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停滞、审美拯救与准美学成就
——当代青年人“精致穷”现象的深度剖析
2021-01-08刘文祥王成珊
刘文祥 王成珊
细心的人能感觉到,最近几年中国社会的变化越来越快,新的生活方式不断出现,新的物品也纷至沓来,用来指称它们的词语也越来越复杂,以至于出现了很多充满悖论的表达,“精致穷”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精致穷”作为一种青年人标榜自我的方式在最近几年悄然兴起。让我们好奇的是,“精致”和“穷”这样一个缺乏连词的选项结构,每一个部分都有自己的意指,是怎么被关联起来的呢?而且按照惯常的思维,我们会将其归结为一个消费问题,但如果仔细看一下当代青年人“精致穷”的话语表达,或许会有新的理解。网上流行着这样的表述:“为精致的东西买单,绝不妥协自我”,“即使穷着,也要小心翼翼精致地活着”,“再穷我们也要养爱好”。仔细分辨的话,这些话语的背后其实都涉及一个“非传递认作传递”的逻辑归纳方式,也即在A与B之间关系的推论中引出了C。这就意味着理解“精致穷”现象并不能仅从其本身切入,而是关涉更为复杂的社会和文化命题。每种文化现象都具有两重性,它既在肯定同时又在隐匿社会生活的新条件。需要我们仔细考辨的是:“精致穷”现象何以必然出现?“精致”何以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让我们为之变“穷”?它折射出了当代青年人什么样的内在世界?我们又该如何去评判这种现象呢?这些都是本文试图回答的。
一、在“精致”与“穷”之间:一个停滞的主体
经常关注当代青年动向的人都能够感觉到,今天的青年人对于精致生活方式的追求是前所未有的。《人民日报》对他们做出过这样的描述:能买吸尘器就不用扫帚;吃完牛油果又要吃藜麦;100元钱一张的面膜用起来也不心疼;口红两三只不够,要集齐全套;租房得独立厨卫,还要带落地窗。(1)何鼎鼎:《“隐形贫困人口”,一个扎心的热词》,《人民日报》2018年4月21日。从对衣着、外貌、交往形象的关注,到对家居、办公等环境的注重,从对饮食、旅游、出行的考究,到对健身、唱歌、跳舞等娱乐活动的在意,不一而足。在这种背景下,一些迎合当代青年人精致生活的社区类App也开始大行其道,如小红书、蘑菇街、美甲帮、医美、悦美、马蜂窝、种草生活等,它们也在极尽各种方式让我们去追求精致、分享精致。
追求精致的生活并不是今天才出现的现象。在物质并不充裕的时代,多数人并没有精力和财力去追求精致,精致生活的追求和发明,乃至所谓的品位评鉴都是被贵族垄断的。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每一次物质繁荣总会带给人们更新生活的要求。比如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随着英国日不落帝国的形成,全球物质资源不断涌入英国,社会上充斥着各种典雅的礼仪和对品位的追求,人们有机会去尝试各种艺术风格,处处可以看到对生活的讲究,以至于今天人们说起这个时代,仍然充满着怀念。随着社会的发展,精致呈现出了一个阶层上不断下沉的过程,上层的生活方式逐渐为其他阶层所模仿。从总体上看,社会走向精致是必然的。因为随着社会生产水平和教育水平的不断提升,人们对于自身的需求和认识就更深刻,可以说精致是必然会被催化出来的。按这个道理,今天中国青年人对精致的普遍化追求似乎可以理解。因为今天的我们的确在迈入一个史无前例的巨变时代,城市化不断加速,工业化水平不断提升,人们的生活水平有了长足发展,有了过上更好生活的追求,毕竟财富正在青睐这个民族。
按照亚当·斯密的观点,财富是最能够激发想象力的东西,是因为财富天然就是破解障碍、去除恐惧的有效方式,能够帮助解除那些可能威胁我们、让我们现实化的东西。当代中国社会财富的累积不断刺激着个人想象。从哲学的角度讲,想象意味着在已有形象的基础上,对新事物的一种完美解释和期待。在这个时代,想象作为一种生活、精神的必需品已经被内化到青年人的观念中。他们对生活有了越来越多期待的东西,要在吃播上看各种各样的美食,要住高品质住房,要能够出入各种美容场所,甚至一杯咖啡、一次旅行都要尽可能让自己完美。所以,今天的青年人对精致那么期待也就不足为奇。
