构思呢?一九四○年出生,日军占领下的东北,叫什么“满洲国”。一九四五年苏军粉碎日本关东军老底。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九五五年辍学。一九五八年复学。一九五九年娶媳妇。一九六一年当爹,先是不要家,后是享受家。一九七九年北京开会,心神荡漾,文采飞扬,笑的风现出了才女的容貌体形,他已经不知伊于胡底,恰在此时候,猛地一场腹外科急诊手术扭转了人生方向,这是一种多么完整,多么诱人,多么出其不意,多么庄严多义的整体构思!伟大的物质世界,你的规律法则科学概括声光化电惯性正反加速度,就是你的构思。越是客观的世界,越是有构思的主体性与坚定性。你的诗性、小说性、禅性、易学性,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而狗男女也罢,我爱你也罢,苦绛珠魂归离恨天,吊诡矜奇,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又是多么伟大刻骨的构思呢。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白甜美的路子连傅大成也完全想不到。还有过去认为她不会说话,只是不会与大成说话罢了!她太敬他爱他讨好他高看他了,在他面前她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引车卖浆,忽悠、龙门阵、唠嗑、拉呱、八卦、天南海北,她到时候想要什么就能来什么,抛来什么掉下什么,她就接到手什么,歪来正对,热来凉应。转眼间,她找到了合伙人,她在大成认可下,用房屋的居住权作抵押,从银行获得贷款,从娘家也要到了支援。再说大成由于他的创作势头,由于他的北京之行,Z城文联把他调动到了文联创作室,并且分配给他两室一厅、使用面积达九十五平方米、水电暖设备齐全、厨房使用液化石油气、明暗两卫、公寓房——用作贷款抵押分外好使。

甜美租了本公寓楼两间空闲的半截地下室,粉刷修整,张灯结彩,悬挂西洋景与电影明星照片,方桌圆椅,喇叭电视,一应俱全。在一九七九年、农历己未羊年,公历十二月三十一日,农历十一月十三日,摩羯座,甜美的“乡思”棋牌茶室正式开张。鞭炮齐鸣,茶烟皆备,酒香扑鼻,与“白总”夫妇有餐饮之交、公关之交、清谈之交、文墨之交的众友人来了个不亦乐乎,一半广东音乐《步步高》,一半邓丽君歌曲《甜蜜蜜》,为Z城带来了新感觉新声色。满室鲜花,满室贺词镜框,还有和田玉象棋、香港造麻将牌与大量YET名牌扑克置放得兴旺吉祥,有条有理。由白总亲自操办监制的肉夹馍、热狗、三明治与鸡汤、奶油蘑菇汤加百威啤酒再加大盘沙拉油凉拌生菜土豆蛋白虾仁招待宾客,说笑声、碰杯声、喜歌祝词声、致敬致谢声满耳满室满街。主客都强调,“乡思”棋牌茶室的开业是Z城的盛世盛事,是形势大好,愈来愈好。最妙的是在便餐、汤品、礼物、言语、认识都是喜悦圆满百分之百的情况下,在嘉宾们正要告辞离去的时候,乡思室内的电视机突然打开,荷兰飞利浦、当时世界上屏幕最大的电视机、四十二英寸对角线、CCTV第一套节目,播的正好是电视片《三峡传说》,喇叭里放的正是李谷一的伴唱《乡恋》:

昨天虽已消逝,

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

你的一片深情……

这是一个奇迹,这是一九七九年末的又一个快乐奇妙的伟大构思,造就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时Z城的一个传奇。

棋牌茶室的名称“乡思”是大成起的,他当时既不知道当晚中央电视台会播放什么节目,也不知道李谷一是谁以及她会唱什么歌,更不知道这么一首多情委婉,却又不无玄奥犯酸之词儿的歌儿竟成了生活将要起变化的一个先兆。他们的茶室“乡思”与李谷一的“乡恋”,天然接轨无缝。

他当然更不知道后来上海《文汇报》专门报道了这首歌曲如何受到欢迎,更不知道《乡恋》的出世前后,出现了多少文艺掌故与社会发展变化的故事,包括严肃的保留与廉价的感动,毫无疑问的大获成功,曾经敏感的邓丽君到大陆来唱歌的消息,与制造热点消息的《北京青年报》记者关键,甚至小小Z城人民,在茶室也议论起了日本影片《望乡》中的裸体镜头该不该剪掉。这是怎样的岁月哟!

他们呢,不只是躬逢其盛,而且是趁盛势直冲云天。

小小的Z城,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的民营棋牌茶室,在开幕式晚上听到了演唱之后,白总立即买来李谷一的名为《乡恋》的盒儿带,使在这里喝水吃点心,在这里下棋打牌的顾客听到《乡恋》,听到《洁白的羽毛寄深情》与《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而且加上了上海的益加软嗲嗲的朱逢博歌曲带子。一个月后,“乡思”棋牌茶室毅然更名“乡恋茶室”。他们的茶室搭对了文艺的快车,攀上了历史的巨轮,分享了明星的光耀人间。

那个时期的生活,就和一个小青年吃了一点兴奋剂,至少是吃了“多种维生素+金施尔康”一样,三个月一蹿,六个月一跃,一年过一个坎儿,两年升一次级。到一九八三年,傅大成出了一本短篇小说集、一本诗集,姓名经常在文艺报刊上变成铅字。而到一九八三年,白甜美的茶室已经另建一个大七倍的新址,原址变成了高价的茶室VIP部,还清了银行贷款,进入了良性循环。简单说一句话,白甜美比傅大成阔多啦。

棋牌茶室的建立与经营也有令大成极为头痛的麻烦:小小Z城,有的人才大体吃饱,就悄悄恢复了赌博恶习。麻将一毛两毛最多到一块,还好说。种种新鲜的扑克赌法,二十一点、斗牛、掼蛋、炸金花、乐高,花样百出,险情四溢,黑话连篇,背景深深。尤其是引人入胜的斯诺克台球,那个时期承载了多少赌局财富再分配,无人说得清楚。白甜美并不含糊,她苦口婆心,一面奉劝着顾客特别是老相识们玩儿玩儿就最好,万万不可违法聚赌,一面与公安局加了联系。必须依靠公安,又难以跑公安跑得太勤太张扬,也难以把遵纪守法反赌博的口号唱得太过于高分贝,她经营的毕竟是一个休闲的地方、一个放松的地方,不能变成做局打黑除恶的机关陷阱。

一切收费服务在给好人提供了快乐与享受的空间的时候,也提供了利用它蝇营与狗苟的可能。一时间,公安部门收获了各种举报,也发现了不少线索,什么涉嫌贩毒涉嫌为卖淫而拉皮条的涉黑人员都往乡恋棋牌茶室集结。

白总三天两头地被派出所调查询问。有一次是两个赌徒在这里赌完了台球,出门走到一个香烟摊前算账结账,言语与算术计算不和动了手动了攮子,被派出所拘留。并产生了对于乡恋茶室的种种怀疑与指责,包括茶室招牌含“恋”字,涉嫌微黄,这是一;棋牌茶室更名为茶室,有超范围经营与掩盖赌情之嫌;三是播放的歌曲涉嫌靡靡软软,不利公民教育;四是对于表面玩棋牌球,实际赌博心知肚明,口头劝阻,却又利用来非法牟利……有一次还将白甜美行政拘留,是傅大成前往力争,又托了人,又妥协了某些规则,才从轻处理,拘留三天后白甜美回家,恨得大成跺脚捶胸。

这里还遗留了一个历史奇案,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八点后,“乡思”棋牌茶室开市大吉,即将圆满结束,飞利浦四十二英寸电视机是谁打开的?乡思是怎么样变成乡恋的?李谷一、朱逢博,后来则是邓丽君、徐小凤、梅艳芳、凤飞飞,她们是怎样进入茶室、进入Z城、进入全国的各个角落的?

一九七九年除夕,开市活动结束后,甜美对大成说:“赶得真巧,客人们要走了,你打开了电视机,《乡恋》就这样唱起来了……”

大成说:“不是你拧了开关了吗?我根本没有去打开呀?是谁打开的呢?是小张还是小朱?是小盛还是小苟?”张、朱、盛、苟,都是甜美的雇工帮手。

天才构思都是零构思,即无为而无不为;没有结论。然后出现了一些延伸故事,说是大成在北京见到了李谷一与音乐家协会的领导吕骥与大音乐评论家作曲家李凌。还有说李谷一给白总甜美打了电话,电话费用了三百多元。

担任Z城文联副主席的书画金石家范白石很有兴趣于这个飞利浦自行通电开机,唱李谷一《乡恋》的过程,老画家说:“这里有天数,天数精微,莫须有,偶然现身,成就了大历史。当历史走到这一步,天理人心,微风小雨,唱歌跳舞,吃茶下棋,一颦一笑,都有定数,都有易理。如果随便一个巧合、一个偶然、一个巧遇、一个碰撞,都能够歪打正着,都能赶上点,都能射中十环至少九环五,这个潮流还了得吗?这个大浪淘沙,春潮澎湃,不服行吗?”

一九八三年,乡恋茶室胜利地也是跌跌撞撞地营业四年,白总甜美因一些经营问题被两次行政拘留七十二小时。后一次释放之后,傅大成反复思谋,建议茶室停止棋牌台球,与文联的书画家联手,经办少年儿童与退休老职工书画培训与借阅图书活动。

一九八三年十月,Z城文联转给傅大成一本东北一个地级市主办的文学刊物《葡萄园》。由于寄件方对大成邮址写得不清不楚,邮件转来转去,前后盖了邮电支局的四个“查无此人,试转XX局”邮政章,包装已经磨破。耽误十多天,最后才通过本市一家文学杂志将印刷品邮件交给了他。

一本印刷与装帧都显粗糙的薄本文学期刊的头条作品,是署名小鹃的短篇小说《无法投递》,以半日记半书信的形式,描写了一个大龄青年女子的感情经历。小时候女主人公爱上自己的老师,是她童年的白马王子,王子竟然不久就结婚了,娶了一个长得像“小白薯”一样的俗人。问题是班上有三个女生说那位准小白薯长得如何如何像第一人称女主人公“我”,这使女孩儿生气,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侮辱,这件事给了她一个沉重的预言,“我”深信自己肯定是红颜薄命,噩运连连。

初中三年级,书信体小说中的“我”差一个月

无边无际的懊悔中她迷上了文学,她一口气读了三遍《红楼梦》、两遍《卡门》、三遍《贵族之家》、两遍《前夜》,她背诵了《长恨歌》《无题》《临江仙》《青玉案》《再别康桥》,还有苏轼的《江城子》。她也读了徐的《鬼恋》与《吉卜赛的诱惑》。“我”自己信笔由缰、穿云破雾地写将起来了,“我”变得更深沉,更珍重,更才华也更幻想,更痛苦也更灼热,她在燃烧,她在饥渴,她在膨胀。

她所有的习作都被倾巢退回。

而比一切的诗都诗,比一切的爱都爱,比一切的忠诚都忠诚的是爱情的童话,是童话的爱情,是安徒生《海的女儿》,是美人鱼。“在那条船上……她看到王子和新娘在寻找她……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

爱情是一个最美的童话。爱情就隐藏在辽阔的、深不见底的大海里。爱情是一种牺牲,是温柔的刚烈,是女儿的梦。

“我泪流满面,我深夜不眠,我终于得到了外国的爱情‘圣经’了,而中国的‘圣经’是‘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下床。我跪到了地上。”小鹃继续写道。

然后是两行省略号,然后是一个三级跳——这样一行字,把大成吓了一跳:

“我怀了孩子!我生了孩子!我知道了这一切有多么拙劣,多么无耻,多么粗俗,多么丑陋。我有了罪,我给了我自己,我毁了我自己,我暴露无遗,我被每一个看我的眼睛扒了个精光光。

“……只能把我唯一的儿子,小小的,攥紧了拳头哭向他的可怜可恨的妈妈,帅哥式的儿子,我把儿子送给了他人,我们订了文书,此世永远不再见面。”

…………

五迷三道,怔怔磕磕。横空出世,你这里,却是就满十六岁,已经是二八佳丽,“我”在公园里邂逅了她刚刚看过的当红影片主角男神阿匆。“我”毫不犹豫地叫出了阿匆的名字,阿匆怔了一下,走过来亲了一下她的手,抬起头,她挨了一个耳光,然后是一片哄笑。与阿匆的邂逅使她心乱如麻,所以,是谁打了她耳光,是谁在笑,是在笑谁与笑什么,乃至以上种种究竟是她的一个亲历还是一个幻觉、一个少女之梦?平白无故地相信自己被吻了手并扇了耳光?她完全闹不明白了。她痴呆了,她羞愧难当,她惊慌于自己的神经躁动,也许还有点疯狂,也许是有伤风化的开端。道啥为何?几分那小丫头糊里糊涂,几分那盛年美女激越撒泼。几分幻梦,几分执着,几分蹉跎,几分哆哆嗦嗦,几分哩哩啰啰。不像小说,不像非小说。赶上了国运大兴、文潮汹涌、有板有眼儿,开放改革!你也诗、我也戏、她多思、侬抒情,阿拉也错错错、莫莫莫、笑呵呵、一味地瞎嘚瑟。驴唇怎样去对马嘴?后轮印,到哪里去找车前辙?却为什么,无病呻吟,有病笑呵呵,小病藏猫儿猫儿、昧儿昧儿、魔魔,大病不准把脉摸。天真烂漫,如泣如歌?一腔心事,才女多磨。读未了,谁能不为之动心、动情、怜惜无限,为她垂泪,好端端傻话儿说得太多,好端端写得太拙,读得忒拙,吗事儿啊,倒叫俺泪眼婆娑。

大成把这一段散曲,写在《葡萄园》杂志头题作品《无法投递》的结尾后空白上。

是谁继续强力构思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与她的每个子民呢?难忘的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一日,傅大成应上海文学界之邀飞上海,这是滨海县鱼鳖乡出生、Z城工作、年已四十三岁的大成头一次坐飞机。早先,坐飞机,至少也得是厅局级即地市级干部。没到这个级别,即使舍得出资,也不可能买到机票,除非你熟识机场所在地关键的秘书长。一九八○年他们文联一位领导,坐了飞机,不能报销,几乎造成了事件,这回呢,由于邀请方出机票,傅大成何德何能,居然进了机场,排了大队,登了飞机,靠窗坐稳,明白这也是祖坟坟头冒了青烟的喜事。他等了五十分钟,心慌意乱,东张西望,终于机声如雷,螺旋桨飞转如云霞闪光,机身震颤如电刑如打摆子,自我感觉益发慌乱。飞机前行,居然渐渐升起,起落架整个收拢。空中小姐送来了雀巢速溶咖啡、饼干,还有小巧玲珑的一盒五支装混合奶香凤凰香烟,香气扑鼻。谣言也罢,忘记所由了,但是Z城百分之九十九的并未坐过飞机的人民,都知道有一次一架飞机上天,收起了起落架,轮到降落时刻,打不开、伸不出起落架的尴尬狼狈危险万分。感谢上苍,上海虹桥老机场到了,起落架正常——平稳——打开——探出——后轮先够上了跑道……傅大成怎么样上的飞机,又怎么下来了?傅大成血压与心搏恢复正常,平安抵沪。明白了吗,小小鱼鳖乡人氏傅大成从飞机上下来的地方就是大上海:冒险家的乐园?十里洋场?上海滩?三大巨头,四大帮派,南京路上好八连?这一天是傅大成与他出生的故乡鱼鳖村扬眉吐气纪念日。

上海是伟大祖国的最繁华城市。上海是中国工人运动的摇篮,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上海有霞飞路后更名淮海路,还有南京路“霓虹灯下的哨兵”。上海的外滩西洋景图片在全世界全中国直到Z城不胫而走。上海住着作家巴金,有巴金办的《收获》,和同样由巴金担任主编的《上海文学》杂志。上海有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建起的西班牙风格美丽舒适的静安宾馆,这次文学界活动前来的各地中青年作家就住在静安宾馆。这里的水晶虾仁很有名。虾仁上要放山西陈醋或镇江香醋。

乡巴佬逛大上海,在上海见到北京女作家杜小鹃,傅大成拿着载有《无法投递》书信体小说的刊物,请她看了他写的散曲读文心得。时隔几年,二人会面。大成说:“你的《无法投递》迷住了我。”小鹃说:“那是因为它投递给了最该投递的你。”大成说:“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一见面,却又像常见面似的。”小鹃说:“不见了就会再见,再见当然就要看见……在上海,在这里,不是又见了吗?”然后笑声连连,如春风,如风铃,如金石,如上海夜灯闪烁。

奇怪,中华脍炙人口的说法是《诗·王风·采葛》:“……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说的是友谊深厚,思念浓烈,一天不见,如同分别了三个秋天或者三年。而与曾经屡屡令他心潮起伏的有趣的女作家杜小鹃副教授(已升级副教授),再次见面的快乐立马荡涤了所有的过往千头万绪,他们是四年不见,如三分钟前还在一道兮,从未分别兮兮!

四年过去了,又一次全国性的文学聚会。新星灿烂,有新锐发言放炮的小胡子炮手,还有据说是风头正健与不无危险的现代派先锋——阿旺特尕尔得(前卫),还有姚雪垠与刘再复的争论与魏明伦的有关奇文,然后是鸳鸯蝴蝶派的复活,还有不具有誉满全国的作品,硬是具有誉满全球的威名的文学大吹大侃。还有陕军湘军北京作家群,还有伤痕寻根一声叹息两行清泪三分遗憾四季草花,说不定还有五毒俱全,但愿是五福临门。

不但开会,最优秀的几位中、青年作者吃了淮海路上的红房子法式西餐厅,上海西餐是不是比北京西餐更西?为什么会觉得上海餐饮至少是服务得更好?大红门,即后来的红房子,开业于一九三五年,时大成是负五岁,小鹃是负十岁。人们正好坐在临街的窗边观看大上海的繁华街道上来去匆匆、衣着体面、举止清爽的过客。红房子是一个欣赏艳羡消化上海的好地方。而比红房子的西餐更令大成难忘的是小鹃对西餐的熟悉与介绍。大成是第一次进正经西餐馆。是小鹃给大成讲了哪个是切牛排的刀,哪个是切鱼的双刃刀,哪个是汤匙,哪个是茶匙,左手使用的叉子序列,西餐的特点,头盘开胃、汤品、主菜一至三道、甜品,酒的上桌序列等等。她甚至讲到了法餐、意大利餐、俄餐、德餐,尤其是人们为什么嘲笑英国餐的故事,和自助早餐中大陆系列与英伦系列的分别。著名的历史学家的女儿与他这个鱼鳖乡村的贫农儿子的差别就是这样大,是怎样的机遇呀,他正骑在向现代化全球化疾奔的时代骏马上。

他们也去城隍庙寻找批发店、价廉物美的商品与美妙销魂的南翔小笼包子。他们到了郊区淀山湖、湖边报国寺、玉佛寺下院。报国寺中一千多年的古银杏树,叫傅大成、杜小鹃这一类小作家仰面感叹不已。“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小鹃援引了一段屈原的《离骚》,说是希望树大枝叶茂盛,等待从中得到收获。虽然不算贴题,也显然高于其他江湖写手,毕竟是大学的师资。

他们登上了高高的藏经阁,瞭望说是有十一个杭州西湖大的淀山湖,他们含着泪水。“我们太小资产阶级,也太土鳖了。”大成自我批评。于是觉悟高些的文友转而谈青浦区是陈云同志的故乡。青浦区还有著名的朱家角、淀峰村等地,都有自己的难忘风貌。

他们在南京路上最早的洋式建筑和平饭店,听了老年爵士乐团的演奏,乐队成员平均年龄七十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上海的十里洋场派头,绅士风度,君子举止,侍应生谦恭,仆役识相,燕尾服,紫领结,令听众倾倒。小作家们摇头摆尾,垂涎欲滴,越羡慕就越嘲笑,频频击掌点头,然后抖一句小机灵的取笑语包袱,发出哄闹的笑声。胆子大的翩翩起舞。本来认定自己跳起舞来一定会使绊摔跤失足跌倒的大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舞池蹭鞋,居然从足尖足掌的运动上感觉有几次陶醉于音乐的旋律,更陶醉于在怀在手在音乐中的舞伴与“蓬拆拆”节奏。得意于身在斯时斯地的缘分,又困惑于《夜上海》《香槟酒气满场飞》《月圆花好》《给我一个吻》这些沉睡几十年的似乎是早已告老的伴舞调子堂堂正正地重新响起,他们尤其惊异于六人组老年乐团将《何日君再来》演奏得大气磅礴,像进行曲典礼曲赞美曲。《何日君再来》的作曲刘雪庵一度涉嫌汉奸,后来又说刘的遭遇完全冤枉。莫道人生苦太短,千姿万化恁晕眩?莫道歌者或低惭,转眼将军得胜还。歌者且随将军尾,乐奏铿锵壮士归!

上海本地人则介绍说,这个和平饭店里住过参与解放战争前期国共两党军事调处的美国五星上将马歇尔,住过《别了,司徒雷登》里的那个后来当了美国驻华大使的原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还有超大明星卓别林,还有特大作家萧伯纳。“还有我们”,接着还讲了几个在场者的姓名,大言不惭地做这样的宣布的当然是从北京来的作家。

到北京,傅大成感觉了自己格局的渺小。他在北京扩展了心胸,提升了视野,拥抱了世界,联通了天地,积蓄并开始释放了能量。到上海,傅大成感觉到了自己的孤陋、落伍、愚拙。他在上海突然刻骨地触到了城市、现代、时尚、服装与餐饮,更不要说上海人过日子的细心、聪敏、适意、得体、精致得当恰到好处。北京使他知道了生活的阔大,上海使他感觉到了生活的精明的幸福。

而最最令人难忘的是他们在国泰影院观看了电影《小街》,痛苦的故事,表演得那么委婉与柔情,不,绝对不仅仅是控诉了一次政治运动,更是表现了恻隐、爱怜、帮助、同情、母爱、闺情、哥哥、弟弟、妹妹,尤其是并没有提一个字的爱情。在人间,最最温柔的抵御着最最强暴与残酷的,最最凄婉的硬顶着最最威吓与迫胁的,最最软弱的,也是最最顽强与不可战胜的。太久了,他们没有看过这样的电影,他们已经开始忘记一些善良的小人物的际遇,太久了,他们没有设想过哪怕是空想过这样含蓄的故事,没有听到过这样绝对不一味悲伤也不全是忧愁的缠绕于心、搅动于腹的剧情人情事情。他们都流了泪,他们也都知道他们可以寻觅到更深沉也更有力、更宏大也更高远的心绪、记忆、发酵、语言与记录。

与故事、人物、风景、遭遇一样重要的是数学,是最简单的算数。到上海,停留5天,120个小时,参会人数36,会务工作人员28,参加会的与做会务的人数64,对于文学来说,这是个盛会,是个规模不小的集体活动。但大成与小鹃的感受更像一次双人活动。双就是 2,2 就是双,2>1,2<3,傅大成与杜小鹃加起来人数是2,就是说每次外出活动,除去此2人以外还有62人在场或可能在场。然而为什么这两位朋友将此次上海的文学笔会记成了、看成了、想成了、感受成了两个人的会见与交谈,接触、触摸、对话、对接;仅仅是 1+1=2,甚至是1+1(仍然是)=1了呢?

“我看了《无法投递》,我觉得好像没有写完。”

“谢谢你,你说它没有写完,我真高兴,我总算是投递给了一个可以回应的朋友了。但是那信,只能说也是冒了傻气。”

“傻气也是勇气。而且还要寻找。”

“我喜欢‘寻找’这个词。‘在满天的繁星中,我寻找着你,我凝视着你,你知道吗?’这是邵燕祥大哥的诗。地球寻找火星。呒。”

“知道。那一年我已经十六岁了,我辍了学,我在乡村,在打麦场上,我们看星星更清楚,我们更关心的是‘龙口夺粮’,要在降大雨之前把小麦打出来。说是那一年地球离火星近,这样的靠近,六十年才有一次。”

“六十年,太方便了。我们用肉眼就能看到仙女座大星系,她的直径是二十二万光年,我们看到她,用了二百五十四万年,就是说,她离我们的距离是二百五十四万光年,她们之间最远的两颗星星,要交换一次信息,双向要走四十四万光年。”

“仙女,那是我寻找的。你的寻找,应该是火星或者天狼。”

“现在想的是……《小街》。一个俞,一个夏。一个哥,一个弟,一个妹……我们跑了那么远。最大收获是一起看了电影《小街》,上海国泰。远远到上海。购票看了一场电影,并且一起研究了火星与仙女座。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六日,十月革命节前一天。生活,有电影和远方。”

“《小街》里,他们俩还是他们仨?也许,一切其实更复杂,所以我希望它可以更简单。”

“毕竟不是星星。我送你两副手套。毛线的,是我自己打的,打出五个手指头来,手艺还可以吧?连指的棉手套,也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有点笨,笨与傻气同样是‘无法投递’,但是暖和,我想象。Z城的冬天会很寒冷……”

“我……我怎么好意思,让你辛苦,我怎么配……真高兴。”大成觉得自己脸红了,灯光比星光更能照出脸上的红晕。

“我没有那么开心。我做得不好,怎么做也还是有点不对劲儿。”

“……上海真好。”

“我爱北京。”

然后两个人都笑了,笑声随风而散,风声因笑而变得舒适。

后来小鹃给大成写了许多书信。

后来大成给小鹃写了也回了更多的书信。

一九八六年,小鹃将这些信做了编辑和修辞、延伸和变奏,加上了漫画,加上了诗词,加上了悬疑和游仙,加上了对年代、对风貌、对岁月和风月的勾勒刺绣,加上了元小说,例如注明风貌、岁月、风月三个词在王永民发明的五笔字型输入法中重码,在五笔型中,岁月就是风月,风月与岁月就是风貌。它们变成了小鹃的柏拉图式小说新作,题目为《并不是情书》。男主角名火星,女主角叫仙女座。

作品一开头,作者小鹃声称:“一批书信,是笔者偶然‘获得’的,笔者受到了感染,同时觉得有趣。笔者乃以七十一封书信为素材,做了加工、改造、重写、引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旧瓶新酒,老树新枝,文学虚构,遐想联翩,姑妄言之,姑妄写之……”

大成当年写下的读《无法投递》的感想散曲“五迷三道,怔怔磕磕……好端端傻话儿说得太多,好端端写得太拙,读得忒拙,吗事儿啊,倒叫俺泪眼婆娑”,被引用到男主角火星给女主角仙女座的信上,而后,被编入了《并不是情书》中。然后“笔者”写道:“文幻诗拙泪更痴,随心吟咏且由之,驴唇愿作黄莺语,匆匆未误花明时。”

《并不是情书》引起了很大反响,有说是解放突破、新的观念、新的尝试、新的文体、新的开拓的;有说是看不懂,无主题、无情节、无生活依据的凌虚蹈空的;有说是“并”作,乃是对于灵魂与生命的求索,是对于庸俗社会学的颠覆,是真正的艺术升华,是文学的高峰陡起;有说是背离了现实主义的伟大传统,背离了曹雪芹与鲁迅,巴尔扎克与托尔斯泰,跌入了现代主义泥淖,走上了“牙路——邪路”的;有说是耳目一新,读了《并不是情书》,觉得生活变得不一样了,阅读变得不一样了,文学变得不一样了,自己变得不一样了的;有说这根本不是小说,只是任意随意的散文东拉西扯;有说是小说里有女权主义,有新时期的莎菲女士,有后现代后五四后“文化大革命”后伤痕;有说是虚无主义、剑走偏锋、伤情滥性、倾向不端的。

更加令人尴尬的是几乎与《并不是情书》发表同时,所有的文坛人都传说此小说写的仙女座就是北京杜小鹃,而火星就是Z城的傅大成。他们拍拖的恋情正在演绎,正在走红。尤其是,在这篇新作里,作者没有署名小鹃,而是用了新的笔名远程。一下子出来那么多注疏:一、远程即yuancheng即Y城,Y与Z只差一小步;二、远程就是怨大成,就是杜小鹃的爱得不到傅大成的回报,不能不怨而怼之,痴心女子负心汉,中外古今皆然;三、不是怨城,而是冤诚,女人的爱是奉献,是牺牲,是痴迷,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在欧洲是投入火焰,在中国是骑木驴游四街,女人献出的是生命与尊严,得到的是污辱、蹂躏与折磨,至少如《小街》里张瑜扮演的俞,你只能无影无踪,就地蒸发,而男人对爱情的理解是占有,是戏弄女子如玩玩具,是奴役,是奴婢,是显摆风流,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爱情是女人的冤大头,是女人的诚与男人的得陇望蜀,喜新厌旧;四、远程就是原惩,就是原罪,就是性之冤之原之渊,爱之罪之醉之蕞;五……

上海之行带来大都市病毒,带来全家病痛。大而笨的连指手套与坤式毛线分指手套,就是赃物,就是含情脉脉,亲昵礼物来历不明罪。白甜美心知肚明,一个女人,哪怕送你一条法国领带、一瓶XO白兰地、一只瑞士大英格手表、一身意大利华伦天奴西装,也不过是说明她购得了一点商品,送给你的是到处只要花钱都能买得到的货物,是能够购买也能转售的明码标价物件,她要显示她买得起几样物品,她要向你表示慷慨与好意,告诉你你对她好、为她办事她不会亏待你,她可能求你办点什么事务罢了。而此人把自己的做得歪七扭八的狗屁活计送给你,她居然不嫌寒蠢丢丑,孩子爸爸居然不嫌简陋添堵,这就真是出了怪事丑事了。这是二房行径,这是不要脸的婊子,这是等着孩儿他爹坏良心……她噙着眼泪将自己的判断尽量委婉地告诉了儿女。儿女佩服妈妈的精明,更佩服妈妈的视野日益开阔、知识更新、信息升级,一点即透、不点也明镜儿似的,眼里不掺沙子。儿女为父亲出了这样的事而不能不感到大难临头。

大厦欲倾,回天乏力,阿龙与阿凤他们去与爸爸谈心,爸爸显得理亏,脸红,咳嗽,扭动嘴唇,嘬牙花子。只能反复地讲,不是那么回事,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鲁迅早已如是说过。

大成说:“孩子们,我不是你娘想的那种人,我是诗人,我是小说家。诗是幻想、遐想、空想,想的是字儿,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我们追求的是虚拟的美丽,是云彩边上半隐半现的光环,是因为不太能得到而成为永远的念想,因为是彩霞一样的美丽而永远摸不着。而小说是编织,是虚构,是望梅止渴,是画饼充饥,是‘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不落,人来鸟不惊’,是画上的美人,是变成蝴蝶的庄生,是杜鹃啼血,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其实也并无灵犀随便通,叫作心无灵犀何以通?最后只是‘梦为远别啼难唤’,多少流点眼泪,‘蜡炬成灰’尘,泪也不干,泪能排毒、杀菌、润滑、改善视力、释放情感,赢得怜悯与认同。为了一丁点浪漫主义,为了语言的实现与感动人,不怕发疯,不怕杀头,不怕冤案,不怕遗臭万年,笑骂由他笑骂,好书我自写之,这样才有了文学。我追求的只是文学。你们的娘她不可能懂得,她现在已经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我都佩服她,XO与华伦天奴,还说什么来着?大英格倒是早在中国出名了。她是个人物,她比我强,所以她用不着文学,她懂干活、操作、经营和运转。你们现在,你们早晚,你们有明白你爸爸的那一天。”

“爸爸,我相信您说的是实话,您确实想说实话。我们不想了解得更多,但是生活不只是文学,生活是咱们一家四口。您如果做出不合适的举动,您会毁了这一家,您一定先毁了妈妈,毁了您自己,毁了阿凤与我……这是现实危险,是悬在我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烧向咱家的一把毒火。我讨厌那个我们没有见过的装腔作势的女作家,从她的窝窝囊囊的手套上,我觉得她与妈妈根本不在一个量级。文字算什么?写作算什么?妈妈首先是一个人——好人,杰出的人,劳动的人……”

“我知道,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大成哭了,用手势拦阻儿子,不让他再说下去。

“爸爸,如果你对不起妈妈,就别想着我们还能对得起你!”阿凤没有辩论的兴致,她只说了这么几个字。

女儿的强硬使大成一惊。他忽然想到自己的不得体,给儿女们大讲文学。简直是闹笑话,儿子,姑娘,都是学文学的,他们整天听教授讲师讲中国古代文学史、外国文学史、文学概论、现当代文学、古代汉语、现代汉语、写作课本……他想起了与小鹃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欢笑时光,对话机锋,诗歌小说,旁征博引,尤其是翩翩起舞。与小鹃共舞的快乐如同进入了神仙世界,音乐响起,节奏清晰,美女在怀,美情在心,美步在足,美意在搂腰的手,文质彬彬,文明优雅,文思如酒,文学与音乐,朋友与社交感每分每秒都令人骄傲陶然,翩翩起舞的醉迷深入骨髓。

然而……快乐的另一面就是罪。所有的快乐都使他产生与妻子儿女没有共享的遗憾,遗憾再前进一步就是疑心,就是灾祸。怎么能埋怨妻儿的封建性老旧猜疑心理太重呢?跳舞时搂在一起蓬拆蓬拆时首先产生了警惕的疑心的并非他人而恰恰是傅大成自己!他的北京之行上海之行的快乐的要害在于,这前所未有的快乐与满足只属于妻子儿女之外的自己。他的快乐以排除自己的家庭成员为代价,为必须。他的快乐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深度利己?还是迷误?是热昏了心,还是错会了意?

他想起在上海时女儿给他的信。女儿说到两年后她毕业后的就业出路,一个是离Z城不远的省会P都第二中学,一个是P城属丰兴市新成立的紫丁香女子乐团。乐团早由最近红极一时的歌手许丁香领衔建立起来,她是阿凤的中学同学、闺密,她高度喜爱阿凤的嗓子和歌声,虽然阿凤并没有像丁香那样接受音乐教育,但是丁香坚决认定阿凤是唱通俗歌曲与民族民间歌曲的好苗子,是真正的天才,是不鸣则已,绝对的一鸣惊人的潜星。大成恍惚听说孩子她妈反对,禁止女儿出头露面去唱什么歌儿,而他这个爸爸竟然没有与女儿交谈商议过。

嗯,儿子女儿,有一个中年老年的明星爸爸,是多么晦气啊。

“等等,小凤,咱们说说你的前途的事儿。”

阿凤转过了身,看着她爸爸,有不少怨意,她噘了一下嘴角,说:“过两天再说吧,您现在哪里顾得上我?”她起身飞快离去。

大成只觉一团杂草堵在心里。这是一个大发展大变化的时代,这是一个突然改变了许多,倒塌了许多障碍的时代。这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奔、可以追、可以想、可以相信点什么、念想点什么、卖点什么块儿、玩点什么花样、生点什么花心的时代。人人都敢操心也敢操持自己了,为自己的发展为自己的满足,为自己的幻想更为自己的实现而异想天开了。尤其是又读俄语又写小说,还写诗,还是一个早婚早养儿女的傅大成自己,是一个有幸生活在二十世纪的城市,却以十九世纪的偏僻的农村习惯娶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无知却又聪明,无教而又忠诚,无恋爱而又温热如夏,无尊贵自有道理、自有主意、精明如商、技能武装、顶天立地、绝非等闲的角色。是一个时时让他敬、让他畏、让他依靠、让他馋嘴的大媳妇,又是一个永远无法与他对话与他交流与他互触灵魂的纯洁得贫乏、天真得愚蠢、忠诚得简单廉价的好使好用无情无趣的媳妇。啊,想想他怎么与甜美诗话,他怎么与甜美跳舞,他简直痛不欲生!他无法想象自己的爱情经历。

要不,这仅仅因为他傅大成太文化了吗?一个白媳妇,一个挣钱的能手,一个好妈妈,她有什么必要知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她如果努力去知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那才是真的无可救药地让自己欺骗了生活与你呢。她有什么必要去知道陆游与唐婉的“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哼哼,白甜美不知道这玩意儿,也不知道探戈与狐步,不知道恺撒皇帝的圆舞曲。傅大成倒还真知道这些,他的儿子与女儿知道这些,他整天琢磨这些,他明明不是普希金,不是苏东坡,也不是邵燕祥,更不是约翰·施特劳斯,他却有资格轻视甜美不知道这不懂得那了?臭大粪啊。