当我们对这个时代充满了太多期待的时候,又发现生活远远不能满足我们。肯尼思·加尔布雷思的《丰裕社会》认为,消费品增多,对生产的过度追逐,往往会给我们造成富裕的假象,这其实是一种私人富裕而非公共富裕。在今天的中国也存在这种结构性的富裕假象:经济的高速发展和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动为一部分人进入中产阶层提供了条件,却没有实现从经济到文化的全方位覆盖,而且这种暂时的物质丰富并没有转化为普遍的自信,很多人觉得自己随时会在下一个浪潮中被淹没。对于多数底层人而言,房地产带动的消费热潮透支了他们的消费能力;各种购物狂欢节的背后其实是节省开支、压低欲望的无奈;《欢乐颂》《蜗居》等剧作火爆也被视为底层欲望困境的宣言。买房还贷、升职加薪、结婚生子等种种生活的紧张焦虑不断袭来,迫使大众成为有缺陷的消费者,也即鲍德里亚说的“新穷人”,当下的“屌丝”“隐形贫困人口”等是相近的概念。在自媒体盛行的时代,“穷”悄然地落入很多人自身的本体表述中。穷不仅仅制约了我们的现实,也开始成为我们指称自身属性的一种特性:“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可问题是我是穷人”“来自贫穷的凝视”“微笑中透露着贫穷”等。当然,“穷”并非饥寒交加,而是一种相对的表述,用穷来表述自我、指称自我折射出了自身需求得不到满足的一种焦虑状态。
一边是对精致、富裕的憧憬,一边是匮乏、贫穷的现实,这使得“精致”与“穷”之间出现了一个停滞的、受困扰的主体:他们想去旅行,却发现捉襟见肘;他们想要买各种名牌衣物,却发现信用卡早已透支。精致不断地在不同界限之间建立联系,“精致”与“穷”既相互敌视,又相互激发。精致的生活方式在愈演愈烈、不断前进,但是人本身在贫穷的拖累下,却成了道德上的“落后”,成为某种停滞的存在。停滞意味着自我发展达到了一定极限,意味着我们在失去想象时代的能力,意味着被时代共同体抛弃。在追求竞争和效率的今天,停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一个人在不断超越过去的时候才能够产生成就感、满足感。一旦我们发现自己的被困和停滞会不断产生挫折感,持续的挫折感就会转化为普遍的衰竭感,紧张感、疲劳感取代了生命的激情,我们会变得害怕落后于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人都有维护自己尊严的需求,跟不上时代、被群体漠视便意味着尊严的丧失。所谓的“佛系”、“高级丧”并不仅仅是一种无奈自嘲,也是青年人发现自身停滞之后对自我、群体的一种再合理化、再共同体化。青年人对精致化生活的追求背后似乎形成了一种话语、知识、快感和消费相互交织的网络。它不停地向我们展示完美,对我们提出问题,让我们拷问自身,在理不清的关系中蛰伏运作着。那么,“精致穷”如何支撑了停滞的主体呢?或者其合理化的原因何在?我们将在下文进行分析。
二、人的停滞与审美拯救:“精致”如何撬动了“穷”
“精致”与“穷”的巨大反差并没有导致二者的断裂,反而将其密切关联起来:因为青年人自身的停滞使得精致身价倍增。理解“精致穷”的核心已经并不在于“穷”是否应该被拒绝,而是“精致”何以征服了“穷”。“再穷我们也要养爱好”“五星级酒店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治愈了我四年穷游积累下的疲惫”,这些话语表达的背后意味着在“精致”与“穷”之间青年人最终倒向了“精致”。而精致何以能够有如此着迷的魔力,能够让当代青年人为之变穷?这是因为,在我们的本体被抽象成了穷/匮乏之后,在我们发现了自身的停滞之后,精致并不仅仅是一种审美体验,而是有着深层的心理抚慰效应。精致不是一种制度,也不是一个结构,而是青年人在既定社会关系中给予自身复杂处境的一种名称。随着对贫乏的焦虑,它开始被视为一种支撑、拯救青年人自身的有效手段。
(一)褶皱或碎片化:欲望的重组