杜小鹃的《并不是情书》发表以后,一位年已六十七岁的老作家写了一篇文章,对杜文同情理解得无以复加。传说这位老文人,并且是精通五国语言的老学问家给小鹃寄了非常富贵的养生补气血中药。或谓此公陷入了对小鹃的爱河,是在捧坤角儿?又都说绝非,老文学家一生圣洁纯正,与自己的革命伴侣共同生活五十余年,从金婚正在走向钻石婚,是踏实与干净的榜样。说是他所在的省妇联,已经有人发起将他树立为五好男人五好丈夫了。

“情书”发表后,家庭陷入危机,大成再次表达了维护甜美与子女的决心,他决绝地停止了与小鹃的通信。不通信了,他觉得自己更好,甜美更结实,阿龙更光鲜,阿凤更活泼。他表明了态度,他支持阿凤与她的闺密许丁香联手创业,他支持女儿还在高校没有毕业以前就去参加紫丁香团的演出,试唱几个歌,热热身,摸摸观众反应,阿凤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没关系。

大成甚至觉得,停止了通信,死了心,杜小鹃也变得更高雅、更深沉、更诗意、更升华、更温柔,也更克己,如仙如道姑,如女神如雕像,如绘画如舞影,如梦如歌如春风传来的笑声了。她正是四百五十万光年外的仙女座,他偶然想起来掉下一滴眼泪,距离带来了忧伤,才有真正的甜蜜。

因为,当大成在信上对小鹃说“不”以后,一连几个月过去了,小鹃这边没有了一点声响,就像画上的仙女,从画上走下来,与他相会,倩影流连,无所不至,然后,仙女一笑回到画上。他这里剩下的是最最美好的记忆。

但是一九八四年春节前,大成接到了小鹃的信:“我已买好了去Z城的火车票,我去看你。”

把大成吓坏了,他打了长途电话给小鹃:“你不要来,不能来!我明天就回滨海鱼鳖村老家了。不回老家我也不准备见你。”

他心怦怦地跳,他已经不能再照顾一点杜小鹃的心情了,他引用了老作家谷峪的一篇受过批评的小说的题目:“强扭的瓜不甜!”同时来信与回电话的事也不能让甜美知道。

半年后,《江河诗报》上发表了署名“鸢橙”的诗,《只不过是想念你》:

只不过是想念你,

不过是难以忘记,

无望、无求、无助地,

想念着你的想念,

谛听你的无语。

想念夏夜的流星,

想念飞走的风筝,

挣扎而上高空。

想念受惊的骏马,

跑过一座座山峰

在那里嘶叫声声。

不要说想念是痛,

爱了才痛。

大山一样地沉重过了,

便不再沉重,

几分飘荡,

几分轻盈,

只要一点风。

我想故我在,

我只在我,

我必报应,

有念想就能。

我们互为生命,

互为存在做证。

就这样想念着、

想念着你,

直到风与笑淡淡止停,

飘坠于冰雪严冬,

伴有那一丝,

未了想念情。

大成凄然惨淡,把《江河诗报》藏了起来。几天后发现不见了,只有长叹。

到一九八五年春节,半年后即将结束学校生活的阿凤,正式开始了在紫丁香女声小合唱团的演出。返场时候,新人阿凤加唱了一首新歌:《未了想念情》,她选择的是半朗诵半唱歌的路子,“只不过是想念你……谛听你的无语”,她的声音温存,奇怪的是带上了阿凤特有的应该说是讥刺,这种讥刺的调子后来遍及滨海与Z城。“想念夏夜的流星……在那里嘶叫声声”,她唱得潇洒,甚至像是含笑的歌声,含唱的笑语,欢笑里不无嘲笑和苦笑,然后突然,她疯狂地喊叫:“……想念是痛……我必报应……冰雪严冬!”最后是泪如雨下,重复了两遍“就这样想念着……飘坠于冰雪严冬”,全场沸腾。

大成听朋友说到了女儿在歌手生涯开始的时候,唱红了杜小鹃的诗《只不过是想念你》,他大吃一惊。春节期间女儿在丰兴市演出正忙,他联系不上,问阿龙,也不知道妹妹什么情况,阿龙只是告诉父亲《P都晚报》上刊登了一则文娱信息,说是紫丁香团的春节演出成功,新人阿凤,声音甘洌,表演诚挚,台风纯朴自然,收放随意,诚则灵验,一鸣惊人,还提到了她演唱了女诗人鸢橙的新作,更名《未了想念情》。说到这儿时,阿龙鼻子收缩了两下,嘴上做出一种厌恶的表情,大成没有敢再问下去。

两周以后,大成终于找了一个时间,元宵节头一天晚上,他到了丰兴,花二十五元买了一张票,躲在后排一个角落,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聚光灯下闺女出场,唱她妈妈的潜敌,她爸爸的潜伏在北京的恋人的诗之歌,他确实无法明白,这又是谁的构思、谁的导演、谁的脚本、谁的作词;这是胡扯,这是混乱,这是布朗运动,是小小的分子在液体中无规则地乱冲乱转悠,是老戏《花田八错》,老天爷错出轻喜剧,小丫鬟错出好姻缘,越乱越有福,越错越可爱,越荒唐越有票房与市场。

小阿凤一炮打响。白甜美经营有成,她组织的国画班、书法班、油画班都十分受欢迎,并且还要主办刺绣、手工艺、京戏、京胡、笛子、大阮,直到教你说相声的班子。Z城妇联前来考察,并在次年度三月八日授给她“Z城三八红旗手”称号。但是对家里的事她益发忧心忡忡,大成的情况十二分告急,她估计得最充分也最悲观。闺女唱起歌来对于她也绝不是吉兆。好女孩怎么能那样出头露面,优伶再一步就是娼,她没上过太多学,偏偏懂得“优娼”二字。

至于阿龙,他的心思放在出国留学的前景上面,一位老师与他商议着,而且妈妈表示支持,第一步,妈妈说可以为他筹措两万美元。他皱着眉头,留学还是娶媳妇?他为之拿不定主意。在他本人正在考虑成家立户的情况下,爸爸闹起什么似有似无、自身坚决不承认的第三者婚外恋,令阿龙心烦反感。

傅大成躲躲闪闪,心不在焉。阿凤唱歌成功,是凶是吉,他本来也有点二乎,怎样辅导下一代人的人生,他左右为难。从理论上,他支持阿凤冲一冲自己的生活之路,他反对一切的保守与控制下一代的企图。但是《P都晚报》上将阿凤的名字往娱乐圈里引进,他还是有些不安。阿凤居然是唱杜小鹃的歌词而走红,更是荒谬绝伦,是上苍对他对全家对杜小鹃的耍弄,是他的报应。杜小鹃已经宣布了,“我只在我,我必报应”,大成知道这话源自《圣经·罗马书》,它出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卷首页上,原文是“申冤在我,我必报应”。这话太可怕、太压迫、太残酷了。阿凤却在瞎唱。

见不到阿凤,他干脆给阿凤写了封信:“孩子,这有点荒谬,这是那个你们不喜欢的人写的,这是预判,也许是诅咒。”他把信寄到阿凤的大学。

阿凤回信:“是我从您那里拿到这首诗的。丁香团已经给作者付了歌词使用费二十元。我很喜欢。想多了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我只在我,说的是感情,说的是感情不一定平衡与回应,不需要计算来往账目。报应当然是指好的报应,除非你是坏人,有了坏心,做了坏事,你只要不做对不起妈妈的事,你的一生吉祥。欢迎你为女儿写一首更加青春的歌曲。我的打算是,最多疯上八年,退出娱乐界,回滨海县教中学语文,还可以教音乐,我的识谱,超过了一些老歌手呢。”

读信后大成惭愧不已。女儿的水准大大超过了他,后浪推前浪,新人胜旧人。他背诵女儿的话,只要不做对不起妻儿的事,一生吉祥。女儿的话语有旧约新约天启的风格,天使的风格。他暗自刺骨椎心,对天鸣誓:不做对不起妻儿的事。

这时候他接到了中国作家协会通知,本年五月,参加作家团,出访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参加西柏林举行的地平线艺术节。他反复阅读通知信函,并且打探北京朋友,确认此次出国人员名单中没有杜小鹃的姓名,他回答北京方面可以。他知道同去的还有演出团队,包括北京人艺出演《茶馆》,江苏昆剧团张继青大师出演《牡丹亭》,他还会在西柏林见到在Z城见过面的白先勇、陈若曦。他越来越相信命运在于自己,幸福、聪明、灾难、破灭,一切在我,一切报应,归根结底是生于我,及于我,自作自受。这并不是弥赛亚即主的宣示,而是每一个可怜与可爱可敬的生灵包括傅大成自己的责任。

十一

这是一个大开眼界的时代,这是一个怎么新鲜怎么来的时代,这是一个突然明白了那么多,又增加了那么多新的困惑的时代。有人说,是红灯绿灯一起开一齐开的时代,报纸上甚至出现了“松绑”与“闯红灯”的口号。一九八五年难忘。大成他们先到了北京,一夜激动,凌晨中巴把他们送到了首都机场国际航班候机楼。护照、边防、海关,穿着不同的制服、不带笑容、责任如天的工作人员,表格、签名、法律与政治责任,界限、标志、出境章,咔嗑。从北京起飞,乘坐汉莎航空公司DC-10——道格拉斯DC-10飞机,飞往西欧。道格拉斯民航客机,由于安全性的瑕疵,此后逐渐淘汰了,大成第一次国际飞行经验亦属难得。

与许多面相与文化殊异的欧洲人一道,闻着欧洲女性的似嫌浓烈的香水味儿,还有机舱餐饮的咖啡、乳酪、果汁、肉桂味道,考虑了几秒钟不应该考虑的种族与肤色差别,甚至于想到,德意志与日耳曼民族的特异优秀与悲剧罪孽,就这样上了高空。飞机经停巴基斯坦伊斯兰堡一小时,然后飞到德国法兰克福航空港,然后换乘英航客机,飞西柏林。

这么一折腾就到了欧洲?法兰克福?柏林?这样的报纸上地图上常见,又与他的生活从来联系不起来的地名,突然成了他的地面。他几乎是将信将疑。

世界真奇妙,不出门咋知道?亚欧交界处,欧洲一边是丛丛的绿,亚洲一面不知是不是沙漠的黄。也有人说并不是上苍苛待了亚洲,因为,几百年前,亚洲这边更富足与葱郁。

中苏关系恶劣,飞行在中欧间的飞机不能或不愿经由苏联领空飞向目的地,宁可走南线,经停或德黑兰或伊斯兰堡或阿联酋的加沙。中国要善于利用世界的多重敌友关系,赢取国际处境的利我。绝了,头十年还是腹背受敌,而后却是左右逢源。这也是“我只在我,我必报应”。

而西柏林的报应一直是苏联与西方世界的一个重大矛盾所在。二战后,战胜的苏美英法分区占领德国,柏林则是四国部队分片占领。美英法占领区,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三日成立了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德),首都波恩。苏占区同年十月七日建立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首都东柏林(苏占区)。西德无法建都西柏林,因为西柏林是社会主义东德领土中一个孤岛,苏联红军的巨大牺牲赢得了兹后的地图画法,柏林位于苏占区。东德与苏联阵营绝不承认被整个东德包围的西柏林属于西德领土。最多承认西柏林是美英法三国军事占领区,他们不允许西德的民航飞机飞越东德领空到西柏林。所以,中国作家访问团抵达法兰克福后,只能更换西方占领国飞机飞西柏林。而为了防止东德民众“叛逃”西德,东柏林修建的柏林墙也成为二十世纪难忘的一个地理与国际政治标志。现在是傅大成等中国作家堂而皇之地进入这座被围的墙内市区来了。

大成的专业是俄语,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他在自学英语,他订了一本《英语学习》杂志,杂志上连载了一个长篇小说《大空港》,描写的是在法兰克福机场发生的恐怖分子策划炸毁民航飞机的故事。说什么,读什么,就有什么,这是怎样的伟大神奇、开阔壮丽、惊心动魄!

现在傅大成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作家,生于鱼鳖之乡,学于滨海之县,立足小Z,知名全国,乘汉莎而扶摇,到大港“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藉英航而越东德同志,赴西柏林而友谊四面,交通八方,此何时哉?此何人哉?此何世哉?端端的非同小可!他傅大成祖宗的坟头,伟大中国人祷告祖先以求保佑的坟头,大冒青烟喽您哪!

大成赞叹与惊异于飞往西柏林客人的超豪华待遇,不是一等舱,胜似一等舱,英航候机室里放着水果、面包、种种奶油与乳酪、咖啡、牛奶、酸奶,还有小纸盒的豆浆与玉米蛋糕,甚至不惜血本,上了利物浦产的巧克力与廉价的维夫威化巧克力。他真不知道是应该赞颂还是叹息西方世界的准斗牛士冲动,要向飞往西柏林的乘客显示西方优越,要摧毁大成不知道到底应该算是社会主义同志、还是苏联修正主义卫星国的处境不易的民主德国。而社会主义的古老巨大中国在经过大动乱之后走向新时期,成为本届西柏林艺术节的主宾国,仅仅作家就来了十五位,它的含义又将是什么呢?

团长是一位五十一岁的名人,他的小说作品早已引起了世界性的轰动,也受到过打击,一棒子打趴下四分之一个世纪,好像装进了保鲜袋置入了雪柜冰室冻结,二十多年后取出,仍然活蹦乱跳,才华四溢,像打了维生素与葡萄糖的兔子。副团长竟也是同样的命运,喜欢掉书袋,喜欢讲理论,哼哧哼哧地写了长篇小说,大成尚未拜读。本出访作家团里还有一位六十刚过的老大明星,占据过银幕中心,她的文字也无与伦比,歌颂新生活笔生彩霞,语出锦绣,哭了你笑了你又跳了你。从北京一上飞机,就被并不知道她是谁的汉莎空中小姐引入头等舱,明星就是明星,明星万岁!人的风度仪表谁能粗心大意?还有两位动乱加乱动时期的佼佼民间刊物作者,带着才气,带着不平,带着新意,带着一点点忧郁,若即若离,客客气气。再有就是东北作家中的老革命,参加过抗联,打过游击,后来又到了延安,充当了文艺战线的中高级干部,忠厚诚恳,方向端正,是大叔也是师长。三位“知青”作家,一位女性长着红扑扑的笑脸,种过十余年蔬菜,如今的诗里由于意象的奇特被一部分读者欢呼,被一部分师长抱怨,说是她的诗朦胧,看不懂,可能是走上了牙(邪)路。还有一位评论家,一上飞机他就大讲刚刚访问一个友好国家的经验。他说他们与受访国的同行见面,说到中国当代文学走过了曲折的道路,对方作家立即强调,在英明领导下,该国的文学事业一直是沿着笔直的道路前进的。大笑的作家都感到了自身的幸福,面对曲折就是面对无数的情节与故事,面对笔直全国只剩下一个从胜利到胜利、从正好到正好的情节,故事难编难讲。但是说到种大白菜经验丰富的朦胧诗人,有几个同行者热烈推诗坛新风,另有几位年龄偏大的作家翻了翻白眼。这一切又是多么可喜!

团里还有外语学院的德语与英语专家、文学翻译家,他们翻译了歌德、席勒,还有当代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的《丧失了名誉的卡特琳娜·勃罗姆》与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

然后然后,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叫什么来着,傅大成新学的一个词,他本人应算是地方“新锐”,干脆是新蕊、新瑞、新蕤、新睿,xinrui。另一位rui,则是他一心回避的杜小鹃。原来出访团名单上没有,有的是一位高龄女作家,早年的德国留学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与巴金一道发表过作品的祖师奶级人士。出发前两个星期老人家身体不适,人们不敢大意,临时换rui,变成杜小鹃,团员名单上用中、英、德语写着“她的笔名还有远程与鸢橙”。写着她的代表作,包括有小说《无法投递》《并不是情书》,诗歌《只不过是想念你》。更惊大成的是,她的书信体小说《并不是情书》,已经在德国的汉堡出了德语译本。

伟大的世界,伟大的格局,两个阵营,独立自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不结盟国家集团,苏联、美国、英国与法国,亚洲与欧洲,东德与西德,法兰克福与东西柏林,二战,冷战,热战,四国占领,两区分治,西柏林危机,苏共二十大,在这些大人物大时代大事件中,傅大成这样的草根,竟也与闻其事,似乎离大国大事日益亲近。还提什么杜小鹃的爱情诗爱情小说,还提什么傅大成与杜小鹃的不尴不尬不爱情或也勉勉强强就是爱情,未免是穷极无聊的极致,是抠抠搜搜、嘀嘀咕咕、嘟嘟囔囔、是是非非的极致。他想起来在作家笔会上听到的一个说法,广东的一位作家说,他读完《海明威传》的主要感想是:“我们都是自幼失势的太监。”

所幸的是他本来千方百计地想躲避开的,与瘟神杜小鹃的见面,轻松自然。人是需要见面的,敌对与不和国家的元首与政府首脑是这样,普通人也是这样,一见面,就不一样了,祸福安危善恶成败,不过如此罢了。他见了杜小鹃说:“你可好?”“你呢?”“我们又见面了。原来以为见不着呢。”“人不见天要见,天不见地要见,地不见中国作家协会要见,还有西柏林的艺术节要你见呢!哈哈哈哈哈哈。”“其实我们每天都见,不在报纸上,就在杂志上,要不在朋友间的谈论上见。”“可不是嘛!”

太高兴了太兴奋了,就会伤毁睡眠。从上飞机,中国作家就没有踏踏实实地睡下来。在欧洲,哪怕你是刚下飞机,他们的一顿晚餐,九或十点才开始,站在那里喝凉水与酸酒,吃用牙签挑着的小食品,不但要吃,更要说呀说呀说呀。西柏林是一个入夜不睡,夜十二时以后才掀起夜生活高潮的地方,与欧洲的资本主义相比,社会主义中国是多么健康与省心啊。

五月的西柏林寒风阵阵。他们下榻美资洲际集团酒店,美式高层建筑,旋转风门,大堂里人来人往,玻璃柜里摆放着许多艺术品:银质、水晶质、铜质与塑胶,墙上也挂满木、瓷、漆、合金浮雕与图片。室内室外,都飘曳着似有似无的摇滚风歌曲。本来是豁出命去,呐喊的沙哑动人嗓音,带着哭声小声播放出来,好像是一个被苛刻地限制了发声分贝的演唱,痛苦是悄悄的痛苦,激昂又无法当真激昂,这声音里有太多的诉求,太多的欲望,太多的嘶哑,太多的保留,这一切,令大成心痛怜惜不已。

他的房间床太软,截至一九八五年,大成他还没有睡过软床,他在北京与上海住的最好的床垫也只是棕床。席梦思的温柔使他觉得不够真实,也不亲切,他反而睡不好觉。头天刚刚下榻,夜里找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了本室音响开关,他将开关关得死死的,仍然觉得有他室或者走道里的歌声传来。即使没有室外的声响,他脑子里的存贮的狂放却又压抑的声音,一直淅淅沥沥,绵延不绝,像连阴天的小雨。德国,俾斯麦、浮士德、巴赫与贝多芬、康德与黑格尔、马克思、海德格尔,第三帝国、英国航空公司、攻克柏林、易比河会师、莉莉玛莲与日本的李香兰、莉莉玛莲的《提灯下的女孩》与苏联歌曲《灯光》,还有怪杰导演法斯宾德、最伟大的乐队指挥卡拉扬、德共主席恩斯特·台尔曼……的德国,历史与地理书上、报纸上、经典作品里、苏联与德国影片里、伟大音乐里与想象里的德国柏林,突然在一九八五年,来到他眼里耳里胃里和他的身边,就在北京时间的七个小时以后,就在疲累里兴奋里将信将疑的绝对稀奇的自问里,实现了与他同在。

这头一天晚上西柏林夏季时间二十三点半,已经是他一夜没有睡觉的北京时间次日清晨六时半,他睡下,过了四个小时,他醒了,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从感觉上,他是首次离开了国境,他到达了一个半真半幻的地方,但不论生活还是逻辑,灵魂还是身体,他不能理解出国意味着什么,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意味着什么,或者它们完全不一定意味着什么。他是傅大成,但是他不在中国,这有点不可思议。

他穿上便装,光脚穿上武汉出的皮鞋,困倦同时兴奋。他擦了擦眼睛,他到了楼下,坐在离旋转风门不远的一个绕柱而设的圆沙发上,靠着方形柱子,有点腰酸腿麻。他时而感到一缕寒风,更像是北京的冬天。他感受到了酒店内外的繁密的灯光,他体会到电灯越多越是哪一盏也不可能亮。星多月不明,灯多泡不亮,见多诸事忘。在冷风的抖颤中,他坐着坐着,没有过渡也没有想到,一下子深深地睡着了,比在房间还睡得好。除了床垫太软以外,五星级酒店客房内的镜子太多,电器开关太多,灯盏与灯泡太多,卫生间种种洗漱化妆润肤美容用品过多,各种虚假与做作的香味太多,对他有一种侵略,物质的高度发达必然会侵略了人。还有小冰箱里的冷食干果与小小瓶装洋酒,估计一瓶就需要他付出一个月的工资,他不准备享用,对他无用无干的东西却占据着他的狭小而昂贵的空间,他的房间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他人他物非我非己。在这样的酒店客房睡眠,当然是一种罪过,是浪费,是烧包儿,是强迫,个中也颇有快乐,快乐的折磨,突然的纷扰,铺天盖地,千朵万朵。

为什么,在楼下,在大堂,在后半夜,在非睡卧室内空间,他越睡越舒服起来,温暖起来,欣慰起来,安适起来?冷风没了,陌生没了,奢侈的拥挤啰唆侵略没了,异域的香气与歌声没了,除了不知从何而降的温情、温暖、温馨、硬块的破裂与融解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幸福地置身于西柏林洲际大酒店,终于安稳稳空荡荡的大堂里,他幸福平安地睡了两个多小时,他幸福地睁开了眼睛,他发现他是躺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女人的大腿上。他颈有余柔,发有余香,体有余温,心有余情,他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女式风衣,最后才明白,他这两小时的枕席,两小时的平安与熨帖,两个小时的温暖与依靠全在于杜小鹃。他猛地坐了起来,“这个这个这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应该做什么呢?感激?致歉?知情?惭愧?

他犯起傻,脸上带着哭笑不得的尴尬与前所未有的亲切与温暖。突然觉悟,傻痴总是与幸福孪生,而聪慧会带来本来可以没有的痛苦。

与他相比,杜小鹃是那样纯净、天真、自然,她说睡了一觉以后实在难以继续睡下去,便下楼走走。来到大堂,看到睡态可掬的傅大成,她坐在大成身旁。大成一歪,倒在小鹃的身上,她轻轻将大成放倒,她见大成穿得太少,怕他受凉,便将她的风衣脱下,盖在了大成身上。大成叫苦道:“唉,这不让你受冷了吗!”小鹃说:“你一个大热人,在我腿上,也是一个火炉呀。”大成脸红了,小鹃则是一味地笑,再笑,还是笑啊,得意又滑稽,笑得小鹃面如桃花。这时的傅大成忽然听到了德国的古典音乐,舒曼,“童年”,在中国,都称之为《梦幻曲》。 在著名的军旅话剧、沈西蒙著《霓虹灯下的哨兵》中,“梦幻曲”一词被一位上海小姐说出的时候,话剧观众大笑起来。为什么在尚未破晓的时刻,这一曲子在洲际大厅或者大成心中出现——傅大成是多么想给小鹃跪下来啊。

也许只是个梦境,也许只是次梦游,也许夜三点以后摇滚乐被古典乐曲替代;所以如此珍贵,所以分外动心。然后,然后怎样然后呢?非你,非我,非梦,非真,非上海,非北京,非Z城,非法兰克福,也非柏林的,一个任性涂抹的故事。

只是天机,只是天命,只是音乐、对比、梦幻、威胁、天缘、历史、地理,必须欢呼,应该快乐,羡慕吧,歌唱吧,我的比小说还小说,比诗歌更诗歌,比李白还李白,比少年维特还维特的记忆与讲述。

李白没有游法兰克福,更没有乘英航到过西柏林!普希金没有进过洲际大酒店,更没有登上过LH(汉莎航空)与CA(中国国际航空)航班飞机。哦!

十二

中国作家与世界各国的同行们在一起,举行作品朗诵会与研讨会。有趣的是多数朗诵会上没有翻译,完全不懂中文的各国主要是德国人士兴致勃勃地听着中文朗诵,似乎仍然能够找到一些感觉。一个土耳其作家告诉中国同行,他参加过三十五年前的朝鲜战争,他学习了一些中文,就是说,他曾经与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半岛相互射击与拼刺刀。他说他大体上听懂了中国作家中国当代文学的朗诵,但是他说的汉语没有几个字能为中国同胞听懂,倒是讲英语、俄语哪怕是意大利语,反而好些。中国人似乎从土耳其作家的欧洲语词里面猜出几个单词,使那两位德国留学生与学俄语的大成、学英语的小鹃,以及评论家、大学老师们都兴奋万分。

另外几位中国作家就有些愤怒了,让我们听这些听不懂的外国话是为了什么呢?翻译干什么去了?翻译解释说,他们不可能一听朗诵就明白人家的作品,大家聚精会神地谛听,你也不能同步翻译,吵了朗诵者,更吵了其他听得懂与听不懂的观众。大成却觉得有趣,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听不懂内容,当然,还能听声音、听音乐、听感情,还可以看表情、看手势、看动作、看身体语言,顺便看看男女作家的风度教养举止文化,还有服装行头,外套大衣靴鞋帽子。比如一位长发的拉丁美洲女作家,她的大眼睛,她的披发甩头,她的铿锵有力的西班牙语和她的大嘴,就很可以一看一听,见而喜之,闻而悦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一定非得请译员掺和。听众中不见得有太大的比例是懂西班牙语的,他们仍然热情高涨。这是生活,这是趣味,这是奇奇怪怪的“二战”后果,这是花样百出的欧洲政治地理与文化地理的活剧中的一个趣味盎然的片段,何况是中国的同胞呢?新的经验刚刚开始,前所未有的西洋景还在后面也就是前面呢。

他听到小鹃轻声与老作家交流:“就算是看看风景吧。”

小鹃真好。

后来还听昆剧团的人说,他们的演出本来准备好了德语幻灯字幕,剧院方坚决不要,他们只是在演出前发了一个德语的剧情说明,观众看得津津有味,各种反应都恰到好处,最后谢幕九次。他们重视对于活的演出的感受远远胜于人物言语语义的清晰。他们要求的看懂,不是逐字逐句的懂,而是人情与艺术的共鸣。大成与小鹃就此进行了仔细的讨论,觉得有趣。

他们还应邀到大作家君特·格拉斯家做客,格拉斯作家喜欢西柏林,西柏林是孤岛也是橱窗,接受西德的大量财政补贴,却不必或表面上不必对西德承担义务也不大受西德的管理督导。尤其是知识分子,他们将西柏林视作自由的圣地。

格拉斯长着国字脸,上唇留着浓密粗硬的胡子,面色黧黑,样子纯朴憨厚。果然,他的经历相当符合当代中国的人民化理论观点,是社会和生活锤炼出了这样的一个怪诞创新、独树一帜的作家。当初,他这个不到十七岁的中学生,就为希特勒充当炮灰去了,后来是盟军的俘虏,后来务工务农学艺术,浮沉闯荡。后来拿起了笔。用中国的说法,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人民是文学的母亲。格拉斯可以做证。

格拉斯说他在一九七九年访问过北京与上海。下班时间,他看到上海街上的人流,他吓坏了,他著文说,幸亏人们出生的时候是脑袋先从母体里出来的,否则他害怕上海的婴儿看到下班时间的人流,吓得钻回到母体里去。

中国作家听不太懂格拉斯的用意,面面相觑,不知所云,也无反应。

格拉斯赶紧更友善与亲密地与中国作家交流,用泡着鲜红草莓的干白葡萄酒代替茶与咖啡、矿泉水与可乐等软饮料充当待客饮料。他告诉大家他在纳粹德国社会与军队里的惨痛经验,他说他是德国社会民主党人,他是给犹太死难者纪念碑下跪的勃兰特总理的朋友。他还请中国作家看受过美术专业训练的他的一批自画像,有的画成蛇,有的画成虎狼,有的画成怪异,这样的绘画也标榜着他的艺术个性与充满想象力的生活。还有更重要的是,在中国作家纷纷从国外购买新式样大镜片眼镜的时候,大成发现格拉斯戴的是老式小扁圆镜片的近视镜。

果然,同行的德国文学老师告诉他,格拉斯的说法叫作“拒绝经典”,求新逐异,不在乎学问,而在乎创造,如他写了一个害怕成为成人的孩子成了侏儒,而随着时代的恶化,这个侏儒却又突然长高了几厘米。

也许更有趣的是顺便去东柏林听一场音乐会的经验:票价低得如同免费赠演,演出质量并不低于西柏林新修建的五角形音乐厅。拿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因公护照,他们进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完全免签证。而联邦德国也极欢迎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知识分子。东柏林的房屋整齐清洁,只是显得冷清一些。

更更更有趣的是他们结识的此次活动组织方雇用的中文翻译赵先生,北京人,母亲的娘家在东柏林,父亲是中国当年留德学生,在德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级干部。赵先生拿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私人护照,当然,具有两个德国的签证,自由出入于东、西柏林与东西德国。他与老婆定居东柏林,他被西柏林一家媒体录用为记者与编辑,挣着数目不菲的西德马克,享受着东柏林的低物价与社会福利,他在西柏林不但有自己的住宅,还似乎有一位德美混血的金发女友。

世界呀世界,你是多么有意思,中国啊中国,人们是多么有机遇,大成啊大成,古今中外,谁能赶上你这样的八面来风,五月开花,春阳普照、万年不遇、千年不再的了不起的缘分!

经过了三天热烈的文学讨论,关于伤痕文学、废墟文学、文以载道、文学自由、西方东方、苏联美国、意识形态、经典与后经典、艺术与市场,高高兴兴,空空洞洞、现代后现代。大成无端地牛气了起来。

迎来了一天自由活动,他们上午去看柏林墙,隔墙可以清晰地看到东柏林成龙配套的建筑。下午大成与小鹃选择了去大集市,八音盒子扩大成手摇八音车,上紧发条,金属音带播放出了莱茵河魔女罗丽莱的歌曲:“谁知道很古老的时候,有雨点样多的故事,美丽的莱茵河上,吹来清凉的晚风……”大成则买了一个播放歌德《野蔷薇》歌曲旋律的八音盒子,送给杜小鹃。后来他们参加高大的旋转秋千上的风险游戏。每人坐进一只悬挂的秋千椅箱,旋转加速,秋千升高,风声鹤唳,方向横斜,城市景象混成一片,世界转成一团。大成喊叫起来,“哦,我的天空。哦,我的城市!”

小鹃从旋转秋千上下来,面如土色,感觉不好,她靠在大成身体上歇了四十分钟,大成总算还了在她身上睡觉两小时的情。

在集市上,这两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华人与大量欧洲人一起吃了香肠、烤土豆、酸面包与慕尼黑啤酒。晚餐后血流往胃肠方面集中,大成觉得困倦,便去了一家歌舞酒吧,一推门,强大的声浪像霹雷又像浪潮一样地冲击出来,原来是开始了滚石乐演奏,地方不大,乐器叮当,加上现代化的电声音响扩音,横冲直撞,震痛了震活了傅大成的牙周牙花齿槽,他直觉到第二天清晨或许会发现全口牙齿的破碎与脱落。就在他感觉已经难以忍受的时候,忽然柳暗花明,进入新的神经麻木的歌谱是幸福状态。按,到此地后,新鲜、好奇、惊异、眼花缭乱,信息感想满满,兴奋激动乓乓,撑得他心神不定、消化不良、睡眠难安,掌控不了自己,难受。听到强刺激型排他型横扫型音乐后,全部头脑心情内宇宙的容载内存被滚动的巨石挤扁碾压成粉末,随声兴起,随声散去。宇宙间酒吧间大成与众顾客的灵魂里剩下了巨响与麻木、敲击与号叫、音响与电流、磨轧与虚无。他在轰响中颓然入睡,入睡中被震动得神翻心覆、欲哭欲呕、灵魂游走,我自丢失,百感交集终于回到了一无所有。

杂乱混沌犹豫不安的思绪被玩儿命疯狂的音乐所粉碎,他睡醒了,醒睡了,听傻了,听醉了,听没了,不听了,全聋了,聋得只剩下身边的杜小鹃。杜小鹃爱怜地看着他,她看出了他的慌张与崩溃,她的样子像是想把他保护在自己温暖的怀抱里。

他后来正经睡了二十多分钟,小鹃说,换一个安静的地方吧。临走时大成看了一眼随着打击乐的鼓点小展舞姿的女孩子,他有点想哭,为西柏林的酒吧女,为Z城的夜间清扫道路女工,为鱼鳖村深夜搓玉米棒的农妇,为恩爱时绝对一声不吭的白甜美,也为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一位播音员,她发音特别美式,叫蓝什么的来着,后来做了摇滚女郎,大成愿为她而一洒钦佩的泪水。他与小鹃到了一家咖啡馆,他们要了一些饮料,小鹃用易拉罐与玻璃瓶和乱七八糟的餐具清洁用品与糖果包装纸盒在他二人的桌子上修筑了一道墙,她说:“柏林墙,这样安全些。”说完,她哭了。大成轻轻拂动、拆毁着推倒着咖啡桌上的柏林墙,沉默良久,说:“再哭,你就是孟姜女啦。”

大成吟道:“你的呼吸使我低下头来,就这样等待着须发变白……”不知道这么两句是从哪里来的,他的句子?他读过这样的诗句?他梦里的吟哦?他累极了的呻唤?

“在满耳的疯狂中,听到了你笑的风。”

“也还有孟姜女的哭声。”

不知道是大成还是小鹃开始了另一段吟诵。

“在满天的繁星中,我看到了你的闪动,你的躲避正好告诉我的,是你的钟情。”大成与小鹃互相低语,是谁先说,谁跟着说,互相说,同时说,一起说,还是只在心里说呢?

“柏林墙也分明,施普雷河、哈弗尔河也同样做证。此生也是前生,前生也是来生,罪过也是天注定,愿望也难分明。”

“有些事你无法拒绝,拒绝正是包容,推开还是欢迎,灾难随你闪亮,热烈随我们冰冷。”

“不,不,不,也是对,对,对。别,别,别,也是郁葱葱。没有,没有,没有就是饱满,停住、停住、停住,就是永恒。”

似有非有,似诵未诵,似说未说。此夜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亲吻在一起。他们你敲击、我战栗,她呻吟、你喘气,你咬啮、她吮吸,她如海、你如鱼,她哭哭、你笑笑,蹬蹬踹踹,捶捶打打,亲亲密密。不知道到底应该感谢还是控诉,西柏林极度体现了的人类世界的疯狂分裂任性与坚持;这里的滚石乐具有清场与归零功德。他们以同等的感谢心、分裂心、清场归零之意志,进行了他们的人生情感大转变、大飞跃、大吊诡、大天真、大婴儿、大圆满与大灾难。大成想起了在机场买到的许地山即落华生翻译的印度故事《二十夜问》,按印度教与《二十夜问》的模式,他明白了为什么男女主人公在终于火热交合的时候祈祷的会是:“让主管毁灭与死亡的,五面、三眼、四肩湿婆大神赐顾,用雷电就此结果了我们吧。”

十三

生活产生文学,也有时候文学走在前面,它虚构了事件,而后生活现实模仿了文学。《读书》杂志上,讲到了一时红里透紫、自称不善虚构的张爱玲的小说《色戒》,描写一个女志士,用美人计去接近一位汉奸头子,到了暗杀他的机会来到的时候,却因了爱情而下不去手,最后是她的牺牲报应。其后上海果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女志士被逮捕、受毒刑与杀害。头几年还传说,中国电视台播放了美国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后来中国出现了这样的匪徒,作案后留名同样的“敢死队”。这警告了有关方面,要加强管理,不可粗心大意。

大成早就提出了一个问题,是先有了爱情、后有了爱情文学,还是先有了爱情诗爱情故事、更多得多的人才学会了去爱恋、去相怜、去怀春、去风流而不仅仅是配种站的操作与不雅的声气。

在《并不是情书》之后,是傅大成与杜小鹃的访德后的通信,说明:小鹃的文学,引领了也创造了他们的生活与命运。生活与命运终于报应在文学当中。

致大成:

唱了一路的歌,我终于知道幸福是权利也是使命,快乐是勇气也是忠诚,爱也是智慧,是投入也是超拔,是展现也是自由,是生命翻了一个身,是烦闷终于迎来了发散与释放。我从小就老想大哭一场,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傻,活了四十多年才哭出来了。活在当下,哭在当下,乐在当下,就这么豁出去了。山那边是好地方,你怕什么?不远了不远了,只要心儿不曾老。浮云散,明月照人来。路边一株野蔷薇,独自对着日光,少年见了奔若狂。哎呀,小妹妹似线郎似针,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离分了也是爱过了。我要唱的是:“我愿意!”