青年人对精致的追求是与欲望密切相关的。这个时代是一个宏大转为琐碎的时代,青年人无力去实现所有的欲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青年人欲望的减少。鲍德里亚、费瑟斯通等当代文化学者都指出,当代社会的生产其实并不是基于生存而是出于不断增长的需求;德勒兹则指出,欲望本身就是一种社会生产,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原始本能,社会群体的态度、符号和外在环境构成的集合体是欲望的最终动力,欲望总是处于形成、集合且不满足中。在这个时代,我们的欲望并没有减少,被物质激发了欲望的青年人,想要过更精致生活的愿望比每一个时代都更为强烈。但是,由于自身的受困,发展陷入相对的停滞,同时随着时间碎片化、精力被过多损耗,当代青年人的欲望实现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干扰。
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精致化生活意味着将欲望进行褶皱化、碎片化处理,让欲望以更小的成本、更微妙的形式展现出来,或者以化整为零的方式存在,暂时性地收缩到某一个领域中,成为一种褶皱。精致并非总是奢华、靡丽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小而促狭。精致允许青年人把自己有限的精力和财力花在能够让自己愉悦的东西之上,用极小的代价去满足自己,从室内装饰、衣物电器,再到旅行出游,我们认真地去处理我们的世界和周边。这个时候精致起到了一种明显的庇护作用,寻求细小的物件意味着一种受保护的心理,精致每每与弱者相关联。在历史上,精致的关注者总是以女性居多,喜爱精致并非女性的天性,而是由她们的身份和地位决定的,是她们出于自我保护的需求。恰恰正是这种细小的精致带给青年人一种稳定感。蜷缩于精致中,受困的青年人不需要面对整个世界。我们像尼采说过的那样,去处理那些“最小的世界”,我们把自身的欲望分解开来,一点点地去满足,在一种对精致的寄托中完成欲望的释放。所以,精致看起来既实用又丰富,并在这里扮演了一个重要的安慰角色,其能够消除权力、外在世界带来的紧张。精致让我们不再用自身的意志力去压制欲望,而是把自身的欲望碎片化,再重新组合起来,哪怕这种行为仅仅是心理或者象征意义上的。
(二)去秩序化与心理脱困
精致的迷人之处在于它召唤当代青年人的感受力,也在于它内含着的解放功能,解放意味着解除束缚,破除既定的世界关系,让我们从一种困境中摆脱出来。正如布希亚指出的,“物品是一个实用问题的解答之道。就其非必要的面向而言,它提供社会和心理冲突的一项解决之道”(2)尚·布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45页,第22-23页。。从不断推陈出新的各种饮品,到质地、花色各异的穿着,从令人惊奇的智能家居设备到美轮美奂的装点风格,当代青年人可能会越来越惊讶地发现这样一个事实:物越来越以灵活的姿态、精致的外观出现。精致本身追求的是一种无法则的法则性,内置着一种非压抑秩序,它是旧秩序的解除者,是新关系的缔结者,它们正在快速拆解着以往的组合关系。按照布希亚的观点,以往物都是通过彼此回应的方式而存在(3)尚·布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45页,第22-23页。,但是在追求舒适性的今天,传统物与物之间的关联开始被打破,一些发明者竭尽可能地去革新这种关联,这使得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多元,精致之物源源不断地涌现。我们在对物的欣赏、对精致的追求中实现了自身的解脱,从今天的开放式厨房、隐藏式设计,到扫地机器人、智能家居设备等,我们会发现周边的精致越来越丰富,精致让我们的眼睛愉悦,让我们的身体放松,体力消耗越来越小。