致小鹃:

教授,您太哲学太柏拉图了,而我,归根结底,只是农民。在鱼鳖村,有一成到一成半的男人没娶过媳妇。呵我,是多么煞风景。我获得了上学的天大福气,我早就会背诵“无情却被多情恼”,天呀,我忘记了是“多情被无情恼”,还是“无情被多情恼”呢?已经五月二十七日了,我们在艺术节后去到科隆附近的朗根布鲁赫小村落,海因里希·伯尔住宅。伯尔狠狠地批判西德社会,西德官方人士都烦他,他得了诺贝尔奖,科尔总理只好来道贺。伯尔要求自己住的朗根布鲁赫挂出“自由邦”行政区牌子,而不标明此地的行政归属,地方政府居然迁就了作家的意愿,二战后的德国果然有些个不同了。只是在科尔总理到来的时候,地方政府临时换掉了自由邦牌子。原来德国也有这种猫腻。你被你的天知道什么事务缠住了,噢,你是给自由大学做一个课堂讨论——习明纳尔。你没有过来,可惜了,伯尔这里的菜花黄得像海洋一样。对了,朗根布鲁赫的上一级是杜林市,你读过《反杜林论》吗?恩格斯著,写于1876—1878年,原名是《欧根·杜林先生在科学中实行的变革》……

致大成:

真是个好苗子,也许已经是正在成长的参天大树。我上小学的时候同样受到了革命的教育,我渴望的是革命、文学、爱情和变革,最后,对不起,是我行我素,要与男人合力生一个孩子。我十一岁时候就想过生孩子,我敢承认,其他知识女性不承认。而更早的时候,六岁,我与父亲讨论的是我要孵一个鸡蛋,不要笑,我期待孵出生命的伟大神圣,我绝对不听父亲的劝阻,我以命相争,我将一个鸡蛋放到内衣里,相信我的身体的温暖能帮助生命的诞生。现在说起来我仍然激动,我的梦想是在有生之年开创一个孵蛋场,这个孵蛋场要奏鸣贝多芬的《欢乐颂》。办不成孵蛋场我就写一个孵蛋的梦!你笑什么?你应该鼓掌,再鼓掌!

你读过日本女作家中条百合子的小说吗?她后来嫁给比她小十岁的日共总书记、文学评论家宫本显治,更名为宫本百合子。她的《伸子》,与《青春之歌》的林道静一样,早就表现了女性的革命与献身的急迫,离开自己平平淡淡的丈夫,唾弃了平庸与安宁。她们选择的是背叛与革命。连契诃夫最后一篇小说《新娘》也描写了逃婚去参加革命的女孩,权威贵族的评论家苏沃林告诉契诃夫:“人们不是这样参加革命的。”

我的第一个革命行动是十九岁时候生了一个儿子。相信你不会问我他的爸爸是谁,我想主动告诉你的是他爸爸打篮球。全世界没有痛骂我的人只有一个,我爸爸。我爸爸是那位独臂的明史专家罗艾卢,你不会知道的,比你大五年出生的文人就都知道罗艾卢是谁了。呵,你知道,太好了,谢谢。他帮助我把他的这位外孙,给了一位高尚人士。由于外姓人隐身,我的儿子是父亲的唯一亲孙子。是的,我不姓杜,只是为了不给爸爸丢人,我姓成了杜。我后来开除了学籍、团籍,我的感觉是也包括人籍与妇籍。我的孵蛋发展成了身败名裂的噩梦。靠爸爸的教导与自学,终于在动乱结束以后,我变成了七七级实际是七八年春季始业的大学生。更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你,这与你的生活脚印没有关系,这与你理不理我娶不娶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是爱我的好了,与你一起,这是可能的生活,想着与你在一起,不见得能与你在一起,这是文学,这是虚构的自由与超越一切的升华。凡是声称自己不会虚构的文学家,我瞧不起。而虚构得才华横溢,生活得狼狈尴尬的女男作家,我要给他们献上束束大丽花与康乃馨,我会用捷克共产党员伏契克的话祷告:“我为欢乐而生,为欢乐而死,在我的坟墓上放上悲哀的安琪儿,对于我,这是不公正的。”

致小鹃:

而我是多么软弱啊。我是十五岁就做过一个梦,除了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梦里的女子在我家乡应该叫作夜叉,又壮又胖又狠又强,我死死缠住了她。后来是那个电影明星,你猜是谁?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与你相比,我没有童年,没有少年。不仅仅是被爱情,而且是被许多现代文明所遗忘。你评张弦的电影的文章写得真好。

所以高中时候爱读鲁迅的话“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后来才明白,说踏倒不一定真能踏倒。如果是陈旧与愚昧踏倒了读鲁迅而且大志欢呼的青年呢?

到现在咱们的李老前辈津津有味地写,一遍又一遍:外国是先恋爱后结婚,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真好意思!张大哥小说里的好女郎都是瞎猫死老鼠硬撞上的,刘大哥小说里的美妻,都是运河里捞出来的。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致大成:

生活就是生活,历史就是历史,麻烦就是麻烦,困难就是困难;这才有滋有味,如果生下来就一帆风顺,那与安心享受在蜜罐子兼骨灰罐子里的福分又有什么区别?

而我们就是我们。我的儿子今年二十三岁,有人透露给我,也许他现在在瑞士留学。我们在艺术节上看到了瑞士作家迪伦马特主持日本作家、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井上靖的小说朗诵。井上先生是坐火车来西柏林的。迪伦马特写了《贵妇还乡》,他在井上靖的作品朗诵会上表现得有一点点傲慢。

正如你在艺术节活动里用俄语朗诵的普希金的诗:“而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

致小鹃:

如果那一切并没有过去呢?如果历史的变革无情、博大、勇敢,但同时又粗枝大叶,漏掉了太多的遗存与老旧,纵容了它们的残留,然后也成就了一些风光。你坚强而且智慧,你得了沉疴,你不但没有倒下,而且唱出了新鲜动人的歌,你尽管为新时期而歌唱吧,当然,请问,你会为没有清除的陈旧负担而怀念而亲切吗?

忽然想起了一点,它填补了一点空白,我十二岁的时候在一位朝鲜族老师家里看到一张伪满的《康德新闻》,报纸是一九四五年上半年的,介绍朝鲜舞蹈家崔承喜,我忽然明白了女人的可爱,当时我想的是,为了女人,我愿意去死。

致大成: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生活也注定恩惠了你、抚慰了你、快乐了你、给了你,包括杜小鹃。包括比你大二十九岁的崔承喜的舞姿与故事。真巧,我知道这个后来与大众失联的艺术家。你给了杜小鹃新的生命、新的天地、新的灵感、新的火焰,你能够不从小鹃那里得到超倍的回应吗?你忘记了你搂着一个女人的时候说的笑的风了吗?你搂着她,就在柏林墙里,柏林墙下。

致小鹃:

不,不会忘记电影《火红的年代》,不会忘记苏联歌曲《快乐的风》,不会忘记我的“笑的风”,不会忘记我的小鹃的笑声、话声、喘息声、歌声、英语发言声、衣裳窸窣声。不会忘记亚洲与欧洲的风声,洲际酒店旋转风门内外的风声,还有让我魂神不宁的摇滚乐。还有旋转秋千飞转起来的耳边的风。你误会了,我没有抱怨,没有自叹,与我们的同胞相比,与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德国人相比,我们有什么可抱怨与自叹的吗?还有我们的赵同志赵哥们儿赫恩(德语犹言“先生”)赵呢?祝他永远平安!我道贺他,但是并不羡慕。我们的幸福永远与艰难困惑一道。

致大成:

罗曼·罗兰说,他赞美幸福,更赞美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囚禁在西伯利亚寒冷的集中营时候说,他只担心一件事:“怕自己配不上自己所经受的苦难”。他说的话惊心动魄,我并没有读懂。最近我在写一篇历史小说,我重读了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恍然大悟,受到腐刑,写出《史记》,究了天人,通了古今,成了一家,这才叫对得起那奇耻大辱,对得起那盖世酷刑!如果做不到,不是白走一趟,白白受了苦了吗?我们也有我们渺小的痛苦,我们为爱为生命为文学而痛苦过,我们为愚蠢为懦弱为无知而苦难。你知道,英语的说法是:“比强盗更卑鄙的人就是懦夫。”

日子毕竟到来了,日前在北京的一次文学座谈会上,我认识了一个大连姑娘,她三十六岁,未婚,她去计划生育委员会申请一个生孩子名额,吓坏了大连与辽宁……

大成,我爱你,一夜就是永远,七天就是永生,一小时与一万年,都通向无穷,记忆与留恋都是经典,抒情与编织,字字晶莹!即使我们的爱情被枪决,请,我要说的是,“您,杀掉了什么呢?人们会做证,被杀的不是别的,只不过是爱情!”

致小鹃:

《只不过是爱情》是苏联波兰裔女作家华西列夫斯卡娅的一篇小说,卫国战争中,男主人公伤重致残,女孩儿坚守对他的爱。

但是,你听说了吧,深圳出了一个大贪污犯,花花太岁,女性十几个与他有染。他出了事,跑到泰国,被国际刑警组织通缉。由于给他的情妇打长途电话暴露了自己,经过联系合作,中国的警力进入泰国,蹲坑一夜,人家佛教国家规矩,天黑以后天亮以前,不能采取逮捕行动。后来抓回来了,他的情妇也抓了。逃犯判了死刑,接过逃犯电话的女从犯也锒铛入狱,女犯只有一个要求,判死刑,与情人一起处决。当然,法律不能这么走……有人说,这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爱情。还有,调查中发现,所有与主犯相好过、后来被他抛弃了的女人,没有一个骂他的。

致大成:

太极端了,无言以对。接不上了,晚安。爱情需要自由,需要文明,真正的自由正是文明,包括伦理的、法学的尤其是诗学的文明。文明爱护生命,不敌视不摧残生命。最美的是爱情,最丑的也说不定,你只消去看看政法新闻就知道了。

十四

这其实怎么能怨我,

这其实怎么能怨你,

我一直等着你,

等你说出“对不起”。

转身离去,背影再不像你。

愿意侍候你暖着你,

永世是你的奴婢,

一切一切都为了你,

任你说皱眉就皱眉,

说不理就不理,

任凭你是,也许不是,

你。你,你。

突然变脸,无法商议,

不承认有过欢喜,

哪怕已经过气。

多少年恩爱,多少千公里!

多少年恩爱,多少千公里!

一九九○年,阿凤唱红了这首歌,Z城妇联有人建议白甜美主办女性婚姻悲剧博物馆。此是后话。

一九八五年,大成甜美一家,各种家具用品变成碎片,他们全家人的心碎片一地。

甜美号啕大哭,大成从饮泣也到了哭出声来,阿凤哭了,恨恨地骂了她爹,阿龙更是义愤填膺,对他爹说:“如果是宋朝开封,就让包公铡了你!”

傅大成与白甜美的离婚案件,一九八六年四月上了Z城的公堂,上了二十多家中国晚报。惊人的是白甜美出庭应诉时的一身打扮,英国原装苏格兰式蓝方格乳白底色外套,细薄山羊绒内衣,肥肥大大的亚麻褐色休闲裤子,而且她穿了一双北京市内联升手工千层底坤千缘鞋,纯黑色板绒鞋帮鞋面,耸起的两道梗子,襻口上是一小块朱红线花锁住,纯朴优雅高尚古典,亦中亦西,亦洋亦土,亦生涩亦纯熟。眼睛已经哭肿,举止仍然雍容,脖子上围着小块纱巾。与她相比,起诉求离婚的傅大成略显猥琐,但他挺直腰板,强打精神。

诉方与诉方律师强调的是:一、诉方与应诉方的婚姻关系建立时,是诉方父母虚报年龄,欺骗手段领到的结婚证,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二章第四条、第二章第五条,属于无效婚姻,不受法律保护。二、诉方与应诉方,性格、志趣、教育与文化程度、生活态度、个人爱好、精神素质、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相距甚远,非法结婚二十余年以来,二人没有一次有情有理有内容的切磋交流谈话,没有一次互爱互恋的亲密表示,没有夫妻情感可言,没有精神生活可言,没有精神文明可言,没有家庭幸福可言。三、几千年前的中国封建社会,许多思想家、文学家、戏剧家抨击父母包办、压制青年爱情幸福追求的婚姻风习,无数文学名著如《红楼梦》《西厢记》等表现了追求婚姻自主的奋斗历程。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以来,中国人民对于封建包办婚姻更是口诛笔伐,深恶痛绝,绝不妥协。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通过的第一部法律就是婚姻法,其根本原则就是婚姻自由。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于一九八○年九月十日通过了修改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其第一章第三条明确规定“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目前法院面临的婚姻案件,是封建主义还是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谁战胜谁的原则问题,是现代化还是开历史倒车的大是大非问题。四、考虑到白甜美在与傅大成的二十八年生活中的一切好的方面,考虑到女性在婚姻离异后生活可能遇到的困难,诉方傅大成,郑重承诺:将二十多年夫妻共同积蓄的财产全部划归白甜美所有,只携带傅大成个人衣服、书籍、文具、洗漱用具、餐饮用具净身出户,并向法庭严肃保证,在离异以后,他的一切知识产权收入,三成交给白氏。如白甜美生活遇到困难,只要提出要求,傅大成将给予支援帮助,包括劳动力方面与财务方面的支援帮助。

应诉方律师做了充分准备,代表当事人白甜美回应指出:一、双方结婚已经二十八年半,共同生活一贯幸福美满,无感情不和、争吵对立,更无家庭暴力情况,亦从无经济纠纷。从结婚到一九七九年历时二十一年,无任何一方有婚外恋情况。二、此二十八年半期间,起诉方完全承认双方的婚姻关系,从未提出过对婚姻的合法性、有效性的异议。即使开始不合法,其后也成就了无可置疑的事实婚姻与合法婚姻,理应受到法律保护。三、起诉方与应诉方生有一子一女,起诉方与应诉方二人都尽到了监护与扶养义务,子女二人都得到了家庭温暖,身心健康,获得了良好教育,生活道路宽广光明,他们的状态,正是他们婚姻生活幸福成功的铁证。四、自一九六五年以来,起诉方与应诉方在Z城工作、生活、安家,他们的生活和美幸福,为Z城社会所承认,为许多人士所肯定与羡慕。五、一九七九年开始,起诉方在参加全国性文学活动中结识了某位杜女士,这才发生了起诉方与应诉方的婚姻危机。这样的危机完全是单方面造成的,一切不实说法与不良后果,应由起诉方负责。五、起诉方所以产生离异动机,是由于该杜女士的插足、介入、主动追求傅大成并离间破坏起诉方傅大成的幸福家庭,对这一婚姻离异纠纷,该杜女士负有不可推诿的道义与法律责任。应诉方正在考虑对此人的诉权应用。六、应诉方指出,虽然受到了起诉方六年半来的种种不正常言语行为的严重伤害与精神暴力、冷暴力,但是应诉方坚信起诉方的善良品德,认识到发生这些不正常状况的责任人主要是该杜女士,应诉方坚信,起诉方不可能长期接受该杜女士的诱导、暗示、心理强迫、离间手段,应诉方坚信她与起诉方的感情牢不可破,终将真情恢复,好梦重温,绝不给予品德与行为不端的该杜女士以可乘之机,也绝对不允许将起诉方傅大成推入杜小鹃设计的陷阱与泥淖中去。

旁听席上传出了一些掌声,审判员示意要维护法庭的严肃与静穆,掌声与喝彩被劝告制止。

应诉方呈交了一批辅助证明文件:六封本市友人致傅大成的信件,时间在一九六九年到一九八六年间,信件中多有对傅大成家庭生活特别是对白甜美的称颂,对于大嫂、小妹、贤内助、尊夫人、白总、白女士、甜美女士多方赞扬:“美貌能干如此,天赐吾兄洪福,令人羡煞也。”“可称秀外慧中,天作之合,吾兄珍重珍重!”“美德美食美心美人,大成大成,何患不成?”“贺喜贺喜。甜美尊夫人当选本城三八红旗手,实至名归,能不雀跃?众亲友,咸与荣焉……”应诉律师还朗诵了本地著名画家、金石家、市政协常委范白石先生为称颂白甜美赏饭而写的诗。又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起诉应诉双方子女,傅阿龙与傅阿凤,各出具一份法律文件,证明一九七九年以前父母关系笃厚亲切,无不和情况。

两家医院证明,一九七九年前,双方二人,身体状况良好,一九七九年后双方就诊次数大大增加,神经官能、消化不良、皮肤瘙痒、早搏房颤诸症状,不断出现。

法庭要求起诉应诉方本人陈述,傅大成未言先哽咽起来,他说:“我很内疚,应诉方的陈述全部成立,我对不起白甜美,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社会是不断改革进化变化的,时代是不断创新的,人的思想心理也是有所演变的,十年生聚,二十年教训,三十年半辈子,犹思一搏,能不能生活得更理想、更文明、更丰富、更提升一些?社会在变,生活在变,形势在变,思想情感心理谁能一成不变?我就这么一辈子,我有可能活得更幸福更爱情更精神也更文学,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请法官告诉我,请律师告诉我,请领导告诉我,请儿女告诉我,请天地告诉我吧!”他哭出了一点声儿。他几乎跪了下来,被法警拉起,审判员提醒:“请起诉人保持冷静与自重。”

白甜美则说:“只要是判决离异,我当场撞死!同志们,明白人们,各位领导,好人能不能有好报啊,恶人能不能有恶报啊!你姓杜的姓傅的坏良心,天理能容吗?”

审判员说:“要保持冷静,要相信法律,法院坚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公平审理,公平判决!”

白甜美马上说:“是!”

傅大成五迷三道地点头不止。

宣布休庭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后审判员宣布,根据有关规定,驳回起诉方诉求,由法院、双方律师与有关方面,进行庭外调解,争取当前婚姻与家庭关系得到维护。如不能和解,如果仍然是一方坚持要求离婚,另一方坚持不同意离婚,要求离婚方,可以在至少半年后再次提出告诉。

十五

对于白甜美在公堂上的表现,傅大成感到的是震惊,是赞佩,是害怕,是五体投地。白氏甜美,面貌与内涵从此一新。原来以为她是一个一句完整的话语都掌握不了的可怜人,到Z城后知道了她的能干、机敏、处事理家进厨房清扫卫生间样样高明,创业营业,大将风度。此次对簿公堂,终于知道了她的隐忍、她的心计、她的准备、她的原则、她的出手力度狠度。世界就是这样的,卑贱者最聪明,因为卑贱者时刻准备着最不好最不幸的人与事的发生,他们的人生是拼搏是防御也是应对反击,绝境取胜,他们是有准备的人士,他们满心满腹的从A到Z的预案;高贵者最愚蠢,高贵者净想好事,高贵的人整天梦见天上掉馅饼,越高贵就越飘飘悠悠,激情大言,遇事窝囊废!

所有参与以及听与者,包括傅大成与他的律师,律师还是他的作家朋友的弟弟,都认为此次开庭,白氏取得了完胜。律师告诉己方当事人,离婚诉求的关键在于证明情感的破裂,而诉方律师与事主拿不出这个核心点上的事实例证与凭据,特别是找不到他方做证。相反,对方言之凿凿,逻辑链与证据链清晰完整。而起诉人的现场表现,只能证明傅氏与白氏感情藕断丝连、情深意永。其实藕压根就没断。如果感情不断,他这个诉方律师,想取得胜诉就是痴心妄想。而且这种情况下对要求判决离婚一方进行法律援助,人们是天生反感的,人们肯定会认为这样的律师具有丧心病狂有失阴德的罪过,这样的律师为社会所不能接受。到时候,Z城头号著名作家傅大成也好,傅大成好友律师亲哥哥也好,谁也帮助不了只是在改革开放以后,才刚刚取得社会容纳与承认的律师行业的一个招恨的成员存在。

傅大成说,给他一周时间,他准备静静心,做出此生的一大“杀伐决断”,这四个字,曹雪芹喜欢用来形容王熙凤的特点与能耐。

他没有想到的是虽然法院提出调解,他仍然回不了Z城自家,从法庭上回到家,他被甜美痛哭加痛骂,尤其是他的聪明好读书的儿子阿龙大骂了他,“你——不——是——爸爸,你——是——坏——蛋——大——浑——蛋!”他看到了儿子的目光,那目光里含着杀机。他被家人轰了出来。

他在文联会议室的大沙发上睡了两宿后就回了老家鱼鳖之乡,这也算是深入生活,挖掘人民的题材与光辉。然而鱼鳖乡迎接他的是大打出手。

傅大成回乡三天就被白家亲友给了一顿痛殴。二十八年半过去了,大成从来没有听说过白甜美拥有这么多兄弟姊妹;原来他有这么多大小舅子、大小姨子、大小表舅子、大小表姨子,这些人围住了他,一口一个坏了良心的,吃了虎狼胆蝎子毒的兔崽子王八羔子,吃着俺姐(妹),喝着俺姐(妹),花着俺姐(妹),用着俺姐(妹),让俺姐(妹)白晌黑下地伺候着抬举着骨碌着服侍着,你现在是怎么啦怎么着啦,你是升了发了涨了行市啦还是吃了邪药啦,你兔崽子王八蛋去了趟外国想休俺姐(妹),你也不照照镜子!告诉你,老小子,今天教训教训你不是俺姐(妹)的主意,实话实说,是你亲儿子,傅阿龙,他下月就出国留学去了,你娘的连知道都不知道,说,你给出了几万美金?阿龙这样出国,他不放心,他说他一个人负责,打死了你他偿命,有你这样的爹,他出国不出国都没有意思……

说着说着几个大嘴巴就扇上了脸,两个嘴巴上去耳朵就聋了,第三个嘴巴上去一颗牙齿带着猩红的鲜血吐了出来。大成还了手,他的手臂一挥一收再一抡,已经倒地三个了,但白家大小舅子人多势众,有三个小伙子从背后扑到大成身上,一个抱着他的腰,一个锁住他的脖子,一个用头向他顶过去,对面又来了一位,下毒手踢向他的睾丸,大成躲了一下,对方只是脚尖够上了一扫,就把大成踹倒在地上,不但疼痛,而且恶心欲呕。就这样死了也行,他想的是。

此后二十多年过去了,傅大成常常回忆与反刍这次全武行,他怀疑自己,是还是不是,第一次庭审以后,他面对应诉方律师关于甜美并不过分怪罪他,而且甜美、子女、亲友、社会舆论都认为他们傅家已经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幸福生活,这样的说法不能不使大成为之动容。他甚至产生了停止离婚诉讼,与白姐姐白媳妇一起过一辈子的想法。回想起来,摸摸良心,快乐的时候毕竟是有的,快乐的时候他甚至会自己调侃、耍戏也是安慰自己:一个大媳妇,年龄和块头都大,就像上了大马、大轿、大车、大戏台、大殿堂、大船与大海,他才算占尽了风光,享尽了情义,满溢了生命,他娶得值,他娶得赚,他上了老鼻子算了。这是另一种游戏、另一种福分、另一种迷恋;不是小鸟依人,不是逗弄单纯,不是小儿过家家;而是天高地阔,纵横捭阖,滚过来爬过去,风月无边,浪大水深风劲。他爱白甜美,他当然也爱杜小鹃,他可以更爱杜小鹃,其实他也能做到更爱白甜美。与白氏一起,他是吃大鱼大肉大虾,与杜小鹃在一起,他是吃鸡丝笋丝、莲叶米粥,喝清茶淡酒、松茸牛肉汤。关键在于,打一次离婚是他对小鹃的道义责任,败诉驳回,他们必须听法律的听国家的听权威的,他只能服从了。

挨完揍,他一下子怔住了。突然,他重新意识到了什么是现代化,什么是前现代与半现代化。调解、调解,既然是调解,为什么上来了殴打?把爱情变成道德义务,以道德的名义开打。不,不,不。我不准备追究,活打死了也不能喊冤,不能过堂。包括阿龙,他不可能打电话让乡亲大舅二舅小舅揍我,同样,也不大可能是阿龙娘策划了家暴亲暴村暴,毕竟是太不文明了。这里有老根子,有集体无意识,有义正词严的怒火高涨,你能不正视这种你不能接受的凶恶吗?但是不能报案,让儿子与儿子他娘明白吧,我让你们揍成这个样子一声不吭,这已经是我做到的最多最好了。

可怜的白甜美啊,她在这个关键的时期,恰恰犯了一个许多自觉冤屈的女性多半会犯的大错误。她与子女全都对大成采取了排斥施压的方针,意在给大成明确他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不受欢迎的人,他只有一条路,革面洗心,痛改前非。然而,后果与法律,他们没有明白。

在鱼鳖村挨了揍,此前此后又多次在Z城自家遭到冷落怨怼驱逐,大成睡够了会议室沙发,他干脆应邀跑到北京,与杜小鹃明火执仗地同居起来。大成说,知识分子最大的问题就是软弱,前怕狼,后怕虎,进退维谷,左右为难;贫下中农有斗争性思变性革命性,同时最大问题是眼光短浅,阿Q式的得过且过。他是农家子弟,学了洋文,赶上了又一次革命。一不做,二不休,思想解放了,闯了红灯了,松了绑了,观念更新了,要杀要剐要把我踢成太监,有什么招数全上来,你们全上来吧!

他的到京受到了京津冀报刊出版社的欢迎,约稿信络绎不绝。看不完说不尽让人精神振奋的北京啊!王府井新华书店,长安街灯火通明,东来顺涮羊肉,全聚德吊炉烤鸭,北海公园五龙亭与白塔,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红楼宴,颐和园长廊与昆明湖,万寿山下听鹂馆的御膳美食,精损贫逗却又多礼掉文的胡同口语,喜欢做时政评论的出租汽车司机,男女老少到处跳起来的迪斯科,踢鸡毛毽子与打太极拳,西直门外动物园附近的批发市场简称“动批”的廉价商品,数百个摊位吸引着全球游客与俄罗斯倒爷的秀水街国际商业区……无不吸引着大成,鼓动着大成,开阔着大成;再不必坐井观天,不必东张西望,不必探头缩脑,他就是要像此时的全国中青年知识分子一样,标榜思考的一代,标榜多梦的年华,张扬艺术的个性,高唱解放的新歌,开创崭新的生活。能崭新十年就是十年,能崭新十天就是十天,新意、新生、新方式、新风景,我,喜欢这个!

而北京是这样的朝气蓬勃,琳琅满目,高瞻远瞩,雄心壮志。杜小鹃帮助大成与中国女排取得了联系,傅大成打算写梁艳、郎平、张蓉芳她们的世界五连冠。他跑了几次,并且观看了几次球员训练。看到二十世纪开始改革开放的中国体育女郎,他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新新人类,看到了用拼搏夺取胜利的可能与必然,看到了什么叫健康、高大、伟岸、奋斗、突击、机敏、智巧、生龙活虎、反败为胜、势如破竹、创造历史、笑到最后。他的人生也是一样,四十多年过去了,事已至此,也算难得,比上不足,比下他是大有福、大成绩、大富富有余。譬如排球赛,后半场,特别是五打三胜的第五局,第五局的第二次技术暂停以后的后后半场,更较劲,更出胜败,更见结局,更见品格、技术、体力、耐性,全部综合实力,也更见天公地道、天佑中华,天助农家子弟傅氏大成!他面临的是新时期、新机遇、新方针、新人新老婆新住址新家庭新大都新北京新世界!

他关于中国女排的报告文学,大获成功。

世界上还有这样开心幸福的事情吗?你出生在贫下中农家庭里,你出生在早春、寒冷、土房、漏风的土炕上,与你同室的是一只小驴驹,它比你早出世大约十分钟。你生下来只有三斤十二两,相当于一九五九年改制后的三斤七两五。鲁迅的小说里呢?是九斤、七斤,最轻的也是六斤!你上完初中后被穷困所迫辍学。到十七岁了为“大跃进”的朝天热气推入高中。你被老风习裹挟着早早娶了媳妇,你当真能说自己是被害者吗?自古至今,连娥皇女英,唐尧的两个女儿嫁给虞舜,也绝对与他们二女一男的什么爱情呀恋爱呀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湘君与湘夫人的婚姻也是由家长包办的。而这样的包办中,瞎猫碰死耗子,他碰上撞上的是美女,是白净健壮的女子,是实干兴家、能干贤惠、德言容功俱全,加上改革开放时代的语境,她的丰满,她的吸引力,她的亲密无间融合协调都是令人赞美令人羡慕的,他享的福,说不尽也唱不完。

而就在与甜美中年大壮大旺大红大热之时,他碰到了撞到了更上一层楼的文运、仙福,更是天喜桃花、红鸾桃花、咸池桃花、风流倜傥的桃花运。是李清照、朱淑真、管道升、柳如是式的才女,还是林徽因、龚雪式的美人,小鹃她还有俄罗斯与法兰西的野性与不羁。是历史波涛、时代巨澜、社会的突然兴隆万状让他们相遇相亲,是精神的而不仅仅是日子的习惯使他们互相成就了天使之遇。

怎么到了北京住到杜小鹃家里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怎么北京改变人的内外心身的力量这么大?尤其是北京的中青年作家们,他们兴旺发达,会写会说,他们是杰出的脑力、体力、笔力尤其是口力劳动者!开跑吧,人生下半场进入决胜局的傅大成!

快乐中激动中的大成,下笔如有神助:几个青年男女在一处小小的屋檐下避雨,一个短篇小说出来了。一大群老者在东单公园清晨健身,舞剑耍刀,太极少林,一个老外在一旁观看,照相留影,又成为一首长诗的契机。一家又一家搬进新盖好的楼盘,写小说好还是报告文学好呢?天上地下,俯拾即是,如鱼得水,如鸟入林,原来写作是这样快乐,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天若有情天亦老,Z城已远鱼鳖小。

一张报纸刊登了当月好几家文学杂志的广告,竟有《人民文学》《收获》《延河》与《花城》上同期出现了傅大成的署名!春风杨柳,花枝招展,他赶上了什么样的机遇哟!全国都在讲机遇,他大成开始还不习惯这两个字,甚至觉得这两个字有点飘,等看到文学杂志广告中自己的姓名到处出现的时候,忽然明白了,机遇就是机遇,没有努力不行,有努力没有机遇你有戏吗?他想起小鹃给讲的故事来了,英国的一位汉学家,十分欣赏北京人遇到说没门儿即no way时,拉长声说成“没——戏——”即no theater:没有剧院、没有戏剧效果、没有戏剧行当,还有可解为没有“战区”的设置。英国学者盛赞“没戏”的声腔,叹道:“看看人家北京人的说话,‘no theater’,看看人家那文化!”

到了北京,与杜小鹃干脆大大方方地同居,傅大成哥们儿,这就算有了戏了呗,叫作有“theatre”唱响全国!“戏”离得开机遇吗?干脆,北京的文艺领导,决定了发商调函,请他到北京工作。他与杜小鹃的关系,也已经是不争的既成事实,是文学界的时代佳话。

十六

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七日周一,人们大体上算是过完了六日的春节与二十日的元宵节,傅大成白甜美离婚案件,第二次“过堂”。两次过堂间隔已经两年零十个多月。此期间,法院民事庭、Z城文联与作协秘书长、Z城妇联、Z城工商局与工商联有关人员,都多次专程进行了调解,都没有取得进展。

到第二次过堂时,诉方强调自上次庭审以来,已经过去了近三年,这段时期,诉方一直无法回家,回家后即遭受责骂污辱,他与应诉方白甜美已经分居即将三年,已经构成事实离异的状态。这样的状态下还说什么感情尚未破裂,那就是不顾事实了。

白甜美虽说是聪明过人,但是过堂时她追求的是罚惩,首先是严惩婊子杜小鹃,其次是适当严惩向着当代陈世美方向发展的傅大成;她主攻目标是杜某,而对傅小子还要留情,她很明确,但是坚持自己与姓傅的这位爷感情并未破裂,她说不出口。当审判员明确要求白甜美正面回答是否与傅大成感情破裂时,她回答说:“恨死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啦!我不能接受离婚,不能遂了小婊子与陈世美的心,我就是要耗死他们,你不让我过,我为什么要让你过!”

最后,审判长做出裁定:同意二人离婚,白甜美喊着“冤啊——”向审判台一头撞过去。

婚姻离异案件易于产生情绪激动与非理性行为,这样的民事案件审理尤其是判决时一定要做好保全工作,这是法院工作人员都熟知的常识。法警其实早已做好准备,拦住了抓住了白甜美,前来旁听的Z城妇联的一位副主席也拦腰抱住了甜美,审判员耐心解释说,这次判决并不生效,她还有上诉机会,上诉失败,也还有申诉权利……

白甜美没有再采取司法手段,她气得在家不吃不喝,躺了三天三夜。多亏妇女与工商界多位领导、她的公司下属、她的各界朋友,苦口婆心,多方劝说。他们无例外地一律大骂傅杜二人的奸情,伤天害理,必遭恶报。他们劝解白总,为时代争光,为妇女争气,认清世界与中国大势,绝不为坏小子狗作家不齿于人类的傅大成殉情,绝不能把堂堂正正、德才兼备、才貌双全、实干兴邦的白董事长的命运葬送到两个于国无益、于民有害、于妻有丧尽天良之罪、于子女有丢尽面皮之耻的坏蛋手里。人民医院的书记还带着内科主任与中医科主任医师前来探视,带了一些镇静剂、助消化、舒肝平脾补气安神的药品。妇联副主席总结说,白总争气,我们要活得更好,人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舆论是在你这一边响彻云天的。这么干净漂亮能干的白董事长,怎能让两摊臭狗屎弄脏了你,当然要和这样的狗屎离婚。妇联担心的不是傅大傻子和你离婚让你孤苦伶仃,我们担心的是你这位爱国爱党爱民出色的女企业家,被狗屎熏出疾病来。这样的人跟他离定了,八抬大轿也再不跟他小子过啦!各位朋友,各位同志,各位兄弟姐妹,我现在与各位打赌,姓杜的姓傅的,他们的歪门邪道成不了事,他们的家庭建立不起来,建立起来也长不了,最多十几年,十几年过去如果他们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我赔付你们每人大洋一千元,你们输了我一分钱也不要,只要求现在的你们三个月之内给白总介绍一位对象!必须是英俊能干的成功人士,气死兔崽子,气死王八蛋。

然后,副主席清了清喉咙,严肃认真、煞有介事地讲了个苏联伊万诺夫伊万诺娃的故事。

义愤填膺、苦大仇深的白甜美家,爆发出一阵大笑!人生诸事,全在一念,妇联同志的故事大长了姐妹们的志气,大灭了秃小子们的威风,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俄诺娃,猛把英豪志气伸,男女平等万岁,巾帼胜过须眉,女同胞们啊,向伊万诺娃学习,一定要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一定要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又腐臭又脏烂的大男子主义气死吓死憋死勒死在咱们的手心!

语言的力量,思想的力量,文学的力量是无穷的,半死不活、心灰意懒、愁绪满怀、天昏地暗的白甜美,竟然被伊万诺娃的故事打动,她现出了笑容。所有女宾客都起立鼓掌,挥手高呼女权口号,干脆围着白氏客厅,小小游行示威了三圈圈。

此后,“伊万诺娃”成了白甜美的保留节目,成了Z城女权主义新进口精神原子弹,白甜美带头,几位妇女英豪走到哪里讲到哪里,只要一讲,立马轰动,只要一讲,女生们立即原地示威游行,笑跳喊叫,一直喊到白甜美热泪横流,女客们跳起霹雳舞街舞。然后受到教育的男客也跟着叫好拍掌,有的干脆跟随跳舞,头脑先进的男宾,则大喊:“欢迎伊万诺娃,到中国传经送宝!”