精致也在改变着我们对于物的态度。精致的吸引力还在于:它总是试图引领青年人脱离当下的时空结构。以往我们视物为客体,我们干涉物的组合和秩序,但是现在我们发现,物已经逐渐脱离了我们的掌控,一个尤为令人惊奇的现象是:今天青年人恍然发现,物的变化要远远比我们人的变化快得多。物的变化带来了精致,并迫使我们去迎合精致、追赶精致,弃绝传统情调和结构,所以今天的我们开始觉得小学课本越来越丑,似乎觉得整容越来越是应该的。从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论开始,西方对于物的研究一直存在,物对于人的异化理论最为流行,但是无论是人创造了异化物还是物在控制着我们,物与我们其实都在同一时代的起跑线上。然而,今天的青年人发现自身已经开始落后于物,在快速变更、眼花缭乱的现实面前,精致带来的是陌生,更是新奇,追求精致意味着占有、征服,意味着更多表达自我、释放自我的可能。很多时候我们能够感觉到,沉溺于精致及精致的诱惑之中,是最没有压力的。它似乎既不真实,也不虚假,而是“完美的”,甚至恍若隔世,这是因为精致带领我们脱离了当下的时间和空间的困扰,可以享受没有束缚和压力的欢愉。就这样,精致逐渐拥有了一种范本力量、一种牵引动力,让受困的当代青年人能够以想象的或象征性的方式摆脱心理困局,去站在时代的前沿。
(三)内在性的丰盈与完善
提起精致,人们总是会想到维多利亚时代。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对精致着迷的时代,人们非常注重着装、妆容、进餐,偏爱各种小物件,但那时人们对于自身的困惑并不少。在彼得·盖伊的《施尼兹勒的世纪——中产阶级文化的形成》中提到,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充满着各种焦虑,“我们世纪的一种主要病症:疲倦、不确定感、缺乏活力,喜欢持续不休地自我分析,让任何情绪在后见之明中显得倒人胃口或是从一开始就让他们显得这样”(4)彼得·盖伊:《施尼兹勒的世纪——中产阶级文化的形成》,梁永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53页。。从某种意义上说,精致总是勾连在我们的内在性之中,是时代的一体两面。我们这个时代与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的相似之处在于,青年人对于时代和自身的困扰并不少,美化身体、美化环境,并时时刻刻对自身生活进行校正——这样的精致似乎总是伴随着不安的。在发现自身的停滞、困境之后,青年人也感受到了一个未完成的自我,在结构化的贫困中,在对穷的不满和表述中,当代青年人深深地感受到了自我的未完成。所谓的未完成性主要表现在个体强烈地意识到了自身存在的有限性、视野的匮乏性、行动的有限性等,也即个体深深地发现了属于自身的歉然。今天的青年人借助于发达的教育、便捷的交通、高效的媒介,对世界有了更为清晰的认知:我的身份是如何产生的?我应该如何定义我的生活?这些问题都涉及自我的根源问题。一旦我们产生这些问题的时候,就意味着一种有别于以往的内在感诞生了,也意味着对自身的不满。
精致的外在并不足以吸引我们,精致越来越充满感召力的原因在于:对生活日益细致的丰富、更新和渗透。精致让我们变得更像自己想象中的样子,追求似乎成了一种遮蔽自我缺陷、完善自我的有效方式。精致在很多时候并不仅仅是被追求,同时也在由我们自身创造,是我们自身的感性在事物中的显现。无论是对精致物的把握、对场景的体验,还是对精致美的想象,精致都已经成为伴随着自我扩张的有效方式。精致在很多时候都以物我合一的方式出现,它也会被我们视为一种自身的创造物,被视为一种成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我们自身的创造物获得更高的位置。很多时候,由我们自己装扮的家具、制作的美食,甚至在街头巷尾精挑细选的一家咖啡馆,都能够给我们内在以充实的愉悦感。这是因为我们真正开始尝试把心灵渗透到感性事物里面去。在很多青年人那里,他们的确是用心的,精致经由自身诞生,从心灵处出发进而升华到更高的境界,它就具有了一种浓厚的艺术意味,或者用黑格尔的话说,“它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这意味着似乎唯有在精致中我们才能既参与这个时代,也创造这个时代。
三、准美学成就:“精致穷”的道德认识误区