Z城的人,编了一个民谣:

伊万诺夫一个宝,

拿回宝贝达标了。

伊万诺娃两个宝,

送走他们哈勒绍(俄语“好”)。

一宝回来两宝走,

奖金也就臬特(俄语“不”)了。

别看诺夫憨又粗,

诺娃把你耍了宝。

谁说红颜多命薄?

请君莫惹红颜恼!

红颜恼了满不论(读吝),

管教你人仰马翻、天塌地陷、

丢人现眼、身败名裂、

跪完搓板跪碎瓷儿,

哈勒绍喂哈勒绍,

满屋满地您就把牙找!

说是阿凤将这个“民谣”配上俄罗斯民间舞曲旋律,加上集体舞蹈欢跳,在私下场合唱闹得不亦乐乎。她解释说:“唱唱这个歌,出出气,免得我见了我爸扇他耳茄子!”

二十余年后,新世纪的中国面貌一新,Z城被评为精神文明家庭和睦先进市。

而离婚胜诉后,最狼狈的仍然是大成。甜美高声喊冤,向主审台案撞去的场面太惨烈了,她的脸面变形,她的颜容变色,她的声气变音,她的力气把两个法警又冲又拽得东倒西歪,几乎倒地。然后听到她的哭声,真可说是肝胆俱裂。

当晚他收到儿子自美国发来的电报:“倒行逆施,天地不容!”女儿的电报:“再也不是我爸了!祸祸咱家,必遭雷殛!”

他一个月睡沙发,不想回北京,商调函到了,他也不办理,小鹃来电话,他不接。他梦见了甜美的死亡,他跪在灵前抽自己的嘴巴,他在机关会议室的沙发上狂叫。值班员过来叫醒了他。秘书长劝他办理调动手续,走吧,走吧。秘书长叹气不已。后来大成也是听到了邻国伊万诺娃的故事,听到了说是闺女私下唱红了的“哈勒绍”,他终于狼狈地离开Z城,回到小鹃身边,正式调入伟大北京。

又拖了两年,一九九一年,他五十一岁了,与杜小鹃总算领了结婚证书。

赶上北京盛夏,闷热难挨,叫作桑拿天的气候持续半月。一上床一与小鹃近身,大成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气味,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原老婆的惨叫,出现了白氏的变颜变色变纹络变形状的绝望面孔,出现了白氏撞到不是台案而是铜墙铁柱上、鲜血四溅头骨开裂的场面,同时他听到了阿龙阿凤的恶咒。一点点对小鹃的爱怜陡地消退,他哆哆嗦嗦地说:“天太热了,我也老了。”

一次,又一次,大成说到了天热与年老,小鹃轻轻地、坚决地说:“要不,你还是回白姐那边去吧。”

十七

要不,你还是回去,

左右为难,何必?

要不,就这样回去,

让她原谅和拥抱,她肯定拥抱你,

让我想念和想象,我总是想念你。

想象比拥抱更美丽。

这是小鹃为新出现的大歌星甘若饴写的歌词。三个月后,杜小鹃收到了紫丁香女声合唱团寄来的歌词使用报酬六百元,六行五十四个字,平均每行百元,每字十一点一一元。

歌曲的成功不但使杜小鹃得到了高额酬报,而且大大平息了傅大成的忐忑烦恼。紧接着,杜小鹃充分用好了政策,策划了二人的皇家加勒比游轮东地中海加爱尔兰匈牙利之游。一面旅游,一面讨论、交谈、分析、感触,终得了断与正果。

他们讨论奇妙的希腊圣托里尼岛的伊亚小镇与费拉小镇美景,几千人的岛屿,每天数万人的游客,碧蓝澄澈的天空,洁白温柔的云朵,与蓝天和白云相同色调的悬崖峭壁上的建筑。这里样样确实都是艺术品、展览品。导游介绍说,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他们二人讨论了未来在这里买一套房屋作为“创作基地”的可能。走街串巷,他们发现了一纸告游客书,告示说:“我们是小岛的居民,我们要在岛上生活,请游客们理解我们的需要,请不要随地抛扔果皮、一次性餐具、包装纸与面巾纸等物。”他们二人明白了,这里没有工业,没有农业,没有学校、表演舞台和新闻出版,这里只有旅游、旅游、第三还是旅游。小鹃提出一个问题:这里确实是一个美丽得令人心醉的地方,但是,如果一条船把你送到了这里,你带着足够的现金与信用卡,请你住在岛上写作,你能待多久呢?大成说他可以待三个月,但是在岛上过了三个小时、吃完午饭并且喝了一大杯干白葡萄酒以后,他改口说,他可以待三个星期,然后他必须离开,不然,他会跳海自尽。

小鹃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人生活在天堂里,会不会寂寞得不想活下去了呢?

他们到了爱尔兰的首都都柏林。他们看了音乐博物馆,他们奇怪人们的这种奇特的思路,音乐是叫你听的,但博物馆主要是叫你看。小鹃说,现在欧美渐渐又红又紫的十九世纪末奥地利作曲家马勒,他的乐谱用目光欣赏起来美得不得了。乐谱能美成这样的还有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她是听指挥大家李德伦说的。

更令二人感动的是爱尔兰大作家詹姆斯·乔伊斯故居,乔治北街35号小小一个三层楼,杂乱无章是它的特色,里头放了世界上各种研究乔伊斯的著作与他的艰涩的名著《尤利西斯》,而一楼的小卖部销售印刷上了乔伊斯名言的文化衫,一句话立刻击中了中年新婚的傅杜二位作家的心,乔伊斯氏说:“对于这个世界,我的对策是:沉默、(自我)放逐与一点计谋。”大成说:“我大吃一惊,我还以为他是读过老庄的中国作家。”

他们去了匈牙利,布达与佩斯间有链子大桥,桥下的多瑙河,仅仅“多瑙”这个译名,加上对于《蓝色的多瑙河》《多瑙河之波》直到《沃尔塔瓦河》的记忆,已经让新婚中年夫妻如醉如痴。他们还拜谒了大学者卢卡奇故居。卢卡奇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文艺学建树,蜚声世界。

卢卡奇的故居确实就是一个大书斋。一九四五年全靠着苏联红军的力量,从苏联回到匈牙利的卢卡奇,成了显贵学者。他的工作室正对着河、链桥、山麓,墙上挂着妻子年轻与年老时的照片。他们无法设想卢卡奇的心境。回到书斋,是本分也是宽大处理。

这就是幸福,这就是新时期的新生活,他们一起畅游欧洲,他们可以讲一些外语,小鹃的英语可以使用,法语可以对付。大成的俄语算得上乘,英语可以对付。旅行欧洲,没有不便。看到景物,说出背景掌故渊源与旅游攻略,由此及彼,由实话虚,说不尽的话题,说不尽的道理,说不尽的八卦,说不尽的学问,佛法大道、法兰克福与布达佩斯学派,可以在屎尿中,更可以在名山大海胜景古堡、教堂宫殿、故居陵墓之上。五十多岁了,他总算尝到了不仅是夫唱妇随、如鱼得水,白头到老;更是凤凰于飞、鸾凤和鸣,相知相契,同心同趣,相看两不厌,只有城中鹃……之幸福。古往今来,对对双双,有几对夫妻赶得上他们的富有文化内涵的福!杜小鹃与傅大成正规划着共同写诗学与小说学的高等学校教科书各三卷,写一部高校用世界文学史,编一套世界文学经典选粹……更不必提才情万种、手到擒来的诗篇与长中短小说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只要真情在,花开旺四时!

还有国内各地各高校、文联、作协、报刊、出版社的邀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她有无数花园和森林,她有无数青年热爱写作,她有无数讲堂恭候光临!

兰州市内的黄河,迂回情深。敦煌与麦积山的雕塑壁画天地同光。新疆巩乃斯草原宛如天堂,喀纳斯湖碧清似玉。湘潭与韶山的故事绵延久远。大寨的艰苦奋斗作风禁得住考验。大庆挺立红旗不倒。来到了《金瓶似的小山》里唱的西海,原来就是青海湖。宁夏中卫的羊杂碎令人销魂。你说杭州的美景消磨志气吗?伟人在这里谋划了惊天风雷。十万工农下吉安的豪情仍在井冈山震荡。优雅美丽的安徽老民居。张家界的美景突然打动了全国包括港澳台与海外。

还有不能不提的四川呢,成都的武侯祠与杜甫草堂,熊猫基地,乐山沙湾的郭沫若文苑、郭沫若故居,永放光芒。两个人对于郭沫若被一些无知者胡乱辱骂,深为不平,二人说起来一面为郭老怀念不已,一面为夫妻二人的完全一致而极度欢喜。

……关键不在于“去过”,“上车就睡觉,下车就尿尿,照片一大堆,到哪全忘掉”也是去过。不但要去,而且在于妙悟,在于知道,要好奇好问好学不倦,要爱之懂之思之乐之,要能吸收能推敲能欣赏能哀恸更能为每天的所见所至而接受生命的快乐、信息的沧海、知识的宏伟与文化的坚守。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恋人?婚姻?夫妻?携手?偕老?这里有灵与肉的挣扎,有爱与痛的拼搏,有美与善的陶冶,有诗与歌的升华,有思想的火花,有信念的火炬,这里有每个个体只有一次的生命哲学、生命文化、生命享受、生命奉献、生命伴侣赞美合唱、共舞、对答与挺举、托举、抓举、论辩华章、天才创造、多部和声,真理、真经、真法的红日高升,烛照天地!

他们十年内在一些场合参加了对于新现实主义的研讨。其中一个话题触动了他们的神经。有没有爱情?有一篇名作,说是没有爱情。有利害、有交易、有门第、有性生理性变态性间谍性犯罪,有性公关与性政治同盟,有两方或N方的家族纠纷,各式婚姻中百味俱全,五香俱至,万事俱备,文武昆乱不挡,反正就是没有爱情。持这种观点的作家言之凿凿,千事万例,老到精准。谁维护爱情谁不过是酸的馒头,sentimental(伤感的),多愁善感的,感情用事的,那是幼稚,那是天真,老古董即是小儿科。

他们的说法不一样,性里有诗有情有戏,男男女女里有梦有相思有泪有殉有赴死不辞的爱。你想要什么?你要诗要情要思念要悲情要喜悦,有可能要不到,终其一生还是没有得到多少,就更珍贵。我们付出了大代价大牺牲,终于得到,终于和鸣于飞,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你根本不信不想不坚守,你就只剩下了冷漠,只剩下了应付,剩下了阴谋诡计,也还有奸夫淫妇,人财两空,爱情浪漫曲变成了刑事犯罪案件,几乎十个晚上中的九个晚上,法治频道都会给你讲这样的故事。

他们的联合发言有人鼓掌,也有人只是摇头。

十八

然后二十世纪就这样过去了,人们为爱情、为发展、为和谐、为挣钱买房升学求职都付出着辛劳,付出着未必不昂贵的代价。到处是车声门声手机声声声入耳,好事坏事段子事事事关心。傅大成杜小鹃,文章越写越得心应手,调性高昂,销量看涨级别涨,版税充盈情更盈。杜小鹃的小长篇《孵蛋记》发表了,大成很激动,文坛反应平平,经过十余年的探索突破,见新不新,见怪不怪,各领风骚三五天罢了。但生活上二人情感走低,更年期的天命不仅对于小鹃,对于大成也不无苦恼。莫非更年期也有传染性?小鹃连续欠安,睡不好吃不好,腰痛腿痛,胳臂痛脖子痛,脚后跟痛完肩膀痛,如此这般。大成也跟着发生,你痛我也痛,你惊我也惊,最后,傅大成干脆明确,自己也提前进入了男子更年期。

二人正式结婚十一年,恋爱十一年,真正领了结婚证以后大成才发现了小鹃爱管人爱制定与实现规矩的特点。也许应该算是组织能力吧。每次吃饭前与如厕后要监督洗手,洗手要用蓝月亮洗手液,不能用舒肤佳香皂。洗手不能在洗脸池中洗,说是网上说了,脸池中的细菌含量多于大便后的抽水马桶。洗手时放水不可过大,过大是浪费水,不可过小,过小洗不干净。不干净就得接着洗,费水更多,更多用水又仍然洗不干净,未免愚蠢糊涂,不堪造就。尤其是大成在卫生间用自来水时候,他受到了全面预警,一怕水珠,不管是手上的脸上的身上的毛巾上的衣物上的,说是只要落在地上就会污染全室,然后是鞋子,然后是地板其他地方。其次是水龙头,用完关紧了没有,不紧会漏水,漏水是天大的失误,害人害己害家害国。关得太紧了没有,太紧了会伤害龙头,龙头拧豁了可能洪水喷溅,水灾临头。再有就是卫生间内适才大成用水处附近,溅了多少水点子,包括梳妆台上、地上,四周悬挂的物品上乃至天花板上。一次大成洗头,事后硬是发现天花板上有水迹,大成说是蒸汽冲天,凝结附着液化成水。小鹃说是大成涉嫌甩手甩发太过,把水珠甩到了天花板,动不动瞎使劲,是大成的习惯特点之一。小鹃并强调,关键不在于水迹怎会出现在头顶之上,问题在于,洗完头就往外走,为何没有善后意识、责任意识、收尾意识、便利他人意识。如果是日本教授,做法就会与你完全不同。为什么不同,他们有良好的学前教育基础,即幼儿园教育基础,而要有好的幼儿园,先要有好的幼儿师范教育,等等,事关民族性,以及明治维新时期他们占了先。大成立刻指出:正是这种亚洲人的脱亚入欧的优越感的膨胀,酿成了二十世纪的日本大误大祸大难。他们即使洗手时不溅一滴水,又有什么用?他们溅出来的是邻国人民的鲜血。小鹃马上指出,形而上学化与政治化,是大成的论辩武器之一,一人也好一国也好,其A优点掩盖不了B缺点,同样B缺点也掩盖不了A优点,我说你应该学A,你说他还曾经B,多么不讲道理!

远远无法止于此,用完卫生间,香皂盒可能没有关得严实不利于保存香皂,也没有放在原地原位,显示了杂乱,而例如周恩来总理,从来放置物品,规规矩矩,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从无乱象。毛巾是否拧干,是否正正地搭在铝棍上,两端距离是否相等相当。马桶内外是否溅出了屎尿元素,逆推站立小便时是否妥善地打开了马桶盖子。洗澡前后是否换用了最适用的拖鞋,一切规则用她的语言来说,要检查出傅大成半个世纪前受的学前教育的长短得失来。

当然,舒肤佳还是蓝月亮,甩出来的还是水蒸气升上去的,这不能算问题,更不能说是瑕疵,与更年期不更年期也无大关系。大成甚至想,这也是受过良好的学前、初等、中等、高等、研究生直到博士后教育的恩爱夫妻生活的一个特点,要生活,更要规则、清洁、整齐、程序,我们生活在一个程序的时代、人工智能的时代,没有程序就没有一切,包括做爱与临终关怀。夫妻不叮当,夫妻不辩论,夫妻不争辩,夫妻不碰撞,还要夫妻干什么?夫说什么妻就是什么,干脆一夫一机器人就行了。妻说什么夫就什么,干脆一妻一机器人就行了,干脆自己跟自己结婚就行了,干脆自己把自己阉割了就更行了。事已至此,他必须坚定坚决坚守坚持,他与小鹃就是天作之合,就是天仙良偶,人间头一对,世上拿摩温(No.1),要如诗如画,如仙如死,要吗有吗,是柏拉图也是唐璜,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是秦始皇母亲赵姬与她的情夫嫪毐,当然,更是徐志摩与陆小曼。

还有一个情况不知道是哪一位让另一位尴尬,或者谁跟谁都不用尴尬。大成一天不知道有几多次把小鹃叫成甜美,小鹃则偶然将大成叫成立德。立德是小鹃的十九岁时的非婚生子名字,后来慢慢知道的。大成叫小鹃为甜美的时候,一开始,小鹃现出一点愁容,后来,愁容改成苦笑,苦笑完了她会吁一口气,然后苦笑变成皱眉,然后皱眉变成了闭一下嘴唇,无可奈何,也还有一种难讲的疲惫。小鹃叫他立德的第一次,大成毫未在意,他问“什么?什么?”小鹃笑了,说“是我打了个磕巴”,什么事什么话也没有发生。第二次第三次,大成终于听清楚了,他说:“鹃鹃,你在叫我‘立’什么‘德’,立德是谁呢?是你曾经的男朋友吗?”

“不,不,不是。下回我再给你说吧。”小鹃说。

大成翻了翻眼睛,他们的谈话接续不下去了。

过了几天,那天两口子恩爱了一回,小鹃说起了她的青少年时代,她说得勇敢直爽,她愿意把心中的死角黑洞都亮给大成,大成就是她的太阳,大成就是她的阳光,大成就是她复仇解怨的生命金箍棒,闪闪放光。她想,她要说,她要唱《噢索罗密欧》,拿波里民歌,中译《我的太阳》,帕瓦罗蒂看家歌曲。但是大成云雨一番之后困劲上来了,他喃喃地说了一句“知道。《无法邮递》。你真傻,真的。你不怕狼叼走孩子吗?”然后他打起了小呼噜。

有什么办法呢?只差二十三分钟。如果恩爱后再陪她交谈二十三分钟,她愿意给他跪下,她愿意尊他为男神、太阳、天光。她不知道入睡以前,老大不小的小鹃献给老大不小的夫君这样一个未必高雅也不承认是罪恶的故事到底是爱还是傻,爱与傻,谁也离不开谁。然而,他不听她的了,他说的《无法投递》是她的小说,是她的叫春呼偶的哭喊,他不听。她想起十九岁非婚生的儿子来了,她从此脸上刺下了代表通奸的红字。想不到还有改革开放的今天。她想念她的儿子,她不知道儿子最近的去向。如果她现在见到儿子了呢?她要给他起名叫“字雄”,妈妈脸上刻上了耻辱的红字,儿子乃积健为雄,娘也雄。

次日大成起来似乎有些察觉,小鹃的脸上缺少了幸福感与满足感,但是他为自己解释,小鹃要说的是她自己的非婚生子,是她的一件绝非光荣的往事,是女孩子的一件太差太傻太天真太轻率的事,他表示了不感兴趣,即使是老婆,可以赤诚光腚相见,却绝不需要审问一个更年期女人的少年隐私,光着腚讲你的热情和诗歌小说、讲你的艳丽与美妙绝伦吧,不必不须把你的隐痛与尴尬透露给我,情深似海也好,心乱如麻也罢,最后最终,不过是一笑了之,也可洒泪一掬。千头万绪皆飘散,两语三言又何为?他说:“鹃,聊供参考,‘无法投递’作为小说题目,未若‘无从投递’‘无须投递’也!”