波德莱尔曾言:“在时尚中,美不是作为一个永久的可靠的理念而出现,而是作为人类自己创造了美这种观念而出现,在时尚中,他背叛了自己的时代的道德和美学,而市场亦像后者一样,允许他遂其所愿。”(5)戴维·弗里斯比:《现代性的碎片》,卢晖临、周怡、李林艳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6页。这句话的意思是,审美不是纯粹的艺术追随,而是被创造出来的成就。“精致穷”成为一种流行的生活方式,一种话语宣扬,更被视为一种成就。青年人追求精致、创造精致并非仅出于对美的追求,而是处于停滞状态时,在审美的拯救下,越来越把精致的生活和品位视为一种成就。正是因为成就感的获得,当代青年人有意、无意地将“精致穷”合理化了。以前追求超前消费被视为一种不道德的行为,现在因为精致,因为审美维度的增加,这种追求似乎变得道德起来,我们在享受生命的欢愉,我们也有权让自己的身旁萦绕更多的美感和快乐元素,有什么不可以的吗?在“精致穷”的逻辑下,消费已经不再是一种单纯的消费,而是一种个体或更为广泛的群体的表达宣言,它正在构成一种新的语言结构和文化现实,精致和审美也就有了某种将自身推介到知识和真理地带的意味。其实,当下青年人追求的“精致”是一种多方合谋的结果,是心理意义上的自我认可,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美学成就,或者用准美学成就来形容更恰当。
(一)“美学人”的谋划与“伪进步”
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指出,大众传媒文化内置着一种欺骗性,充满着伪事件的统治。今天,青年人追求的精致从表面上看是出于自己意愿的结果,但是仔细分辨,其实所谓的“精致”也是被拟造出来的。随着消费文化的崛起,社会上充斥着越来越多的精致推广者——商家、网红、主播、导游等在审美引领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他们日益扮演着“美学人”的角色。“美学人”不断激发青年人对于自身的想象,对于世界的想象,也构成了一种诱人的美感谋划——将生活转化为艺术。推广者似乎在制造着这样一种真相:它通过范围的覆盖、秩序的规整、交互的传递,形成了一种镀金的、闪闪发光的精致,它慢慢帮助主体形成一种主体的知识,这种知识本身并不是有关主体的,而是致力于让主体规避自身的东西的知识。所谓的“美学人”看似有着细微的鉴别力,其实都是短时间内催生的,他们都是带有消费目的的,并非出于美学责任的引导。社会交往越多,美学准则的交互会越多,美学交往在社会中的重要性就越大,精致在争吵和讨论中被不断地发展、繁盛。在“美学人”的诱导下,精致成了某种具有传染性的东西,精致成就了一个又一个圈层,在这种圈层中精致被声称为珍贵的秘密彼此分享——尽管实质上并不私密。在圈层中,个人发挥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很小,它并不要求个人化、创造性的努力,而是只要跟上“美学人”的脚步,能够保持一种既定的姿态,似乎就获得了精致。这是一种模仿之下的精致。模仿仅仅要求个人能够获得平均性和一致性,并不要求创造性,很难激发青年人对于事物微妙差别和独特性质的把握,或者说得直白一些,精致只是一种美化、一种修饰和体验。虽然精致确实增加了青年人生活的吸引力,也带来威望感,让我们获得了心理安慰,但是就美学本身而言,并没有带来结构上的创新。今天的精致只是不断追求次级系统无限制、无协调的蔓延,日益精进的改良,不断深入的复杂化,甚至是弥补安全感的附加,实质上都在培养一种“伪进步”意识——就这样,在多方合谋之下,社会上流行起了一种谋取精致的共鸣,青年人不需要打开智识,通过付出时间、金钱就能获得接触精致和新体验的机会,精致也在反复中被化为一种内在无意识和美学规训,如100多年前波德莱尔批评过的,“除了在自己身上培植美的观念,一无他事”。
(二)感官愉悦而非审美愉悦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升、个体活动空间的客观延展、受教育水平的提高,个体有了建构自身生活环境的偏好,经济人的时代已经逐渐过去,新的体验主体开始出现,体验主体追求的是即时的体验,只是为了追求感官的愉悦。当下青年人对精致生活的追求其实算不上是一种纯粹的审美愉悦,还停留于感官愉悦。感官愉悦意味着我们经验或者审美到的事物能够立刻被欲望享用,当下我们对精致的期待便是立即为我享用,从最简单的吃播,到可以变美的服饰,再到能够炫耀的家具都是如此。奥利维耶·阿苏利指出,“快感要求一定的距离,一种能够激发更精雕细琢的感觉的物体之间更自由的关系。于是产生了两种同化的形式:一种是通过同感,而另一种则是通过赞赏。赞赏创造距离;同感则消除距离”(6)奥利维耶·阿苏利:《审美资本主义:品味的工业化》,黄琰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73页。。今天青年人对于精致的体验是急切的,陷入“精致穷”的逻辑不可自拔本身意味着,我们对于这个时代认识得有限,青年人还无法与时代保持距离。今天精致的兜售者只是直接告诉我们生活需要是什么样子,而不是本身是什么样子。精致告诉我们去努力检视自己的生活,并掩盖了自己的起源,成就了一种宏大的匿名策略。在今天借助于最新的媒介方式,精致在日益满足着人们的审美需要,精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表达,我们生怕会错过可能让自己兴奋和重要的东西,我们对于精致并没有创造距离:某种肤浅的东西正在成为存在的目标。当代青年人追求的精致由一种急迫的方式产生,是感官的需要,是脱困的诉求,是变形的美学冲动。它不像早先贵族的品位那样,需要经过实践的沉淀、岁月的淘洗,能够与物、与时代保持一种客观的观察距离。那个时候的“美学人”对精致的品味意味着批评,意味着精雕细琢,而不是一种大规模的复制、效仿。
(三)文化假晶而非文化结晶
当代青年人呈现出来的精致诉求和想象,还并不能称为所谓的文化结晶。一种文化的结晶,也即意味着主体从一种无意识的变迁和沉溺,逐渐过渡到能够有意识地去理解自身的社会地位和文化使命。没有哪一种文化能不经过沉浸获得升华。青年人通过屈从于精致获得的升华,只能算一种文化假晶。按照马尔库塞等人的观点,审美本身最具有反抗社会的力量。但是,今天对精致的审美沉溺意味着我们开始效力于自我安慰式的满足,今天的精致崇拜者还没有自我定义的能力以及深刻的自省意识,也缺乏对外界的定义,只是想在重压之下过一种自主的生活,只是想体验一下新鲜感,甚至为了体验不惜背上经济负担。无论怎样,我们都很难在当代青年人“精致穷”的生活追求中看到力量。精致提供了对生活的美化、整合和具体化、经济化,但是却很少涉及对空间的征服、对能量的控制以及那种与自然和世界平行相处的结构。在精致的生活中,物品只是把我们解放为拥有者,却抛向了更远的不自由,因为解放我们的是物,并不是出于我们自身的主动要求,以沉入客体的方式去体验精致,为精致变穷,表明了对客体的依赖而非征服。青年人的精致追求隐含着这样的悖论:越是去追求精致,对自身欲望的理解就越少,由此生命的感受反而被隐匿于一种美轮美奂的物质之中。
幸福的享受不能只允许表现在精神理想化的情形之中,贫乏激活了当代青年人的差距意识,但是这种差距并没有使他们走向主动,他们更多的是被动地参与到时代中,还没有上升到有意识的地步,反而刺激青年人更加着迷于审美幻想之中。任由“精致穷”蔓延的结果可能是普遍增长的、内化的焦虑,我们每天都需要为精致的后果买单,不断为迫近的生活压力所困扰,这也是“精致穷”潜在逻辑的脆弱性所在:如果精致是一种满足,那么肯定会有终点;如果它不曾收场,只能被看作一种吸收、一种吞噬。
四、结 语
“我们的时代是焦虑与淡漠的时代,但尚未以合适方式表述明确,以使理性和感受力发挥作用。人们往往只是感到处于困境,只有说不清楚的焦虑,却不知用——根据价值和威胁来定义的——困扰来形容它。”(7)C·赖特·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陈强、张永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0页。每个人在对生活的追求中,都有一个想成为主体的要求,“精致穷”是当代青年人在面对这个时代时做出的一种文化选择,是对自身的不满。精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记录,同时也是我们被迫卷入的一场审美变革。精致似乎重新统一了分裂,拯救了我们,却以人的自由丧失为代价。一个时代的青年人忙于准美学成就,并将对精致的所得视为成就,既说明了精致的稀缺,又证明了精致的泛滥;既说明了他们的急迫,又证明了他们的盲目。“风格和形式的变化是不成熟的征兆。它们标志着一段过渡期。”(8)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341页。在一个时代,只是为了追求风格和形式,甚至为了精致的风格而变得贫穷,本身就是一种不成熟的、只能属于文化过渡期的一种现象。