杜小鹃立时感到了大成的意见的正确性了,她的眉头更皱,笑容更苦了。

过了几天,两个人聊起《红楼梦》来,大成说:“曹雪芹《红楼梦》的前四十回中四十回太伟大太生动太丰富了,这样的作品是注定无法完成的。就像《圣经》里说到上帝创世,要有光,要有日月星和昼夜区分,要有生命,要有人,要有食物……多么条理章法。但是想一想,造成了万物,也就乱了套了。你想想咱们去的西柏林教堂,那个耶稣,是多么失望和无奈,多么悲伤和痛惜!耶稣面对二战后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上帝的儿子也不能不肝肠寸断!”

然后,他又说:“说是‘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更多人说:‘善始者众,善终者寡。’所有的影片与电视剧都是这样,开端,第一集,你看得目不转睛,等最后了呢,不过如此,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电影?这就是物理学工程学上讲的耗散效应?”

“什么意思?”小鹃没有找到感觉。

“所以要珍惜,要宝贵,要养护,要施肥浇水培育,坚持到底,一百年不要变,万古长绿。”

“坚持什么?宝贵什么?可能耗散着什么?你是说爱情吗?你是说咱俩?”

大成拉住了小鹃的手说:“一切。一切成果,奋斗的成果,痛哭流涕的成果,建设的成果,改革开放的成果,流血流汗的成果。我们的爱情随着时间而巩固与充盈,但是时间也会使我们的珍爱一点点耗散与衰减……”

“不,不是的,我不信。真正的爱情一直爱到骨灰罐,什么叫坚持呢?爱情是美,是幸福,不是咬牙切齿。”

她抽回了手。她走了。民政局一位老同学要她去,说是谈她儿子的事。

十九

形势比人强,实际比心愿强。感谢改革开放的全面启动。感谢俄罗斯的憨直痛快的笑话,感谢妇联的建构与运转,当然也感谢法警的保全效能。她白甜美没有一蹶不振,她与当地民政部门合作,主办了助残与养老的民营事业。她设立了不止一家养老院,优先雇用了残疾人做医疗与清洁服务。她连续几年给希望工程捐款,她受到了好评。儿子多次邀约她去美国一游,她不想去。儿子十多年中回来过两次,她很高兴。儿子给带了美国大松子与美国产的以色列面包,她都喜欢。带来的棉织针织、羊毛羊绒服装也相当合身,毕竟她是大块头型女中豪杰,美国可不缺大块头。女儿大红大紫了一阵子,三十一岁急流勇退,结婚成家,给妈妈当助理,变成了妈妈主办的助残敬老的连锁养老院总经理、总院长。

妈妈在与爸爸离婚后,患有一种类似帕金森症的手颤抖病,女儿给妈妈雇用了一个驾车司机老郑,兼职给母亲做点饭。如果只是开车,甜美这里已经有公司的三个司机了,老郑来此则以司机之名行贴身侍应之实。做饭,白总十分自信,她本来最讨厌的就是好好一个女人自己不做饭让他人做,他人做的菜她也是十盘中至少否定九盘。老郑能做到对白总言听计从,字字聆听,句句照办,居然给女老板做了三年菜让极善执炊并极其自以为是的白甜美夸奖连连,奖励不断。阿凤将此情况告诉了哥哥,哥哥称道不已,阿龙甚至多次询问阿妹,老郑身高形象、生辰年月、家室情况、人品个性,有没有可能与老娘做伴成双。被阿妹骂了一顿,几年美国,昏了头脑,忘祖弃本,必然变成了老娘眼中的大坏蛋。

又过三年,阿龙学成探亲,见到郑叔。他一回家先将老郑正名为叔,然后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多方接触,掌握全息。他在临行赴美就职前一天,与郑叔密谈两个半小时。

一周后,郑叔辞职。总经理总院长阿凤与老郑密谈,知道哥哥点了一把火,知道老郑的非礼勿视、非礼勿闻、非礼勿行、非礼勿思的原则性与严肃性,对他嘉奖多端,诚恳要求他仅仅从仗义行义人道主义角度,继续服务五年,年薪十五万元。阿凤总经理指出,她哥哥在美国喝了迷魂汤,大脑进水,匪夷所思,一切话语劝告建议,全是放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郑坚决请事假一个月,以示心迹。

女儿发现,老郑的不在使母亲心神不定,心里明白了些,当着母亲的面,一再夸奖老郑的为人、才艺、谨慎、克己、沉稳、谦逊,尤其是在老郑身上那种老北京的文质彬彬,多礼敬主的风度。她赞不绝口,同时一再说明,老郑是由于家中急事,回去处理,一定会如期回来供职。母亲才踏实了些。

二○○三年五月,北京成为非典型性肺炎疫区。六月,白甜美呼吸系统有些不适,人们都很紧张,老郑生活服务更加周到细心亲密,全心全意,绝不顾及自己。一周后甜美发烧,来了急救车要将甜美拉走,老郑大喝扑过来,自称是甜美表弟,而且他也在发高烧,他的病更重,他绝不允许将甜美一人拉到隔离区去。胡搅蛮缠,振振有词,最后,被一并拉到了隔离区专设病房。历时一月,两位都确诊无大挂碍,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

阿凤通过这个生死考验,感觉有了新的认识和希望,确认了郑叔的称谓,缓缓与母亲谈起老人的未来,谈起郑叔,谈起她们的事业,尽量使用了欢欣鼓舞、吉祥如意的词语。她说:“咱们可真走运,有了郑叔,郑叔是万能型人才,开车、修车、电视、电脑、手机、座机、烹调、餐饮、管儿工、电工,您说他哪样不精?除了不多说话,不搭讪,不东张西望,没有闲篇,没有废话,没有打听和议论,他什么做不到?有了他,不求人,万事通……”

妈妈笑了,十多年了,她终于笑得这样舒心。

说到谈婚论嫁,母亲态度慎重,她说:“不提这个话,也许我们还有十年二十年的缘分,提起这个话题,我只有三成把握,另外七成我告诉你就是人家立刻转身走人。小郑在乎的是一个礼敬,他更愿意在公司里得到信任和好收入。我比你爸爸大五岁,他最后嫌弃了我,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觉得媳妇太大了丢人,他们受不了媳妇脸上的皱纹。与你郑叔比,我大八岁,我能跟人家过几年呢?”

“妈,您想这么多做什么?过一年算一年,幸福不要求绝对久远。永远幸福,最好;一段幸福,幸福一段,比老是不幸福仍然好过;爱过,幸福过,就好。毕竟,现在是新世纪了,您说呢?妈妈,您是多么不容易呀!”

“闺女,我其实都知道。你们不明白一个道理,我都快七十了,男人女人,上哪儿平等去?你做梦吧!你妈能混成这样,你就磕头吧。你六十多了想当新嫁娘,人民的唾沫活活淹死你。中国男人,从女老板那儿挣钱,他能接受;给媳妇当下属,从媳妇那儿领工资,非说这是吃软饭,没戏!你哥哥上次回国,已经与我说了,我一声也没吭。我警告他,不可以与小郑胡说八道。我知道,他与小郑肯定是说了什么,小郑才请了一个月的假。人家要脸!咱们是中国!跟祥林嫂相比,跟我姨比,我就够幸运的了。我姨十八岁结婚,十九岁死了丈夫,她守寡一辈子。你吗话也别说了,尤其不要与你郑叔说什么,你要是说出去我只能是死路一条。我还得看,咱们的国,咱们的家,咱们的城,咱们的省怎么个变化法。我也可以了,我也对得起这一辈子了,连你爹我也不打算说他什么了,听说,跟那个娘儿们,他们不一定过得下去呢。”

这大概是中国固有的网络,固有的人工智能,人网!口传耳,耳接心,心通口,每个活人都连着千万亿条网线网点。十余年过去了,恩怨情仇,已经淡了许多,双方的情况仍然互相连通。连通联想,藕断丝连。大成甚至也听说了老郑,他暗暗祈祷甜美的晚年过得好一些,而大成的新的尴尬又是从何说起的呢?

又是发表作品,又是出国访问,又是打离婚与结新婚,又是插足第三者,又是投递情书,杜小鹃闹出的动静很不小。原来收养她儿子的一位海南岛的官员,终于将真实情况告诉了养子立德,立德通过文学报刊寻找母亲,找到了,二○○三年,来到北京。是年立德四十一岁了,一米八,七十五公斤,母亲小鹃六十岁整。立德更是不简单,自幼聪慧异常,十六岁时被合肥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神童班)录取,后来又在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获得了硕士、博士学位,现在已经是天津大学的教授。他首次看到自己的改革开放明星式的女作家亲娘。小鹃虽然含泪,一时无语,除了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重复以外,她找不到语言,也找不到感觉。儿子的伟大的身份,过人的外表,甚至于给小鹃一种迷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四十年不见,仍然一见便知的儿子,他的左眉上的小痣,他的笑容,他的嘴角的动作,仍然似有印象。他的聪明智慧,神童,天才,离不开老娘我,他的到来带来了骄傲和光辉。说下天来,他的生命来自我这里。可又带来了惭愧和痛心。她终于哭出声来了。儿子过来拥抱着她,说:“不哭。”儿子说来前他读了他能找得到的母亲的所有的书,他理解母亲爱母亲,为自己的母亲骄傲。现在是太好了,他会常常来看母亲,他第一次来,给母亲留下了六千块钱。

立德在母亲这里住了一宿。大成与他相互都很客气,大成最喜欢的是立德与别人说话时专注地注视着对方。大成发现,有许多自以为是的人说话根本不看人,甚至握手时也绝对不看你,而是看着别处。同时,大成也感觉到了这位教授的神童班经历,至今保留在身,与母亲说话的时候他极有兴趣,他知道母亲的非同寻常,同时有一种高位的爱怜。还有,大成的感觉是,这样的人除了自己的专业,说不定别的方面知识与悟性,情商与常识都很有限。

于是杜小鹃的生活又掀起了新高潮。儿子带着妻子与两个孙子来了。小鹃一下子儿孙满堂。儿媳妇也不是善茬,是在美国学电影的,现在临时充当家庭主妇。两个孙子更是活泼异常,他们的到来使全家开了锅。大成甚至躲出去了几天,在家他无法读书,更无法写作。

三年后,白甜美突然发作心脏病过世。傅大成去参加葬礼,受到儿子冷淡对待,警告他“离远一点,别让妈妈的在天之灵添堵”。女儿对他稍微好一点,告诉他,她发现了自己丈夫的婚外情,准备果断离异。她将母亲的公司盘出,她已经受到省广播文工团的聘任,重出江湖,再唱十五年。

……又数年匆匆飞过,这期间儿子立德当上了科学院院士,任命为广州一所一本大学的校长,儿媳妇也加盟一家深圳文化公司,拍了一部电视剧一部电影。他们家南迁,请了两位保姆。他们邀请小鹃与大成到南方他们家去住,只需捎带手协助管理一下,他们买了近二百平方米的住房。大成苦笑着谢绝了。杜小鹃陪儿子去了广东,一两年才回来与夫君见一次,她说:“分别的时候我想着你,分别的时候不必盯着你上卫生间的程序。这更好一些。”小鹃甚至没给大成留她儿子在广东的邮政地址。手机时代要那玩意儿做什么?大成无语。

傅大成并无奢望。人生诸事,大至治国平天下,小至打牌下棋,包括文学艺术,包括炒股经商,有冷有热,有始有终,谁能万事一热到底呢?除了写作,他养了一只金丝雀,毛茸茸,光闪闪,稚气与灵气同时洋溢,鸣而不噪,跃而不闹,善而不叫,形象与清脆的叫声悦耳悦目悦心。三年过去了,金丝雀视大成如父母,见了大成,知心话儿说不完。大成也成段成章地与金丝雀交流,有话就对金丝雀倾诉,有文章先说给金丝雀。有次他问金丝雀:“你说人间到底有没有爱情呢?”雀鸟回答的叫声,大成理解的是:“光棍好苦,情靠不住。”

大成凄凉了。他把金丝雀从鸟笼里放了出来,金丝雀飞了一会儿,自己乖乖地飞回了铁笼子。它的小眼睛一直盯着大成,好像怕他掉泪。

立德对大成很客气也很友好,送老名牌派克钢笔给大成,但一次立德说什么“雄关漫道”,大成给立德指出当年“雄关漫道真如铁”词句,意思不是说雄伟的关隘与漫长的道路,而是说不要说雄关如铁,漫道的含义是“莫道”。立德冷笑说:“现在一百个人里九十九个人都认为雄关漫道是一个组词,说漫道是漫长的道路,也可以讲得通嘛。”大成略略上火,便引经据典,从古诗文中拈出一大堆“漫道”“漫说”“漫言”说明漫字应作莫讲。立德反而笑了起来,说:“您讲老古董,那可不是我的长项!”大成听了,自觉噎在了那里。他从此再不敢与神童随便说话了。

大成开始发现立德的缺点,小鹃儿子的块头似乎有那么点侵略性,而且从头一次他就闻到一种气味,是人体脂肪之味,是贪吃饕餮之味,是年轻轻却可能患糖尿病之味。从立德的轻浮谈话中,他还嗅出了立德的历史虚无主义。小鹃有讨好儿子的苗头,也许是出自她的忏悔意愿。儿子也显然挚爱他这个四十岁以后才深挖出来的老娘。他与母亲互望的眼光与表情,甚至引起了大成的羡慕与一点嫉妒,当然并没有恨。立德养母已经死了多年。他管养父叫爸爸,管小鹃叫妈妈,这是最佳构思。大成还认为,对于立德来说,神童身份是他的立身之本,从母亲的情况看来,明星作家,神童儿子,这使双方都站得更稳,更加自信。他的出现让生他时晦气得无以复加的母亲一下子翻了身,使聪慧绝顶的他也一下子找到了天才的基因来历,使小鹃相信后继有人,心神不灭。

他把自己的感觉与小鹃说了,小鹃流了泪。果然小鹃一去经年,心在儿子那边。怎么回事呢?也许作家的爱情确实在于思念想象,而不在于实现。有不少作家写出了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但是他或她的婚姻家庭都只能叫人摇头叹息。虎头蛇尾的文人爱情比虎头蛇尾的烂尾房多多了。他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从上海回来给子女上文学课讲作家的感情生活,想起小鹃的诗句“我必报应”,《只不过是想念你》,他报应了。

干脆提出与小鹃离婚,做好各种文书准备,沟通了与广东民政部门的关系,他说,他不愿意妨碍杜小鹃与儿孙共享天伦之乐。小鹃还是热情邀请他去了立德在穗的家,终于将广东的详细地址告诉了大成。二人一起逛了逛大小景点,吃喝了各种干白干红与半干白红,生猛海鲜,早茶午茶下午茶,去了歌舞厅,双方友好微笑离婚。

傅大成自己评论说,已经浪漫过了,热恋过了,与时俱化,到哪儿说哪儿,缘来天作合,缘去挥手去,婚姻或知止,情爱永依依。他是农家子弟,接地气的人,不必太多“酸的馒头”,伤感。他找家乡鱼鳖村的同族姐妹帮助找了一个人好心好样子的村里寡妇,接到北京过将起来。有人陪伴,有人做饭,有人说话,有人打水烫脚,有人给他搔脊背七十之痒,他还要什么呢?

还有什么?二○一七年法国马克龙在大选中获胜,妻子是总统小时候的老师,比马氏大二十多岁。大成与女儿进行了视频通话,想起孩子的妈妈,大成唏嘘不已。他们还谈了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说了英国的谚语“每一条狗都有自己的时间段”,还有“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水”。父女俩无限欣赏马克龙夫人布丽吉特对记者的回答,考虑到自己年龄,她告诉马克龙必须本届就当选。还有“人须该做就做”。大成说,爱情的幸福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一样,需要一代代的追求与发展下去,发展是硬道理,我们都在路上。阿凤说:“我想妈妈。”大成无声地哭了。

新年,大成总算收到了儿子从国外发来的贺卡:“想念,祝福。”最后是代表爱的“红桃儿”。

最稀奇的事是同学赵光彩,新世纪以后升职成为副省级官员。后来说是由于老丈人经济问题受到牵连,他被留党察看与降为副局级,回到滨海县养老。二人在滨海见面,唏嘘不已,赵光彩把大成夸奖了半天,把大成说成成功者与幸运者,令大成无言以对。

二○一八年大年三十晚上,小鹃用手机要求与大成视频通话,他们互相问安,讲了很多鸡毛蒜皮。说到写作,两人都比较低调,但也都没有就此告老之意。小鹃再次用英语给大成背诵爱情小诗:“当生命中的冬日来到/我们无法要求春天回来/当白雪盖住我们额头的皱纹/爱情或回,爱人已经不在。”大成说:“我还活着呢。”“哈哈哈……”她似有声似无声地说:“大成,我爱你。”大成也用一首英语诗的一句话说道:“Keep wanting you till I die(有生之年,仍然想你)。”沉默好久,大成没有关手机的微信通话,然后小鹃说:“Marriage is not that important anymore(婚姻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又重复了一句“Love you”。“Ятебя люблю”,大成用俄语说出了同样的意思。

到本年大成满七十八岁的生日,他写了一幅大字:“爱而不厌,悲而不倦”,题款“戊戌秋大成涂鸦”。一个篆体名章,Z城著名金石家范白石的得意之作;一个闲章,上书“仍然爱着”,自己刻的。

二十

傅大成在二○一九年还有一个隐秘的计划,他将在此年的十月七日阴历九月九日重阳节,去给白甜美扫墓,这一天是甜美的八十五岁冥寿,他准备献白菊花,在甜美墓前长跪。

他还隐秘地盼望着,在梦里能见到甜美,他相信甜美一定会来到他的梦里。

他获悉,曾经有人劝白甜美办一个女性婚姻悲剧博物馆,他一直放在心上,他还计划与省筱莲花梆子剧团,再找一家文化公司合作,办一个以甜美命名的中国婚姻博物馆。先从婚姻题材的戏曲开始,《秦香莲》《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拜月亭》《倩女离魂》《牡丹亭》《红鬃烈马》《打金枝》《朱买臣休妻》《拾玉镯》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